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曾祖父临死之前曾想到去我家。早晨,他只煮了点蒿枝吃,蒿枝煮好了,撒了许多盐,那土巴碗刚端起来忽然就破了。“噫!怕不是个好兆头呢!”他自言自语的说。
都有三个月没见一颗米了。刚开始时还杂七杂八的勉强凑和着过,后来就不行了。等到把腊月间过完,从坡上打的那点野板栗吃完了,就只能天天吃萝卜青菜。吃得他浑身没了劲,吃得他肚子里气鼓气胀老眼昏花。人啊,有东西糊口的时候东挑西挑嫌这嫌那,还可以去挖深耕,还可以砸锅砍树炼钢铁,大食堂的包子馒头可以到处甩,家里那几颗种子也往公社送。可是一旦断了顿,肚子里是空的,那就不同了,穿的遮不住身住的遮不住雨都顾不上,一天到晚想到的就只有吃。没端碗想到吃端起碗想到吃放了碗想到的还是吃。没得吃的,一个月下来,身边的人都走光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已经送走了十三个!这些人不是他儿子就是他的孙子,埋得他绝了望,埋得他寒了心!剩下这最后一个,是他的曾孙,名叫伙儿,四五岁,一个额头宽宽;面庞圆圆的孩子。可是现在没了。子子孙孙大大小小全都没了。
这个伙儿,去年九月间还和他一起上青冈坡上打过野板栗。九月间,外曾祖父看到所有的粮食都用马车拉走了,心中感到有些不祥。那已经拉走的粮食还能拉回来吗?他便动了一个老筋,背起背篼到青冈坡去打野板栗。全家人都劝他不要去,七老八十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谁照顾他?那时候全家都吃大食堂,丢了碗就干活,没得空闲人。再说人人都吃大食堂了,家家户户都不准开锅呢,谁家房子冒了烟,就有人来检查。只要查到你家锅里有东西,就要抓去吊起打。谁敢对集体食堂不满,就是对政府不满,就是要挖公社的墙角!你敢拿鸡蛋碰石头,打死你活该!
——呸!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打几颗野板栗关你那个墙角的屁相干。黄泥巴都埋到颈子了我还怕什么?我就是不怕!你们去吧,我不要谁照顾,我能背能挑能推能抬我能自己照顾自己。没有经历过荒年,没有饿过饭你们是不知道饿饭的滋味啊。我从前轮甲子走过来,懂得晴天防雨天好年防荒年的重要。——祖祖我和你一路去,我给你背背篼我给你搭伴儿我要照顾你,伙儿说。
这一年青杠坡上的野板栗结得特别多,特别厚,一串一串的把树桠都压弯了。是没得人看得起的缘故罢。不到两个时辰,曾外祖父就打了满满一大筐背都背不动,还是伙儿回去喊他爹来接他的。有了这些,一个冬天就好过了。一家人围在火塘边,嘴里有吃的,摆起龙门阵心里就不慌了。曾外祖父想。可惜的是野板栗也没有打几回,村里的人后来都晓得了,很快就没了。
还没有等到冬天,饥饿说来就来了。国难显忠臣,家贫出孝子,全家都把能吃的节省下来给曾外祖父吃,外曾祖父又节省下来给小的们吃。但是一个人只要一只脚跨进了阎王殿,人拉他不回来,鬼拉他打趟趟,小小的孙儿们一个个都随他们的大人们去了。
伙儿死后只剩下一张皮包骨。头天晚上,外曾祖父把他放到以前装过包谷的空柜子上,等到第二天起来埋。外面豺狗很多,鬼哭狼嚎的,不敢出去呢。夜里,耗子成群,翻筋打斗。为了吃的,争斗不休,就像人类互相残杀一般。管他是争斗还是斗争哟,等到明天天亮了再说,曾外祖父想。他躺在床上也懒得动弹了,由它们去吧,等到天亮后逮一个肥的杀了破了洗了煮了充饥,他想。天亮后他爬起来一看,“我操你的妈哟!”曾外祖父怒火满腔地骂到。那些该死的耗子找不到吃的,竟然把伙儿的小鸡儿嘴嘴都啃了吃了。“我操你的先人哟!”外曾祖父骂到,他原想到伙儿这孩子肥头大耳一副官像,到了那边是要做个好官儿的,没想到却让耗子把他害了,只能当个太监!
他找了一只箢兜来,又找了一把锄头来放在大门口,回屋取了几张钱纸,先把那两样工具扛到后山的松林里,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的,然后再咬着牙把人包到那里,刨了个坑,卷了张破席子,埋了。最后,他把箢兜扣在坟头上。按照当地的风俗,少年夭折的孩子死了,属短阳寿,要扣一个箢兜在小坟头上。所以,就有人对那些顽皮不化的调皮蛋咒骂道:“短阳寿的、短板板埋的、箢兜儿扣的”等等。现在不同了,不管是顽皮的还是听话的都同路了,“黄泉路上无老少啊!”外曾祖父泪流满面地说。
一个上午他就干了这么一件事。虽然还是初春,却累得他满头大汗。他解开衣裳扇了扇凉风,屁股坐在石头上,望着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由他亲手垒起的坟头,感到一阵阵比寒风还透彻心骨的悲凉。一种怪异的念头由然而升,孩子们啦,是我亲自把你们弄到这个世上来,如今又是我亲手把你们送出这个世上的哟,都是我造的孽哟!两个月以前还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小的们还把他当成寿星捧着。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么快就......这么快就离我而去了。这是怎么搞的呢?想到这里,他再也不能自抑地恸哭起来,两行酸楚的老泪顺着脸颊簌簌而下,衣服上洒满了许多斑斑点点。
“呜——”一阵寒风刮来,松涛一阵哭声。四下里静得死寂。他突然感到一种懊悔。那天傍晚,这孩子饿得不行,在集体食堂边发臭的水沟坎上,看到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撒了几颗饭粒,捡起来就塞进嘴里。队里的夏麻子伯伯吼道:“嘿!傻小子!这么肮脏的东西都吃啦,八辈子没吃过饭啦?”
外曾祖父听到后啪地就是一巴掌,孩子哭得双脚跳。孩子哭的同时他也跟着哭了。唉!我这是为哪样呢?我为什么要打他呢?他分明是饿了嘛。伙儿还太小,说话不明白,把饿说成是痛,哭道:“我肚子痛,我肚子痛。”
“痛啊?痛就睡吧,睡着了肚子就不痛了。”外曾祖父骗他道。
夏麻子也跟着过来哄祖孙俩,说道:“好喽都不要哭喽,明天就要进天堂喽,又白又大的包子馒头吃都吃不完喽。”
外曾祖父气急败坏地说;“你妈的个×!都饿成这样啦还哄哪样嘛?要安心饿死人不是?”算了,何必跟他计较呢?夏麻子也是一片好心嘛,更何况今天他也早已死了呢。现在好了,清静了,不吵了,他再也听不到小曾孙问老祖祖要吃的了,也不再喊肚子痛了。
“苦命的娃儿喽,我为哪样要打你哟!唉,我这老不死的,好糊涂啊!”外曾祖父哭诉着。
该回家了。可是他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年轻时挑个两百斤的担子不再话下,白天再苦再累,到了晚上还要做哪个,弄出个儿孙满堂一大屋。现在不行喽,人老喽,老不死的也爬不起喽,他想。他正要站起来解个小溲,可是还没脱裤子就尿啦。人老气力衰,屙尿打湿鞋哟。他自嘲着。都说虚汗淌多了需要补充盐份,早晨吃蒿芝时他就多加了些盐,这时嘴里却渴得不行。他觉得头晕眼花飘飘然,走路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噫!是不是吃醉喽?”他自言自语地念道。回到家里,盘脚坐在椅子上,望着那张四方桌发呆。这张桌子,曾经每顿饭围着老老小小热热闹闹一家人。他每顿饭都是要喝两杯的。可是今天他们都到哪里去啦?一个个欢天喜地的,跑到哪里去了呢?恍恍惚惚中,始终想不起要干什么。费了好半天功夫外曾祖父才忽然想起要到我们家来。
我奶奶已经有半个月没去看他了。他真后悔,十月初十来接他他却没去。但是怎么走得了呢?家里那几个已经奄奄一息。人老骨头硬好担牛屎粪,全家都靠他这个八十三岁的老骨头支撑着。我奶奶家里困难也不小,饿饭的时间比他们三角坝还要早。我父亲把学校发给他的罐罐饭偷偷带回家,被学校很快就追查出来。为了惩罚他的错误,学校停了他一个星期的伙食。他上山去打马桑泡吃中了毒,闹得死去活来。我爷爷在煤厂拖煤,那一阵子仿佛被饿鬼抠了,什么都吃,也不知吃了什么不净的东西,拉痢疾嗷嗷待毙。我奶奶每天把他背进背出,生死难卜。曾外祖父一生最怕增加别人的麻烦,他这个人从来就不爱麻烦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可是今天他实在是没得办法了,熬不住了。
外曾祖父在两个月前砍了些竹丫枝扎了两把竹扫把准备给我们家带去。如今这两把竹扫把都已干黄了。他拖起这两把竹扫把就往我们家走。太阳都偏西了,他才走到清水塘边的水磨房。他口渴得要命,早晨吃的盐太多了,他又想。他爬下去喝了两口冷水,冷水喝过之后他浑身乏力,就靠在磨房前的石条子上睡了一阵。那年久失修的水磨子纹丝不动,破旧的水车在水力的冲击下独自打转,发出嘶哑的叫声。
那天命该他死。直到斜斜的太阳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才醒来,感到可能有些发烧了。一只肥大的黄狗跃跃欲试地撕扯着他的衣服,嘴巴都触到他脸上了!他顺手操起竹扫把就朝大黄狗打了过去。
“你妈的个×!气儿都还没有断呢你就扯起来了。这几个月什么都拖瘦了就只有你最肥,人肉吃得太多了!”他妈妈娘娘地骂了半天,爬起来也不拍一拍身上的灰尘就往我们家走去。
薄暮时分,乌云蔽日,天地之间一片昏黄。刺骨的寒风吹起来,他下巴上那一把沾着口水的混浊的长胡子又脏又臭,就象烂在水田里的干谷草。那天确实命该他死,乌鸦叫得凶啊,不远处,几只乌鸦聚集在集体食堂屋脊上发出的哭叫。半路上,外曾祖父歪歪倒倒地走没多久,就觉得肚子里象是涨了水,唏哩哗啦,他蹲在路边裤子都没脱完就放出来了,地上和身上,到处都是。再加上早晨留在裤裆里的尿味,浑身臭不可闻。等到肚子里不再叫唤时,他已经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了。但他到底还是系好了裤子,把长衫的下摆撩起来,揩了揩脸上的虚汗。
外曾祖父忽然生起我奶奶的气来。他想,这狗日的翠儿是怎么搞的?今天是赶场天她未必就不晓得我要到她家去么?你还是快点来吧我的女儿哟!我已经是走不动了哟。他耳朵里已经开始呜呜嗡嗡地响起来了。心里特别烧,干瘪的脸颊特别烫。噫!是不是在念我啦?他又打了两个喷嚏,他们肯定是在念我啦,他想。都有半个月没见不到你爹了呢,他又想。
可是他们也难啦,不知现在究竟如何了哟。光靠吃青菜萝卜还是不行呢。人说穷了不走人户饿了不吃萝卜,那东西越吃越寡人,到后来身上一点油水都没有。坡上的红籽可以吃,蕨根捶的蕨粑可以吃,但是不知有力气是不行的。忽然又恍见前轮甲子年数九寒天带着一家人出去要饭的情景。走到一家东家屋前,东家不但没给他们饭吃,反而没好气的扔了两个活耗子给他。外曾祖父也没好气的骂道:“这些狗日的家伙,就因为他们作乱,把老百姓的粮食都吃光了,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吃就吃,就应该剥了皮挖了心狠狠的吃!”耗子可是吃粮食长大的,又细又嫩。管他三七二十一哟,肚皮饿了,填饱了要紧。
咳!说起来心酸。这一辈子弹棉花做裁缝吆马车干石匠什么都做过。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日子曾经过得红红火火。
外曾祖父信奉一条真理,蛇虫蚂蚁无手无脚都要求生存何况一个人?只要勤快不好吃懒做不贪生怕死就没有翻不过去的火焰山。他为我奶奶看人户也是如此,不看门第不看钱财只看人品。
我爷爷从小是个孤儿,家贫如洗。一天,爷爷挑着一担麸醋到三角坝去卖,外曾祖父一见那个醋坛子就看中了那个小伙儿。把我爷爷喊进了屋,这样那样的问了一番又说了一番。把我十六岁的爷爷搞浑身热血沸腾。年轻爷爷和奶奶相识才四十天就想和她成家,外曾祖父说你现在什么也没有怎么成呢?我这里有一担糠壳你挑去卖了,把房子翻修好了明年再说。我爷爷想,一担糠壳能修什么房子?但他没敢多说挑起就走。走到平桥上觉得糠壳是越挑越重,便歇下来,扒开一看,噢,一担铜钱!
对于这个秘密,我爷爷和外曾祖父都没让我奶奶知道。奶奶出嫁时他只陪嫁她两匹骡子一根鞭子,气得我奶奶三个月没喊他一声爹。外曾祖父说人能处处能草能处处生,只要勤快就不愁吃不愁穿。靠那点家底,我奶奶夏翠领导我爷爷开起了磨房,一年就赚了十二石大米十二石麦子。他们又弹棉花又纺纱,又织布,又做裁缝又考酒发醋,不到几年功夫,他们手艺就远近出了名,四乡八里的人们都赶来要爷爷弹棉絮,要奶奶做衣服。按照现在市场经济的说法,他们的合资企业经济效益真不错,生意红火,红得发紫!
然而,外曾祖父又是个把钱财看得很淡泊的人。那一年,我年轻的爷爷奶奶凑足了钱想买三十亩水田和两匹青山,外曾祖父挺身而出,阻止了他们的买卖。他还逼着他们把过去买来的田土地也卖了出去。面对外曾祖父的无理无端阻拦,我奶奶十分恼火。他却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找那么多干什么?看淡点想开点放宽心点。两年后我们家被划为贫下中农,还真得感谢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我爷爷私下里常常竖起大拇指佩服他老丈人到底是个老江湖,老谋深算计高一酬,我奶奶知道后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外曾祖父曾经随口编了几句顺口溜:
金钱本来就有错
只从手上过一过
你若叫它坐一坐
它就给你惹坨祸
想到这里,外曾祖父情不自禁地自嘲道:“好笑人喽!”他笑了起来,嘴角都笑歪了。
后来,不管愿意不愿意,我奶奶的骡子和磨房都入了社里的帐上,最后那几件做手艺的家什也交了公。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就要跑进那个快乐的天堂了,但我奶奶还是有些想不通,心里常常感到一阵阵暗暗的痛……
到如今,到如今……噢!天啦!这是怎么啦?怎么连气儿都提不起来了?翠儿啦你还是快来吧,你爹我怕是不行喽!这时他感到一阵困倦,一阵特别的困倦,累得眼睛都睁不起了。前面有两棵树,两棵并排的槐树,名叫双槐树。他想靠上去歇一歇。于是,外曾祖父拖着竹扫把就往双槐树边爬去。眼花缭乱中,恍见早晨入土的小曾孙儿伙儿竟然向他跑来。他身上长了翅膀,咧开小嘴张开小手飞过来拉他。于是,外曾祖父双手一伸,靠着双槐树就死了。
等我奶奶赶来时,只见他左手是一把竹扫把,右手也是一把竹扫把……
若干年之后,每到一年的清明节,我奶奶都要准备好多丰厚的酒肉饭菜,带着我们全家老小来到双槐树前,磕头打跪,烧钱化纸,祭奠那个饥饿的鬼魂。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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