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女人赶着驮粪的马儿,牵着带崽的牛儿,扛着一把长把锄儿,背着一包包谷种儿,全副武装向那个山凹里走去。
刚出村子不远,女人就警惕起来,她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确认没有人暗地里跟着她,心里才觉得平安了许多,走路的步子也流畅了许多。
出了村子便是一片稻田,有的已是水汪汪要撒秧的样子,有的还立着没割的油菜。有几个男人正赶着牛儿在自家田里耕耙,犁耙划过,浑浊的田水泛起微波,把初升的太阳洒下的红光折射在女人脸上,女人的脸顿时就起了红晕。
走过那片田便开始爬山。马儿在前边走着,牛儿在后面跟着,牛崽忽前忽后哞哞地叫着。山路很徒,两边是茂密的丛林。女人心里紧张起来,她担心的是那个短命崽又悄悄躲在丛林里。女人一边走一边仔细听辨着丛林里的动静。
钻过这片丛林再翻过一道桠口,就到那个山凹里了。山凹里仅有的那十来亩土地,全是女人家的。女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有两百天左右在这山凹里犁耕打耙,播种锄草收割着自己的庄稼。
走着走着,女人的脑海里便又再现了十二年前那个悲惨的场面。
女人的丈夫叫王二弟,是栗木湾小煤窑的窑主。栗木湾深藏在大山腹地,只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简易公路通往外面。王二弟雇了十来个民工在这里开了一个小煤窑。开了两年,赚回了全部投资,第三年便开始盈利了,想不到的是那小煤窑却在第三年的二月里便发生了事故。
王二弟虽然非法开采煤矿,但他对民工的安全还是非常负责的。他每天都在工人进洞工作前到洞里察看情况,确认安全了才允许工人们进洞去工作。每天傍晚收工后,他又进洞去检查当天工人作业后是否留下了安全隐患。如果有,他就及时排除。
那天清晨,工人们正在洞边的工棚里吃早餐,王二弟就扛着煤镐,打着火把进洞去了。他来到深深的洞里,发现顶上的几棵横梁在往下掉着水珠。那是用二三十厘米口径的松木搭架而成的横梁。王二弟杨起煤镐轻轻地向一根松木横梁戳去,轻轻一撬,那横梁便被撬下一大块腐屑来。原来是松木腐烂了。王二弟便转回洞口扛了几棵来进来要换那几棵烂梁。当他把那几棵腐烂的松木一镐一镐地撬落时,顶上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一股浑浊的水便往下冲来,淹没了王三弟和他所在的洞道。在洞口吃早餐的工人们听到响声,立即钻进洞去,可是水已漫淹了洞道,水位还在不停地卷着浪儿往上升。工人们知道水仓暴了,洞顶也塌陷了,这个小煤窑,包括王二弟,已被淹埋在大山的腹地里了。
王二弟的兄弟王三弟闻声赶来,想勒令工人们挖出王二弟,可是,整个洞都塌陷了,根本找不到洞道了,除非把大山一点一点挖开。
女人带着四岁的女儿和刚满周岁的儿子在煤窑口哭得死去活来,最后,王三弟找来一块大石板堵住洞口,并在石板上刻下了“王二弟之墓”几个大字。
一家人的重担全落在了女人肩上。孝敬年老的公婆,供养读高中的王三弟,抚养两个幼小的孩子。渐渐地,女人的孩子长大入学了,王三弟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于04年7月回家务农,给女人分担了孝敬公婆的担子。公婆年迈体弱,做不得活路了,为了减轻女人的负担,公婆决定把她们三娘崽分居出去,把山凹里的那十几亩平地和田坝的两亩水田也分给了女人。一家人分两家过,王三弟和女人各挑一副担子艰难地生活着。
女人嗬住马儿,卸下驮儿,把马拴在包谷地与丛林交接处的草坪上,然后从地边的岩石缝里取出了一把铁犁,把牛丫套上牛肩膀,嘘……嘘……嘘……地犁起地来。
山凹里的这十几亩地既平整又肥沃,就像女人的心一样。女人不知把它翻犁过几茬几遍,也不知收获过多少庄稼。乡里的领导早就看中了女人的这一凹子好地,三番五次动员女人拿种烤烟,可女人就是不肯,她说我一个女人家,种田又种地,还要盘两个娃儿读书,我哪有心情和时间种烤烟。我知道种烤烟比种包谷强,但种烤烟活路多,烘烤时还得三更半夜起来整火……
女人一想到三更半夜起来整火,心里就发毛了。丈夫死了,她一个女人家三更半夜起来整火,万一……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那个短命崽,不知哪天老娘要拿镰刀把……女人自己在心里说着话儿,但还是没敢再说下去。她真的不愿那样做,那太缺德了。她知道那个短命崽是谁,每次她在山凹里被他蒙住眼睛,抱到丛林里去时她都没有反抗的力气和机会。她知道那是个五大三粗的家伙。
山凹里静悄悄的,只听到老母牛的急促的呼吸和铁犁铧划破泥土的刷啦啦的声音。丛林里不时传来一两声鸟叫,她知道那些鸟儿在催她快快翻地下种。女人最害怕那个短命崽又冷不丁从背后把她的眼睛蒙住,然后把她抱进丛林里。
尽管那短命崽三番五次把女人抱到丛林里,但他却从来没有得逞过。当他把女人的衣服脱光再把自己的衣服脱光,像公牛似的准备扑向女人时,女人的那头母牛便会适时出现,摆动着尖溜溜角儿,勾着头向正要行凶的男人冲去,男人的雄心壮志被这比他更凶狠的牛一吓,焉了,忙就地一滚,顺势捞起自己的衣裤穿山甲似的逃进丛林里。
按理说,这些地应该早就翻犁过了,可是今年久旱无雨,油菜几乎无收,女人望着干枯无籽的油菜,心里非常伤感。她曾经试探性地来犁过两回,可那土地像铁板似的,任凭母牛撑弯了脊梁,铧尖儿还是钻不动那硬邦邦的泥土,只是咣啷啷的拖在土面上,把土地划成一道道浅浅的印痕。
好在五月里,大雨终于来了,雨水泡透了泥土,母牛稍一用力,铁铧儿便钻进泥土里,把黑油油的泥土翻了出来,发出刷啦啦的好听的声音。听着这声音,女人就象听着一首土地的歌。那歌声温温的,柔柔的,像春姑娘纤细的小手轻轻地抚摸在她的身上。
到了中午,女人大约犁了两亩地,已是“牛困人饥日已高”了。女人解丫放牛,自个儿来到地边的一棵桐树下歇息。桐树叶儿刚长有小儿子的小手般大,还没能够把阳光全部遮住,从树叶间透射下来的一束束光柱投在地上和女人身上,呈现出斑斑亮点,像给桐树下的那小块土地和女人身上盖上一层迷彩服似的。
当女人发现自己早上来得匆忙,忘记带吃的来时,饥饿和困乏同时袭上心头。她突然感到饿得发慌,困得四肢无力,接着两眼昏花,头顶上高大的桐树旋转了起来,女人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四体不支,昏倒在地上。
迷迷糊糊中,女人看见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丝不挂地从丛林里钻出,向她走过来,女人慌得大喊:短命崽,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老娘拿镰刀割……女人一边喊一边两手在身旁乱摸,可是她没有摸到什么东西。男人走近她,伸出一只熊掌般的大手在她的脸上抚摸着,摸着……
女人再也喊不出声来了,任凭那只大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女人竭尽全力想大喊一声,还是喊不出来,心里一激凌,醒了。
女人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她的母牛在用舌头舔她的脸。
母牛见主人醒了,忙把舌头缩进嘴里,扭头向一旁望去。女人坐起身来,顺着母牛的目光也往一旁望去,只见刚才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满头大汗的坐在不远的一块平整的石板上,他的面前放着还在冒热气的饭菜及一壶水。
饥饿困乏了的女人眼里便湿润起来了。
二嫂,我给你送水和饭来了。
哪个叫你来的?女人说这话时,脑海里又浮现着往日被男人蒙眼睛抱进丛林里的那一幕幕情景。
我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不来这里你会去哪里?
女人想了想,也是。我不来这里我会去哪里呢?
往回,那个人,是你吧。女人终于鼓起勇气,向男人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男人红着脸勾下了头,声音很低地说:是的,嫂子,我不该这么做,我对不起你了,你去告我吧。
其实我早就知道是你了,你真是……
你恨我吧。
你这个人,心里有那种想法为什么不明着跟我说。女人再也不忌讳什么了。
我是……我是怕你不答应。
你这样做,我就能答应你了?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短命崽。女人不含敌意的骂了一句。这一句是女人对男人第一次骂出口的。
我们吃饭吧,我饿了。女人向男人走去,她真的饿了。
嫂子你吃吧,我吃过了。
大家一起吃才香哩。
女人盛了两碗饭,把一碗递给了男人。
嫂子你吃吧,我吃过了。男人重复着刚才说的话。
听话,吃一碗,陪陪嫂子。
那……那好吧。男人终于接过了女人递来的碗。
母牛看见男人不像往常那样欺负女人了,便带着哞哞叫的牛崽向丛林那边走去。拴在地边的马儿此时正静静地站在一棵五倍树下闭目养神。
太阳开始向西偏去,丛林里的鸟叫声也停息了。山凹里静静的,静得女人只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的跳。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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