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不下这个二女户,不如回家点苞谷!坐在主驾后面的站长老朱说。他咕哝了这么一句,随即闭目养神,路上再没吭声。倒是山药一直在说话。他习惯起床就搞点酒,一沾酒就脸红口吃,但话头反而黏稠起来。李正邦开车,许立春、村干老张,昨晚都没睡,萎在车座上不想开腔。被他问急了,才有一搭没一搭敷衍他。他问村干老张:潘、潘路家,几、几口人?老张说没几口人,这家人是外来户,老的早不在了,给两弟兄留了几亩地,一栋二层小楼,哥哥住一楼,弟弟住二楼,潘路是弟媳妇。许立春是女的,心细,就插嘴:他哥哥家住一楼?老张说:没事,这两兄弟不和,哥哥不管弟弟,多少年没说话了,不碍事。
凌晨三点半,月亮还没起身。我把脸靠近车窗,外面山野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此地海拔两千多米,离天很近,空中悬了数颗寒星,摇摇欲坠。今天动员对象是个二女户,叫潘路,听着像男名。据老张可靠情报,她家还想生,且近期在备孕,是个隐患。我作为一个初入计生站的新人,很好奇这样的隐秘情报是如何打听到的,但不好细问。之前组织过几次动员,都被潘路提前跑躲了。这次老朱让我们凌晨三点出发,一个半小时就可以抵达她所在的竹林湾。月隐风高,黑灯瞎火,正适合我们办事儿。
五菱宏光进了寨子,引动一串狗叫。李正邦轻踩油门,随着副驾上老张的指引,或左或右拧转方向。车灯照射下的村庄凌乱而静谧。竹林、鸡窝、磨盘、稻草垛、电线杆,仿佛琥珀凝在夜色里,我看得入迷。几分钟后,车停在一栋两层小楼前的宽院坝里。没有狗吧?我轻声问。没人回应这个蠢问题。他们悄无声息下车,老张指了指二楼左端一间屋,说潘路就睡那间,说完早就退到矮墙外的马路上,远远看我们行动。
站长老朱打头,一窝蜂冲上二楼。老朱敲门,没人应。他一秒都不想等待,又继续敲,急促喊道:开门,计生办的。窗户亮了。我们听到里面悉悉碎碎,众人屏息,只有山药轻轻打了一个饱酒嗝。过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男人穿灰色秋衣秋裤,头发飞炸,脚踩拖鞋,出现眼前。我记得老张说过,潘路丈夫叫高峰,估计就是此人。他身后有一张大床,床上被子有些脏污,一大两小三蓬乱发碎在枕头上,女人和娃还在梦中。高峰看到门口拥满了人,倒也不怯,立起两道法令纹,讪讪笑道:这么早啊,各位领导,吃了没有?老朱没搭腔,说:让你家女人起来。高峰回身去床头拿一包烟,边走边撕开包装,抽出烟来散给我们,连许立春他都给,却只有山药接了,其他人都摆手谢绝。高峰也不尴尬:各位领导,麻烦你们先到院坝里坐坐,我让婆娘起床。看他语气和缓,还算配合,老朱摆了摆手,引我们又下了楼。屋檐下月台上有三筐苞谷穗,几把小板凳,一条长凳。但谁也没坐,纷纷靠墙站了吸烟。
山药嘴还不闲,一会儿问旁边正邦买彩票没,说他自己昨天买了五十的双色球,准备待会儿送完结扎对象,就去妇保院旁边彩票店看看战果如何。一会儿又向立春感叹,说自己昨晚打麻将手气臭,在杨家牛肉馆输了八张。没人理他,他又挪到我身旁,问我:来、来这里,还、还习、习不习惯?找、找女朋友,没、没有?北、北方人,吃、吃、不吃大米饭?我正纠结如何作答,忽然身后窗子亮了起来。我们回身去看,背后的门咯吱一声开了,闪出一个穿迷彩服的大汉来。黑脸膛,高鼻梁,方下巴,淡胡须,这应是高峰的哥哥高山了。他按亮了院坝里的灯,又随手关上门,扫视我们一眼,可能是发现老朱像头儿,就冲他说:这大晚上的,你们干什么?老朱吸了一口烟:我们是计生办的,过来动员潘路家落实计生政策。那男人说:楼上这个白胆猪的事,我不想多管,但你落实政策,也不能大晚上来呀,还让不让人睡觉?老朱没再理他,扭头继续看外面大路上。
我发现老张躲得更远了,立到十字路口一根电线杆后,不细看还发现不了。山药走到怒气冲冲的男人跟前,紧握他的手说:小、小兄、兄弟,理、理解一下,这、这是,国、国家政策,要、要想富,先、先修路,少、少生孩子,多、多种树!机、机器,保、保养,要断油,男、男人,省、省心,要、要断根!他已经醉了,话语含混不清,偏偏又说得一本正经,更让人觉得好笑。但那男人没笑,他脸色铁青,郑重答道:我支持国家政策,但你们不能大半夜来折腾人。山药继续东拉西扯:感、感谢,兄、兄弟支持,有、有、有时间,到、到镇上,搞、搞一场酒,咱、咱兄弟俩,别、别见外!男人才发现这是一个酒鬼,满嘴跑的只是醉话,摆脱了他的手,再次扫视我们一眼,像要把我们收在脑海似的,随后开门回屋去了。门刚关上,就又被打开,他伸出手来,摸到门旁的开关,按熄了院坝里的灯。他把门关好,窗户的灯不久也熄了,夜色重新归来,星空复又明亮起来。山药怯怯对老朱解释:我、我向他,宣、宣传政策……老朱瞪他一眼,摆了摆手,他才终于闭上了嘴。
从昨天镇上开大会到现在,老朱一直愁眉不展。三十来岁的镇长在大会上点名老朱,痛批计生站近期的工作。这一周的结扎手术迟迟没有进展,以一例之差被隔壁海子镇赶超,屈居第二。江口镇也在后面虎视眈眈,眼看还有滑落第三的风险。镇长怒道:这是奇耻大辱呀,三年的流动红旗,今年难道就要在我们手上被夺走了嘛?县里摘我的旗子,我就先摘你计生站长的帽子,轮岗!轮岗都便宜你了,先待岗半年,只发基本工资!会场鸦雀无声。我听说老朱九十年代就到西藏当兵,在部队提了干,复原后分到了镇政府,工作一直出色,还从未受过这种气。看这样子,今天就是神仙来了,也挡不住他抓人。
其实,考上公务员还没上班,我就听说了舍镇大名。这个镇计划生育抓得最好。入职以后,山药有几次跟我在酒桌上聊天,颇为得意说起舍镇抓计划生育是有历史渊源的。我大惑不解,说这个政策不是八十年代后期才实行嘛?他说你小崽儿不懂,舍镇自古出好的劁骟匠,方圆百里的猪牛,听到舍镇名字腿肚子都打颤,没有一头猪牛能留着卵蛋离开咱舍镇。我笑了。山药继续解释:劁猪骟马,跟咱们拉人结扎还不是一个道理。我是医学院毕业,一时技痒,耐心给他解释:那不一样,结扎只是截断输卵管或者输精管,不伤害卵巢或精囊,也不影响功能,必要时候,也可以修复接通。他大手一挥:你、你小崽儿,别、别扯那些,说、说到底,还、还不是一样,这、这、这地方,男的,被、被扎了,就是公公,在、在外面,没、没脸见人,抬、抬不起头……
抬手看表,胡思乱想之间,时间竟已过去三十分钟。老朱左右看了看,对许立春说:立春,你去看一下,那个婆娘穿好衣服没有。没一会儿,立春顺着楼梯下来了,身后跟着高峰。高峰已经穿好衣服,外套是松松垮垮的深灰色西装,里面是花色衬衫,衬衫扣子系得七扭八歪,领子也没理好,一侧是立着的。头发明显梳过了,但右侧有几束头发依然倔强地直立。他一下来就散烟。老朱摆了摆手,止住他,冷冷问:你婆娘收拾好没有,现在就走吧。高峰挠了挠头发,忽然摆出一副羞愧神色:嗐,真对不住领导了,我也不知道啊,我那个懒婆娘,今天来月经,实在做不成手术!劳驾你们白跑一趟,改天我自己带着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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