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在山路上颠簸,我的心情跟着车身颠得轻快,老刘也一样,满身畅快。
看得出来,老刘怕是好些年没说过这么多话,也没这般痛痛快快骂过这么多人了。阳光暖融融的穿过车窗外的树缝,斜斜落在前排座椅上。我转头看他时,只见他眼睛里盛满了笑,额头上的皱纹里嵌满了笑,塌陷的鼻窝里溢着笑,连乌紫的嘴唇上也飘着笑。
“老刘,今天可是过足了嘴瘾吧?” 我打趣道,“全村老老少少被你骂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的。”
“嘿!嘿!” 老刘干笑两声,转头嗓门陡然增高,带着他那想说就说想骂就骂的性格:“你龟儿懂个卵!在老子们这地界,你们领导那套温温柔柔的工作方法,纯属鸡巴扯谈:白费力气。你跟那些卵崽好好讲道理,他们左耳进右耳出,根本就听不进去,不把你们磨得没脾气才怪,搞不好还得给你使更多的绊子,不信,你们走着瞧嘛。”
他拍了拍大腿,顿了顿,语气里满是不屑:“其实,羊皮村大多人都是诚实的,太阳还没出来就起床干活,本本分分过日子。就是鸡巴那几个跳蚤,爱扯卵谈、耍滑头,仗着有点小算计就搅和事儿。老子跟他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底裤啥颜色哪个不清楚嘛,烂盘又烂干了的!说白了,这群龟孙就是欠骂,还得大声骂、往狠里骂,骂他们祖宗十八代。”
“你就不怕他们回头跟你算账?” 我顺着他的话问。
“老子怕他们个卵!” 老刘眼睛一瞪,脖颈上的青筋跳了跳,语气里满是硬气,“老子早就看这群卵崽不顺眼了!你晓得啥叫‘独人’不?就是一家人只有一个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不怕拼命的?老子就是独人,把老子惹火了,拼了老命也得让他们好看。跟你说个事儿,那几个偷奸耍滑、爱闹事的,还都是贫困户!你知道他们这贫困户是咋来的不?”
我摇摇头,一脸惊讶:“真不晓得!”
“你龟儿装啥糊涂?别蒙老子!” 老刘眯着眼打量我,眼神里满是怀疑,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真不知情。
我举起右手赌咒:“我要是骗你,我就是你孙子!这事儿我真没听说过,工作队来这么久,也没时间摸清这些底细,上级安排做啥就做啥,那有时间嘛。”
“那老子就给你说说嘛!” 老刘清了清嗓子,语速陡然加快,还不忘往窗外啐了一口,“羊皮村本来没这么多贫困户,姓黄那几家,都是上届村主任黄富贵的本家。他们穷?纯属他妈的扯犊子!家里盖着二层小楼,冰箱空调样样齐全,名额都是没经过选举投票,直接内定的,跟送人情似的,把政策当自家福利发。”
“还有那个王长狗,他的贫困户是‘打’来的!” 老刘拍着大腿,语气里满是火药味,“就在上前年的夏天,他听说姓黄的都评上了,心里不平衡,抄起一把杀猪刀就冲到黄富贵家,拍着桌子喊‘不给老子名额就同归于尽’。黄富贵那狗日的见他凶神恶煞的,吓得连夜给他办了手续,生怕这愣头青真动了刀子。”
他的语气陡然沉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很多:“当然也有真穷的,像蔡长青家。儿子三十多好不容易才成家,没过两年就得了肺癌,人说没就没了。没多久,儿媳妇受不了这苦,也偷偷离家出走了,就留下一个八个多月的奶娃,跟着七十岁的老两口过活。你说这穷不穷?那肯定穷啊!可他这贫困户,也是‘交易’来的。”
“那会儿村里刚建公墓,大家都觉得新公墓不吉利,谁都不愿意第一个把亲人埋进去。黄富贵就找到蔡长青,拿捏着老两口的难处说‘只要你把儿子的骨灰第一个安埋在青龙山公墓,贫困户名额就给你’。老两口刚丧子,走投无路,一把年纪了连哭都没力气,只能答应,捧着儿子的骨灰盒,一步步爬上公墓山,将儿子的骨灰盒安葬在那里。”
“还有吴满意家,也是一样的套路!” 老刘的声音带着火气,“他儿子接连生了俩孙子。王富贵听说后,带人上门,拍着胸脯说‘只要你去做结扎,就给你贫困户名额’。吴满意知道儿子儿媳跑也跑不掉,不答应还得被穿小鞋,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去卫生院挨了一刀,换来了那个沉甸甸的‘贫困户’钉在门上。”
老刘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四处乱喷:“你说这群龟孙,干的是人干的事吗?老百姓的难处不放在心上,却把国定政策当敛财的工具,出个证明、盖个章都要收钱,硬生生把大家伙的心都寒透了!你说,都烂成这样了,你们工作队光凭着一腔热血干工作,咋可能做得走?”
“听你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 我攥紧了方向盘,喉咙有些发紧,“怪不得我们推进工作处处碰壁,原来根儿在这儿。对了,后来黄富贵去哪了?”
“去哪了?遭报应了啥!” 老刘朝窗外狠狠吐了一口,语气里满是解气,“带着村委会那群坏蛋搞贪污,虚报扶贫项目,克扣补贴款,你们来之前就被查了,官帽摘了,还退了赃款。狗日的,真是太便宜那些龟儿了!依我看,就该把那些孙子送进去蹲大牢,让他们好好反省反省,别再出来祸害老百姓!”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老子告诉你,包括我们村,本来没有这么多贫困户,都是村委会那几个龟孙搞的鬼,上报的不是亲戚就是狗腿子,真正需要帮扶的,反倒被晾在一边。”
听老刘说完,我半天没吭声,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隐隐作痛。车窗外,树影飞速后退,那些看似光鲜的贫困户家庭、那些推进缓慢的工作、那些村民眼里藏不住的无奈,此刻都有了答案。怪不得有些贫困户家里挂着空调、开着小轿车,原来如此。
不知不觉间,牛岭村已经到了。我把车停在老树下,熄灭面包车引擎。老刘探头看了看窗外,问道:“还去检查路不?”
我揉了揉发闷的胸口,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去了,心口痛得厉害,我想回去歇会儿。”
正午的太阳横斜在头顶,将老树的影子拉倒在我的车身上,像是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我知道,工作队要修的,不只是山间的路,还有这些藏在暗处的 “坑”,只是这坑,比想象中更深、更难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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