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徐（外一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肖德良    阅读次数：6764    发布时间：2025-09-25

◎怀念老徐

1999年冬天，老徐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我从原单位停薪留职了，便打电话给我，叫到六盘水市的六枝特区一家工厂去帮他。我问他是搞什么的，他说是做方便饭的，我的本行。

自去年从深圳找工作回来，我就从原单位停薪留职了。老徐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遵义巨星集团在贵阳市花溪区烂泥沟开的方便米粉厂从事质量管理工作。老徐却不管，对我说，无论如何都要去帮他一把。我问他，是你自己的企业吗？他说不是，他也是跟别人打工的。那有什么意思？我犹豫了两天，他又来电话，虽然不是自己的，但是跟老板是老关系，很好，相当于自己的，来吧，不会亏待你，他说。

周末的早晨，他来到烂泥沟，叫我上了车。经过三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六枝特区下营盘一个叫平寨的地方。那家名叫贵州领先食品股份有限公司的生产基地，背靠青山，又坐落在六枝河的河坎上，别具风格，真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公司办公楼的房顶上，立着一排标语：一步领先，步步领先。那是公司的企业理念，我觉得很新鲜，颇有些蓬勃向上的气氛。办公楼与生产车间间隔一块翠绿的草坪，生产车间外面的墙壁上，装了一大块宣传栏，里面有公司领导与贵州省、六盘水市的党政领导和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在一起的照片。那样的宣传很能吸引眼球，叫人一看，就引起肃然,体现了高超的策划水平，能够让人感觉到公司超常规跨越式发展的经营思路。

走进车间，热气腾腾，一片繁忙的样子。他们生产的方便饭，用开水一焖，八分钟就能得吃，口感跟新鲜饭一样，蛮好。工人们都是当地人，有煤矿的下岗职工，有当地城市居民的子女，也有附近农民的后生。他们的工资从200元到800元不等，很低。老徐说，你的工资是1200，包吃包住，还有，老婆也一起来。我说，那是当然，我跟我老婆可是寸步不离的，我是野战军，她就是随军家属。老徐哈哈大笑，他说老婆老婆遍地摸索，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老朋友在一起，口无遮拦，无所顾忌。那一夜，我们都喝高了，躺在一间房里，无话不说。

一个月后，就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和妻子一起从贵阳坐火车到了六枝。老徐派了办公室主任，一个叫王莉的办公室主任到车站接我。她是一个女生，一个长辫子、鹅蛋脸、小蛮腰的漂亮女生，身材和形象都跟当年的斯琴高娃差不多。到了厂里，寝室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老徐和王莉把我们安顿下来之后，就叫大家一起去四角田煤矿的一家餐馆就餐，吃的是当地的特色食品：黄焖羊肉，那味道独具风味，我至今都还想吃。

第二天早晨，老徐主持全厂员工大会，先对我作了一番介绍，又例行公事一般，对公司的人和事作了一番介绍，然后叫我讲话。我初来乍到，不敢下车伊始就依哩哇啦，因此，说起话来紧张，只说了几句互相学习共同进步之类的套话。

刚开始工作的前三天，我一言不发，只是天天到车间巡视，把不熟悉的情况记下来，请教老徐。老徐说，你不用谦虚，只管放心大胆的工作，过去的一切都可以不管，请你来，就是要有新的管理思路。就这样，我用了一周的时间，用ISO9000的原理，从供货商调查、原料采购、货物验收、生产加工、质量控制和检测、产品出厂、运输、售后服务和广告等等，全过程全方位地拟出了管理文件，还将工厂的组织架构、生产车间交叉污染的整改办法，人流物流通道的改造，锅炉余热和车间尾气的回收利用等形成方案一起交给老徐上报贵阳总部。总部说，就按肖经理的方案执行。

工作中，从工人到中层，我都是先听人家倾诉，全面掌握他们心思之后，我才发言。每回发言，办公室主任王莉都要作认真的记录。那情形，就像今天朝鲜的领导人随便走到哪里，笔记本就跟到哪里一样。末了，王莉还要我审核。不到一月，厂区面貌大为改观，产品质量有所提高，返工、不合格品率都明显降低，频频发生的客户投诉渐渐稀少了。老徐的脸上成天笑呵呵的。

总部为了给我工作方便，专门叫老徐跟我配了一部小车，一部皮卡车。我说用不着，我又不会开车。他说你学噻。到哪里去学呢？一天到晚都在厂里转悠，哪有机会哟。老徐说，处到桃源洞，哪里找神仙，叫王莉教你。王莉会开车，对我特别热心，手把手的教我，不到一周，我就可以和她一起到六枝城区的农贸市场去买菜了。

老徐夸我，说我悟性真高。我说你为哪样不开车呢？他说他年纪大了，脑子笨，反应慢，不适合开车。哪个又比哪个聪明好多呀？我说不行，你得学。他显得十分紧张，连连摆手，说他不能学开车。为哪样唉？我问。他说他母亲给他算了一张八字，绝对不能开车。儿行千里母担忧，老徐都已经五十好几了，母亲也八十多岁了。老妈妈不但不许他开车，而且还叫他不要坐汽车。他每次从贵阳出发到六枝，老妈妈都要嘱咐他坐火车。坐火车安全，老妈妈说。

老徐是一直敬畏着他母亲的，什么事情都遵照他母亲的心意去做。但是切莫以为老徐胆儿小，有时候，他也是一个胆大如虎的人。有一天夜晚，我们一起聊天，聊了许多话题。老徐这一辈子经历过许多事，当过小官儿，因违犯计划生育被开除，做过企业的老板，跟别人打架差点丢过命，还进过监狱。经过坎坷人生，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淡。言谈间，我流露了对我们原单位即将日落西山的担忧。他说你叹毬个啥子气嘛，你要出来，像我一样走出来，我原来还当过乡长，搞过猪鬃厂的厂长呢，出来就出来了，有啷个要毬不倒台的嘛。他又说胆大日龙日虎，胆小舔猫猫的屁股，这社会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怕个啥？人生一世几十年就是一个闯字，闯出来是一片天，闯不出来，整死了就算了。不就是面对一个下岗吗？又不会丢命，有啷个了不起的？你这点烦恼，比起那些战场上的士兵来，简直是不值一提。我读过很多书，其中包括哲学，我对那些关于世界观、人生观之类的原理搞得滚瓜烂熟，可是听了老徐一番话后，这才如梦初醒。与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那天夜里，老徐给我实实在在地上了一堂人生课。我们原来的关系，又提升了一步，到了知心朋友的地步。

那一年，从春天到秋天，我和老徐都合作得十分的愉快。老徐他虽然不是粮食系统科班出身，但是他特会想办法。为了开发新产品，我们一起逗到四角田那些山坡上去采粽子叶和慈竹叶子。弄回来后，捶成浆状，挤出水汁，然后调和到蒸汽锅里一起煮。效果真好，那一股股清新四溢的味道，叫人馋涎欲滴。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自身价值的体现，新产品小试成功后，报经总部批准，很快就批量上市了。报社的记者还来采访我们，我和老徐的照片还登在报上，我们都有一种风光的感觉。

转眼到了2000年的秋天，我们贵州的秋天总是要比北方来得晚一些。当北方的树叶纷纷飘落的时候，我们这里仿佛才是盛夏，并涨大水。那个季节，六枝特区天天都是阴雨绵绵的。六枝属于夜郎国的地域，在那里，人们都说夜郎夜郎，不得太阳。六盘水属于珠江水系的盘江流域，六枝又是一个三面环山的河谷地带，别看六枝河平时缠缠绵绵的，有如风情万种的小姐顺着河谷念念不舍地走向远方。可是一旦山洪暴发，她就会到处乱发脾气，经过平寨、化铺、下水碾、纳骂、洒耳那些地方汇入白水河，气势汹汹地冲下黄果树瀑布。

一天下午，天上雷公火闪的，大雨下个不停。到了夜晚，更是越来越大。眼看河水急剧上涨，洪水就要到来了。为了挡住咆哮的河水涌进厂区，我正组织全厂员工扎砂袋磊围墙堵住工厂大门。突然听到哗啦一声，西边的围墙被冲垮了，那情形有如万马脱缰，凶猛的洪水奔涌过来一下子就冲垮了东边的围墙。厂区被淹没了半截，我寝室的床被抬了起来。皮卡车也浮起来了，我游过去想抓住它，以免被洪水冲走。松手！快松手！老徐在车间那么喊我松手！不然就没命了！

正犹豫着，王莉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她一把就劈开了我的手。皮卡车立刻就调了个头，被洪水卷走了，只听下游轰地一声，撞在锅炉房的柱子上，一动也不动。王莉她右手吊在一楼窗户的钢条上，左手死死抓住我的衣领，叫我抓住她，抓紧。我好不容易才从洪水转到办公楼的楼道上，不小心一滑却撞到了王莉的身上。我已有气无力的了，王莉也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被我一撞，趔趄一下，我们两人一齐倒在水里。

过了一阵子，王莉忽然问我，孔姐呢？她这一问，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是啊，孔姐呢？我妻子她在哪里呢？我立马和王莉一起，踉踉跄跄地来到办公楼的房顶上，那一刻，感觉办公楼好像都在摇晃。王莉紧紧抓着我的手，我们齐声朝着车间那面的楼上呼喊：孔艳——孔艳——

雨渐渐小下来，已经能听到人们互相呼救的声音了。那面传来回声：肖德良！肖德良！是老徐和我妻子的声音。老徐的声音要大些，孔艳却在哭。王莉也哭，她的泪水和雨水一起滚落下来。王莉喊道孔姐你不要乱动啊！我也忍不住落泪，一时间，那种生离死别的念头涌上心头，我发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嚎啕大哭。

洪水过后，我把妻子紧紧地拥在怀里。回头寻找王莉，她早就不见了。

两个月之后，公司在贵阳新建的工厂即将生产，我不打算去新厂了，便办理了辞职手续，结了工资，卷着铺盖卷打道回府了。临别时，即将离职的老徐还为我准备了一桌饯行宴。王莉也在场，只是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谈到两个月前的事情，老徐苦笑着说，还好，你、我、王莉、还有你老婆都没有被冲到黄果树去，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问老徐，回贵阳后做哪样？老徐说，小儿子在贵阳开了个大翻斗车，回去帮他打理打理。老徐说他家住贵阳水口寺一个半山腰上，家里有很宽很宽的院坝，可以停五部翻斗车，等到明年开春，再买一部来请个人开。

从那以后，我们就分别了，偶尔也互相通通电话，寒暄寒暄，问候问候。每回通话，他都叫我到贵阳去玩，去看看他。大约是2003年的春天，将近两年时间里，老徐的电话就打不通了。我不得不跟王莉联系。王莉说，你还找他呀？他已经死了两年了！我顿时大吃一惊，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王莉说，他是在自家的院坝上给他儿子修车的时候遭的，他家的院坝其实就是个斜坡。修车的时候，由于疏忽，车子的前轮没用枕木塞好，车子滑落下来就把他压死了。我心里一颤，禁不住仰天长叹，他不是一直都对车子很敬畏的吗？怎么会这样呢？

王莉也叹了一口气，说有哪样办法呢？命中注定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