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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历史比作一张天网,那么,随着时光的流逝,许多人和许多事都滤去了,能够长久地保留在上面并熠熠生辉的星辰,就没有几颗。但在遵义,早在270多年前,从山东济南千里迢迢前来遵义履职知府的陈玉壂和他开创的养蚕和丝绸织造业,则是一片灿烂的星云。这片星云,一直照耀在遵义的上空,照耀着遵义人民的福祉。这是遵义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也是永远也不能忘记的。
或许,今天的大多数人,并不完全了解明末万历年间在遵义发生的那场平播战争,给当地政治经济带来多大的影响。但也有不少人深知,从此以后,改土司世袭统辖制为流官治理制给社会带来的变化及其利弊。
“改土归流”之后,朝廷为了加强中央集权统治,但凡派往异地的官员,或三年五年,或十年八年,须任期届满方能打道回府或衣锦还乡。一些腐败大员,假借朝廷虎威,政治上称霸一方,经济上巧取豪夺,遂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说,庶民对此怨声载道。也有一些深明大义的好官,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要想方设法为民谋利,以突出的政绩为百姓交口称赞。遵义知府陈玉壂就属于后者,他在遵任职期间,做了许多好事。当他卸任离开时,遵义民众夹道相送,挥泪相别。
假若让时光倒回1738年,我们就会看到陈玉壂卸任江西赣州同知后,穿上马蹄袖官服,一路穿州过府风尘仆仆前来遵义履新知府的情景。
当时,在这片充满苦难的土地上,经过七百年的土司统治造成严重的闭塞和落后。平播战争之后,这里虽然完成了“改土归流”的变革,社会结构有所改良,但是,发生在百多年前的那场浩劫,仿佛至今还燃烧着惨烈的战火。由于战争,生灵惨遭涂炭,生产力受到严重摧残,致使社会穷困,经济衰败,人民生活极为困苦,到处都是一派百废待兴的景象。
另一方面,康乾盛世的春雨,正在慢慢浸润着这里的田野和山川。特别是这里地处川黔交通要津,青山绿水,土地肥沃,四处活力四射。勤劳善良的遵义人民,在忍受困难的同时,也充满了求变的愿望和信心。为改变生存状况,正付出艰辛和努力,社会经济也正在缓慢复苏。
陈玉壂下马伊始,不顾长途劳顿,即赴各地巡视。他走出遵义小城,来到北郊董公寺、南郊白锦堡、苟江、水源和尚嵇那些地方,登高望远,发现许许多多连绵无尽的槲树林。
槲树为落叶乔木,材质坚硬,有的高达丈许,是供建筑、制作木器的良材。其小枝粗壮,生黄灰色星状绒毛,可生香菇。特别是叶片,呈倒卵形,可饲养柞蚕。睹物生情,使他不禁想起老家来。在他老家济南,有一个叫槲树湾的地方,槲树莽莽苍苍,有的遮天蔽日,是故乡人休闲纳凉的好去处。没想到在遵义,在这些偏远的地方,在那些苍茫的大山上,居然也和故乡一样生长着茂盛的槲树。看到这些槲树林,他仿佛又回到了故乡,亲切感浮上心头,一扫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寂和愁闷。
自古以来,槲树的叶子,可供蚕食,一直就是养蚕织绸的好原料。故乡的织绸业兴盛发达,“山东府绸”之所以质地细密,色泽微黄,品质可与江浙媲美,不就是因为山上生长着那些槲树的原因吗?
因为有了蚕,以蚕茧缫丝,织成丝绸,故乡人大都穿上了绫罗绸缎。再回头看遵义,一首名叫“逗幺妹儿”的花灯唱曲儿,近来总是萦绕在他的心头:
公公穿的绸缎子,婆婆穿的红丝鞋。
满桌子的细亮碗,大碗小碗都是肉。
这些民谣,句句流露着羡慕大富人家的生活情调。老百姓除了对饮食生活方面的想往以外,也表达了一种身穿绫罗绸缎的奢求。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那么,何不将老家养蚕、缫丝和织绸的技术引进这方水土,以实现百姓摆脱贫困过上富足的梦想呢?
冬天过去了,春天已到来,陈玉壂来到尚嵇。在几个乡绅陪同下,他登上一座叫罗家山的山上。极目远眺,脚下的冈峦灌木丛生,大多是槲树。槲树在遵义,当地人又称之为青㭎树。一株株葳蕤的青㭎树上,一张张鲜嫩欲滴的树叶子,要叫蚕食了,也不知该多欢畅,长得该多好!一行人从山上下来,只见当地百姓正把新伐的青㭎柴一捆一捆地背回家去。这些贫苦的乡亲们,由于没有钱买煤炭,就把青㭎柴当作一般燃料,或用以烧炭,或直接燃烧以供煮饭炒菜和煮猪食用。真是太可惜了!他长叹一气。
由于上千年的闭塞和落后,造成信息不畅通,遵义这块尚待开发的处女地,根本就没有养殖柞蚕和缫丝织绸的技术。技术可以引进,但却不知这方水土适合与否?他想经过四季观察之后,再做决定。
秋风吹过,青㭎树上的旧叶慢慢老去。寒风呼啸时,枯叶飘落。他的心思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燃烧,一天也没有忘记过引蚕入遵的想法。
到了1739年一个冬天的早晨,他叫书童将可信任的人找来,挑上最好的马匹,给他们包上盘缠,命他们即刻奔赴山东取回蚕种。在青杠树夹道的山林间,他们把盏话别。望着他们打马前去,“八千里路云和月”,陈玉壂心中涌起阵阵兴奋。在他看来,当派出的马帮从济南返回遵义的时候,也就是他实现“宏济苍生、福国利民”远大抱负的时候。
据《济南府志》记载,陈玉壂在遵履职后,采取一系列积极措施,“剔奸厘獘,百废俱兴,凡不便于民者,悉罢之。”陈玉壂说干就干,他一边在官场上严惩贪官污吏,理清为官法度,一边走进乡村,体察民情,关注民生。并在各处张贴停止乱伐青㭎柴的告示,亲自带领百姓走上山坡,对他心目中即将形成的柞蚕养殖基地进行前期整理。他希望青㭎林长得更茂盛些,以便将来好好伺养助民致富的蚕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只待那支年前派去的队伍尽快从老家带回柞蚕的种子了。盼望着,盼望着,他站在凤凰山头,眼望南雁北飞,脑海里奔腾着一匹匹由远及近的的骏马,心情却渐渐的焦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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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遵义到济南旅途遥远,来回一趟经过上百个驿站。趟过江河千百条,翻过云山无数重,全程耗时好几十天。那年春天来得早,当这些引蚕人星夜兼程赶到湖南沅江的时候,气温骤然升高,空气湿度大,沅江一带一派雾气空濛的景象。他们身上更是黏糊糊的,成天就像浸泡在水蒸汽里一样。一行人尚未进入贵州,所有的蚕茧都提前出蛾了。
历经千辛万苦,却换来个蚕种报废的结局。他们回到遵义,一个个沮丧的情形,就像败军之将一样,跪倒在陈大人的面前,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暗自垂泪。
其实,经过前一阵子的等待,陈玉壂那焦急的情绪早已过去,这样的结局,在他的心里已然接受了。看着那一个个负荆请罪的样子,怜爱之情油然而生,他将他们一一搀扶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出师不利不能责怪大家。如果非要说怪罪的话,那就只能怪罪老天了,陈玉壂说。
一天,他召集属下和各路乡绅来到遵义议事。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安抚下属。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今年的气候特殊,即便引种成功也无济于事。因为前期准备工作尚未完善,养蚕的饲料问题没有根本解决。虽说山东和贵州的青㭎叶都是养蚕的好原料,然而,光有青㭎叶还是不够的。自古以来,蚕食桑叶,这是由多少人实践得出的真知。经过一年的观察,除了已有的青㭎树外,还要栽种更多的桑树。青㭎叶和桑树叶并用,方能满足规模养殖的需要。从现在开始,就要鼓动百姓遍种桑树。桑树从幼苗生长到绿树成荫,没有一两年功夫是不行的。一年之计在于春,不如乘着明媚的春光,各自奔赴乡下,带上桑苗,安排乡亲们尽快栽种。待到桑树繁茂时,蚕的生存环境和饮食问题就可迎刃而解了。
陈玉壂为官没有架子,只要确定的事情,无论大小绝不走过场。在引蚕织绸这桩大事上,他既是引路人,又是倡导者,还是执行者。事情部署完毕,他就骑上那匹高大的雪青马前往团溪、尚嵇、苟江、金鸡、白马和艾田一带亲自指导。来到尚嵇,他一住就是两三个月。
那些玉米地、辣椒地和荒山坡上,如何刨地下苗,如何浇水施肥,事无巨细,他无不亲力亲为,无不耐心仔细。他相信,只要桑树成林的时候,听到蚕姑娘沙沙食叶的声音,心里就会像听到山东大鼓一样的畅快。他更相信,来年桑叶翠绿欲滴的时候,遵义人民实现脱贫致富的愿望即可见天日了。
到了1741年(乾隆六年)的冬天,陈玉壂重新召集原班人马复去济南购种。这回汲取上次教训,他命他们必须春节前赶回遵义,当蚕卵尚在冬眠的时候即刻分发到各个有条件的农户,并要求蚕种所到的地方,民众都要学会“放、养、缫、织”的方法。除分发蚕种外,还对养殖者提供养织器具和银两补助。养殖户如获至宝,家家兴奋不已,对于知府大人带来的恩惠,无不欢欣鼓舞。
然而好事多磨。北方气候是立秋过后天气一天凉似一天。遵义这边却与此迥然相异。当地民间有句谚语,说秋后太阳晒死鬼!由于没有注意遵义的气候特点,三伏天,前些日子还跃跃欲试的幼蚕,经烈日曝晒染病,全都死了。柞蚕既死,何谈作茧吐丝?这一年的劳作又告东流。
陈玉壂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无论何事,不做则已,要做就要做个水落石出。他对发展养蚕织绸的事业矢志不渝。面对一片片死去的蚕尸,他不但不为之懊悔,反而更加振作精神。他又将各方人士召集起来,总结成败得失。失败是成功之母,他说,不要灰心,来年再试。在一个乡绅之家,他掏出自己的俸禄,安排随从到不远处的乌江河里捞来猪嘴巴鱼,宰了鸡鸭,摆上牛羊肉,又拿出随身携带的茅台美酒,让前来议事的人们好吃好喝了一顿,以此犒劳一年的辛苦。
又到冬天,即1742年乾隆七年的冬天,他再次派人前去济南购回蚕种,还专门聘请技师前来遵义,教授百姓放养柞蚕和织绸的技艺。
乾隆八年的春天特别温暖。陈玉壂带上蚕师早早来到尚嵇和苟江的小街小巷,深入养殖户,察看蚕房风向是否正确?门窗是否南北对开?蚕架的空间是否达到空气对流的效果?供蚕寄生的稻草是否干净?桑树叶和青㭎叶子是否经过清淘晾干?还有,那些放养在山坡上的蚕种接种是否合理?周围环境是否存在污染等等。
一分辛劳一分收获,秋天到了,便呈现了柞蚕作茧雪白如云的壮观景象。天道酬勤,大功终于告成,他心里就像一块石头着了地。三杯茅酒下肚,他忽然想起那些关于蚕茧的诗文来。兴奋之余,他竟然对李商隐的诗句大加嘲笑,人间自有真情在,说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他说。那天他喝高了,胡思乱想间,忍不住哈哈大笑,对于引蚕入遵历程的艰辛,对于李商隐的无病呻吟,都以一笑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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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记载,乾隆八年秋,遵义蚕业大丰收,共收茧800余万枚,陈玉壂便以优价回收。除去部分用于缫丝织绸外,余下部分作种子,以便迅速扩大养殖规模。从济南前来的技师在遵工作期间兢兢业业,为本地培养了养蚕师、织绸师数十人。这些人,后来成为了养蚕织绸的骨干。随后,他又在遵义南门关外修建丝织厂,由技师指导缫丝织绸,产出了府绸、毛绸、双丝绸和单丝绸。从此,遵义养蚕和织绸事业大兴,以后更是迅猛发展。两百多年间,遵义百姓以此谋生,以此致富,无论从业人数,产量,还是丝绸的花色品种均享盛名。“遵绸”质感和价位,都与吴绫、蜀锦、杭纺不相上下,远销西域和南洋,年贸易额高达1000万两白银以上。从此,遵义这座沉寂的小城,一跃成为贵州全省的丝绸纺织和贸易中心、西南富足之美域。
百年后,史学家郑珍在他的《遵义府志》里这样记述到:“自是我郡善养蚕,迄今几一百年矣。纺织之间相闻,槲林之阴迷道路。邻叟村妪相遇,惟絮话春丝几何,秋丝几何,子弟养织之善否。而土著裨贩,走都会十十五五,骈坒而立胎。遵绸之名,竟与吴綾蜀锦争价于中州……”
其间,遵义又一知府平越峰在一首名曰《民歌》的诗句里写到:
家家门前种青杠,家家虔拜马头娘;
小姑络丝大姑织,蚕事忙于农事忙。
文人们每每读着这一幅幅生产行乐图,两百多年前那繁忙而又快乐的养蚕织绸情景就会浮现在眼前。丝绸业还促进了农业、手工业和商业的繁荣。郑珍说:“遵义视全黔为独饶,玉壁之力也。”
陈玉壂为遵义社会经济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实现了他造福一方百姓的远大抱负,深受遵义人民的拥戴。乾隆八年冬天,正当百姓沉浸在柞蚕丰收、缫丝织绸生意兴隆的喜悦之时,陈玉壂在遵履职结束。“陈公即以冬间致政归,挽送者出贵州境不绝,莫不泣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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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情重义的遵义人民,无不怀念这位对地方发展卓有成就的好知府。及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遵义开明乡绅张书田、李漉顺应民意,经过精心设计,在尚嵇修建了这座大气磅礴的阁楼,并命名为陈公祠。
陈公祠是一座纪念碑似的建筑物。它比秀甲天下的贵阳甲秀楼还要高十公尺,集湖南岳阳楼、湖北黄鹤楼和和江西滕王阁的长处为一体,在建筑学上堪称经典。一百六十多年来,无论风吹雨打,它都巍然矗立在尚嵇古镇的老街上。人们从下往上仰视,对它那高入云天的形象总会留下许多深刻的联想。登上主楼顶层,俯瞰四周,便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牌楼、主楼和两边配阁都呈“山”字形状,莫非就是为了铭记这位来自北方的山东大汉之意?整座建筑中西合璧,博取众长,直接就是一座彰显开放和包容的思想主楼!
据说,当年在遵同时修建的陈公祠有三座,一座位于今天红花岗区凤朝门后面的山顶上,一座位于遵义县苟江镇的山坡上。但由于种种原因,到今天,其它两座都已荡然无存了。惟有在尚嵇这座陈公祠,这块充满文化底蕴的地方,在一代代尚嵇人民悉心维护下,风雨不倒,百年不朽!
每当微风吹来,人们抬头聆听阁楼翘角上那些风铃击节发出“叮当叮当”的铃声,就能想起当年陈玉壂派出的那支引蚕入遵的队伍从济南到遵义往返的旅途中艰辛跋涉的情景,仿佛看到他们的身影在江河大地、在崎岖不平的青㭎林间穿行,夕阳朗照的马头上,回荡着清脆而又悠远的响铃。
“种搬山佐远,泽及播州长。”
铃声中,西南大儒莫友芝正以沉稳老道而又抑扬顿挫的语气,娓娓讲述着陈玉壂的故事:
“尝闻乡老言,陈公之遣人归售山蚕种者,凡三往返。其再也,既于治侧西小丘获春蚕,分之附郭之民为秋种。秋阳烈,民不知避,成茧十无一二。次年烘种,乡人又不谙薪蒸之宜,火候之微烈,蚕未茧,皆病发,竟断种。复遣人至历城,候茧成多致之。事事亲酌之,白其利病,蚕则大熟。乃遣蚕师四人,分教四乡,收茧既多。又于城东三里许白田坝,诛茅筑庐,命织师二人,教民缫煮络导牵织之事。公余亲往视之,有不解,口讲指画,虽风雨不倦……”
是的,陈玉壂为遵义人民留下福泽,遵义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直到今天,当人们谈起陈玉壂在遵义开创的养蚕事业时,就将遵义蚕茧称之为:陈公茧!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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