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外多年回到故乡,听到的第一要闻就是丙叔的死讯。即令我生发了一种悲哀,那喘气病发作的老头形象,也立即浮现在眼前,那是因为,当年,他把我从水里救上来的时候,很喘了一阵子的缘故。然而,也立即生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欢快,因为丙叔毕竟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当年的一些佚事,也是多么地令人难于忘怀!
2
夏天的一个早上,太阳已经升起一竹竿多高了,丙叔才从床铺上爬起来。他不紧不慢地“咳咳”两声,然后走出去,躺到门外照例事先安放好的躺椅上。
正在灶间里忙活的丙婶,听到丈夫起床的暗号,赶紧呼唤在外面早读的儿子:“勤勤,给爸爸端洗脸水去。快,爸爸起床了!”
八岁的勤勤,端着水边走边想着刚才的数学公式,脚下一绊“嘭”地一声摔倒,面盆里的水泼了一地。他摔痛了但不敢吱声。
丙叔跑进来,从碗柜架上抽出一根牛鞭棍,那是专为勤勤置办的。他对勤勤骂着,劈头盖脸地就打一顿。丙婶跑出来,站在旁边劝着,却解救不了。
丙叔把一切恼恨都加在牛鞭棍上。他恨,恨勤勤不是他亲生,恨丙婶不曾为他养儿子,尽管那病根在他自己:他当年走南闯北,不检点的风花雪月上,落下了不育之症。他不反省自己,却时时都要骂:养只鸡还下蛋,屋里一个人,蛋都不球得一个!丙婶当然会跟他干仗,但每次的结果,上风毕竟总是丙叔占得了的。
打着打着,丙叔也终于歇了手:他的喘气病犯了!
九点过钟,丙叔才慢摇慢摆地上班去——他,一个从医30多年的“医生”,却由于从未开过一张正经有用的医方单子。就只好到药房去抓药;又因为发错药差点药死人,再改行到门诊部去收费;却又时常算些糊涂账,引起顾客的不满……几经沧桑,他现在是B医院的正印守门官兼打杂。单位上照顾他,去迟一点也无所谓的。偶尔,丙叔也会杜撰个把理由,把迟到或早退的原因,混锣打鼓地麻混过去。
3
小镇的后面有一条小河,一座双孔石桥把两岸接通。临河的小镇人,包括丙叔在内,都有爱美的传统。丙叔也性喜洁净,喜欢培植花草栽种果树,这是他的一大优点。那时候,生态保持良好,河水没受到污染,小河的潺潺流水,常年清幽幽地流过小桥,转弯抹角绕着麻柳树的脚下,流进大河里。丙叔就在自家门前的小河边上,种了橘子树和一些花草,不时地精心培养。当橘子树开花挂果之时,那银纱雪花般的花朵,橄榄球似的果实,也确实令人喜爱,加上兰花菊花杜鹃花牡丹花芍药花们的轮流陪衬,也确乎能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感觉和享受。丙叔说这是他的小花园。他也经常邀约些朋友,来这里喝茶下棋或摆龙门阵。
自从被丙叔救过之后,我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丙叔时常带我到他的小花园里,要我帮他拔草护理花木。他怕我不懂,还告诉我:花草树木可以净化空气美化环境,使人爽心悦目身心健康益寿延年。他说他每天都要来,看着生机勃勃的花草树木他心里就高兴。他一高兴,病魔就退避三舍了,他的身体就健康了,日子就过得开心了。这时候,丙叔高兴了,就会忘情地唱一段“山歌好唱口难开”之类的山歌小调,或“啷啰哩啰哩啰啷啰”、“咣哧喽哧咣哧喽哧”地哼唱一段戏曲,来点染环境和气氛,也能给人带来些许的快乐。
4
我把丙叔当作救命恩人,视为最可尊敬的长辈。丙叔基本不通文墨,却往往爱胡诌几句他所谓的诗,并往往自诩有李太白的风味。我当然不便出他的丑,只是他自有强要出丑的时候——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这地方还没有电视,电影要一月两月……甚至半载一年才得看一回。冬春秋季的晚上,成年的男人们有的到茶馆喝茶,或是约几个人玩牌小耍。女人和老的少的,很早便休息了。倘是有说书唱段子唱戏的在开场演出,也很受欢迎。夏天就不同了,天热,在没有空调电扇的年代,人们都喜欢摇把扇子,找一个空气好又凉爽些的地方乘凉。小河的石桥两岸,河风送爽芳草萋萋岸柳荫浓,便成为夏天晚上人们乘凉歇息的好去处。
一连几天,茶馆的曹三爷每晚上都在桥上说《三国演义》。曹三爷说书说得不错,又是说白书,听众不花钱就来得多,称得上是场场爆满。
由于离得近,丙叔便有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越感,也俨然以主人自居。每晚上他都分派勤勤几个小把戏,搬桌子安凳子预备茶水,显示出他好客图闹热的性格。铺派一阵子之后,如果没有人陪他说话,他就自坐在那里,二郎腿一跷,反复诵唱“娇小淑女,金子好逑”去了。
八点过钟,曹三爷翩翩而来。他的书正说到“赤壁之战”。他毫不客气地享受过丙叔递过来的卷烟和浓茶之后,清了清喉咙:“列位,上回书上说到,诸葛亮随鲁肃过江东,舌战群儒说动孙权——”
“慢点,”冷不防丙叔插进来,“你老兄咋又来了?‘儒’不读‘如’,读‘汝’,跟鲁肃的“鲁”差不多的音唦!”
“这……”曹三爷不知说什么说,而听众哗然。
“爸爸,”十四岁的勤勤,以他中学生的知识来证实说,“那个字是读‘如’,阳平;‘汝’却是上声。我们老师也是这样讲的。”
“大胆!”丙叔立即吼起来,“跟老子‘爬海夹豌豆’赶快滚,小娃儿家多啥子嘴。滚、滚、快滚!”
“人家老师是这样讲的嘛。”勤勤不服气,嘟哝着。
丙叔立刻跳起来:“你个狗日的一点也没得家教!老子们今天非把你龟儿子打趴杆不可!”
丙婶赶来,叫勤勤:“快跑!”
勤勤猛跑,五叔紧追,两爷子绕着圈儿赛“马拉松”。丙叔边跑边拖声曳气地唱:“上声去声,老子们打得你爹一声来妈一声;阴平阳平,老子们打得你啃土都搞不赢……”
然而不一会丙叔就喘起来,慌得丙婶和一些人慌忙去搀扶……听众呢,却因为这场“煞风景”的缘故,只好没趣地走散。至于孙刘如何联合,火烧赤壁大败曹操,只好劳神自己去“想当然”了。
5
“营救曹操”事件(过后人们这么称呼)发生之后,丙叔在我心中的地位陡然下降,仍是救命恩人,却算不得理想的长辈,那原因在于,我有一个非常贤明,且宽容大度的父亲。
我常常同情勤勤的遭遇,却由于他大着我好几岁而力不从心,不过,幸好他终于长成了人高马大的汉子。
走进丙叔的家里,就恍若走进两个世界。
外间屋的勤勤,喜书善画,文史哲经加上无线电,这些书籍经常挤满了他的书柜和写字台。
里间屋的丙叔也善画,却是画符。他经常画些来巾巾甩甩地吊起贴起。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邀约三朋四友,空闲时来家里打纸牌哈麻将。
因此,他家里便往往会发生些两军对垒的小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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