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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寺的钟声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朱克乾    阅读次数:6747    发布时间:2014-04-14

月光朦胧,山娃子母亲端一根板凳坐在阶沿,哄山娃子睡觉:白马山上有个白马寺,白马寺旁有个白马坑……

山娃子全身条件反射地微微抽缩了一下,微闭的双眼裂开了一条缝。

白马寺的钟声敲响了三下。

夜,渐渐坠入深坑。

说起坑,别人是人家挖好坑等着他下跳,山娃子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往下跳。

山娃子母亲怀着他上山砍柴,背柴时用力一震,柴没背起来,肚子却突然发着,一个屁把山娃子蹦出来了。正因为是在山上生的,母亲就给他取名山娃子。

都说“野生”的娃儿聪明,烂贱,好养,这话不假。山娃子好像从小懂得他母亲一个人抚养他不容易,像路边小草,靠一颗露水滋养,整天蹦蹦跳跳,顺顺利利的长,听母亲的话,不惹母亲生气,正好应验了那句话:穷人的娃儿烂贱。

山娃子上学读书读到初中了。山娃子好学,学到的东西爱去琢磨,老师非常欣赏他这一点,夸他长大一定有出息。长辈们看着这娃儿有灵性,个个称赞,说能成大器。

山娃子表姑家有几只鸡,谷穗下弯的时候,跑到别人家田里偷吃下弯的谷穗。谷穗的主人看到大穗大穗的谷穗成了光杆子,打了几次招呼,那些鸡仍像吃自己家里的一样壮着胆子放放心心地吃,而且更加疯狂,主人寒心了,在谷穗上喷了敌敌畏。贪吃的鸡们从鸡窝里跑出来迫不及待的直奔田边,拍打翅膀,跳跃双腿,伸长脖颈,张大嘴喙,三下五除二啄起来,哪晓得那敌敌畏吃不得,吃进嘴里有些苦涩的味道还一股脑儿的争着吃,全然不知那是毒,很快就会要命。昨天下午喷的药,一夜的露水稀释,药性减了大半。鸡们吃了谷穗感觉胸闷头晕,浑身软弱无力,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鸡窝,在鸡窝旁边蜷缩起来,把头掖在翅膀下,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乖乖的爬在地下一动不动。

这些小小的精灵对主人还挺忠诚,主人对它们好,天天喂养它们,它们晓得感恩,哪怕是死也要死在鸡窝里,绝不倒在外面,所以它们用最大的努力憋足最后一股劲也要跑回鸡窝。

山娃子表姑看见原本活蹦欢跳的鸡们今天怎么全都像起瘟了蜷缩在鸡窝旁边,走到它们跟前全然没有那杆烟烧,还死沉沉的爬在地下,等低下头仔细瞧,冠子和脸紫乌紫乌的吓人,便呜呼的大呼起来,乖吔,这是挨啷个了嘛……

表姑用手背触摸,鸡身还是热的,肚腹上有轻微的起伏,鼻孔里还有微弱的气息,赶忙走进厨房烧开水,趁早放血,还可以得到新鲜的鸡肉吃,要是断气扔了怪可惜的,得顿肉吃不容易。

山娃子和他表姑是邻居,正好中午山娃子放学回家吃饭,看见他表姑正要提刀杀鸡,忙问是怎么回事。

表姑说山娃子你来得正好,快帮表姑把这些鸡的血放了,死了可惜,肉不得吃,鸡血也得不到一颗。

山娃子问表姑这是怎么啦?急忙上前仔细观察。

挨瘟的贪吃,肯定是被哪个放毒药闹了。

山娃子在学校里刚刚学了些解剖知识,对表姑说别急,只要剖开素子,把里面的食物抠出来,洗干净素子,再缝合好就没事。

行不?乖。表姑怀疑地问。她活了几十岁,都只听说人可以剖腹,从来没有听说过鸡都可以剖的,所以对山娃子的想法持怀疑态度。

我们老师刚刚教的,应该行。我试试。

试嘛,试嘛,乖,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弄不好一刀宰了就是。

山娃子小心翼翼的一只一只的剖开鸡素子,清理干净谷粒,又用淡盐水清洗一遍,用缝衣针在灯火上烤了一阵,穿好线,像个年轻的大夫一样像模像样的一针一线认真缝合好。虽然学校里在老师的指导下操作过,但从来没有独立的实践过,手脚生疏,不大胆,山娃子在给第一只鸡动手术的时候动作不是那么的熟练,小心翼翼的,生怕给表姑弄坏了,怕人家说冲假行实。第一只成功了,山娃子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心中有了底,从第二只起动作逐渐的麻利了,又放得开胆子,四五只鸡约摸四十分钟就搞定了。下午山娃子放学回家,看到被他挽救的鸡蹦起来了。

山娃子会给鸡动手术的消息在村子里很快传开,传得比名医还要神。于是,哪家的鸡鸭被药毒了都来找山娃子,山娃子不收一分钱,也乐意的给治,他说这样正好练好他的技术,掌握熟练的本领。那些被山娃子给治好了鸡鸭的人家送几个鸡蛋来答谢,有的还请他吃顿饭。

表姑家有个表妹叫莹,长得水灵灵的,人见人爱,从小和山娃子一起玩,一起割牛草打猪草,一起上学。小的时候,山娃子取乐好玩,开莹的玩笑,问莹几岁,莹说我跟你一样大啊,你不晓得,还问我几岁?山娃子硬要她亲口说出来。

莹不知道山娃子是什么意思,毫不介意的说出来了,十三岁啊。

山娃子说,十三岁,抱着我的╳╳打瞌睡。

莹知道是挖苦她,抓住山娃子一阵小雷拳头。早醒事的莹,虽说讨厌山娃子说男孩子们说的那些俏皮话,心里却暗暗的喜欢。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感觉,什么样的滋味,只是心里暗暗的有一种欲望,这种欲望来自于她的内心,来自于她身体的全部。所以,有时莹故意逗山娃子,山娃子就还像原来那样拿手去抓她,抓着抓着,莹嘻嘻呵呵的笑着把山娃子的手有意捂在她的胸脯上,还故意的借着嬉笑下意识地帮着山娃子的手朝她胸脯上揉。

山娃子感觉揉着莹胸脯的手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那种滋味无法形容和表达,只是浑身上下有虫子在爬,下身热乎乎的,越揉越想揉,越揉越有劲,有些肌肉在痉挛。

莹和山娃子一天天的长大了,还一起割牛草打猪草,早醒事的莹很是喜欢山娃子,很想山娃子靠近她,抱抱她,那天两人在山上割牛草,山上没人,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莹顺势倒在地下……

莹尝试了女孩子平生的第一次。

莹心甘情愿把青果给山娃子,她看重山娃子人好,有会给鸡鸭动手术的技术,相信将来一定有出路。她看准了,自定终身似的在心里暗暗定下,以后跟着他没问题,完全可以把一生寄托给他。她愿意给他,即使他以后不要她,她也不后悔,反正是自己情愿的,反正这世间上也买不到后悔药,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吃,再苦也甜过。


山娃子活便,哪家的鸡鸭被毒药毒了他都愿意帮,唯独甘孔桥家的他不乐意。他看不惯甘孔桥贼眉鼠眼的样子,每次看到甘孔桥不怀好意拿眼瞟他母亲的样子,他心里的恨如火在喷,比猫抓还要痛。甘孔桥和他母亲说话,嘴角吊着长长的口水,比狗的哈喇子还长,还手舞足蹈的。母亲看着甘孔桥就躲得远远的,但甘孔桥老是像魔鬼一样缠着母亲。最可恨的是他借着他是生产队队长的资本故意刁难母亲,找母亲的茬。那年栽秧,差两分地的育秧秧苗,母亲找了些水秧来补齐,甘孔桥看见了,硬说不行,亲自下田拔起来,把秧苗扔河里冲走了。母亲看着一大块光着的稻田,不能眼睁睁就这样让它慌着,跑十里外的舅舅家找些来补栽上,有根苗苗就有希望长出谷穗来,长茅草不行啊。有一年山娃子家忙不过来,邻里的秧栽完了看山娃子母亲没人手就一起来帮忙,全都按要求牵绳打箱栽的,但人手多,栽得不一致,出现弯弯拐拐的现象,甘孔桥说不行,没有牵绳打箱,影响了生产队的栽秧总质量,经受不起上级检查,两亩多地的,硬逼着山娃子的母亲全部拔起来。甘孔桥借故卖人情,来帮忙一起拔,他和母亲一起在田里拔秧苗,有意识的对母亲说有蚂蝗,一巴掌打在母亲脚肚子上,还借此狠狠的揉了一把,手还不断的往上滑。母亲看不过,躲他远远的。甘孔桥又靠上去。山娃子看见了,恨不得上去给他几巴掌。可他疼爱他的母亲,怕造成不好的影响,丢母亲的面子,让母亲难过。那年秧苗缺得之紧,到处都差秧苗,两亩多地的秧苗被甘孔桥拔了,一下子要找那么多的秧苗来补栽,实在是艰难。山娃子只好停了两天的课,莹也来帮忙,同母亲一起出去找秧苗。莹背背篼,山娃子挑秧挑子,三人一道到别人家的稻田里抽秧窝。一个秧窝只有一小把,能栽四五窝就不错了,大一点的秧窝也只能栽八九窝,因为差秧苗,哪家的秧窝都栽得少,并且一块稻田也没有几个秧窝,田块大的有两三个,田块小的只有个把,有的甚至没有,有的还不准抽,只能像贼一样的抽一把算一把。两亩多地,要千多把秧窝才够,山娃子同母亲、莹跑了几个村寨的稻田,脚都跑大了,好不容易才勉强凑齐,在栽下去的时候一苗也不敢多栽。那年秧苗比黄金还贵啊!耙过几天的冷水田,又是移栽过的秧苗,分蘖不好,减产一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吃成,甘孔桥更是寻机作梗。山娃子记得有一年干旱,严重欠收,政府统计损失,组里家家户户都报上去了,唯独山娃子家的甘孔桥不上报,他说是在水脑壳上,没有受灾。天啦,天地良心,哪个不晓得,河都干断了,抽不出水来,秧苗干得火都烧得燃,偶尔抽出来的几穗谷穗也没扬花灌浆,颗粒无收啊,怎么说没有受灾呢?山娃子母亲急得把割下来扔在田坎边没有谷粒的稻草抱到村里去让大家看,评评理。甘孔桥说话更气人,说哪晓得你在哪里抱来的谷草,没有在田里亲自看到。上面喊赈灾自救,山娃子母亲积极响应,提前把干稻草割了,翻犁后种上了蔬菜,确实找不到立在田里的干稻草了,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山娃子母亲气得当场晕倒,幸好及时送医院抢救才苏醒过来。

山娃子爱憎分明,想到这些,越想越寒心,他死活不肯帮甘孔桥家忙。

甘孔桥家被毒的鸡不少,二十多只,如果全部死了,损失是惨重的。

甘孔桥有个女儿叫甘芹,瓜子脸蛋上长了一对可爱的眼睛。眼睛里有激光,看你一眼麻醉你全身,麻酥麻酥的感觉会激起你血液升温,撩起你的欲望冲动。甘芹也特别喜欢山娃子,不是他父亲的原因,山娃子也愿意和她好。不过山娃子也不是十分的讨厌甘芹,内心还是挺喜欢甘芹的。甘芹一说一个笑的样子在他心中深深地刻下了烙印,抹之不去,时常跳进他的梦帘,占据着他大半个心。他常说,甘芹笑起来就是好看,像荡开的水花,晶莹剔透,粉白的脸蛋映出淡淡的红云,胜过三月桃花。甘芹心里知道山娃子为什么会疏远她,对她没有像对莹的那种好。但甘芹不嫉恨山娃子,不讨厌山娃子,也不吃莹的醋,反而她很羡慕莹。她只嫉恨令人讨厌的爹。甘芹想方设法讨好山娃子,亲近山娃子,只要山娃子能和她说句话,能拿眼睛瞟她一眼,哪怕是一瞬,她都感到满足,她就是最大的赢家,她心里就甜滋滋的,起码兴奋得八天八夜睡不着觉,她就觉得有了一线希望,她就觉得幸福。甘芹想的,偶尔的得到满足,达到她的愿望,所以她总是时刻抱着被山娃子拒绝的心态,如何对待失败,如何调整自己的心理,如何再继续厚着脸皮亲近山娃子,走近山娃子,分走山娃子的一点点心。她寻机和山娃子搭话,趁机多看看山娃子,也好让山娃子看看她,理睬她。只要山娃子一看她,她脸上的羞红就自然的重起来,红得让你痛心,红得让你的心子骚动。鸡被毒了,这是最好的理由,最好的借口,此机不抓,还待何时。有心计的甘芹,趁她爹妈不在家,把山娃子哄到她家,煮了几个鸡蛋给山娃子吃。山娃子看着甘芹红润润的笑脸,吃得甜甜的,毫不戒备,心情特别的舒畅。突然甘芹的眼泪像滚豆子一样滚出来,伤伤心心的对山娃子说,家里全靠养几只鸡下几个蛋,拿上街变卖几个小钱给妈抓药治病,妈的那个风湿病越来越严重,尽管天天吃药还是治不好,要是不吃药控制早就瘫痪成个废人了。我可怜的妈妈,呜呜呜……

山娃子是苦命家庭出生的孩子,见不得别人哭,见别人哭他也跟着伤心。他掏出手帕给甘芹抹眼泪,甘芹抓着山娃子的手不放,搁在她的脸上,露出傻傻的笑脸,把山娃子的心花荡开了。山娃子也笑。甘芹顺势倒在山娃子怀里,双手紧紧抱住山娃子的腰。山娃子吻着甘芹清香的发丝,醉了,鼻翼扇出呼呼的急促声,吹在甘芹长长的又白又嫩的脖颈上,吹得甘芹情不自禁,吹得甘芹像一朵花开。两人倒在了床上,天地颠覆,雷声震荡,风雨交加……

山娃子救活了甘芹家的鸡,全村的人都感到奇怪和惊讶。有人说是甘孔桥家给了山娃子好处山娃子才给治的,要不然凭山娃子那九头牛都拉不转的倔强脾气,你就是打死山娃子他也不会干的,消息在村子里不断传开,越传越远,越传越真,以后哪家再找山娃子都少不了给点回报。开始山娃子和他母亲生死不收,都说邻里乡亲的,能帮忙的尽量帮,哪能收礼呢?见外了不是?好说歹说,不收不走人,或者硬塞在屋里转身就跑人,让你追也追不上。起初山娃子母亲叫山娃子一家一家的拿去退还,后来退还的多了山娃子也不愿再跑了,他说拿来就拿来了呗,既然人家有那意思,又不是强求的,帮了他们的忙,收点小礼物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山娃子母亲给他一阵臭骂,骂他他也不去,后来也就算了,渐渐的没当回事,就随了乡亲们的愿。

山娃子初中毕业,家里没钱再供给他上高中,因为成绩好,丢了学业可惜,母亲也不忍心让山娃子丢下,为了能先端上个铁饭碗,强忍着让山娃子报名考了农校,学他喜欢的畜牧专业。

考学校之前,山娃子母亲说,娃子,到白马寺烧柱香,那里的菩萨很灵的,有求必应。有菩萨保佑,端个饭碗靠得住点。

白马寺就在山娃子家前边的白马山上,有五六里路,山高,陡峭而雄伟,香火旺盛。

灵验的菩萨确实一求就应。山娃子在农校里读书仍然很用心,成绩一直冒尖。

莹和甘芹一样心里惦念着山娃子,怕考取了学校的山娃子飞了,隔三差五的像商量好的一样打着轮子去看山娃子,每回去都是逢周末在那里住上一晚,细心的陪山娃子,让他开心,好好学习。山娃子在农校读书的三年很受同学们羡慕,班上的女同学看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时常来陪伴山娃子,自叹不如,都不敢近前,有那个意思也只有远远的单相思一阵,然后忍痛割爱,像鸟儿一样去寻找自己安身栖息的地方。

农校离山娃子家不远,在本县境内,七八十里路,有乡村公共汽车,虽说是飞扬尘土的泥石路,但个把小时就能到,一天有好几班,去来方便。早上去下午回来没问题,但莹和甘芹总是要找些理由作借口,说是进城做什么什么事,要耽搁一天两天,其实就是借故来看山娃子,给他洗衣服,给他洗被子。她们经常来,山娃子乐得清闲,在同学面前显得自豪,周末能开开心心消减一周学习疲劳,减轻了他换洗的负担,所以山娃子觉得这样的日子幸福,毕业工作后好久他都还留恋这样的日子。

山娃子因为成绩优秀,被直接分配到县畜牧局坐办公室。局里有意培养,一年后送去脱产进修三年,出来后任办公室主任。山娃子肯卖力,工作出色,三整两不整的当上了局长。


甘芹比山娃子大两岁。

“女大三,抱金砖”,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学说,无从查证,说这话的人也找不出出处。是媒婆嘴编的,还是娶到大龄老婆男子的自我解嘲陶醉?也没有哪一个下出一个定论。说是从媒婆嘴里传出来到还说得去,因为媒婆全凭一张嘴吃饭,说进又说出,不方要说方,不圆要说圆,每一句话都像是蘸了蜂蜜的,男女双方听了都觉得甜蜜蜜的,好听、顺耳,愿意听媒婆的,也就愿意把自己儿女的命运交给媒婆安排。但不管是从哪里来的,也无需考证,我这里只是赶饭不来趁嘴空多啰嗦两句。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女子大男人的好多家庭确实不错,日子过得滋润,要钱取手便是,吃是吃,穿是穿,戴是戴。用看相先生的说法,这样的女子有旺夫之相。“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从文学的角度讲是从现实生活中来,是人民群众生活的结晶,这才是这句话永远是真理的存在依据。

说着说着的又扯远了,还是言归正传。

不说“女大三,抱金砖”的事,就说女大比男人成熟,懂得心痛,能照顾好男人,能把家庭料理得妥妥当当,巴巴适适。女长如姐,甚至如母,处处细微,事事谦让,总能让男人开心满意,样样放心,能里里外外一把抓,男人少烦恼,舒舒服服的享受快乐和幸福。

山娃子找到了工作,端到了金饭碗,从此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那是一个山里人难以修来的福分。甘芹仿佛看穿了山娃子的前途和命运,当山娃子安排工作不久,她就跑到山娃子那里和他居住在一起。

山娃子住的是单身宿舍,七八个平米,安一张单人床,空间所剩无几。甘芹对山娃子说,她要抓住幸福,也要让山娃子幸福,她不能让到手的幸福跑了。

山娃子说,芹,这样不行,单位的人看到了影响不好。

有啥不好?你就说我是你女人。

山娃子没有想到甘芹会毫不掩饰的说出这样的话,敢于抛弃一个妙龄女子的矜持,完全不知道羞涩。作为一个农村姑娘来说,不知道要多大的勇气和胆识,要忍受多大的压力和屈辱。

这就是甘芹和莹不同的地方。

莹虽然喜欢山娃子,人也长得苗条,人见人爱,但性格内向,不多言语。甘芹伶牙俐齿,身子比莹胖,用农村老年人的话说衣架子好,在年轻小伙眼中用一个时髦的词说那叫“丰满”。丰满的身姿总是能诱惑饥渴的小伙子,惹你的魂儿乱蹦,不能左右自己。甘芹还有一张巧嘴,不光能说会道,还敢想敢说敢做,所以她敢大胆的说她是山娃子的女人,这不得不让山娃子心里甜甜的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拒绝。本身山娃子也是喜欢甘芹的。

甘芹抓住了山娃子的心理,她献出十二万分的热情照顾山娃子,尽量满足他的欲望。她叫山娃子的工资交给她,由她安排,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把山娃子打扮得体体面面,让单位上的年轻人好不羡慕。钱她不乱花一分,分分厘厘用在刀刃上,每个月下来还有不少的结余。结余的钱甘芹一分也不要,按月给山娃子存起来。

山娃子完全把甘芹当作自己的女人了。

莹忙完家里的活,她心里想着山娃子,好久没有见到山娃子了,心里老是坐立不安,山娃子是胖了,还是瘦了?她知道山娃子一直都不会照顾自己,还在他就读农校的时候她就看到了,不是她时不时的去给他收拾,不知道乱像什么样子,过什么样的日子。如今,山娃子整天要忙工作,更没有时间照顾自己了。想到这些,莹心痛,她想必须得马上去看一下。

莹是下午到山娃子那儿的。她之所以下午来,想的是能多陪一下山娃子。正好山娃子下班回来,甘芹在家里把饭菜弄好了等着。

莹找到了山娃子的宿舍,她敲了敲门,很快门就开了,来开门的正是甘芹。

莹楞了一下,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山娃子看见莹来了,赶忙站出来招呼莹进屋。

莹刚坐下来,甘芹突然反复呕吐,她对莹说,莹,我是不是有了?我发现有三个月没有来了。

莹苦笑着说,恭喜你啊,要当妈了。

是啊,山娃子,你也快当爸了。停了停,甘芹又补上一句,可还没有办结婚证呢,我们是不是抓紧把结婚证领了。

山娃子看看莹不语。本来一个年轻男子要当爸爸了是最高兴的事儿,起码蹦得地都要震动起来了,或者兴奋得满街的跑,满街的狂叫:“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可是山娃子此时面对两个女人,两个爱着他,他也爱着的两个女人,他无法流露自己的情感,他强压住情绪,那皮肉很不自然,想笑,又想哭,笑又笑不出来,哭又哭不出泪,灰着脸看看莹,又看看甘芹,不知所措。

当晚,莹说要走,山娃子不管怎么留也留不住。山娃子说天快黑了,又没有车,你一个弱女子到哪里去?

莹说县城里她有个表姐,到表姐那儿去借宿。

其实莹并没有什么表姐在县城,她只是找理由走出那间屋子,因为不想在那屋子里多呆半会。她伤心,她恨,更多的是吃醋。乡下女人吃起醋来比男人还酸,只是不明显的暴露出来,如一团火关在胸中闷烧。男人找个理由或者借个地方发泄。乡下女人不,乡下女人只是闷闷的憋在心里酸,酸透了整个身子,可以几天几夜不食不寝。那晚,莹从山娃子那儿出来,在商店买了支手电筒,还买了把水果刀揣在怀里,七八十里的路程,独自一人连夜走小路赶回了家。回到家的莹一个月没有起床。

山娃子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思来想去,觉得愧对莹,对莹不公平。他心中一直只有莹。他曾经发过誓,他这辈子的爱只给莹一个。哪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甘芹闯入他的生活,让他的爱贬了值,打了折扣,上等油菜籽里参进了河沙。

山娃子借口回了趟老家。他找到莹,想极力的向莹解释这一切。可是能说得清楚吗?是他的错?是甘芹的错?还是莹的错?不,谁的错也不是。越解释越会让莹伤心,越觉得自己对不起莹。

山娃子直截了当的对莹说,莹,我对不起你。

出乎山娃子的预料,莹很大气,好像没有那杆烟烧,她说,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你也不要折磨自己了。

听了这样的回答,山娃子感到非常的吃惊,心里的一块石头才嘭地一声掉下去了,自责和不安的情绪找到了寄托。

心情平静下来的山娃子灰蒙蒙的脸上有了光彩,也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甘芹知道山娃子回老家是为什么,她天天催山娃子赶紧把结婚证领了,免得夜长梦多,也好躲过世俗的流言蜚语。山里人的眼光,领了结婚证的男女还不算正式夫妻,必须要选择黄道吉日吹吹打打八抬花轿迎进门,大庭广众之下打响片,拜堂入洞房才算是正式的夫妻。甘芹和山娃子领了结婚证不久,一天天鼓胀得厉害的肚皮实在难遮掩,再不把婚结了就要露馅了。那时候,哪家的姑娘没结婚就先怀上了或者是生了崽,那是叫伤风败俗,会受到人们的唾骂,在族中,在世上抬不起头,特别是族中吃清明会的时候永远都不得参加,还要在清明会上被点名辱骂,甘芹所以再也等不及了,急急火火的就拜堂成亲了。

迎亲这天,莹忙里忙外,跑得辫子不挨背的,特别是新房的布置,她花了不少心,亲自动手,装扮得体体面面,就好像是她要结婚,给她自己布置的新房一样。

山娃子曾经给过她承诺,莹心里滋润,跑起来才这样卖力。


甘芹吃了定心丸,安安心心的跟着山娃子过日子。

甘芹母亲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了,找了好多医生看,吃了好多药都吃不好。哪个说哪个医生好就求哪个医生,哪个说哪个的小单方管用就去寻哪个小单方。甘芹家经济条件并不好,她父亲又不爱理,久病无孝子,久病了的妻子也难找好丈夫,久病了的甘芹母亲更另她父亲讨厌心烦,要拿药全靠家里喂养的几只鸡鸭和下的蛋变卖了凑药钱。甘芹跟了山娃子,又从山娃子这里给点,还好的是有些小单方经亲戚熟人介绍人家没收钱,还有的掌握小单方的人行善做好事不取分文。吃药只是控制病痛,根本治不了本断不了根,断药就疼痛厉害。十个手指关节肿大,弯曲变形,因为疼痛而无力,简单的家务活都干不了,连自己脱衣服穿衣服都疼痛难忍。她父亲不管,当队长的那会整天忙生产队的事,或者忙于大队公社开会,土地责任到户,队长是个空架子,捞不到半分利益,像个传话筒干跑上跑下的,当着实在没意思。土地到户,各管各的事,干饭稀饭,全靠各人的搞干,咬到耗子就是好猫,捅出来才是黄鳝,只要粮油产得多,钱挣得多,谁还听你的。甘芹她父亲感到无聊,费力不讨好,不如干点对自己有利益的事,趁年轻找一笔钱。

甘芹父亲虽然名叫甘孔桥,但没有哪个真正呼过他的名字,人们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甘空调”。“空调”不是指现在屋子、车子、办公室里安装的那个空调,那时候乡里人的脑海里还没有“空调”的信息,乡土词汇里还没有组装上这个名词,也就不知道什么叫空调,看到的最先进的要算屋子半空悬着的电风扇了。“空调”的意思就是干什么都是白干,空欢喜一场。就说他想山娃子他妈的事,几次三番的,软硬兼施,所有伎俩都使了,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懒蛤蟆想吃天鹅肉没吃到,心灰意冷,不得不死了那条心。

这里不妨把甘孔桥就叫做“甘空调”吧,走群众路线,统一口径,一团和气,和群众打成一片,况且这样叫起来也顺口,毕竟这也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嘛。

甘空调在信用社贷了三千元的款做油菜籽生意。三千元当然不够本钱,他托熟人关系找到了买家,买家要多少油菜籽然后他就从当地的小商贩手里收过来,自己租一间房屋作周转站。在小商贩那里收油菜籽不要一分现钱,拉出去卖了才结账,他从中吃差价。其实就相当于皮包公司,兜里既没有钱也没有货,全凭当“倒爷”在中间倒过去倒过来获利。数量不够的时候,他才把自己收购的油菜籽拿去充数。从小商贩手里收来的油菜籽拉进他的周转站,他又拉进几车干河沙冲在纯净的油菜籽里,还发了些温热水,再请人打包拉出去。生意挺不错,一般干部挂不起的大哥大在他腰间挂起了,而且个头还挺大的,在哪儿一站,十分阔气。这让甘空调确实过了几天好日子,走在街上,人高大,腰粗圆,逢人便亮着他腰间挂的大哥大得意的说,你看我这是不是空调?讨好他的人竖起大拇指称赞说,你实在,你实在,你是真正的大哥大!听了这话,他高兴得张大嘴哈哈大笑,忘记了自己是谁,有几斤几两。遇到几个熟悉要好的也不吝啬,拉着别人不管你愿不愿意,挺热情的说,走走走,我请客,我请客,边说边拉着就往馆子里钻。

甘空调是名副其实的甘空调,昧良心起打猫心肠的人断定好景不长,不到半年,再没有哪个当憨儿要他的油菜籽了,甘空调走到哪里,就像秋后茄树上吊的蔫茄子,以往的神气一扫而光。

甘空调心不死,又回转头来收辣椒。他没有吸取卖油菜籽栽倒的教训,故伎重演,在收来的辣椒中加热水,一百斤辣椒里加八磅的温瓶一温瓶热水,然后打包趁热拉出去,以后如法炮制,别人亏,他可照赚。有一回,收辣椒的大老板来看他辣椒的质量,那老板来之前没有事先告知,逮个正着,几个搬运工还正在唰唰地往辣椒里加热水,满屋子热气腾腾的,老板当场决定,从此再也不收他的辣椒了,而且还告知其他老板甘空调的做法,听了都十分的忿怒,联手拒绝甘空调的辣椒。甘空调偷鸡不成倒蚀把米,被断了发混财的路子,从此甘空调没戏看了。

甘空调做生意做花了心,再也不屑一顾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十颗汗水也换不来一分钱的那几个面面钱,大手大脚花惯了,大鱼大肉吃顺了,好烟好酒习以为常了,十天半月没有钱进账,四个兜兜一样重,两手空空比乞丐还穷,他还真不习惯这样的生活。

实在穷途末路,甘空调想方设法找到一条生财之道——倒卖假币。收油菜籽、辣椒时学到了卡钱币张子的技巧,让你看着的是十张,一些大马沙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过去后,不再数一遍就揣在衣兜里,结果十张只有五张,等过后摸出来发现张数不对才知道上当受骗,悔之晚也。倒卖假币,靠的是眼快手快,看准人下手,还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要不然就会出纰漏。露了馅,轻则被抓着痛打一顿,重则痛打后送往派出所被关押几天,更严重的当然会坐牢了。久走夜路总要闯回鬼,被假币害过的人们开始警惕了,拿过钱币总要仔细辨认,一旦发现假币,抓着你不放,人们围上来像打过街老鼠一样,往死里整。甘空调再高明的手段也蒙骗不了被擦得雪亮眼睛的群众,走到哪里都没有原来那样顺利了,而且人们也认准了假币的祸害者就是他,所以甘空调就成了众矢之的。

几轮几次不诚实守信,欺骗敲诈,财没发得成,空调了几回,四处碰壁,无路可走,倒贴黄瓜二条,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几个钱和三千元的贷款全部贴进去一分不剩。

无路可走的甘空调不甘寂寞,他毕竟当过生产队长经历过坎坷的人,脑子灵光,会钻路子。他听说搞养殖政府有一笔不小的补贴,他想到了在县畜牧局当局长的女婿山娃子,找到他肯定有办法。

甘空调厚着脸皮到县城山娃子那里跑了一趟,山娃子通过他的特权给老丈人出主意,办理手续,直接划拨资金到甘空调名下,很快甘空调白手起家建起了养殖场。开始的时候甘空调老老实实喂了几头耕牛,得到了政策的好处,甘空调的打猫心肠又蠢蠢欲动了,把养殖场越整越大,修建了圈舍,养鸡养山羊。在山娃子的督促下当地畜牧站的人来查看,打了验收合格报告,其他要一年半载才领得到补助款的,甘空调的一个月就到了。圈舍搞好了,要有山羊喂养,要达到规定的养殖规模,然后按山羊点头数,无论大小,只要是一只活生生的羊就行,一只羊七百元补贴。甘空调买了几只山羊关在羊圈里,装模作样的吃住在养殖场,像个大场长的样子,什么防疫措施,什么安全预案,什么环境污染,什么饲养员职责等等一应俱全。上面要来验收点数了,甘空调的山羊只数老婆婆的牙齿还差一半都不止。他不慌不忙,到邻近散养山羊的人家东家走西家串,凭人情,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凭他给出的利益诱惑,一家一户的讲死上船,到验收的这一天各自把山羊赶到他的养殖场来,保证他验收合格后一只给五十元的好处费,否则差一只羊倒罚五十元,白纸黑字,签字画了押的,最后甘空调还说了一句,哪个不照做的都是姑娘养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只山羊赶来关一天,白嗨嗨的得五十元,敬菩萨的刀头不论大小,只要是只羊就算数,反正在家里关着也是关着,这眼前便宜得来的钱不要白不要,不要的那叫憨儿。有的知道甘空调得到的是更大的利益,但他们都会冷静的去想,去面对,按他们的话说,人家有个好女婿在县畜牧局,这钱只有他才能得到,你几个只有鼓起二筒眼鼓眼的看得到拿不到,赶几只羊来,才从娘肚子里出来的小羊崽崽都算数,能分给你点得点,别人吃肉,你能得一碗汤喝也不错,要不然,你连汤都喝不到一口,岂不是到了你嘴边的你都吃不到,又愿谁呢?

搞这门投资生意小本赚了大钱,以后甘空调如法炮制,发展壮大,又开了几个养殖场,叫女婿山娃子也来入伙。岳父大人的话就如父亲的话,得言听计从。岳父大人靠着他这棵大树想发大财,做女婿的山娃子有些暧昧,不好硬生阻止,只有唯唯诺诺的默认。但是山娃子提出一个要求,不能说是他合伙的,坚决不能打他的旗号。只要女婿承诺了,当老丈人的还有什么话说,按自己的设想使尽招数发展,把气氛搞活跃,把排场搞大。


山娃子其实早在他老丈人邀他入伙之前就已经利用他的特权干开了,合伙人就是莹。莹的养猪场发展到了六七个,有养牛的,有养山羊的,有养野鸡的,有养黑天鹅的,还有养肉狗的……投资资金由山娃子直接下拨。有的镇跑到他那儿去要项目指标,脚都跑大了,山娃子回答就两个字:没有。其实他早就把这些项目和资金都投到莹那里去了。

莹成立了一个禽蓄养殖公司,还成立了几个合作社,办起了禽蓄肉蛋加工厂,实行养供产销一条龙,莹自己任公司董事长兼合作社社长,招聘了管理人员、饲养员和加工人员,她整天开着车子到各个养殖场、加工厂转转,了解情况,处理事务。销售她不管,一切有山娃子负责。

山娃子因此往莹这儿跑得勤,时常在莹这儿过夜。

山娃子虽然和甘芹结了婚,但他心中一直爱着莹,想起莹他感到愧疚,很对不起莹,总想怎样来补偿。他很快在仕途上有了发展,有了职权就是好使,做什么事情就不用费心,上上下下全凭他一句话。起初他也是像小时候那样帮别人做一点好事,他职权范围内能做到的事,有求必应,他认为这就是做好事。凡是来找到他办事的,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不违背原则,不超出范围,他都给办,对待人好,客气,热情,细心,有个好口碑,群众喜欢,领导赏识。

你给人家办了事,人家很是感激,不管怎样,总得拿出点诚意表示一下心意。这表示心意就不是小时候在家里给人家帮忙救活了几只鸡给提几个鸡蛋的事了,三千两千千儿八百的常常有的事,这不是个小数目,诱惑力还是十分强的。开始还推推攘攘,没那个胆儿收人家的。有心送的人想方设法总要把事情办成不可,要不然人家认为你是假心假意,担心下一次办事的时候就不会顺利。你给了好处人家收了,等于是为你开了大门。后来山娃子也不好意思再推辞了,你老是推推攘攘的闹出动静来,隔壁邻居或单位同事看到了反而影响不好,他想,反正是给别人办事人家自愿送上门来的,不是我山娃子向别人索取强求的,不要白不要,这总比那些跑官卖官明码标价要光彩得多,这样的好处收了扪心无愧,以后不管谁给他所谓报答的东西他毫无惧色坦坦荡荡顺理成章的接受了。这样的想来,他觉得爽快,自然,心安理得,来送他礼物的人也就不担心他嫌少了,或者是怕他不肯接受,或者是故意为难。

不管走什么路,只要你走上了路,走起来就好走。鱼儿肯吃诱饵,就好上钩。

山娃子把自己得来的这些资金连同政策性扶持资金挪过来给了莹,因此莹办养殖场几乎没花多大力气,也没花一分钱。

十多年了,莹一直未嫁,不是没有配不上她的年轻小伙,也不是她眼高,而是莹心中一直爱着山娃子,山娃子在他心中的位置谁也占据不了,因为她把她的第一次给了山娃子,她说她这一辈子就交给山娃子了,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莹怀孕的时候,她爹妈都劝她不要孩子,好多关心她的人也来劝说莹,可莹不,她要坚持把孩子生下来,尽管人们都知道这孩子是谁的,但她不怕绯言绯语,不怕别人戳脊梁骨。她说她没有得到山娃子这个人,但是她得到了山娃子的心。孩子生下来是个念想,看到孩子就等于看到了山娃子在自己身边。生下来是个男孩,的确像山娃子,这更让莹得到了宽心,得到了最大的慰藉。孩子渐渐的长大了,已经快小学毕业了。看着跳跳蹦蹦的儿子,莹整个身子装的都是蜜。

山娃子看到自己多了个儿子,心里当然高兴,他的情感,他的心投入到莹身上就更多了。

莹要管理几个养殖场,又要带孩子,就是你长有八双手也忙不过来。莹从小十分敬爱山娃子他妈,嬢嬢嬢嬢的喊得甜,有人说,山娃子他妈死了都会被她喊活了。山娃子他妈也爱莹,把她当着自己亲闺女一样疼爱,只要莹到她家里来,她高兴得觉都睡不着。有一回山娃子他妈对莹说,以后你长大了来服侍我。莹羞涩地红着脸,低着头用细细的声音回答,要得。莹知道山娃子他妈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有山娃子,他妈亲口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妈喜欢她,她当然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她天天想着尽快到那一天,连做梦都是想和山娃子在一起的事,只是……哎!算了,她不去想不愿去责怪谁。莹自从那次到山娃子那儿回来病倒后就想得开了,每每遇到烦心事能自我解脱,从不记挂在心上,不像有的人那样巴到想,捂到怄,所以她总是愁不起来,整天乐哈哈的像只百灵鸟。因为这样,莹一直保持着她白嫩的肌肤,泛着桃花色的脸蛋,轻盈的身姿,人见人爱。莹毫不遮掩羞涩地对山娃子他妈说,嬢嬢,您到我这儿来哄您的孙孙吧。山娃子他妈听说是她的孙孙,验证了她的猜测,也验证了乡邻们的议论根据,她心里乐滋了,爽快地答应。

山娃子他妈有莹照顾,儿子又有母亲照顾,莹有他的照顾,他有莹的照顾,更像是甜蜜的一家。山娃子时不时的回来一趟,一家人算是个团聚。莹和山娃子他妈把山娃子当着是远出的游子,游子回一趟家,格外的亲热,格外的温暖,格外的欢喜,这个家就保持着一种温馨和甜蜜,维持着紧密的关系,维护了家的存在和稳固了家的根基。

山娃子常回家,还有他的一个目的。白马寺的菩萨保佑他考上了学校,得到了好的工作,仕途有望后,他自己给自己立下规定,每年都要向白马寺尽善,捐些钱修缮寺庙,让白马寺的香火永远旺盛。每次他来,白马寺都要为他敲响钟声,感激他的虔诚。

甘芹不是不知道这一切,在山娃子读书的时候她和莹就一起关心照顾着他。莹爱山娃子,山娃子爱莹,割不断的情,扯不断的缘,是她的介入,打破了他们相爱的格局,是她抢先一步夺走了莹的所爱。莹没有找她理论,把她当着自己的姐妹,不恨她,不怨她,保持风平浪静,这让很多知情人都不理解,这不得不让甘芹敬佩。山娃子往莹这儿跑,而且利用职权资助莹,她完全理解,她把这一切看作是对莹的补偿,无论是山娃子,还是她,只有对莹补偿,弥补爱情上的缺口,才能保持一种平衡,体现出一种宽容,大度,也体现出她的无私精神。甘芹还有自我安慰的想法,反正山娃子这个人是她的了,山娃子也有她这个人,只要他还顾着这个家,他还想到她娘儿俩,还有什么不可以容忍的呢?况且,山娃子对待自己的父亲也不错,肯帮助他,让他能够找钱安身。要是和山娃子闹翻了,那不知道是怎么一个后果。

和气生财,出米打粑,多么至高无上的境界。这种境界是无法比拟的。

甘空调的事终于暴露了。

是哪样将军打哪样旗号,是哪样菩萨就该上哪样色调。

甘空调建的养殖场多,镇里抓典型,把甘空调的养殖场作为示范基地,树立榜样。一吹二捧,甘空调对着窗户吹喇叭——名声传开了。

来学习参观的人就像乡里人看走马灯,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有政府组织的,有慕名自己来的,有远的,有近的,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

纸包不住火,没包好的饺子煮熟后终久是要露陷的。

甘空调自己做的事情自己知道,他无需解释,也不必解释。他还有个不解释的原因是有女婿山娃子担待着。这是他的坚强后盾,一个堂堂的畜牧局局长,还摆不平这区区小事?他心想,你这些人算老几?山娃子敢做,自然有他的办法。他这样的想着,自然有些傲气,对那些人不屑一顾。

被甘空调不屑一顾的人本来感到事情的不公平,心里窝火,想要做的事不得做,工作推不开,心里早有怨言,一肚子的气正愁无处放。

甘空调死死抱住女婿这棵大树不放,他来到山娃子面前,叫一定要给他做主。

山娃子对他老岳父干的事早就清楚得很,他还曾经劝过岳父大人低调做人,踏实做事,虚晃不得,早晚要出漏子。甘空调左一个我晓得,右一个我清楚,含糊其辞的,就是不照山娃子说的话去做。甘芹也一起给丈夫打附围,说以前亏就亏在不讲诚信上面,做哪样事情都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甘空调听到自己女儿揭他的短,气得眼冒金星火冒三丈,蹦床一样跳起来把自己的女儿不当人一样乱日掏一顿。甘芹他妈在甘芹那儿由她在服侍,听了老公谩骂自己亲女儿的话气得哽咽了过去。甘芹面对自己不讲理的父亲,只是埋头吞眼泪,不敢顶撞半句。

山娃子被派往党校学习,枯燥乏味的生活让他在惶惶中度日,整天除了学习就是写心得、谈心。学习笔记记了几大本,心得写了几大叠,谈心谈得他头发胀,到底记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又谈了些什么呢?他感到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没兴趣,越来越头疼。

山娃子想起小时候家里穷,缝件衣服都缝不起,身上穿的,全是捡别人的旧衣服。冬天无棉衣穿,捡了一件大人穿的旧棉袄,人小穿在身上很不合体,说是穿了一件棉衣,不如说是套了一个兜风的口袋。不知是哪个裁缝裁的是哪个外星人流行的款式,衣服扣起来就像张着大口的圆筒口袋,寒风从张开的大口势如破竹直贯而入从肚腹那儿进去脖颈出来,不但不保温,还把那一点点柔弱的体温都带走了,整个身子像一根凉冰冰的冰棍,他想哭,又哭不出来。他解开扣子,把衣襟超过一边,用一根布带紧紧栓在腰杆上,让棉袄紧紧贴着身子,不给寒风留一点儿钻空子的机会,这样才感觉暖和多了。那次走亲戚,母亲向和他个子差不多的小伙伴借了一件已经洗过一水的新衣服,回来后本还想穿一会儿,可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就被追进来要回去了。很多人瞧不起他,放牛不要他一起,割草不要他一起,砍柴不要他一起,上学不要他一起,做游戏不要他一起,他只有傻呆呆的,逐渐养成一种孤言寡语的孤僻性格,心中闷闷的升起仇恨的火焰和想出人头地的欲望。他发奋要让他的欲望实现,好好争一口气,彻底翻身,洗掉他那一段灰暗的经历。村上两个女孩,一个是莹,一个是甘芹,从小对他好,有好吃的偷偷拿来给他,陪他一起玩,陪他一起打猪草、割牛草,上学放学也陪着他,他心中很是感激,暗暗的灭了他许多仇恨的火苗,才在他心中孕育起一种爱,才让他变得乖巧,成为一个不多言语,令人喜欢的孩子。同时,也在他心中暗暗的产生了以后一旦有了出息应该如何报答莹和甘芹的想法。

藤攀附不了大树爬不高,狗没有人推爬不上树。山娃子从一个农村土生土长的孩子,没有丝毫政治背景,很快登上县畜牧局局长的宝座,全仰仗他的前任局长。前任局长是个很有魄力的女子。说有魄力,对待家庭,尤其是对待他的丈夫那是说一不二;在工作上亦是如此,所以人们都说她是女强人。人长得漂亮,身条好,眼睛有毒,极具杀伤力。男人是个窝囊蛋,给他喝一车伟哥也雄不起来。山娃子从农村来,黑黝黝的皮肤,身体长得壮实,一看就有精神的那种男子。干工作踏实,不多言语,也不挑三拣四,一眼就被女局长相中,每次下基层检查工作和外出都带上山娃子。山娃子成了她心中理想的人物。后来女局长升任县长,山娃子也跟着一步一步地往上升,安安稳稳的坐上了局长位置。有了护身符,掌握了印把子,感觉就是好使,做啥事都遂心如意。山娃子想到他的童年,想到他家那段晦涩的历史,他要弥补,他要光耀,而且还要好好利用和享受。他要证明给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看看,给村里的人看看,给世人看看,山里的贫穷娃也能翻身过富丽堂皇的日子,也能成为人上人。

他悔什么呢?他没有什么可悔的,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值得。

先前他和岳父甘空调大吵过。他恨甘空调,看不惯甘空调。他警告过甘空调。他明白一个做女婿的不应该对自己的岳父那样,但是甘空调急功近利,玩虚的那一套,改不了烂德行,小心眼,他很是恼火。山娃子曾经好心劝过他几回,叫他踏踏实实的干,不要玩手段,给他山娃子留点面子,争口气,不要让他难堪,抬不起头。甘空调就是不听,反而大发雷霆,怒气冲天的说,你跟老子当的哪起局长,芝麻点事你都摆不平,不如吐泡口水自己淹死算了;要不,你那局长老子来当。再说,老子也不是叫你白干,每回都照样给你好处。一个亲女婿,收老丈人的好处费,这话摆出去脏死万人,你还跟老子咿呼呀呼的,老子没有找你算账,你倒反而教训起老子来了。山娃子被老丈人好一阵日掏,又不好和他争辩,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就由他的性子去做,再三劝他把屁股擦干净,不要给别人留下把柄。

莹那里,因为有个自己的亲骨肉,钱往她那里抛,为儿子,也为莹,还有自己的老母亲。莹干得像模像样,发展不错,收效甚好,还帮助了一些人一同发展,带领大家致富,群众口碑好,政府领导印象不错,在当地成了发展经济的典型。即使把别处的资金挪给了她,可她是真正在发展养殖,成立了合作社、公司,搞得有声有色的,你哪个还说什么呢?堵住别人的嘴,连一点想钻的空隙也没有。母亲有莹照顾,儿子有莹照管,只要母亲健健康康的养老,儿子顺顺利利的成长,够了。虽然自己不能完全尽到赡养母亲的孝道,抚养儿子成人的责任,自己只有走到这一步了。想到这里,山娃子真想抱着母亲、抱着儿子痛痛快快地痛哭一场,发泄一下他心中的怨恨和郁闷,或者长跪母亲面前,让母亲像小时候那样狠狠的在他屁股上抽上几巴掌,或者用最凶狠的手段双手把他的嘴撕得长长的,用黄荆棍呼呼地抽打他的屁股,哪怕是打得皮飞肉溅……哎,母亲,你怎么那么善良啊,怎么那么和蔼慈祥呢?

山娃子的头越来越大,随时都有一群大黄蜂在脑中嗡嗡轰鸣,像要爆箍的黄桶,会轰然的一下子爆开,世上最高明的医生也医治不好他的头痛。

山娃子昏昏郁郁的,那头不像是他自己的,不能做主,找不到他回家的路。

山娃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掉在一个大坑里,像一条蛆虫,在光滑的坑壁上挣扎,始终爬不上岸。


山娃子党校学习期满,他带着忧郁,带着忐忑回到家。他想念母亲了。小时候是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他没有忘记母亲的慈恩。他想,母亲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自己不孝顺谁孝顺?

表姑病危,表姑从小就疼爱他,把他当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现在又有了他和莹的这重关系,更应该回去看看。

山娃子先来到表姑家,毕竟是病危的老人,得先去探望才是。表姑奄奄一息,听说山娃子从党校回来了,本来那一口气早就要咽下去的,可眼睛迟迟不闭,鼓足气坚持着等山娃子到来,她要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或者能听到山娃子的声音也好。

莹看到山娃子来了,起身让座,让山娃子坐在她母亲床边,并告诉母亲:山娃子来了。

表姑缓缓的睁开眼,艰难地抬起双手,紧紧拉住山娃子的手,微弱的目光在山娃子的脸上停顿了好一阵,然后扫遍他的全身,最后又停在山娃子的脸上。山娃子也紧紧握住表姑干柴棍一样的手,下嘴皮和下巴不住地颤抖,当表姑慈祥的目光又望着他时,泪水“唰唰唰”地一下涌成了河。

表姑奋力地抬起一只手示意莹。莹懂得母亲是什么意思,弓身从母亲的枕下取出一只碗。这只碗本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锡碗,莹母亲请人里外镀了一层金,金灿灿的,光彩熠熠。表姑把这只“金碗”双手捧着递给山娃子,山娃子像接受庄重的任务一样慎重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牢牢捧住表姑的手和那只“金碗”。表姑深邃的目光在山娃子脸上滞留了一下,双手自由落体一样回到她身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走向她的另一条阳光道。

山娃子目光凝重地看着手中的“金碗”,心里像堵了铅,暗暗思忖表姑送他这只“金碗”的深刻意义。

傍晚,明镜的天空飘着几朵绸云,月光挂着几分忧怨,争抢热窝的鸟儿在竹林中扑腾,夜,在安静中带着几分噪杂来临。

借着淡淡的月光,山娃子和他母亲坐在莹公司的小院里。莹在她办公室忙着,小儿子独自在院子里玩耍。

母亲语重心长地问山娃子,娃子,你晓得表姑为啥送你一只“金碗”?

山娃子低着头,一只脚擦着地面,眼睛红润,鼻子酸酸的,默默的不说一句话。其实他懂,他只把话焖在心里。

起风了,凉风扫除山娃子身上的温热,山娃子感到凉凉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过了会儿,母亲握着山娃子的一只手说,知道你爸是怎么死的不?这么多年了,妈一直没有告诉你,怕你听了脸上不光彩,心里郁闷,让你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

山娃子惊奇地望着母亲,也没问,静静的听着。

母亲又爱抚地握了握山娃子的手说,你爸在生产队里当保管员,五六年了,保管队里的粮食比家里还操心,要是有一只老鼠钻进粮仓里,千方百计的想办法除掉,发现哪里有个老鼠洞,他把自己家里的石灰拿去和成三黄泥灌在老鼠洞里,把老鼠洞封得死死的。他把收进来的谷子担出去翻晒的时候,叫帮着晒谷子的妇女注意盯着,不让麻雀来吃一粒,哪个不用心让麻雀来吃了,他看到了比心肝宝贝还痛,虽然年轻,他也会不讲情面的张嘴大骂那个妇女一顿。收谷子的时候,叮嘱大家一定要把晒席里的一颗一粒都扫干净,地下更不能掉……那年闹旱灾,正在谷子快要收割的时候,一天赶一天的阴雨,谷穗全掉在水里谷粒都泡胀了,看样子要减产一大半,来年的口粮就要差一大节不对头了。雨只要停一下,大家就下田割几把,做强盗活路,起起落落的割了二十多天才收割完,收进来的谷子装在箩筐里都在流水。你爸就是看到这种情况,为了一家人不挨饿,动了恻隐之心,悄悄的把谷子藏了几挑,以为天干减产,又收的是水坨坨谷子,没有哪个晓得……母亲叹了一口气,乖啊,麻雀飞过都有个影子,你爸做的事情瞒不过大家的眼睛,没几天就被人发现了。你爸是生产队的干部,私吞集体粮食那叫贪污,要交到公社去,全公社游斗。你爸是要面子的人,想到自己做的事情对不起集体,对不起父老乡亲,更对不起祖宗,给祖宗和家人脸上抹了黑,怕你长大以后永远抬不起头,所以才自己悄悄喝了一瓶敌敌畏……临走之前,他对我只说了一句话:叫儿不要学我。

清明雨淅淅沥沥地下,山娃子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坟前,泪水里淌出一句话:爸,儿对不起您!一声嚎啕,穿过雨雾,打破山村的宁静。山娃子长跪在父亲坟前,忏悔的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洗涤他脸上的污垢,全身的尘土也被清明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河里涨水了。涨水后的河水依然清澈,长势旺盛的水草舞动腰姿,目送涌动的河水一路向前,走向自己向往的目标。

山娃子回到家中,目光黯然,神情呆滞,漫无目的地把他以前读过的书重新捣出来翻翻。突然,他翻到一本书上他曾经用蓝色彩笔勾画的一段文字:一条爬不上岸的蛆虫,雨露滋养了它的生命,逐渐长大,外衣蜕变成一层薄薄的乌壳,一只蛾一样的生命撑破躯壳,挣扎着飞出那个坑,飞出了禁锢它的小天地……这段文字他当时好像有什么体会,特意用蓝色彩笔醒目地勾画出来,好提醒自己认真地体味。由于当时阅历浅薄,没有加什么批注,究竟当时有什么样的认识,迷迷蒙蒙中,事隔这么多年,他倒翻了脑汁也想不起来了。

山娃子抬起头,目光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树枝上几片嫩叶在微风中飘飞,几只求爱的鸟儿躲藏在树叶间,用它们传统的求爱方式酿造着生活的甜蜜。再往上看,天空中乌云粉碎了身躯,碎片借着风势四处逃离。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边,阳光穿透云雾,把温暖洒向大地,一片光亮从窗棂间投射进来……

他没有去想那只蛾子飞到哪里去,他在想自己该去何方?

夜晚,白马寺的钟声又响了……


【编辑:卓礼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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