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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过后,茶花河畔残留下一片泥泞,夹杂着啤酒瓶、柴禾木棍之类的废弃物品,在熹微的天光下闪烁。泥泞面上一行行脚印,支撑着一个身体,戴着斗笠背着背篼在蹒跚地挪动。他时不时地弯下腰去,弯成180度,在泥沙地上扒拉着拾取着什么,拾取到之后就扔进背篼里。他的一行一动显得艰难而吃力。凭经验,我知道那又是一个娄阿七,在洪水退去后的河边,扒拉拾捡柴禾或能换钱的废品,每一次的洪水都可能带来柴禾木棍竹枝或其他废弃物品,带给废品拾取者一些财富,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获得财富的机会,于是就时刻关注洪水的动态,力争在河水消退后第一个出现在河边,到泥沙地上或堤岸上,拾捡值钱的废品和柴禾。
那个人很像娄阿七,但又不是娄阿七。
我却因此想起了娄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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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娄阿七家住茶花镇,就在茶花河边。
茶花镇背后靠茶花河水的一面,隔人家屋子较远的一个空坝边,用楠竹杉木条作支架捆绑成一个吊脚楼,四周用竹蓆围着,顶上半是杉木皮半用牛油毡盖住,原始简朴而风格卓异。如果那吊脚楼仍健在,在古镇已经有林立的高楼大厦的今天,就成为古董而颇为别致也颇煞风景,但当日确乎是如此。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娄阿七的家。
我是茶花镇附近的农村人,中专毕业后分配在镇里面工作,一直从事民政事业工作,一直与街道居委会和后来的社区交往,直到退休。
我从小就听说过娄阿七。但在茶花镇上,娄阿七的大名,除开当时的那些七老八十的老闲先人们外,莫说我辈后生小子,就是那些年届“不惑”甚至“知天命”的一层人中,也少有人知道。人们习惯上叫他“娄阿七”,也许是由于他姓娄而排行第七,并且亲族中有一个虚构的名人娄阿鼠这缘故吧。后来,娄阿七竟然成了他户口簿和身份证上的名字。他出身贫寒上无父辈的遗产可承继,中无显赫的兄弟姐妹或亲戚可帮衬贴补,下无争气的儿女可兴旺发达。他本人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生性耿直不善于交往钻营便一直贫穷下来,到了搭吊脚楼居住的地步,又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住着,这怕就是人们记不得他姓名的原因吧。
我上任的第二天头儿就给了我任务,说是这镇上有一位捡垃圾的老人,他的民政救济问题一直未解决,你去调查处理一下,要处理好。我本着当好“民之公仆”的负责精神。认真查阅了有关文件资料,学习领会了文件精神,然后找到了街道办事员老何,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老何是个胖胖的中年人,乐天派,他哈哈一笑,说这问题他妈的真是个难题,你能为我们解决了最好,我引你去那老者家看一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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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常常被人们比喻为母亲。临河的城镇也往往总是顺随河流的走向而构思布局兴建。茶花镇的河岸上生长着连贯成排的乔木,以麻柳树为主,兼有水梨子树和酸草树黄桷树,组成水土保持的防护林带,拱卫着茶花镇。春天,防护林带枝繁叶茂一片葱茏,路就在这葱郁的林带中穿行出没,给人以诗情画意和爽心悦目的感觉。一路上,老何乐颠颠地边走边介绍,唠唠叨叨喋喋不休重三遍四地活像个老巫婆。
老何说,娄阿七早些年零零碎碎地挑抬下力打工为生。他当过搬运挑夫,替粮油加工厂碾米榨油,修过公路修过铁路运过楠竹圆筒棒儿……服务过的行业很多,却因为不是正式职工名不在册,哪一个单位也不必考虑给他发退休金。他的一生飘浮不定,但在50岁之后的一段时期却较为稳定。那年,他在山上打柴,救了位盘柴的姑娘。他的左脚因此残废,无法再挑抬下苦从事重体力劳动,就改行捡垃圾了。
人们对娄阿七捡垃圾却是众说纷纭褒贬不一。褒他的说是城镇义务美容师,为小镇的环卫工作出力,还充分利用了废弃的资源,成绩不容抹煞。贬他的说他到垃圾堆上扒拉捡拾废品破坏了小镇的环境保护,说他把捡来的废弃物品晾晒在空坝里,简直就是严重污染了小镇的空气,是在传播疾病,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而必须予以控制或禁止的行为。老何说,经常有这样类似的意见反映上来,有的人还说得更难听。
我也对娄阿七有一些了解。据传闻,娄阿七这个人,他平常的言谈举止都表现得尽量斯文,显得他也读过书识几个字,会诵念“人之初,性本善”一类句子。由于他做事细心,扒拉垃圾堆和收拾整理废品时都是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的样子,有的人就说他是在研究垃圾,并送他一个“垃圾博士”的雅号,文雅却带一些不敬的意味。
这就是迄今为止,我脑海中的娄阿七形象。
老何说,到了,这就是娄阿七的家。
4
娄阿七为我们上了苦丁茶,又拿出叶子烟,说声烧烟嘛,他自己却坐倒一边去,卷了叶子烟烧着吸着,吸得有滋有味,烟圈儿缭缭绕绕,连同烟味都随风飘散了。我喝了茶,老何也喝了茶,我们都明白,不喝茶怕引起娄阿七误会,说我们嫌脏,那样,对工作是不利的,必须喝。
我说,娄七爷您好,我们来打搅你来了。我顺便打量着他。这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长条身瘦,眼窝深陷,脸上额上沟渠纵横,鱼皮般的皮肤黑而粗糙,腰背已有点佝偻,说话带齆声。他神情拘谨但不卑不亢。他似乎烟瘾挺大,抽得怪凶却又常熄火,不知是因为烟叶太差还是由于激动,一杆烟要烧好几火才抽得完。
我再次环顾吊脚楼,问:娄七爷,你老的住这里几年了?我想象着狂风吹来,吊脚楼会“咕嘎咕嘎”作响,摇摇欲坠的样子。我想象着风雨袭来,吊脚楼会呻呻吟吟,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样子。
好些年罗。他说。早先租赁的别人家的屋子窄逼,让给女儿女婿住了。女儿是抱养的,没得工作,就打零凿凿找点吃点用点。女婿是手艺人,外地上门的木匠。岳父同女婿,一个性格倔强一个争强好胜,凡事都要争论要分出高低输赢,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谁也不让谁。翁婿发生争执时往往使女儿十分尷尬。为了不使女儿为难他就搭棚棚搬出来自己住。他在补着疤的布鞋上磕磕烟竿斗,说住这也省几个房租钱,最主要的,就是一个人住清静自在,安逸开心。
您的生活来源呢?我问。
“捡破烂来卖罗。”他说,女儿女婿自身拮据生活困难,他不忍心添麻烦让女儿难为情,在女婿面前说不起硬话,苦点累点也自个将就着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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