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妹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宋祖全    阅读次数：5502    发布时间：2014-04-06

当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四周围的山便恢复了它狰狞的面孔，风也停止了吹拂。星星挂在高高的天空，一颗也舍不得落下来。校园大门边杨老师宿舍里的灯光漫过操场，透过教学楼的玻璃，像一缕薄薄的轻纱，暗淡地罩在茶叶林上。

这片茶叶林在这个晚上只属于铁妹一个人，但它已经不是往年那个弥漫着茶叶清香的茶林了。每一簇茶叶树间都长满了野草，那些野草真会钻空子，从许多枝叶间伸出长长的叶片，把茶叶儿阴蔽在草叶丛中。

虽然此刻这片茶林只属于铁妹一个人，但她还不能将整个茶林拥抱。铁妹太小，才是一个学前班的学生，连进一年级的资格都没有，哪有那么大的胸怀去拥抱整个茶林呢。倒是茶林拥抱了她，把她严严实实地藏在一簇茶叶下面，所以刚才妈妈和老师们窜来窜去也寻不着她。冯校长从铁妹藏身的地方走过，在手电筒的亮光下，铁妹斜眼都瞅见他那被露水打湿的皮鞋了，校长都没有发现她藏在那里。

铁妹伸开有些麻木的双腿，从茶叶树丛中钻了出来。前几天被妈妈用竹条打的伤口又疼痛起来，使铁妹差点又摔倒下去。她强忍住疼痛，坚持站起来，向四面了望，刚才在茶林里像许多只萤火虫般游动的手电筒的光亮已经远去了，铁妹——铁妹——的叫喊声也远去了。虫儿们又开始叫起来，铁妹的心开始有些发抖。

但是，铁妹不能回家，她小腿上的伤还没好，不能再添新伤了。她开始觉得空气有些寒冷。她渴望天上掉下一颗星星，好让她得到温暖。她还渴望天上的王母娘娘下凡来，将她护佑，让她不再遭到妈妈的毒打。

虫儿的叫声更多更杂，铁妹害怕极了。她不得不再钻进那簇茶叶丛中，里面厚厚的杂草已被她挤挪成一个小窝。铁妹仍旧蜷缩着，杂草的余温和自己的体温混在一起，使铁妹感到暖和了许多。

小窝带来的温暖使铁妹不再感到夜的冷清和虫鸣的恐惧，她在对天上王母娘娘降临大地的美好憧憬中进入了梦乡。

清晨，阳光是多么的温柔。铁妹背着书包和村里的小朋友们一起去上学。从她们村到学校大约有一公里左右。铁妹当然不知道一公里是什么概念，她只知道很近很近，在村口就可以听到校园的钟声。大路全是水泥铺的，又平又宽，铁妹和小伙伴们一路唱着歌，一路蹦蹦跳跳的向学校走去。

上课前，铁妹在教室里折纸船玩，突然发现陆曼在玩熊猫钻笔刀。只见陆曼把新买的铅笔插进熊猫的屁眼里，那熊猫就哟衣呀哟衣呀的唱起歌来。不一会，那支铅笔头就被削成了漂亮的尖头。

铁妹贪婪地看着那可爱的小熊猫，心想，要是自己也有一个该多好啊。可是她只是贪婪地想，不敢奢望。她知道她家穷，买不起。自己虽然才五岁多点，却是家中四姐弟的老大，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小弟弟。四姐弟一个比一个稍高点儿，走在一起像四只个头相似的小萝卜头，旁人是很难分辨大小的。因为拖带着这一串小萝卜头，任凭五大三粗的妈妈怎样拼死拼活也满足不了她们的需要，家里穷得来催超生和密生款的领导们束手无策。

上课了，年轻漂亮的黄老师走了进来。黄老师清点了一下人数，全都到齐了，她便开始教小朋友们唱歌，一会儿又教写字。但这节课铁妹不知道老师教什么歌，写什么字，她的脑海里只装着那只熊猫钻笔刀。

不知不觉下课了，老师和小朋友们都走出教室去操场上晒太阳了，只有铁妹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她还在想那只可爱的小熊猫。此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诱惑，走到陆曼的座位上，把那只可爱的小熊猫拿在手，欣赏了一会，就不由自主地放到自己的书包里。

第二节课是另外一个老师来上了。她叫小朋友们都到操场上去做游戏。温暖的太阳照在孩子们身上，爽极了。铁妹却是怎么也爽不起来，她总是在想那只小熊猫，她怕它会从自己的书包里逃走。她还想，还想什么呢，连铁妹自己也不知道。

到第三节课，陆曼发现自己的东西不见了，便哭起来。小朋友们有的去哄陆曼，有的叽叽喳喳地帮她查找丢失的东西。黄老师来了，知道这个情况后，平静地扫视了一下全体同学。老师的目光在铁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然后对陆曼说，陆曼，你的钻笔刀是老师刚才拿去办公室削笔了，等一会老师再还给你行吗？

铁妹纳闷了，明明是自己拿了，老师为什么说是她拿的呢？

唱完几首歌，老师叫小朋友们伏在桌上睡觉，然后轻轻走到铁妹身边，笑着说，铁妹，背上你的书包，老师带你去要一样东西好吗？

铁妹懵懵地跟着黄老师向门外走去。不一会，黄老师和铁妹一起转回了教室，黄老师手里拿着陆曼的那只小熊猫，走到陆曼跟前，说，还给你了啊，谢谢。

聪明的小朋友们看看铁妹，只见她脸上泛着一层可爱的红晕。

放学了。回家路上，陆曼，铁妹和另外几个小朋友们一起向村里走去。她们几个都是同一个村的。大家一边走一边争论着小熊猫的事。韦小央说，我知道是铁妹偷的，老师在护铁妹。走，我们去跟铁妹家妈讲去。在韦小央的鼓动下，那几个小朋友便一股风似的小跑起来，把铁妹落在了后头。

铁妹回到家，妈妈已拿了一根竹鞭在门口等她了。铁妹一到，妈妈不问青红皂白，拎起铁妹就狠狠地抽，一边抽一边骂铁妹：谁叫你偷人家的东西，谁叫你偷人家的东西。鞭子是老竹条，而铁妹才不满六岁，皮肤又薄又嫩，哪经得住这一阵打？但铁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凭鲜血染红了裤子。

好疼……铁妹轻轻地呻吟了一下，醒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是躺在那个茶叶窝窝里，而是在一张床上。屋子里的灯亮晃晃的，盖在身上的被窝新崭崭的，还有一股从未闻过的香味。隔壁有人在轻轻的说话。铁妹轻挪了一下脚。好疼……她又呻吟了一下，然后掀开被子坐立起来，发现黄老师正伏在靠窗的书桌上睡着了。看见黄老师沉睡的样子，铁妹忍住痛，不再吭声。她复又躺下，拉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天花板下的电灯出神。

铁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前不久刚为小熊猫的事挨妈妈一顿毒打，昨天又偷了杨俊的两块钱，叫另外一个小朋友拿去伯妈家小卖部买零食。伯妈家的小卖部就在学校大门边，但铁妹不敢去买，她怕伯妈。因为伯妈知道她身上不会有到两块钱，她如果自己去买的话，伯妈会追问她这两块钱的来由。

但这事还是被伙伴们发现了，又到妈妈那里去告了她的状。所以，昨天放学铁妹不敢回家，走到半路时假装躬身去系鞋带，等伙伴们走远了，她又转回学校，从学校后面的树林里钻进茶林藏起来。

铁妹一想到凶神恶煞般的妈妈，心里就害怕。昨晚要是回家去，少不了又挨一顿打。

有人轻轻的推门进来了。铁妹慌忙闭上眼睛。她听到那人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自言自语地说：退烧了，睡一觉就好了。

是冯校长的声音，这声音铁妹再熟悉不过了。冯校长常常在放学集合时大声说起注意安全，好好读书的好多话。铁妹还听到黄老师也醒来了，她走到床边，和冯校长一起轻轻地掀开盖在脚上的被子，又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裤脚。只听黄老师说道，等她醒来，再帮她洗干净，重新换一回药就好了。

铁妹的心好难受，眼泪在眼框里滚了滚，最后还是流了出来。当她想睁开眼望望两个老师时，另一个人又走进屋子里来，还带来一阵风，那风里夹着一股泼辣的气味。铁妹知道那是妈妈的味道，她不想看见妈妈。

你们是怎样找到她的？妈妈一进来就大声地问。她的话音震得床头柜上的那只空玻璃杯颤了一下。

就在茶林里。校长说。我们回来的时候，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我在那里是听到一点响动的，于是我又转回去仔细地搜索，终于找到了她。但她已经睡着了。

背时姑娘，怎么就教不变呢。

铁妹突然想起了爸爸，要是爸爸也像校长那样疼她爱她该有多好啊。可是，爸爸，你在哪里呢，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呢，妈妈总是说你去打工，是真的吗，难道你不要我们了吗？

校长和黄老师都出去了，只有妈妈一个人坐在铁妹的床边。她一边数落着铁妹的不是，一边使劲地挠身上。

铁妹依然闭着眼睛装睡。她在想爸爸，想刚学会走路时，爸爸常常背着她去摘伯妈家的西瓜，去挖三娘家的地萝卜，甚至拿竹箩去采学校茶林的又嫩又香的茶叶，有时去摘四太公家满天星似的红辣椒。摘来的西瓜和挖来的萝卜，爸爸总是拿给铁妹吃，摘来的辣椒拿去卖得钱后，一部分拿买米，一部分给铁妹买新衣裳。

一次，爸爸把铁妹放在家里，说是要去给铁妹买一架像隔壁刘丽家那样的小人车。可是这一去，爸爸就再也不回来。

铁妹被绑架已经三天了。绑架铁妹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妈妈。绑架的原因是铁妹趁伯妈去食堂煮饭的时候，偷了她家店里的五块钱。还有两个原因是铁妹偷了小朋友的东西，被告到妈妈那里，她怕挨打，悄悄跑到别人家的草棚里睡了两晚。

三次并罚，妈妈把她牢牢地绑在一棵椅子上，又用另一根绳索将椅子和房柱子连起来。这样，即使铁妹能背着椅子站起来往外走，也会被那棵绳索拉住。

天亮，妈妈煮了面条把铁妹喂好，然后从堂屋里一手夹着一包肥料往门外走去。铁妹知道那种肥料一包就有她们四姐弟重。铁妹还知道妈妈将拿马驮肥料，肩上扛犁耙，引着两个妹妹和小弟一起到地里种油菜。

铁妹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瞌睡来了就靠椅背睡。醒了，有时会背些老师教的儿歌，有时学数数。记得那次偷陆曼的小熊猫挨妈妈打，铁妹就一鞭一鞭地数过。当她数到二十时，就不知道怎样数下去了。反正那鞭子还继续狠狠地落在她的屁股和腿上。因为那一次打，铁妹住了几天院，后来老师教数到几，她就不知道了。

那碗面条，妈妈拌得太干了，又咸盐，铁妹感到口渴起来。她把身子向前一躬，吃力地背着椅子站进来，慢慢地向橱柜走去。橱柜上有一只茶缸，茶缸里装满了水。铁妹走到橱柜边，把嘴贴到茶缸边上喝了一大口，然后将就在橱柜边坐下来。

弟妹们不在家，只有小狗花花在家陪铁妹。花花一会儿跑去灶边，一会儿又跑过来，一会儿舔了舔铁妹的鞋子。有时候，花花还会试探性地咬绑在铁妹身上的绳结，可是怎么也解不开。

三天了，铁妹没有去学校。她开始惦记那个年轻漂亮，对铁妹很好的老师，也惦记那些小朋友们，虽然他们爱向妈妈告自己的状。当她知道邻居家新买了许多水果和玩具，也惦记得很，但她走不出家门。

中午，太阳晒到了门坎上，妈妈带着妹妹们回家来了。满身泥污的妈妈一到家便来给铁妹松绑，叫铁妹去生火煮饭。铁妹不仅会煮饭，还会洗菜，洗衣服，帮妹妹们换鞋和袜。这天铁妹的表现很不错。她煮好饭菜，又打来一盆水帮妹妹们洗脸，然后到堂屋去把正在搅拌一大堆肥料的妈妈喊来吃饭。

第四天，铁妹终于去上学了，是妈妈亲自送她去的。妈妈一送她到学校，就被校长喊进办公室里。铁妹和小朋友们一起到操场上做游戏。她完全忘掉了身上的伤痛，只是精神有点失常，看上去有点呆滞的样子。黄老师见铁妹来了，很高兴，带她到自己的宿舍去，帮她梳头发，扎羊角辫。还给她一根崭新的跳绳，叫她去和小伙伴们一起玩。

妈妈什么时候离开学校，铁妹不知道。因为她已经注意到了一位小朋友，那位小朋友的衣袋里装着一盒鲜艳的五彩笔。铁妹一边跳绳一边向那个小朋友靠近。不知什么时候，那盒五彩笔便到了铁妹的手里。

铁妹拿到了五彩笔，对直向教室走去，她来到教室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写了一半的拼音本铺在桌上，用五彩笔在上面描绘起来。

铁妹一会儿想画一只小熊猫，一会儿想画一个漂亮的文具盒，一会儿又想画小时候爸爸想给她买但没有买成的小人车。

铁妹还想画爸爸，但记不清爸爸的样子了。最后，铁妹决定画一颗星星，让王母娘娘托着那颗星星来到自己的身边，来到她这失航的心灵世界。

【编辑：杨汝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