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晚上睡到深夜两点多钟时,叔叔总是进到我的梦里来找我讲话,我觉得很奇怪,叔叔已经去世快十二年了,为何还会这样活灵活现呢?我不感到害怕,因为他是我的叔叔。
……
记得我小的时候,叔叔总让我骑在他的驼背上,抓住他那并不长的头发,把他弄疼时他会突然尖叫一声。路程远时经常会在他的驼背平台上睡一个午觉,有时醒来后感觉撒了一点尿,看见叔叔把围在腰上的长澡帕边擦汗边说:“鬼事了!这么大的汗!”,这时我就爬在他颈骨上、边伸腿边嘎嘎的笑,叔叔可能知道了怎么回事,就性急的说:“再搞就把你丢掉!”
我的叔叔虽然是驼背,但人却很精明要强,农活总比别人干得多干得快,还学得砌砖的一门手艺,经常有人请他去帮工。听说也跟过学打的师傅,有时喜欢露一手让别人瞧见,甚至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说腿脚一点也不痛,但晚上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他那破胶鞋里的脚有点烂,我不敢告诉爷爷,不然叔叔又会被爷爷教训一顿,爷爷原来当过镇上的语文老师,现在还习惯拿着一根细棍子、哪怕是筷子也行,在指责别人时往桌子上敲的敲,叔叔最怕爷爷戴着那一副圆形眼镜看着他,况且奶奶早已去世,叔叔从来就没人帮腔。这时,我真想把自己碗里的半块鸡蛋夹到叔叔的碗里,可又怕爷爷责怪叔叔,因为叔叔总是单独有一碗放了好多辣椒的菜,爷爷不能让他养成好吃的坏毛病,不然以后成家立业就很难搞,可是叔叔都快三十岁了,好像成家的对象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我的爸爸和妈妈都在县城里上班,还有哥哥和妹妹也在城里,我住在爷爷家里已经有两年了、好想回家,可叔叔却不耐烦的对我说:“辉仔!你还是在这里不够一个月,就又想回家了,我送都难送”。爷爷也笑着、眼睛却从铜色镜框的上面看着我说:“你哪一天看见天上有两个太阳,你爸爸就会来接你了”。“真的吗?”我眼前一亮,好像离希望不远。当我快熬到过年的时候了,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天上经常是灰蒙蒙的连一个太阳都没有,我问爷爷:“太阳是不是要晚上才出来呀?”爷爷说:“晚上出来的是月亮,不是太阳”。
这里的小朋友很少跟我玩,他们大都穿得破烂不堪,衣服至少由七到八块不同颜色的布拼成,在我面前总是躲躲闪闪,好像要用不同的姿势来遮挡身上的丑陋,我有时向他们招手,他们也不过来,眼睛却远远地看着我。有一次我爸爸从城里寄了两个苹果来给我,拿着在外面凉亭边慢慢地吃,有几个小孩子笑我说:“真是蠢的!桐子也拿起吃”。我说:“这是苹果!你咬一口吧!”,小孩子们都不敢。晚上有一个小孩的妈妈来了家里,对我爷爷说:“辉仔今天在吃桐子,要看着他点,喊雄仔到山上摘些野果,也蛮好”。我爷爷告诉她那是苹果,她不太相信地边走边说:“哪天我喊慧仔到岭上去搞些好吃的来!”。我觉得她肯定是亲戚,不然这年头谁会这样好,而爷爷却说她是一个邻居。这以后,当我站在凉亭边等叔叔收工回家,小孩子们会时不时跟我玩几分钟。
有一次叔叔回来时,手上提了一个麻袋,衣服弄得很脏,头也很脏,但方形的脸上堆满了喜悦,回家打开袋子一看,一个可怕的长东西,还在慢慢地动,叔叔说:“今晚可以吃一次好的”。爷爷担心的问:“回家时有不有人看见?”。“没人看见,就是过凉亭的时候,王瞎子看了一下袋子,他又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叔叔歇了口气又说:“要不要告诉哥哥和嫂嫂一下”,爷爷点了点头说:“赶快达个信去,喊明天一起回来”。我晓得爸爸一定会回来,便一晚都没入睡。第二天,很早我就在马路边上去等了,吃了中饭又等也没等到,终于在快要天黑的时候,我爸爸真的来了,还带了另外几个同事一起来。晚餐大家都吃得很尽兴,还一个劲的夸叔叔很有能耐,叫他以后也要小心一点。叔叔说:“这又不是毒蛇,即使是了也不怕!只要抓住它的七寸”。说着用他那粗糙得象蒲扇一样的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那神态似乎连浓黑的眉毛都跟着在得意地笑。叔叔又详细的描述了一下抓蛇的过程,一桌人都听得很兴奋也很激动,都在不停地点头和不停地抢着说话,大家也提到了叔叔要物色对象成家的事情,都一致赞同说这个一点也没问题。可找对象的事叔叔老是要回避,好像他觉得自己的情况本来就不应该有对象。爷爷有过两次请人帮叔叔介绍对象也都被对方拒绝,老媒婆竟然还扭动着腰肢毫不客气的说:“你看看他那背脊呀!拱一坨一个小山一样,又不是背了一袋子米,连做光棍都还是弯的”。每当说这方面的事,我总看见叔叔会毫无表情的咽一下口水。吃完饭已经很夜了,爸爸和同事还要走三十里路回到城里去,只得赶紧动身,走之前爸爸跟爷爷说了好多话,可一点也听不出要我回城里的意思,果然,我被留了下来,说是要等到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才回城里,叔叔赶紧许诺过两天带我去山上玩一次……
爷爷在住房旁边的小屋里喂养了一头母猪,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多了几只白白胖胖的小猪,在哪里跑来跑去,吓得母鸡不停地叫,就这样我天天站在猪栏边陪着小猪玩,等着叔叔辛苦的收工回家,又跟着叔叔到井里去挑两担水回来才吃饭。
通常情况叔叔吃完饭,就从里衣拿出一个小本子记一点东西,然后又从灶台边的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方形布包,打开后又是一层布,包着有几本爷爷给他的书,只见他边看边用红笔作些记号,看完后就用里面的这块布把书擦一遍,然后小心的包好放回原处。完了就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的喝完,便一声不响的爬上楼梯去睡觉了,爷爷要等叔叔上楼后才关好门,还要做一些家务活就会迟一些,当我们准备吹灯时,关好的门突然被重重的撞开,进来几个讲土话的人,说要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把叔叔的背脊弄直,爷爷低声下气跟他们说了好多好话,又到睡房里拿出那袋喇叭卷烟给他们抽,还说马上就把母鸡炒起给他们吃,他们还是不肯,并开始讲起了粗话,其中有一个人眼睛很爆,使劲地看了我一眼,爷爷赶忙挡住我,叫那人不要乱来,这时爷爷压着我先去睡觉。我在里屋听不见他们又在说什么,好像也有叔叔的声音,有时我听见撕布的声音,有时我听见凳板吱吱响的声音,仔细听还有低沉的呻吟,但老是被蛮横的粗话掩盖住,爷爷进了里屋来过两次,小声地对我说:“不要做声,做声就会给戴红袖章的捉去,赶快睡觉”。不知道等了多久,感觉有好迟好迟了,街上的狗老是叫个不停,我不知道哪个时候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听见楼上还有声音,想爬上去看看,爷爷拦住我说:“你叔叔昨晚从楼梯上跌了一跤,身上好痛,不去吵他”。我顿时想起了昨晚那几个满脸凶气而戴着红袖章的人,我又看了看地上散了架的板凳,门上被撞断的木栓,还有那只能生蛋的母鸡也不见了,我知道他们肯定不是叔叔的朋友。
从那以后,我被送回了城里,尽管这里有很多小朋友玩,也没有猪栏的臭气,还可以天天吃到不参干薯仔的米饭,但我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爷爷和叔叔。
有一次我在城里见到了叔叔,我喊了他、但他没有跟我讲话,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跟爸爸到里屋去了,我在门缝偷偷地看他,发现他还是穿着那件褪了好多色,有好多补疤的蓝咔叽布解放装衣服,由于背脊上好像背了一个包袱,使得衣服看起来有点短,我又看了看他的脸,有了粗糙的皱纹,头发也比原来长了很多,爸爸好像在骂他,他争辩了一下就没再作声。吃中饭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叔叔。
叔叔又来过几次,听说每次来都要拿些钱和东西回去,爸爸总是要跟叔叔讲好久的话,然后又送好远的路才回来。我那时快要上四年级了,开始有点晓得大人的事情,家里越来越节约,爸爸妈妈越来越仔细的在小笔记本上记数,我都能猜出原因。之后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叔叔来过,直到一九七六年热天的一个深夜,满身是泥巴,头发和衣服都很乱的叔叔,神情好像很惊恐的求爸爸拿点钱,准备背井离乡到外面去求生,爸爸看着叔叔那消瘦的脸,便无可奈何的答应了,送走叔叔后,爸爸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颤抖的冷气……
这样过了两年,突然有一天,一个在外地的熟人告诉我们说:叔叔在那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厂棚,还请了几十个人做事,天天都有酒喝,身上口袋里有好多大票子。“这怎么也得去一趟!”爸爸说着就像马上要动身一样,“你考虑清楚,一来一去要花蛮多钱!”妈妈不像原来那么瘦了,现在说起话来也有点力。
爸爸最终还是下了决心,请了几天假去了叔叔那里一趟,回来后我们看见有新毛衣和新皮鞋,就知道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我试了一下皮鞋,感觉在挤脚,但我还是答应妈妈这皮鞋我穿得着,不然就会没有我的份。
有几次爸爸喝了一些酒,便盘算着要叔叔寄点钱回来,自己也买辆新单车,这时候妈妈也在一旁商量。其实,爸爸那件他最喜欢的灰色中山装已经有了两个补丁,吃饭的桌子也用木板钉过几次,爸爸说:这些全部都是小事情!
每当我看见有人在用大钞票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叔叔,跟别人谈起这事的时候,仿佛一身都很轻松,也能从别人的眼里感觉许多的荣耀。
……
又过了两年,爸爸有了自己的单车,是全家省吃简用才买来的。爸爸对我们说:“驼子叔叔可能搬到其它地方去了,写了几封信给他都没有回,肯定是生意越搞越大了”。说起这个好事、爸爸用手一连扫了好几下头发。不过没几天,叔叔竟然回了来,说要凑些钱做笔大生意,爸爸开始不同意,但还是“借”了钱给叔叔。后来听说叔叔在外面赚了有很多的钱。
爷爷去世的时候,叔叔回来呆过几天,大家都指望他会带很多钱回来,有几个亲戚朋友天天围着他转,就好像他的衣袋里说不准哪个时候不小心会有几叠钱掉到地上,似乎觉得他的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金子,这些天老是听他讲在外面赚大钱的事情,听他讲在外面如何如何的有气派,但真要出钱的时候他却没精打采了,说是赚了的钱都亏掉了,所以最终还是爸爸承担了全部。之后便十年都没有了他的音讯。
……
一九九一年叔叔回来了,背脊照样是驼的,只是衣着打扮好了一点点,发型改成了标准的平头样式。他说:“已经把别人欠我的钱都收回来了,准备自己动手烧砖建房,以后不打算出去了”。爸爸听后很赞成、还不住地点头,第二天就开始帮叔叔张罗起来,忙了几天又凑了钱,选好了在一个小山坡建几间平房。大家出钱又出力辛苦了将近一年,房屋终于顺利建成。 从此之后,这僻静的山岗便是他与别人,在空闲时猜拳喝酒、吹牛皮的地方,不知哪个时候他开始了抽烟,并且烟瘾很大,哥哥会不定期买条好烟送给他,他接过去总是说:“不要买得太贵了,有烟抽就可以了。”之后,他便去换成几条别的牌子香烟,我对他说:“也不要抽得太差了,要注意身体。”他听后只是不自然的笑一笑。最让我担心的是,他经常趁着酒兴走路歪歪的,夜间半披着衣服一个人喜欢到外面去乱逛,听说他老是在街上作报告。
“革命群众向你们提一些正当的道理,你们都莫名其妙,你们还有没有党性?全部重来!看哪个有两下子,不倒翁!”。叔叔边说边舞动手势,满嘴喷着垂沫星子,看来他喝醉了在讲酒话,可他的脸却很严肃。当喊得精疲力尽的时候,还一边走一边发着脾气、很不情愿的回家睡觉。晚上通常一夜都打很怪的呼噜,好像在诉说他前半生喊天不应的委屈和辛酸……
这样又过了约十年,突然有一天清晨,我们全家急匆匆赶回了老家,听说叔叔想要见我们最后一面。我们进里屋看了看叔叔,回到堂屋后我说:“好像讲话还蛮清楚,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三叔也说:“估计跟上次一样。” 我小声的说:“总不可能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也知道吧。”爸爸在一旁听后:“唉!”了一声,并盯了我一眼,又进里屋去了。 大概不到五分钟,守在里屋的几个人同时哭了起来……
我的叔叔终因一生历尽磨难和积劳成疾,在饱含怨气又毫无留恋的离开了人世,丢下了屋后那一片田土的耕作,丢下了几间寒冷冷的空屋,丢下了最后那一声长长而微弱的叹息。我知道:叔叔的去世,是他生命的句号,谁都没能力挽回,只能眼睁睁与他永别。他给了我许多童年的欢乐和现在的悲伤,我忽然发现,我对人生又多了一些感悟!叔叔生前最要好的一个经常猜拳喝酒的朋友眨巴着眼,结结巴巴地跟我们说:“眼泪都流干了,一个好讲义气的人”。并且还告诉我们:叔叔去世后身板是直的。我想:这也许恐怕是一个人怎样来到这个世界又会怎样离开这个世界吧!
这就是我的驼子叔叔,一个从来就没有人叫过他一声爸爸的孤单老人。
其实,处于那个特殊年代的人,每一个人都有好多的坎坷,好多的困惑与艰辛,每个人的经历都是社会的一个缩影。
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
【编辑:吴茹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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