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师学生宿舍的大门旁边有一块黑板,上面常常写上一些学员的名字,被写上名字的学员就可到教务处去领取信件或汇款单。
小龙的名字也时常“登”在这块黑板上,但他在教务处领到的只是一封又一封来自家乡的信,有的是他的大哥或弟妹写来的,有的是他的妻子芳芳写来的。至于汇款单,小龙打进这所学校起就没领过一张。
这是一所普通的中等师范专业学校,今年刚增设两个民办代课教师进修班,简称“民教班”。考入民教班进修的学员意味着毕业后就会从一个民办教师转正成为国家认可的、具有中师文凭的“公派教师”。
民教班的学员们大都是有夫之妇或有妇之夫,像小龙这样已婚多年且有了孩子的学员还真不少。
小龙来自素有“玉水金盆”之美称的平塘县。1983年9月,18岁的小龙就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当代课老师。在考入惠师进修之前,小龙没有品尝过爱情的甜蜜,也没有经历过失去爱情的酸楚。小龙与芳芳的婚姻是在封建意识浓厚的环境中,双方父母全权操纵的结果。他和芳芳机械地生养一女一男后,就同父母分居了。两口子在贫困的家庭生活与无奈的组合中欲播种夫妻感情的种子的时候,一次悲惨的事件降临到他们的头上,给了他们一次沉重的打击。
那是九二年十月的一个下午,中心校领导来听小龙的课,平时小龙上课都要背着孩子,那天因为有领导来听课,他就把他那刚满周岁的孩子关在教室外面,让他自己在操场上玩。就在小龙认真讲课的时候,他的孩子走到操场边儿,跌进了深深的水沟里。
那天晚上电光闪闪,雷雨交加,小两口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前来劝慰的人们都回家去了,他俩仍抽抽泣泣的哭到天亮。
他们在痛苦中度过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小龙突然对芳芳说:“从今天起,家里的任何事情我都不管,你除了盘弄田地外,还得做好全部家务,我只晓得吃饭。”
芳芳惊慌地问:“那你去干什么?”
“除了上课就是看书。”小龙简简单单地说。
芳芳不敢再问,她的心被小龙的话提得高高的,忐忑不安地去做小龙让她做的所有事情。芳芳也是个初中生,也有文化,当她看见小龙所看的书都是那些初中课本时,那悬在胸口上的心才放松下来。她知道这些年民办代课教师都可以报考师范,考上师范进修回来后就可以转正,领国家工资了。小龙能在最痛苦的时刻朝这个方向去发奋,去努力,芳芳感受到了极大的安慰。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龙果然考上了师范,来到惠师民教班进修。
小龙自然清楚,他的妻子是没有能力给他寄钱来的,他自己在家里借来的钱不多,交清培训费后所剩无几,他只有靠剩下的这几文钱苦苦度日。一个大男子汉,一餐只打三两饭,一勺菜。
小龙的学习不但没有因此受到影响,而且每一门学科成绩都在全班中上等,尤其是音乐,在全校出类拔卒,因此而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亲睐。也正是因为他的音乐才能比较突出,才使惠和他之间产生了爱情。
惠三十来岁,家住惠县城郊三都镇,丈夫叫陈力,是三都镇信用社的职员。惠原在三都镇所辖的一个民办小学教书。她不仅心地善良,活泼大方,而且给人一种成熟的美感,就像那十六的月亮又圆又亮。她很爱唱歌,也很会唱歌。一次周末晚会,她唱的是女高音《百灵鸟》,小龙用电子琴为她伴奏,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赢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赞赏。
晚会过后,星期一,普师班和民教班全体学员照例上操,教音乐的申德洛突然走进民教班的队列里,把小龙叫出来,带进了办公室。
散操后,小龙才和申老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小龙并没有往教室走去,而是跟着申老师一直来到四楼的音乐室。原来,申老师了解到小龙的音乐基础比较好,就叫他去接管音乐室,并让他担任校乐队队长。
小龙住进音乐室后,惠便主动去接近他,常常到音乐室去唱歌,叫小龙帮她伴奏,或者叫小龙陪他谈话。起初,他们只谈过去的工作和学习,后来他们都不自觉地向对方谈起了自己过去的生活和家庭。
谈到小龙的婚姻和家庭,惠表现出强烈的同情。之后,惠便在生活上照顾起小龙来。她给小龙补买饭菜票,让小龙尽量吃饱。每天早上小龙跑步回来,惠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或者面条。那是从校园门口那家小食店里买来的。为了方便对小龙的照顾,惠干脆把两人的饭菜票全集中在她身上,任由她来支配。自然,不足之处全由惠一人担当。两人的饭打在一钵,菜打做一碗,一日三餐,两人全凑在一起吃。星期六和星期天,惠就把小龙带到三都她的家作客。除了三都外,她还带他去过她的娘家安潭,她的公公家高镇。无论去哪里,小龙都得到惠的亲人们的热情接待。每天晚上上完自习课,惠也总爱叫小龙陪她进城吃霄夜、看电影或者到校园外面的马路上溜溜达、散散步。惠像一位仁慈的姐姐在关爱她的弟弟,又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成天飞翔在小龙的周围。惠师校园的四周乃至整个惠县郊区,无处不留下也俩并肩漫步的足迹。
在这种情景中,爱情的种子最容易萌芽,而惠和小龙之间的爱情已经长出了叶子。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小龙正在音乐室里练琴,惠突然泪流满面的跑进来,哭哭啼啼地对小龙说:她的丈夫因涉及贪污公款潜逃了。小龙听后大吃一惊,一边安慰她,一边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打来一盆水让她洗脸。
惠洗完脸,像十八岁的小姑娘似的伤心地对小龙说:“陪我去看一看家吧。”说完没等小龙回答就匆匆地走下楼去。
十分钟后,小龙和惠一起乘车来到了三都镇。只见惠家的门上交叉地贴着两张封条,门环上还挂着一把新的大铁锁。
惠到信用社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她后面跟着一位男人。那男人约五十来岁,身穿咖啡色西装,手里拿着一把用毛线串起来的黄铜色钥匙。
惠告诉小龙他是信用社的伍主任。
伍主任揭开封条,让惠进去。惠开门进去时伍主任对她说:“我在镇西给你们租了一间屋子,供你们母女两人住。你把床铺和衣被等生活用品搬到那里去,其余的暂时留下。”惠没有说话,她钻进客厅里去,小龙也跟了进去。惠打开从客厅通向里间的房门,走进里间去了。小龙站在门边,并没有跟着进去。惠打开里间的窗户。窗户很大,从透过窗户的阳光照射着的壁柜可以判定那是惠和她丈夫的房间。惠正在挂满衣服的壁柜里寻找什么。
惠从一件灰黑色的西装口袋里翻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时扭头看了小龙一眼,然后转过身去。
惠看完那张纸,把它重新折叠好后,胡乱捞了几件小孩子的衣服装进一只挂包里,才转过身走出门来。
伍主任重新在惠的家门上贴封条,挂上锁,转身往镇西门走去。他走了几步,发现没有人跟来,又停了下来,对惠说:“快走呀,我带你去那间屋子。”
惠说:“多谢了。”然后她对小龙说:“走,咱们去高镇。”
惠和小龙一起乘车经县城来到她的公公家。
陈力的父亲原是高镇镇纪委干部,现在退休在家,一边饲养几只海狸鼠,一边照看孙女。正在给海狸鼠添饲料的陈老头见女儿和小龙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慢吞吞地说:“娟娟在楼上,睡着了。”
惠马上走上楼去。一会儿,她把娟娟抱下楼来,对老人说:“爸,我把娟娟送去安潭住一段时间,两三个月再把她接过来。”老人有些不高兴地说:“是你的女儿,随便你啦。”
惠没有和老人多说些什么,她把娟娟的玩具全部装进一只大箱子,叫小龙把箱子搬出去。惠背上娟娟,临出门时,她把那张纸条交给了她的公公。
惠和小龙又乘车过县城,经三都,直奔安潭。
下午6点钟,惠和小龙按时赶到学校上晚自习。回到学校,惠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依然那样的快乐,照样和小龙一起吃饭、学习、上街、逛马路。
这是他们入学后第一个学期发生的事情。惠的丈夫失踪后的第十天,本学期结束,寒假开始。
寒假在腊肉和烈酒的浓香中度过。阳春三月,惠师的学员们已全部返回了校园,开始了又一个学期紧张的学习。
中午,小龙在打扫音乐室,惠上来,递给小龙一件新织的毛衣。这件毛衣是用灰、黑和茄紫三种颜色织成的,条纹非常美丽,针脚相当厚实。小龙捧在手里,一股暖流顿时涌遍全身。他深情地望着惠,不知说什么才好。
惠叫小龙穿上毛衣,和她一起去安潭把娟娟接来送到高镇她公公家。老人看见娟娟,忙把她抱在怀里,边亲边说:“好久不见孙女了,好久不见孙女了。爷爷好孤独,爷爷好想你啊!”接着,他对小龙说:“多亏你了,小龙。陈力不在,有你陪娟娟她妈妈,帮助她们母女,真是难得。”
陈老的话使小龙的脸立即红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感激还是讽刺。小龙心想:按理说,陈老不应该感激我,要是换上别的人家,我早就被惠的公公家和她娘家的人诅咒得不是了。我这样公开地和惠往来,他们都不但不骂我,反而对我是这样的热情,他一直想不透这个问题。要说那陈老是讽刺我吧,从他说话时那和谒的表情看,那绝对不是讽刺。那会是什么呢?
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近处的同学们都回家去了,留在学校的大都是外县的学员。小龙家在平塘,路远不能回去。惠昨天晚上独自去高镇看望娟娟。小龙一早起来无所事,就在音乐室里练琴、吃饭、睡午觉。谁知他刚躺下不久,惠就又从高镇来到了学校。
“小龙,起来,我们到叶丽家玩去。”惠说。
叶丽也是他们民教班的学员,她和惠、小龙两人玩得也不错。她家住在惠县芦山镇龙塘村。
小龙已经习惯和惠在一起,因为他和惠在一起时总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与幸福,并且他已经从这种快乐与幸福中尝到了爱情的滋味。所以他完全赞同惠的建议。
两人走出校园,来到县城北门,上了一辆大巴车。一个小时后,他们就来到了芦山镇。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他们下了车,在小镇上兜了一圈,然后胡乱吃了点东西,才慢吞吞地走出镇去。
刚出小镇不到两里地,一条宽阔的河流便横躺在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清澈的河水在初夏柔和的夕阳映照下泛着鳞鳞的波光。河对岸是一片梯田,正是菜花开放时节,金黄色的菜花中,有一棵羊肠小道忽隐忽现地延伸向远处的一片密林。有两个庄稼人赶着一头黄牛从油菜花里冒了出来。只见他们沿那条小道下到河里,挽起裤管趟过河来了。
惠等那两人都上了岸,便走过去问他们龙塘村往哪走。一位老大伯指着对岸的那条小道对他们说:“过完河,踏上那条小道,再穿过那片树林子就是了。”
待那两人拐过弯儿不见了,惠才和小龙下到河边。看着河底一颗颗碗口般大小的鹅卵石,一向以“姐姐”自称的惠突然间撒起娇来。她对小龙说:“我的脚板不耐磨,你背我过河吧。”
小龙心里觉得有点好笑:这么大个人儿,这点浅浅的河水都趟不过,还要人背。但他又想,从与惠相识到相爱的这些日子,虽然两人常常挨得很近很近,却从未触摸过对方的身体,不知道那种感觉将会是什么样子。
惠一手提着小龙的鞋袜,一手巴住小龙的肩膀,紧紧地伏在小龙的背上。两人的心里同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甜蜜。小龙像背新娘似的,在夕阳余辉的渲染下把惠背过了河。
过完油菜地,还没进入密林,夜幕已经降临大地。没有月亮,漆黑的夜空中,几颗星星在微微闪烁,像几支将被风吹熄的烛火。夜色中,前面的林子只剩下模糊的棱角,像一团巴在夜幕上的黑泥,羊肠小道在小龙和惠的脚下隐陷得无影无踪。
惠和小龙紧紧偎依着艰难地向前摸去,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气息和体温,两颗心的距离越来越近。到达密林深处时,两人的感情终于缺堤,蕴蓄了许久的爱情像洪水似的从缺口处奔流出来……
深夜十二点,小龙和惠才摸出密林,来到林边的一个村子。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家的窗子还打开着,一束明亮的灯光从屋子里射出来。惠说那可能是叶丽家。两人朝灯光走去,村子里顿时暴发狗的狂吠,有几条狗冲上前来,围着两位陌生人的竭斯底里的吼叫,惠感到恐慌,忙偎在小龙怀里,小龙搀着她,来到了透着灯光的窗前。果然是叶丽的家,叶丽已经站在门口,她说她的丈夫已经睡了,她独自在客厅里看书,已等候他们多时了。进到家里,叶丽看着显得很疲惫的惠,掩面一笑,忙去冲茶。
爱情的河堤一旦崩塌,就难以修复,惠和小龙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们把爱情写在校园外面的公路旁,写在惠县郊区的沙滩里、草地上。没有品尝过爱情甜蜜的小龙,终于品尝到了,没的经历过爱的狂潮的小龙终于经历过了。爱情的魔力使小龙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离婚、再婚、与惠长厢斯守这一既艰难而又充满激情和自信的里程。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学期又结束了。暑假开始的第一天,小龙不愿回家,他说他要在惠县陪惠,惠不答应,撵他走。她讳莫如深地对他说:你的妻子在家等着你,你应该回家,你必须回家。
小龙拗不过,只好幸幸地转回自己的小村。
小龙回到小村的时候,小村前面的那片稻田已插满了秧苗,有几块秧苗转青了,主人们正在喷洒农药。小龙走到村前小溪边时,正在清洗喷雾器的芳芳激动的问:放假了?小龙却平平淡淡地答:放了。
芳芳跟在小龙后边,一边走一边念叨:刚栽完秧,包谷眼看得锄二草了。你来了好,在家带女儿,做点家务,我自个儿锄草去。
芳芳根本不奢望小龙回家帮他干什么农活。她心想,小龙毕业后将转为正式的领国家工资的教师,其身价也将跃上一个新的台阶,而自己永远还是个农民,只要丈夫还能回来,还承认这个家,就不错了。
小龙刚跨进家门,女儿央央就一头扑到他的怀里,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
小龙结婚早,加上家中生活水平又差,央央出生后严重缺钙,面色又黄又瘦,两岁半才学会走路,现在已经5岁多,虽然能跑能跳,但仍是面黄肌瘦的。看着怀中的女儿,想起失去的那个儿子,小龙心痛极了,眼泪好几次爬到二门,他都勉强摁了回去。芳芳做了一锅香喷喷的包谷饭,炒了一桌五颜六色的农家菜,以慰劳小龙的回来。
小龙不得不承认,芳芳是一个十分贤慧,又懂文化的农村女人,比起寨子邻中与她同龄的那些媳妇来,芳芳要好得多了。但是在小龙眼里,芳芳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是他名份上的妻子,一位家庭主妇罢了。小龙认为自己和芳芳之间没有什么感情,他在她身上从来没有体会到爱的韵味。尽管他知道芳芳很在乎他,在乎这个家,尽管他觉得芳芳是爱他的。
小龙心不在焉地吃着饭。芳芳坐在对面,一边吃饭一边不时看看小龙。看着小龙疲劳的神态和消瘦的身子,联想到小龙在远隔几百里外的学校无依无靠、生活俭朴的情景,她感到心里真不是滋味。
芳芳天天起早贪黑上山下地干农活,小龙天天在家哄女儿、看书、写作、做家务,日子平淡得使小龙几乎发呆的时候,惠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芳芳吃过早饭顶着烈日下地给包谷锄草去了,小龙把女儿抱到床上哄睡之后,自己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龙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急忙起来开门一看,惠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正站在门外,她的身后停放着一辆黑色自行车。小龙又惊又喜,一边把惠迎进家来一边问:你怎么来了?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惠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气吁吁地说:别问了,今天真是累死我了。
学校放假后,惠到娘家住了两天,又到公公家住了几天,觉得很孤独很寂寞。她突然想起在重庆工作的二弟,二弟有好多年没有回家了,她非常想念他,便想起来要到重庆去看看,趁机在那里玩上几天。对于惠来说,钱是不成问题的,陈力虽然失踪,但却悄悄给她留了一笔钱,只是她一个女人出这么远的门,一路孤单不说,恐怕还有些不安全,应该找一个人陪她同去,以便有个照应。于是她想到了小龙。
第二天上午,惠坐上去平塘的车。在车上颠簸了五个多小时,中午12点,惠在平塘汽车站下了车。她一下车,就去打听开往白龙方向的车几点钟走,售票员告诉她:要到下午5点钟。
惠等不到那个时候,她恨不得立即拽上小龙飞向重庆。
惠拿三百元钱做押金,向车站的一位值勤人员租了一辆自行车。然后骑着车一路打问,两个多小时后,她来到了白龙场坝。惠在场坝上问到了去小龙家的路,听说也能通车,她很高兴,就骑车出场坝爬上一道坡。过完这段缓坡,来到一条小河边。河岸边有一个小村子,惠就到村子里去询问这里是不是后山沟村,小龙家是不是住在这里。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对她说:你说的是龙老师吗?他家住在后山沟村,你走错路了,这里是拉塘寨。
这里有没有去后山沟村的路?
有的,是山道,不能骑车子。
麻烦你帮我找个人带路吧,我可以给他钱。
既然是龙老师的朋友,我就叫我儿子给你带路吧,什么钱不钱的,不兴这个。那个男人说完,就朝他身后的一幢瓦屋里大喊:小木,小木!被唤着小木的孩子出门来了,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把这位姨姨带到后山沟龙老师家去。那男人说。
小孩非常乐意。于是,惠跟在男孩后面绕过寨子,爬上了寨子后面的山路。惠,一个从小就在温室里长大的女人,穿着高跟鞋,扛着自行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足足爬行了两个小时。
小龙被惠的精神感动了,他答应陪惠去重庆。
小龙差人把在地里干活的妻子叫回家。
惠看看粗壮朴实而又透着乡村妇女贤慧勤劳品格的芳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通过一个下午的接触,彼此之间似乎已扫除了猜忌。晚饭过后,两个女人在屋子里谈心,小龙则带着女儿到邻居家玩去了。
夜深了,小龙才回来,他看见两个女人并排睡在一起,像一对姐妹似的,他心里便生长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他来到隔壁的另一个房间里打了个地铺,和女儿躺在地铺上。
小龙躺在地铺上久久不能入睡。月光从屋顶的好几个破洞中透进屋里。透过柴条编织的墙壁,可以看见几颗星星在天空中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山梁的轮廓时断时续。远处传来蛙鸣声。邻居家的房顶上有两只猫在打斗,喵呜喵呜地叫着,把瓦片弄得辟哩啪啦响。
芳芳睡得很香,她干活干累了。
惠也睡得很甜,她扛车走累了。
小龙心里装着两个女人并排睡着的模样,一直想到天亮。
吃过早餐,小龙对芳芳说:惠要回去了,我得把她送到场坝。
芳芳说:你去吧,送她上了车再回来。
小龙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惠跟在小龙身后。他和她在芳芳的目光里走出门,走出小村,走过水汪汪的散布着一层淡绿的稻田,爬上了对面的丫口。最后,他和她消失在芳芳的视线里。
翻过丫口,走过一大片生长着绿色的玉米地,远远地,他们看见了白龙场坝,两人的心激动起来,仿佛那场坝就是他们要去的雾都,就是他们即将走进的爱情王国。
小龙,小龙,你们等等我!
正当小龙和惠正在为他们自己将要踏上爱的征程而激情奔放的时候,后面突然传来芳芳的喊声。
小龙和惠同时惊诧了,扭头望去,只见绿树掩映的林间小道上,身穿紫红色外衣的芳芳正向他们跑来,她那轻柔的长发随着她奔跑的频率在肩后忽悠忽悠地飘荡着。惠不自觉地陶醉在这美丽动人的情景里,以致芳芳跑到他和她的面前时,惠都还没有从方才那幅靓丽的画面中回过神来。
你来做什么?小龙问芳芳。他似乎没有在意那个动人的画面。他对芳芳的突然追来感到很意外。
芳芳没答理小龙。她把用洁白的手巾包着的一双鞋垫递给惠,说:给你一样东西。
惠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那鞋垫是用红丝线纳成的,细针细线,精密绝伦,周边滚得相当密实,鞋垫正面,在两朵玫瑰花的背景里,有八个正规的华文行楷大字特别引人注目,它们是:天作之合,永不忘却。
看着这双鞋垫,惠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她看看小龙,又看看芳芳,目光定在芳芳的脸上,好像企图从芳芳的脸上寻找什么,挖掘什么。许久,她才握住芳芳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芳芳,你给了我一件多么宝贵的东西。
别客气。芳芳大方地说,这是我自己做的,你拿去做个纪念吧。
你先回去吧,芳芳,马上到场坝了,我送她上车就回来。
小龙撒谎说。他有点担心芳芳戳穿他和她的阴谋。
不,既然已到这里,我也该送她到场坝上车才好。
芳芳说完,一种诡密的表情在她的脸上闪了一下。惠和小龙的心同时咯噔了一下,但彼此心照不宣。因为她们知道,两人一起去重庆度“蜜月”的计划将要落空了。
三人一起来到场坝,一辆中巴车正准备出发。惠没有再说什么,她怀着极度悲伤的心情,把眼泪吞进肚皮上了车。
惠就这样的走了,小龙很想很想跟她去,但他又忍不下心伤害芳芳,只好和芳芳一起回到了后山沟村。
八月二十八日,小龙到学校报到时,没有从报到册上看到惠的名字。他立即赶到高镇,惠的公公家的门紧闭着。他又踅转至安潭,惠的小弟告诉他:我姐在三都。小龙来到三都,发现惠家的门被解封了,惠正在屋子里整理东西。在门口玩积木的娟娟看见了小龙,高兴地大喊:妈妈,妈妈,龙叔叔来了,龙叔叔来了!惠听到后就在屋里应道:娟娟,快叫龙叔叔来帮忙。
小龙钻进屋里二话没说,便在惠的指挥下动起手来。他擦玻璃,搬衣柜,安装电线、电灯。两人一边忙碌着,一边进行下面的对话:
你去重庆来了?
去了,在那里玩了半个月。
哪个陪你去?
哪个陪我嘛,我自己去的。
真对不起,那天,要不是……
别说了,看得出来,芳芳她是个精明的人,也是一个胸怀广阔的人,还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农村妇女。
别捧她了。
真的,她不错,在她面前,我真有点自惭形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觉得你的妻子很美吗?
是的,她很美,在我们小村,我的伙伴们都说我很有福气,说我讨了个美丽的老婆。
那不就得了。
不是的,我已经跟你讲过,我们的婚姻是父母一手包办的,我和她之间一点爱情都没有。我们的家庭只是一种人员的组合。
那你应该在这种组合中培养你们的爱情。
不可能,我们结婚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在这十年里,我只能以一个丈夫的名义维持我们那个脆弱的家,我从来没有以爱人的身份去爱过她。
那你打算怎么办?
毕业后,和你结婚。小龙直截了当地说。
不可能,因为我们没有条件在一起,惠似乎很吃惊。
什么条件,难道爱一个人,和一个人结婚还需要客观条件吗?
最起码你要考虑到,毕业后,我们都得回到各自的县去,甚至还得回到原来的学校去,到时候,你能从平塘调到惠县来吗,或者我能从惠县调到平塘去吗?
我现在不考虑这些,因为时期还没有成熟。
时期永远不会成熟。
为什么?
也许你没有那种胆量。
谁说没有?陈力还没走时,我就大胆的跟你来往,甚至单独和你去你家。
那是另外回事。
哎,陈力有消息吗?
没有。
那房子是怎样解封的?
我爸是纪委退休干部,这点事情难道他办不到?他还在……
他还在做什么?
不关你的事,别问。
房间被整理得井井有条,惠到镇上打来两盒饭和一碗米粉。她把粉递给娟娟,然后和小龙伏在一张四方桌上吃起饭来。
吃完饭我们就去学校。惠边吃边说。
我已经报到了。
你见叶丽来了没有?
没看到。
该死的叶丽,她差点儿把咱们的事情给暴光了,幸好她没有找到证据。
暴光就暴光呗。小龙不以为然。
如果学校知道了,我们会被开除的。惠严肃地说。
那……
说到要被开除,小龙才紧张起来,自己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和力气,才考入惠师进修,眼看就要毕业成为一位名符其实的公派教师了,如果中途被开除,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但他又想起了罗密欧与周丽叶、牛郎和织女……等等,他们都是为了追求纯洁高尚的爱情而抛弃荣华富贵的。倘若自己也为了与惠的爱情而被开除,那也值得。
以后咱们得谨慎些。惠说。
吃完饭,小龙和惠一起把娟娟送到安潭,然后来到学校报到、注册、整理床铺、领取课本。第二天就正式上课了。
小龙并没有完全沉轮在爱情的海洋里,相反,在惠的帮助下,他的器乐演奏技能突飞猛进,很快掌握了电子琴、架子鼓、小提琴、等西洋乐器的演奏技巧。学校组织了一次又一次的文艺晚会,小龙带领他的乐队为之做出了很大奉献。学校领导对小龙非常赏识。几乎学校的全体老师都非常专业性地对所有的学员进行职业技能方面的培训,对学员的私生活并不怎么关注,尤其是民教班的这些学员,大概是老师们都认为这些学员们都是经过生活实践的缘故吧。
一天晚上,晚自习还没有结束,惠就先出教室走了,她走过小龙的身边时,悄悄给小龙丢了一张纸条。小龙用手捂住纸条,打开来,从手指缝中看见纸条上写着:我在二中沙坑边等你。
小龙很快来到惠约定的地方。惠见小龙来了,说:我带你去见一个地方。
那里?小龙问。
去了就知道了。
他跟在她身后,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玫瑰歌舞厅。舞会刚结束,成双成对的舞伴正手位手地从舞厅里走出来。惠把小龙拉进舞厅里,叫他先在一张沙发上坐着,她自己走到总台去,和正在总台整理乐器的几个人嘀咕了一阵,才招手叫小龙走过去。舞厅仍保持舞会时候的场景,霓红灯光在绿色的地毯上有规律地奔跑着,小龙踏过地毯,来到总台前面。
总台负责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丰姿招展的女人。她对小龙说:听说你是师范校乐队队长,我们想请你到舞厅来做事,你乐意吗?
做什么事?小龙不解地问。
当鼓手,行吗?
小龙毫不犹豫地说:行。不过,你们舞厅的营业时间正好与我们的晚自习时间相冲,我不可能不上晚自习吧。
你只来星期六和星期五晚上,这两个晚上你们正好没上晚自习。
那好吧,但是报酬呢?
报酬你就不用愁了,你来上一晚班,我们给你二十块钱,行不行?
小龙高兴地说;要得。
总台女人对小龙的演奏技能进行了面试之后,放心地笑了。
小龙要去舞厅上班,惠对小龙进行了一番包装,给他买新衣服、新皮鞋,领他去冼面,去汤发。原本就英俊的小龙更加潇洒起来。
星期五和星期六晚上,小龙就去玫瑰歌舞厅上班,惠自然也要陪他去。有时惠还上台去唱两首歌。惠不愧为校园歌手,她的歌声和其他歌女一样的甜美。因此,惠到舞厅唱歌也得到一些小费。
从舞厅出来,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夜市去吃夜霄。尽管小龙衣袋里有了总台付给的工钱,但惠仍像往常一样坚持由自己支付和小龙一起花消的一切费用。夜霄之后,两人就从一条寂静的小胡同钻过,拐弯抹角地来到校园后面的草地上数星星望月亮,把他们的爱情一次又一次地刻写在美丽的夜色里。
两年的校园生活很快结束,九五年七月,民教班一百多名学员圆满完成学业。捧着汤金的《中等师范毕业证书》,学员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会餐,热闹的会餐,舞会,疯狂的舞会。学员们全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悦和即将分手的留恋之中。留言、赠物、合影、紧紧的拥抱,把整个校园闹得彻夜不眠。
惠和小龙躲开狂热的同学们,又来到校园后面的那块草地上。两人在草地上紧紧地拥抱着,疯狂地亲吻着,尽情地把对对方的爱毫无保留地表达、释放。连星星都害羞得直眨眼睛。
当他和她都觉得很累很累的时候,他们就依偎着坐在草地上,开始了离别前的谈话:
明天我们就分开了,我真舍不得你走。
我也是。但是家乡的孩子们正等着我啊,我必须回去。
那当然,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的光荣。
可是,陈力要是不回来,你怎么办?
他会回来的。惠十分自信。
你帮助我快乐地度过了这两年我原认为难熬的时光,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别说傻话了,龙。
如果陈力回来了,知道了我们的事,他会怎样对待你呢?
其实他早已不在乎我和谁发生任何关系了,他……就算他畏罪吧,他走之前,我们就已有离婚协议,只是还没递交到法院,他就出事了。我现在盼他早日回来。他一回来,我们就马上离婚。
这——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说来话长。别问这些了。
小龙似乎明白了惠的意思,他暗暗的把惠的话装进心里。第二天,她送他到车站。车子开走的时候,他甩给她一句话:等着我,我会回来看你的。
惠脸上立刻挂满了泪水。
小龙回到家乡,当上了他们后山沟办学点的负责人。他凭着自己的能力和敬业精神,只用两年时间,就把原来只有一、二两个年级的后山沟小学发展成拥有130名学生,六个教师的村办完小。
有了一点成绩的小龙开始查询惠的消息。
小龙查到了叶丽的电话,叶丽告诉他:惠和陈力离婚了。现在,惠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带着女儿娟娟住到城里去了。
小龙没有再问叶丽关于惠的其它情况,凭着惠离婚这一事实,他坚信惠心里有他并一定还在等着他。
小龙开始筹划和芳芳离婚的事情。
他到法院递交了离婚诉状。
法院三次把小龙唤去做思想工作,企图叫他和芳芳保持夫妻关系并建设好自己的家庭,小龙却顽固地坚持要离婚。法院无奈,只好又传芳芳来与小龙当面对证。谁知芳芳却慷慨地说:他要和我离婚,就让他离吧,我同意。不过,我可有一个条件,只要他答应了,我马上签字。
法院问:有什么条件,你说吧。
我们家庭原来所有的一切,包括人和物,除了我丈夫——小龙外,其余的都归我。
法院问小龙:你答应这个条件吗?
小龙想:惠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她买的那套房子不就自然地成为自己的家了吗?还有娟娟。家里的那三间风来风扫地,月来月点灯的破木房和那几块瘦地,反正我也用不着了,就留给芳芳吧。于是小龙说他完全答应芳芳的条件。
法院按照双方达成的协议写好了判决书,小龙和芳芳都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离了婚的小龙和芳芳一起坐车来到白龙场坝,在从场坝走回小村的路上,芳芳意味深长地对小龙说:我知道现在无论对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要这个家,是想留给你。你要知道,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随时都可以进来。
小龙好像没有听到芳芳的话,他在想他心中那些美丽的事情。
小龙没有家了,他又和父母挤住在一起。
学期结束,暑假,小龙终于踏上了寻求爱情的征途。小龙来到惠县,找到了惠的家。那是一套两百来个平方的三室一厅的商品房,虽然还没装修,但感觉很宽敞很明亮。
惠伏在客厅的写字台上赶写学期论文,见小龙来了,又惊又喜,忙叫小龙到沙发上坐。
惠给小龙沏了一杯荼,然后坐在小龙旁边的另一根沙发上。
小龙把离婚的经过和结果一股脑儿告诉惠,惠听了,像沙发上有一根钢针锥进她的屁股似的跳将起来。
你离婚干什么?惠张大嘴巴问。
我要和你结婚。小龙斩钉截铁地说。
我没说过要和你结婚呀。
那你和陈力为啥离婚?
我俩感情不和,进校以前就想离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你现在跟谁一起住?
我和娟娟呀,她现在上初中二年级了。
你不找个伴儿吗?
正在找呢。
你需要我吗?
哪个说需要你啊。惠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又觉得很好笑。
可我离婚全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啊。
别说傻话了,小龙,我不会和你结婚的。
为什么?小龙有点紧张起来,难道我们的爱情就这样了结了,就这样被你埋进坟墓里了?
我就是不想让我们的爱情走进坟墓,所以才不能和你结婚。你不知道吗,结婚是爱情的坟墓。我之所以不让我们的爱情走进坟墓,是因为我们的爱情充满了快乐,我要让它永远成为我们共同的思念,我要让它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生活中有了这种永远不着边际的思念,才不至于使人感到孤独寂寞。。
结婚怎么会是爱情的坟墓呢?小龙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小龙伤感地拿出他和芳芳的离婚判决书递给惠看。惠仔细地看完后,气愤的表情忽然开朗起来。他对小龙说:难道你不觉得你的芳芳可爱吗?
总之,我和她的婚姻是父母一手包办的。
惠耐心地开导说:结婚固然是爱情的坟墓,但同时也是播种爱情的沃土。回去吧,我的傻弟弟,你们的爱情的种子已经萌芽了。
小龙生气了。他没有在惠家里吃饭,气冲冲地走出来,惠也冲了出来,追上他,强行挽住他的胳膊,像一对恩爱夫妻似的,两人来到了车站。
车子开动了,惠不停地向伏在窗边的小龙挥手。他和她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载满旅客的班车向平塘方向开去,小龙把美好的梦愿留在了惠县,生长他们的爱情的惠城在他的视野里向后退去、退去,一直退到他的永久的记忆深处。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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