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古城垣的岁月回响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赤水 万慧阳    阅读次数：2485    发布时间：2025-12-19

我与赤水古城垣的缘分，始于箭道街的老屋——我生于此，长于此，二十几度春秋走过门前青石板。乙巳年十月，趁着回乡，听闻古城垣已悄然修复如初，便与老伴相携至北门老街。只见“天泽门”静静立在旧时风里，我们拾级而上，如同去见一位久别的故人——心中藏着近乡情怯的忐忑，也怀着沉静的期盼，只为看看它如今的容颜。

登上城楼平台，举目望去，滔滔赤水自乌蒙山奔涌而来，流到“犁辕坝”，便柔了身段，轻轻一弯，将一片土地揽入怀中——那便是赤水古城。而那道沿着河岸山势、默默蜿蜒的青灰长影，正是古城四百余年不灭的魂魄：赤水古城垣。

赤水建城，始于明万历二十九年。彼时“改土归流”烽烟初散，新置的仁怀县急需一座坚城以定边陲。首任知县曹一科在窘迫之中，选中了赤水河南岸三面环水的留元坝。他借土司旧基，率军民采青石、红砂，以石灰糯米浆灌缝，夯土石为墙。不过经年，一座周回四百七十五丈、高一丈四尺的石城，已在河畔巍然矗立。

城开四门，各司其职，亦各怀祈愿。东曰“青阳”，迎朝日，接盐船，帆樯如林，市声鼎沸；南称“南薰”，取《南风歌》雅意，踞山脊之高，望政通人和；西名“聚金”，黔地竹木药材自此出山，商旅络绎，货积如云；北谓“天泽”，临滔滔赤水，承天恩之佑，平沙官渡，北通泸州。

四门之中，临河的北门与西门最见风物流转，也最系着古城命脉与我少时旧梦。

北门---天泽门，是古城的脸面，亦是咽喉。城楼已逝，城门洞犹存，条石拱券被岁月摩挲得光滑如铸。昔年城门内外，一派鲜活：长征社茶社里终日人声鼎沸，谢老中医与西医张老师医名远播，唐大爷凭捉鳝养家，梁、毛二匠裁衣修表技艺称绝，扬氏香烛杂货琳琅满目。邱氏理发店旧招牌在风中轻晃，老师傅剃刀翻飞，将街谈巷议、舟楫桨声都修进时光鬓角。石阶边的陈氏铁匠铺炉火正红，风箱呼喘，锤声叮当，四溅火星在青石板上瞬熄永存，把锄犁锅釜的温度，烙进北门的市井朝夕。

儿时我常与伙伴在此嬉闹，抚石听古。旧志载门外“平沙疏村，廛肆较多”。想当年渡口舟楫如梭，对岸九支镇的乡人清晨挑菜携禽而来，午后背货而归。一衣带水，两岸依存。那木船晃晃悠悠，艄公竹篙一点，便划过河心，从黔入川不过一盏茶工夫。冬日河水凛冽，我们赤脚踩进浅滩担水，寒意刺骨，却偏要互相泼溅，把冷清冬日搅成一片热腾腾的欢闹。赤水河夏时屡发洪涛，浊浪排空，却从未淹过天泽门槛——仿佛那门楣之上，真刻着苍天的垂怜。

西门---聚金门，是古城的血脉与心跳。形制虽似北门，气象却大不同。这里没有疏阔河风，只有车马喧阗、市声鼎沸，以及黄木沟里藏着的活色生香。

沟口的长征社造船厂，终日响着节奏分明的斧凿声。墨线弹落，刨花如雪，新船卧滩待水，旧船架上沐阳。桐油刷过的船体泛着琥珀光泽，空气里满是木屑与桐油交缠的暖香。

夏日的黄木沟是满城欢动的浴场。黄昏时分，男人赤膊跃入深水，浪花四溅；女子挽袖浣衣，笑语随波；孩童套着各色救生圈，在浅滩扑腾打闹。一沟暑气，就这样被搅散在粼粼清波里。

儿时最爱在西门内外奔跑。青石板被岁月磨得亮如镜面，映着往来步履。豆花饭、鸭儿粑、蒸笼鲊的叫卖声，与酒旗招展、客栈吆喝混成一片热腾腾的交响。码头总有船卸下竹木山货，载走盐巴布匹——那时不懂“仁岸盐运”的宏阔，只记得糖画摊前的晶莹、铁匠铺里的星火、深巷飘来的米糕甜香……这些细碎的光点，都砌进了古城墙的石头缝里。如今抚门静立，掌心贴着沁凉石面，却仿佛仍能触到，那深埋其中的、跳动数百年的温热脉搏。

坚固的石城，曾抵挡明末烽烟、清季号军与民国兵匪，却终究输给了时光，更败给新时代对“旧物”的漠视。

城墙的劫难，始于民国。二十年代末，军阀为通衢，在城垣另辟新门。而真正的瓦解，发生在五十年代——百废待兴时，古城墙成了最便利的“石料库”。新东门城楼石料铺了菜市路，南门墙石筑进一礼堂地基；1954年防洪堤加固，整段南城墙被拆取殆尽。青阳门因水患拆除，原地垒土为丘。不过数年，青阳、南薰二门连同绵延城墙，已自地图永逝。

唯余北门天泽、西门聚金，及二者之间沿河近千米残垣，如断臂巨人般倔立水滨，在沉默中履行着最后使命——以残躯，抵洪流。

转机，萌于新世纪的晨光。1999年，残垣终列省级文保，有了第一道护符。保护的步履虽缓，却沉实如石。2012年夏，首期修缮启动，西门百米墙楼得以扶正筋骨。工匠寻旧石、循古法，令坍圮处重新挺直脊梁。2014年，二期方案落定，守护的疆域再次延伸。

真正的蜕变，随2020年代的春风翩然而至。古城垣被纳入“赤水古城”宏图。2024年初，“原形制、原工艺、原材料”的系统性修缮全面展开。这一次，修复的不只是石墙，更是一段被遗忘的时光，一方可触摸的故土。

2025年秋，“老城记忆”文化街区粲然新生。昔日的河滨中路，如今青石蜿蜒、灯影婆娑，城墙轮廓被光影温柔勾画，如流动的史卷。聚金门下，古风巡游衣袂翩跹；天泽门前，民乐雅韵婉转低回。城门洞不再只是通道，而成了一条贯穿今昔的时光甬道。

更鲜活的，是墙下渐成常态的“赤水村迪.百姓舞台”。每当夜色垂落，广场便化作欢腾的市井。乡音缭绕，灯火如昼，晒醋、竹器、山菌在集市中列阵，吸引远近旅人驻足。古城垣不再静默——它成了支点，撬动文旅，牵起乡愁，在新时代找回自己的“人气”与“灵性”。

老人携孙漫步，笑意舒展：“从前破落，如今体面，走着心里亮堂。”远客身着汉服，于灯下留影，眉眼生辉。这座城墙，终于在新时光里，重新呼吸。

我抚过修缮后的石面。有些石棱已磨圆，缝间钻出青青草芽；有些带着新凿痕，却与旧体严丝合缝。这何尝不是一部石头的史书？每道纹是曹一科筑城的艰辛，每块石响着盐船往来的喧哗，每道痕刻着烽火记忆，每寸残垣见证焚毁与重生。

它曾是护城的盾，也曾沦为任取的石；它被遗忘，又作为文化基因被郑重请回。它的命运，是无数中国古城的缩影。所幸赤水人终于明白：守护古城垣，不是复现1601年的军事堡垒，而是让这残损真实的躯体，融入城市肌理，成为安放记忆与乡愁的所在。

暮色四合，赤水河声依旧。对岸川灯渐亮，与古城光影交汇。我立于天泽门下，看灯光为门洞镀上金边。忽然觉得，这城墙像一位褪去华服、卸下权杖的老者，只留下一身硬骨。它沉默，却以存在诉说边城风云、盐道往事、生存智慧，诉说毁弃的教训与珍重的觉醒。

它守着的，不止是一段河岸，更是一座城市回望来路、寻找自我的精神渡口。赤水滔滔东去，带不走它的身影，只将它的故事，送往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