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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画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王鹏飞    阅读次数:6445    发布时间:2014-03-19

紫墨轩位于包头城北街,门面不大,房不过五间,高不过两层,在整条包头街上都算不得高门楼,然而匾额三个大字却是大师手笔,是老掌柜杨清平的一位挚交好友,国内有名的书法家手书,三字遒劲郁勃,古澹浑脱,被人誉为“包头第一匾”。紫墨轩以装裱字画为业,现任掌柜杨士荣承袭祖业,手艺精湛,所裱字画平整大方、镶口匀细,画面光滑洁净色彩搭配谐调,手感柔软厚薄适度,人所共赞。且为人刚正义气、扶弱济贫,为包头文化界敬重。杨士荣好书法,喜摹画,一手行草写的飘逸空灵,风华自足,所摹古今名画,惟妙惟肖,难辩真假,不过杨士荣所作书画从无一幅流于外,画完即刻焚烧,用他自己的话说:只是练练手法,以增装裱之艺。一时,包头城中以能得到杨士荣字画为最大奢望。

杨士荣很少出门,每日接画裱画,写书自娱,虽处闹市却行事高古。店中只一年轻伙计,名曰小伍子,即做工亦学徒。小伍子年十八岁,不好言谈,只知做活学艺服侍师傅师娘,杨士荣夫妇膝下无子,便将他视若己出,悉心教导倾囊相授,小伍子也虚心好学,几年的时间便学得杨士荣八九分技艺,若非当事人指出,外人不知所裱书画究竟出自杨士荣之手还是小伍子之手。业虽学成,却不肯另立门户,曾有言在先,要终身侍奉士荣夫妇,包头人闻之,无不称赞,杨士荣听说,也自欣慰。三口人与世无争一心过活,倒也其乐融融其情切切。

一日,杨士荣在堂内挥毫泼墨,将一篇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写得潇洒飘逸,写到兴致处,竟置身于无物。小伍子裁画托画正自忙乱,这时门口走进一人。

来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秃顶,高鼻,薄唇,一双鱼眼左右乱瞅。小伍子见来了客人,忙迎上来,笑问:“客人您裱画?”

来人一双目光停在杨士荣身上,说道:“请问杨掌柜在吗?”

杨士荣沉醉于书法中,浑然不知,小伍子回身道:“掌柜,有人找。”连说两遍没反映,来人伸手止住小伍子,轻轻走到杨士荣身后,静看杨士荣写字,看到好处,连呼道:“好字,好字。”杨士荣一惊,这才从字里走出来,见有客站在身后,将笔抛下,抱拳笑道:“见笑见笑。”于是让座,问他的来意。

来人道:“早闻杨掌柜精于书画,今日一见果然大师风范,在下有一张小画,走遍四方,欲寻一装裱能手以裱此画,然数年来终不得遇,今见杨掌柜,我愿得以实现了。”

杨士荣听他如此称颂,心中自是高兴,问道:“看您如此重视,一定是画中精品,我在塞外也只徒有虚名,怕污了先生的耳目,但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来人从怀中摸出一布包,一层层打开,里边又是一层油纸,再开,方是两层生宣包着一张古画。来人慢慢将画打开,画纸已泛黄,画中两根翠竹,被风吹得微斜,竹下一块大石,石上两童子对弈。画中竹竿用笔自然圆浑,墨色偏淡,节与节之间虽断离而有连属意。画小枝行笔疾速,柔和而婉顺,枝与枝间横斜曲直顾盼有情,竹叶更是笔笔有生意,逆顺往来,挥洒自如,或聚或散,疏密有致。人物神色凝重,一人画侧背面,右手摆棋子身子前伏,一人画正面双手托腮,眼观棋局,正自苦思。线条笔挺,回转有力,笔笔相应,一气呵成。草书题跋:风动寒竹有余声,署名墨友山人。

杨士荣心早已提在嗓子眼儿,眼也呆了,盯着画竟不作声。来人笑道:“杨掌柜,此画如何?”杨士荣回过神来,忙道:“先生这画从哪里得来?”来人道:“这是祖上所传,家父爱若至宝,以前也是装裱过的,因年代久远,裱褙腐烂,又不知哪代先祖去裱褙而抠了画心,先父遗愿,希望能找一精于装裱的高人,将画复原,杨掌柜看看,此画还可裱吗?”说完盯着杨士荣,满脸的企盼。

士荣笑道:“我知墨友山人乃明代画家,姓顾名平字少泉,少年学画于夏昶,深得其画竹风格,三十多岁早逝,画作不多却精,然而传世作品似乎只此一件,此画史书也有记载,然世人难得见其真迹。”

来人也是欢喜,说道:“掌柜果然好眼力好学识,在下姓顾名卫华,是顾少泉的后人,您看这画……”

杨士荣瞅瞅顾卫华,又瞅瞅案上的画,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卫华道:“杨掌柜尽管说来。”

杨士荣深思片刻,说道:“画虽好,却是摹作,并非真迹。”

顾卫华脸上一僵,吃惊不小,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掌柜开玩笑,这是祖上所传,岂能是假?”

杨士荣抿嘴窃笑,一时兴起,叫顾卫华稍待片刻,自己上了二楼。不一会儿,手捧一长匣下来,去了盖,又是绫绢包裹,去了绫绢,露出一轴画来。顾卫华眼露寒光,转迅即逝,却是满脸的笑容。士荣将画轴摆在案上,慢慢展开,竟与顾卫华的画作一般无二,也是顾少泉的《风动寒竹有余声》。杨士荣轻抚画面,说道:“先生看看此画,是真是假?”

顾卫华早伏在案上,两手颤抖,面露贪色,赞不绝口。赞罢,抬头问士荣:“杨掌柜从哪里得来此画?”

士荣淡淡笑道:“家父曾去郑州探友,在街边遇一卖画人,高价所购。”

顾卫华摇摇头:“掌柜说笑,我顾家代代相传,视若生命,从无遗失,更不会将此画售出。”

士荣道:“家父回来曾兴致勃勃与我说起,买画时,曾有一人与他竞买,价出得也是非常之高,然尔家父酷爱此画,倾囊相出将此画购得,我家代代与书画为伍,是真是假一眼便可辩得。”

顾卫华不住的摇头,伏在案上细细辩画,片刻,口中喃喃道:“会有此事?”继尔拍胸顿足:“果是真迹!”转身向士荣抱拳施礼:“我顾家以此画为持家根本,许是哪代人摹了此画,竟将真迹变卖,这也是我顾家之不幸,今幸遇掌柜,可否将此画转让,我将此画赎回,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无论多少钱,只要掌柜开个价,我顾某决不还价。”

杨士荣听他要买画,连连摇摇头道:“这是家父以半个家业换得,家父临终嘱咐,一定要将此画妥为保存,不可有失,先生心情,在下理解,然而此画是断不出售的。”说着,将画慢慢收起,装在匣内。

顾卫华见他不肯转让,情急之下一把抓住杨士荣手腕,“掌柜果真不卖?”

杨士荣摇头道:“不卖。”说完,倒后悔不该将画拿给他看了。顾卫华见状,松手笑道:“我看掌柜还是让出来的好,这画可是灾星!”

士荣听他语气不俗,回头茫然看他,就见顾卫华嘴角微撇,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不由冷笑道:“灾星也好福星也罢,我紫墨轩历经数十年,以德服人,以艺养身,是福是祸我自当坦然受之。”

顾卫华道:“即然杨掌柜如此固执,在下也不强求,再会!”说罢,甩袖出门而去,竟把那幅假画丢在桌上。

杨士荣本来高兴的心情一时竟被顾卫华搅得荡然无存,反倒平添了几分懊恼,没想到这顾卫华与进门时判若两人,看那走时的气势,竟是凶神恶煞一般,不免后悔自己一时唐突,不该冒然将画视与顾卫华。

下午,小伍子去给人送画,回来时脸色惊慌,向杨士荣说道:“掌柜,满城的人都说日本人快要来了,好多人收拾家当要逃难去哩。”又凑到耳边说:“我见上午来的那个顾卫华,径直奔县政府去了,趾高气扬,好像是什么大官。”

杨士荣心下一惊,暗道坏了,脸上却不带声色,点点头道:“知道了。”说罢背着手上楼去了。

这一晚,杨士荣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还不亮,包头街上的人们已乱糟糟的拥成一片,都说日本人已经离包头城不过二三百里,有头有脸的人领着家小坐车出了城门,老百姓们没有去路,挤在街头惊惶失措,不知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日子。

就在这时,猛听得紫墨轩传来一声断喝,就见小伍子骨碌着从台阶上滚了下来,紧接着见杨士荣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用手点指小伍子骂道:“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小王八糕子,我待你如同已出,你却恩将仇报,枉我这么多年待你。”骂着又拿起门口的笤帚跳下来抽打小伍子。小伍子倦成一团,鼻子里尽是鲜血,口中求救道:“掌柜的,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

当下,紫墨轩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有人高声问道:“杨掌柜,出什么事了?”杨士荣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又举起条帚要打小伍子,有人跑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人们议论纷纷,不明白紫墨轩出了什么事。有知道隐情的,悄悄传了出来。

原来昨夜里小伍子偷喝了杨士荣的一瓶好酒,他是从来没喝过酒的,没想到喝得兴起,竟将一瓶酒喝了个精光,醉得一塌糊涂,推倒了工作台,砸烂了台上一尊徽砚,又扯坏了顾客送来的两幅字画,最后吐脏物竟吐在案上,案上有正准备要裱的十多幅字画,全都污成不像样子,这是紫墨轩从来没发生过的事,听说这一切损失都无法估价。

人们这才明白,杨士荣要倾家荡产的赔人家的损失了,而这损失怎么赔?人们都想看看结果。

就见杨士荣返身入内,将小伍子平日所用的衣物一古脑的扔了出来,口中骂道:“滚,滚得远远的,就当我没收你这个徒弟。”

小伍子战战兢兢的爬起来,跪在门前嗑了几个响头,然后痛哭失声的卷了衣物向南奔出了城门。杨士荣余恨未消,指着小伍子的背影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想要骂几句却张不开口,眼泪滚滚而下。

良久,杨士荣渐渐平静下来,抱拳向围观的人道:“士荣无德,让乡亲们笑话了。”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士荣一定想方设法赔偿,谁的字画被毁,只要提出要求来,士荣上刀山下火海一定补上。”听他这一说,众人都不言语,都知道他是诚实君子,在包头城中没有不竖大拇指称赞的,他说出这样诚恳的话来,倒让众人更多了一层敬重。

是日午时,杨士荣传出话来,凡是在这场过失中损失了字画的,他将以他自己的字画作为补偿,要多少给多少。紫墨轩门口宛若闹市,挤得水泄不通,都要一睹杨士荣写字画画的盛况。果然,就见杨士荣摆开桌案,夫人研墨,他则紧衣束袖,挥毫泼墨,一幅幅的行草龙飞凤舞,还未等墨干透,就到了那些损失字画的人手中。

一天后,包头城外炮声隆隆,城内硝烟弥漫灰尘四起,百姓携老扶幼喊声不绝,不过半日,日本人持枪冲进了城中,鸡鸣狗叫乱成一锅,日本兵端着枪,枪头明晃晃的插着刺刀,在街巷里大肆抢掠,逢人便刺,遇畜就抢,慌得百姓哭爹叫娘。有那逃避不及的,眼睁睁的成了日本人的刀下鬼。

紫墨轩掌柜杨士诚闭了门窗,与老伴坐在二楼上,看着窗外尘土飞扬和日本人的肆意妄为,不禁唉声叹气痛哭失声。正心乱间,耳听得楼下门被敲得震响。杨士荣心知不妙,与老伴面面相觑,女人家胆虚,一时呜呜咽咽哭诉起来,杨士荣呆坐在椅上,面如白纸。敲门声越来越急,士荣情知拗不过,一步步挪下楼来,到了门口,定定神,大声问道:“谁呀?”

听见有人说话,门外的敲门声戛然而止,随即一个声音响起:“杨掌柜开门!”

杨士荣听着耳熟,忙开了门向外张望,就见前日来过的顾卫华挺胸昂首立在门口。士荣心七上八下,拱手佯笑道:“原来是顾先生啊!”

顾卫华绷着脸,挺着肚子进了屋,完全与前日判若两人,他前脚进来,后脚便跟着进来两个持枪的日本兵。

杨士荣见状,心又悬起来,赶忙回身道:“顾先生,你这是?”

顾卫华冷笑道:“杨掌柜,前日冒昧打扰,忘了告诉在下的身份,在下目前是大日本皇军的翻译。”

杨士荣暗道:原来却是汉奸走狗,前日倒把他高看了。当下不动声色,问道:“顾先生前日落下的那张画,在下还给你保存着呢,我现在就给你取来。”

顾卫华伸手一拦,说道:“慢,杨掌柜,那幅画在下只是抛砖引玉,原也知是假的,只是探探杨掌柜是否确有真迹,既已探明,那张废纸也没用了。”

士荣听罢,暗道这狐狸果然狡猾,脸上却露出笑来,笑道:“顾先生好机谋,只是杨某说过,画是万万不卖的,无论顾先生出多高的价,杨某只是不卖。”

顾卫华脸色一紧,说道:“杨掌柜这回可是错了,前日只是试探,今天实话相告,本人是替鸠山队长买这幅画的,杨掌柜,你也应该听说过,得罪了日本人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杨士荣冷笑道:“别说是日本人,就是玉皇大帝来要,我也绝不松口,顾先生回去转告日本人,士可杀头可断,中国的宝贝绝不流于外邦。”说完,杨士荣背过身去,给顾卫华下了逐客令。

顾卫华气得咬牙切齿,指着杨士荣道:“姓杨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鸠山队长看中的东西还没有到不了手的,你今日惹恼了机关长,怕你这脑袋也该换个地方了。”

杨士荣鼻子“哼”了两声,再不理顾卫华。

顾卫华狠狠骂了两句,领着两个士兵摔门而去。

杨士荣冲着他的背影冷笑几声,也不闭门,返身上了二楼。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顾卫华领着数十名日本兵再次来到紫墨轩,身后紧紧跟着一名日本军官,进了店里便是一阵乱砸。

杨士荣正在楼上,听得楼下被砸,知道祸事已至,反倒心不跳面不慌,不紧不慢的从楼上走下来,一手端一画轴,正是前日顾卫华亲眼所见明代顾少泉《风动寒竹有余声》画卷,另一手中却提了满满一瓶酒。到了楼下,也不拱手,径自坐到太师椅上,二目圆睁,死死盯着顾卫华。

顾卫华笑容满面,回头弯腰向那日本长官叽哩咕噜说了两句,然后上前一步,笑道:“杨掌柜,包头城中都说你知晓理明大义,果然识相。”说着就要来取杨士荣手中的画。那日本长官面露讥笑,口中叫道:“哟西哟西,中国良民大大的好!”说着,眯着眼睛瞅着杨士荣。

杨士荣把手一收,道:“慢,画是要给的,也得容我吸颗烟吧,我知道日本人有香烟,不会吝啬吧。”

顾卫华忙从衣兜里掏出香烟递了过去。士荣点着,却连连咳嗽几声,眼看着烟头一下红似一下,突然朗声道:“杨某也没什么好回敬的,只有这瓶好酒,请顾先生和日本人尝尝。”

顾卫华伸手要接,却见士荣猛地站起,把瓶子摔在日本人脚下,瓶中的液体洒了日本人满身。一时店内满是汽油味。原来杨士荣瓶中并非是酒,乃是满满一瓶汽油。

还没等顾卫华和日本人回来神来,士荣手中的香烟轻轻一弹,在空中划条弧线,不偏不倚的落在地上的汽油里。刹时火光四起,店内书画也尽皆着火,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紫墨轩倾刻成了一片火海。那日本军官身上溅满汽油,浑身尽是火苗,嘴里呜呀乱叫,顾卫华身上也全燃着,双手乱拍,却哪里拍得灭。

眼见得紫墨轩成了火海,有想救火的百姓,刚从门缝探出头,见满大街尽是日本人,慌得又忙将头缩了回去。日本人刚来,不知究竟什么情况,光瞪着眼睛看着那愈烧愈烈的火焰而束手无策,待得想要救火时,火焰高涨,人已无法近身。

直到傍晚,紫墨轩的火焰方才暗下来,店里店外横七竖八倒了十几具尸体,百姓听说杨士荣死了,竟不约而同哭悼起他一生的好处来,从此包头少了一位技艺精湛的装裱师,更少了一位大义凛然的侠义之士。

二十年后,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进包头文化局,来人手捧一轴古画,声称要叫画归还于包头人民。在文化局十几双疑惑的眼神中,画轴徐徐展开,画中两根翠竹,被风吹得微斜,竹下一块大石,石上两童子对弈。题款为“风动寒竹有余声”,署名墨友山人,后又附一行小字:“紫墨轩清平藏”。

来人缓缓道:“二十年前,我在紫墨轩跟着杨士荣先生学艺,先生待我恩重如山,只为保存此画,才施苦肉计将我逐出,并嘱我曰,一定要将此画完整的保存下来,倘若将来还能将画带回包头,也算为包头人民做了件好事……”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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