十二楼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湖北省公安县 黄玲玲    阅读次数：68678    发布时间：2023-03-23

晚上，叶眉和陈彦在小区楼下转圈，转到八栋时，陈彦拉紧叶眉的胳膊说：“不要往那边走，天没亮时五楼有个男人跳下来摔死了。”叶眉吃了一惊。“听说那人得了癌，家人都吃着低保，一听是癌男人就不想活了，跳下来当场摔死了。”陈彦说话时带着惊恐。叶眉眼睛不敢往那边望，好像看见一个黑影从敞开的窗口飞出来，落地时“砰”地一声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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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早上，叶眉提着早餐等在医院电梯口，电梯行动缓慢，好像一个年老体弱的人每爬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半天似的，那红色数字不断闪烁间，又有许多提着早餐的人加入到等电梯的队伍中。电梯门一开，看似排好的队就像谁捅了一下马蜂窝，瞬间群蜂乱舞，叶眉被人挟裹着像肉饼一样贴在了电梯最里面的板壁上，她冲着电梯按钮旁的人喊了一声：“麻烦帮我按一下十二楼。”这话一出口，面前的人都回过头一脸同情地望向她。十二楼，是个让人同情怜悯的地方。

十二楼是医院的肿瘤病房，这里的重症病人大都知道自己的命数，就算能从这里走出去，有两种结果，一是来日不多，苦苦挪日。二是阶段性的胜利，旷日持久，持之以恒。当然也许会有第三种结果，完全康复，举家欢庆。这结果凤毛麟角，可谓奇迹。

十二楼很安静，走道里没有人，病人都躺在病房里，楼道休息区里坐着几个家属，要么闷头抽烟，要么沉默寡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愁苦和艰难。是啊，一个人得了肿瘤，就极有可能把一个家庭甚至是几个家庭一棒打回解放前。叶眉在电梯里遇到一个同上十二楼的老妇人，她费力地提着一件水，说：“花钱能救命也好，就怕花了钱，人打了水漂。”

有几间病房的门敞开着，病人躺在床上，枯瘦得似木乃伊，家属守在床边，空气死一般沉寂。叶眉把口罩紧了紧，加快脚步向那个小单间走去，海哥躺在那，满怀期待地等着她。海哥半倚在床头，见她推门而进，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叶眉笑嘻嘻地问：“饿不饿？我给你买了蒸饺。”海哥的女儿明佳说他才吃了半个馒头。海哥望着叶眉手上的蒸饺，说吃几个看看。叶眉把他升得高一点，拿筷子夹了一个蒸饺放进他嘴里，让他咬掉半口，等他吞进去了再喂另外半个，海哥吃得很快，叶眉喂得也快，这让她很高兴，能吃，海哥就会活得好好的。

海哥得的胆管癌晚期，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查出来就走不动道了，就开始四处求医、拜神求佛、寻偏方、讨灵药。海哥的独生女和他两个妹妹轮流照看陪护，一家人忙得筋疲力尽不说，头一个月四五万的治疗费，就让女儿动了卖房的打算。她们买进口的人血蛋白，用最好的药，庙里求来的符压在海哥的枕头下，贴在家里的大门上，医生断定三个月期限很快就过去了，海哥除了乏力外，说话声洪嗓大，精气神也还好，这让叶眉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叶眉总觉得海哥拿错了别人的化验单，或者是医生误诊了，要是多跑几个地方，去北京，去上海，让医生明明白白告诉他：“你是健康的，什么病也没有。”那个在精神上被击垮的男人立马就能和从前一样健步如飞。但明佳说在省城请专家看的，不会有错，现在只希望她父亲挺过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赚一天。

海哥一口气吃了八个饺子，这让明佳和她姑姑很吃惊，说只要她来，海哥就胃口大开。明佳调侃她爸：“你快点好起来，好了就和叶阿姨一起过你们自己的小日子，想去哪玩就去哪玩。”海哥听了这话看了叶眉一眼，好像很庆幸终于过了女儿这一关，他病好后就带着叶眉远走高飞，就像他曾经说的，买一辆二手车，开到哪是哪，哪里好玩就住下来多玩几天。他也许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家人对他说肝上长了一个小肿瘤，特别小，因为太小动手术都没必要，只能住院吃药把它消掉。当治疗大半年后，海哥依然浑身无力，站立起来都费劲，他有些烦躁，说：“一个小瘤子你们不是说片子上都看不到了吗？怎么我还是这样。”明佳说：“生病急不得，要慢慢养。”

时间一久，海哥的性子被磨得差不多了，他对叶眉说：“你等着我啊，我快好了。”叶眉抓住他的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点头：“嗯，我等你，你快点好起来。”说几句海哥就喊累，迷迷糊糊就睡了。叶眉守在床边轻轻给他按摩手臂，输液的手臂肿得发亮，一按一个坑，海哥一直喊痛，叶眉只要去了，手就不会停歇，帮他把水肿按下去。明佳说她爸总希望她多来，她一按水肿就消下去了。叶眉说你看，就这样从手掌到小臂到大臂慢慢按，轻轻挤压，一会儿那肿就消了。明佳说她爸吸收能力差，不光输液的手肿，那脚也肿得厉害。说完掀开被子，一双胖大无比的脚露出来，那脚厚实得不像话，像两块加厚砖头，整个脚都变形了。叶眉看了一眼眼圈就红了，她每次只注意给手消肿，从没注意过脚，海哥也没求她按脚，也许他的脚没了知觉不知道疼。叶眉站在床边给他按脚，几个胖脚指头挤在一起，她将指头轻轻掰开一看，指缝里结了厚厚的壳，她小心地抠，只一下，海哥就醒了，他呲了一下嘴：“疼。”看来脚还是有知觉的。人的机能下降后皮肤不会自己吸收，海哥身上到处结壳，轻轻一抠就掉下一块。海哥是个讲究人，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会允许身上这样。

叶眉细心地帮他抠，轻声问：“疼不疼？”“不疼。”海哥话不多，但他喜欢听叶眉说，叶眉找出无数个话头，说了这些说那些，海哥安安静静地听，偶尔说一句：“你这样真好。”也突然来一句：“你变了。”叶眉问哪里变了？海哥说你现在忙得很，活得很好。叶眉听出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我都这样了，你还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