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村里还有好几个。
有一次,我就亲眼见识了一回。那是个冷雨绵绵的中午,大家吃完午饭正准备休息,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骂声,声音又粗又响,带着一股子蛮横劲。
“妈的 x!你幺儿些死到哪去了?老子病成这样,没钱医都不管我……”
声音裹着雨丝撞在窗纸上,我手里的搪瓷碗 “当啷” 一声磕在桌沿,热汤溅出几滴在裤腿上,竟没察觉烫。同事们瞬间噤了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 谁都知道,这是 “惹不起” 来了。
包保他的老严,此刻正缩在屋角里,后背紧紧贴着墙,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我偷偷瞥了眼他,只见他喉结上下滚动着,双手攥得指节发白,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你龟儿些躲老子是吧?开鸡巴些破轿车,老子家的车比你们这些龟儿开的好十倍!有鸡巴了不起?出来!给老子出来……”
“惹不起” 的骂声在雨里翻涌,从我们的驻村宿舍骂到院角的柴火堆,又从柴火堆骂回门口的水泥地。见屋里始终没人应声,他似乎也觉得没了兴趣,掏出手机戳了几下,语气依旧嚣张得能拧出水来:“把车开过来!老子没那闲工夫跟这群龟孙耗!”
挂了电话没几分钟,一辆黑色雪铁龙 C5 就碾着泥水开进了院子,车轮溅起的水花打在墙根的野草上。车门打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低着头钻出来,双手局促地攥着衣角,连看都不敢看 “惹不起” 一眼。
“惹不起” 扫了圈院子,最后把目光钉在墙角那堆印着 “海螺水泥” 的袋子上,嘴角勾起抹蛮横的笑:“跟老子把尾箱打开!过来,搬水泥!”
年轻人不敢耽搁,小跑着打开后备箱,弯腰扛起水泥袋时,腰杆都没敢伸直。四袋水泥很快堆进了后备箱,袋口漏出的水泥灰混着雨水,在车身上留下一道道白印。“惹不起” 甩上车门,没再骂一句,车 “轰” 地一声蹿出去,转眼就消失在院子前那片灰蒙蒙的小树林尽头,只留下满地泥水和我们满屋子的沉默。
直到车尾灯彻底看不见了,我们才敢慢慢挪出屋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说话。后来我才从老严嘴里听说,“惹不起” 家里哪是没钱?光是跑运输的大货车就有三辆,一年四季在全国各地跑,收入比我们这些驻村队员高了不知多少倍。
更让人无奈的是,他曾经还是二号领导包保的对象,为了让他在验收时说句 “满意”,领导没少受他的气,上次甚至被他堵在办公室骂了半个钟头,连杯水都没敢喝。
我包保的牛岭村,一共四十七户。其中四十一户早就在镇上或城里买了商品房,便宜的二三十万,贵的五六十万,还有几户在贵阳、广东、浙江开了公司,住的是带花园的大别墅。说起来,这些村民的 “一达标两不愁三保障”,我其实不怎么担心,各项证明材料正在收集,用不了多久就能齐活。
真正让我夜里睡不着觉的,是老刘。
他就像我身边的一颗不定时炸弹,我不知道引线什么时候会烧完,更不知道爆炸时会伤到谁。我总想起领导当初包保他的样子:每次去家里,都提着米和油,说话客客气气,连坐他家里的板凳都要先擦三遍,可即便这样,老刘还是动不动就发火,拍桌子、摔碗是常事,有次甚至追着领导从屋里骂到田埂上,手里还攥着根锄把。
我和领导比起来,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更让我心慌的是,上次为了应付检查,我随口跟老刘说 “帮他找个老婆”,这话像根刺,天天扎在我心里。要是哪天他发现这是个谎言,后果不堪设想,通报批评、罚款都是小事,要是因此丢了工作,我该怎么办?我今年都四十出头了,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亲要养,下有读高中的儿子要交学费,全家人都靠我这点微薄的工资过日子,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除了老刘,村里的水、电、路、网络也得在国家验收前打通。还有农户的家庭卫生、个人卫生,整个村组的环境卫生,哪一样都像块石头压在我们工作队每个人心上。
每天从天亮忙到天黑,我们几十个人不是帮农户扫院子、擦窗户,就是顶着烈日在地里翻土、种蔬菜,就盼着能让他们多些收入,验收时能多说句好话。
可再忙再累,一想到老刘,我心里的担忧就减不了半分,常常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听着窗外的虫鸣发呆。
我想,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了。必须想个十全十美的办法,让老刘在上级领导面前,能真心实意地说句 “满意得很”。
那天深夜,我盯着宿舍天花板上的霉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我悄悄摸下床,套上外套,拿起车钥匙轻手轻脚地走出宿舍。
扶贫期间,没有特殊情况不能请假,就算是大领导也不例外。擅自离开驻地,一旦被发现,轻则通报批评,重则停职,这是我们驻村第一天开会时就再三强调的纪律。
可我实在没办法了。车驶出村子时,雨已经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在公路上,像铺了层碎银。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全是汗,心里又紧张又忐忑,可一想到老刘,又咬着牙踩下了油门。
到了城里,我没敢耽误一分钟,停好车就往家跑。三楼的家门没锁,是老婆特意留的,她知道我驻村忙,总怕我夜里回来进不了门。我冲进屋里,抓起客厅茶几上那部刚淘汰的旧智能手机,又摸出老婆白天给新办的电信卡,连跟卧室里的老婆打声招呼都没来得及,就又跑下楼,驾车往回赶。
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牛岭村的信号太差了。我平时用的联通手机,在村里上网时断时续,有时候写汇报材料写到一半,网就断了,半天连不上,急得我直拍桌子。
同事们用的电信卡信号要稳定得多,之前我让老婆给我新买了部华为手机,可装的还是联通卡,在村里照样不管用。这次回去拿旧手机,就是想把联通卡装在旧手机里,方便联系村民;新手机装电信卡,专门开热点用来工作。
我除了要搞扶贫,还得白天黑夜地帮大领导写脱贫攻坚汇报材料,处理单位里的宣传信息,这些都得用笔记本电脑,网络稳定太关键了。等我开着车回到驻村宿舍时,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四点。
我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小心翼翼地把联通卡从新手机里取出来,插进旧手机,又把电信卡装进华为手机里。接着在旧手机里下载 QQ、微信,登录账号时,手指都在抖。等看到微信消息一条条跳出来,网络图标稳稳地显示着 “4G” 时,我兴奋得差点叫出声来,连熬了半宿的困意都跑没了。
第二天外出帮农户翻地时,我没敢开车,双腿像踩在棉花堆上,头重脚轻的,走路都打晃。可心里那股子兴奋劲儿压不住,连弯腰拔草时都忍不住哼起了歌。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收队,吃完晚饭整理完当天的工作资料,我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眼珠像被针扎过一样疼,连眨一下都觉得费力。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乱糟糟的,老刘的脸、汇报材料的框架、验收的时间节点,像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我索性爬起来,坐在电脑前继续捣鼓手机和工作资料,直到窗外的天又开始泛亮,才晕沉沉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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