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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 工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淮上老骥    阅读次数:4905    发布时间:2014-04-15

王二秃睁着浑浊的双眼,木然地看着凌乱的院落,挠了挠花里胡哨的脑门,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外,叹了口气,在自家房檐下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个头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孙子山娃怎么也不愿听从自己的劝阻,收拾好行囊——一个大蛇皮袋装得鼓鼓囊囊,往身上一背,像将要出征的战士,跟爷爷、奶奶、母亲挥手告别,倔强地走出院子,沿着村口的大路,向几里外的长途汽车站走去,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踪影。他要像自己的父亲生前一样,出去打工。王二秃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王二秃从小就头顶生疮,几乎没长出过头发。由于怕闻他头上散发的气味,从来没有人愿意和他靠近。他兄弟两个,上面有一个姐姐,早已出嫁;一个哥哥,到了刚能挣工分的年龄,在一次开山放炮时被炸死了。体弱多病的父亲没几年也去世了,只剩下年迈的老娘与他相依为命。

几只麻雀在院墙上飞来飞去,倏地一声,又消失在对面人家的屋山尖的背后,悄无声息。王二秃的思绪似乎随那几只鸟儿,瞬间,游走了很远,许久,也没能收拢回来。他分明看到了几十年前自己打工时的身影:头戴一顶被脑油浸得铮亮的笆斗帽,光着上身,冒着烈日,手舞大铁铲,站在小小县城通往市里的沙石公路上,和另外几个修路工人一起,修补着马路。道路两旁的大叶杨哗哗地响着,树叶丛中的知了拼命地嘶鸣着,似乎为眼前的燥热欢呼着。大叶杨投下了大片的树荫,可那里不属于王二秃和他的伙伴们,只有道班的马班头才有资格站在那里,一手抓着擦汗的毛巾,一手叉着腰,在那里注视着大家,还不时地呼一下这个,喊一下那个,俨然一个指挥作战的将军。

汗水混合着落在身上的尘土,沿着王二秃的前胸、后背,形成条儿,向下流淌。粗布裤腰洇湿了一大片,最后,使整条裤子都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使王二秃的轮廓更鲜明了,随着他不停地动作,一块块肌肉暴突着、滚动着。

这群养路工人里,仅有两个女性,年长的四十多岁,年轻的二十出头,她们是母女俩。每天上工时,她俩都会把头脸捂得严严实实,为的是不被太阳灼伤。偶尔休息时,方能见到她俩的真面目:白白胖胖的。她们是县城里的人,平时不大和别人说话,对王二秃更是不屑一顾。偶尔,年长的女人会和仅有的两个小伙子开个玩笑,她女儿只是在旁边偷偷地笑。据说,她曾约过其中一个小伙子进城里看电影,可那小伙子就跟她去了一次,再也不干了,因为他看到那个胖妞在黑影里与人“对掐”,甚是暧昧。

干这活儿虽然辛苦,可没有人抱怨。因为大家知道,并不是谁都有机会干上这个活儿的。毕竟在那一块钱能买几斤猪肉的年代,一天能赚一块二毛钱,这是一份非常诱惑人的工作啊!当初,王二秃通过亲戚的介绍,好不容易才说动了马班头,答应二秃子进入“养路队”。一天一块钱,二秃子干了半个多月,后来才知道人家都是一块二一天。尽管他拼命地干,上班、下班都主动用板车拉着大家的工具;人家休息了,他又忙着给大家打来清凉的井水,请马班头先洗脸。可仍然没能将自己的工资提高到一块二。后来,还是一个工友指点了他,在端午节的时候,给马班头送去几个青皮鸭蛋,他才得以和大家一样,每天能挣到一元二角钱了。

后来,小小县城通往市里的沙石公路,改铺成沥青路,二秃子由于平时少言寡语,埋头能干,居然从马班头那里领到了一双深筒胶靴、一身帆布雨衣、一双帆布手套,最关键的是他的工资升到了每天一元五角钱!就这样,随着这条柏油马路的存在,二秃子一干就是十几年。

尽管王二秃其貌不扬,性格内向,甚至有些木讷,但他毕竟在养路队上班,有一份令当时乡亲们非常羡慕的收入。在他三十多岁那年,经母亲再三撮合,小他近十岁的表妹——母亲的亲侄女秀儿,最终嫁了过来,好歹算是成了家。很快,他们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平添了这几张嘴,家里更穷了。他平时除了在养路队上班,工余时间就开荒种地,到地里拼命劳作,收得一些粮食和瓜果蔬菜,勉强让一家人能够果腹。可是却没能力让孩子们读书,一个个都成了新社会的“睁眼瞎”。由于长期的辛苦劳作,营养不良,刚过五十岁的他,看上去就像古稀之年的老人,健康状况也大不如前,消瘦的脸几乎有些尖嘴猴腮。

大儿子大毛性格极其像自己的老子,由于没有文化,也没有受到很好的家庭熏陶,平时少言寡语,平时很少与人交往,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句话能把人冲多远。一晃,到了二十来岁。看到村里那些同龄人,骑着极其时尚的摩托车,带上女朋友去城里歌吧唱歌、茶楼里消遣、饭馆里相聚,大毛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知道自己家里的状况,没有条件与人家攀比,但总提不起精神来,每天总是蒙头大睡,偶尔干点活儿也是没精打采的。

作为父亲的王二秃自然明白:儿子大了,该娶媳妇儿了。王二秃想,娶媳妇儿总得有房子啊?于是他拿出了多年来仅有的一些积蓄,又从亲戚乡邻那儿转借一些,总算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建了一座房子,托人给大毛说了媳妇儿。娶了媳妇儿的大毛整天喜得合不拢嘴儿,出来进去总会哼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懂的小调儿。

俗话说有地不愁没庄稼,没过一年,儿媳妇芝儿如愿以偿地给王二秃生了一个孙子,一家人增添了不少乐趣。可王二秃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终于再没力气出去干活了。二儿子、三儿子紧跟着也长大成人了,眼看着都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了,但王二秃实在没有能力为他们张罗成家了。好在大毛有一身力气,他跟着同乡去城里干建筑工去了,两个弟弟也相继跟着去当小工。

可干了没几个月,噩耗传来:大毛摔死了,是从好几层楼上摔下来的,死得很惨。

这天,二秃子正在自家当院里看着晾晒的稻子,突然一辆小汽车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两个光头胖子下了车,径直向他家院子里走来。看到二秃子,瓮声瓮气地问道:“王大毛家住这儿么?”

“你们是谁?找我家大毛干什么?”王二秃睁大了浑浊的双眼,向来人发问。

“我们是XX建筑工地的,你家王大毛在工地上出事了。请你们过去看看。”来人边说边向屋子里面张望。

这时,大毛的妈妈系着围裙,蓬乱着头发,惊恐地瞪大着双眼,走出厨房,张大了嘴巴,先看了看自己的老头子,又看了看来人,颤抖着声音:“出什么事了?俺家大毛偷你们的东西了?”

来人不耐烦地说:“不是偷东西了,你家谁能做代表,到工地上看看就知道了!”

二秃子让人喊来了二毛、父子二人随着来人的小汽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处建筑工地。立刻,他们得知:大毛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死得惨不忍睹。他正好落在一排笔直向上的钢筋上,身体被戳了好几个大窟窿。通过工友们断断续续地介绍,才知道大毛高空作业,不仅没戴安全帽,也没按规定系牢安全绳,在从一个拐角处经过时,一脚踏空,就从五楼栽了下来......

还没听完大家的叙述,王二秃就昏倒在地。许久,他才睁开失神的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县城的医院里。

原来,这大毛干活儿不惜气力,但没有什么技术和专长,只能干那些又粗又重的体力活儿,自然收入也不高。可他懂得,要想工资高,只是拎泥斗、搬砖头不行,必须得干技术含量高的活儿。一段时间干下来,他发现那些拿瓦刀、扎钢筋的人收入颇丰。细细观察,干的活儿也没有什么花样儿。于是他就多留心眼儿,观察、揣摩,上下班的路上多留意人家的交谈,慢慢地,心里有数了。这年秋季,很多建筑工地都出现了用工荒,大多数家里有地的工人都回家收庄稼去了。大毛让两个弟弟回家收割庄稼,自己和另外一小部分人仍留在工地。机会总于来了,剩下的人里面没几个能拿得起瓦刀、扎得了钢筋,大毛被工头派上了房。开始几天,他既紧张,又兴奋,谨慎小心地从事着他向往已久的工作。慢慢地,他觉得这工作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如此而已。于是,他就常常边干活儿边欣赏周围的景致,还时不时地设想着自己的将来。他为自己规划着,干到年底自己就会有不少的积蓄,到那时候就另选一处地儿,造一座房子,自己和孩子、媳妇儿搬出去,再也不跟年迈的父母和弟妹们挤在一起了。

随着熟练程度提高,大毛脚下的楼房也越来越高,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他经常不系安全绳,在高空的脚手架上走来蹿去;收工时,为了走捷径,他常常顺着脚手架钢管哧溜一声就滑了下去。为此,他的工友们没少提醒他,可他依然故我,就觉得自己很潇洒、很能干、很招人佩服。

最终,惨剧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年迈体弱的大毛奶奶,禁不住丧失大孙子的打击,一病不起,没到半个月,便去世了。

这以后的日子里,大毛的老婆芝儿整日以泪洗面,不仅没有了往日的欢快喜悦,也没有了心情梳洗打扮,甚至连照料孩子也不像先前那样耐心细致了。王二秃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尽管他的内心也是万分悲痛,可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啊?他咬着牙,拖着病痛的身子,和自己的婆娘努力地支撑着这个家。婆婆对大毛媳妇儿百般呵护,耐心开导。最终,娘家也很贫穷的大毛媳妇儿还是留了下来,经婶子大娘出面撮合,最后跟小叔子二毛凑成了一家人。

就这样,王二秃硬是拼着老命,让这个家又维持了下来。大毛的儿子山洼从小就享受了这个家庭多人的关爱,因此,成长得还算顺利,十五、六岁就长得像爷爷那么高了。这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老早就显得懂事,知道自己的爷爷、奶奶和母亲为自己付出了太多的心酸,特别是近几年,爷爷的身子骨越来越不济事了,他不忍心再让他们在养活自己了,刚上到初中毕业,就几次三番地跟爷爷提出:要像叔叔们那样,出去打工挣钱。但王二秃和老伴儿死活不同意。

两年后,三叔成家另过,小姑也已出嫁,这年秋天,爷爷赶着一群羊准备上山放羊,没想到在一个陡坡前,被一个发情的公羊一头撞下了山坡。尽管没要了他的老命,却留下了严重的残疾:腰椎错位,大腿骨折,再也不能从事劳动了,就连走到自家院里也十分困难了。这更加坚定了山洼出外打工的念头,而且他不愿在家门口打工,他要到远方的大都市里见大世面,挣大钱。

山洼离家之前,是跟几个年龄相仿、不愿继续上学读书的小伙伴小李、小赵和小陈约好了的。他们在车站碰了头,买了直达火车站的车票,满怀着对远方大城市的向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登上了远行的列车。

年后返城务工人员特多,车厢里被人塞得满满的,几乎全是外出的农民工。由于很多人打的是无座车票,就连有座位的人也被挤得痛苦不堪。密集的人群,加上空调不断地释放热气,所有人都是汗流浃背的。大毛开始还好奇地东张西望,没怎么觉得什么不爽,可到了后半夜,就感到双腿麻木,眼皮越来越沉重。他刚想靠在自己的行囊上闭会儿眼睛,餐车过来了。随着推餐车人的不断叫喊,过道里滚过一阵骚动,大家努力地向有座位的人跟前挤过去,为餐车让道。大毛咽了口吐沫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把脸扭向窗帘缝隙,看着窗外隆隆而过的另一列火车。

早晨六点多钟,火车在他们要去的那个城市的车站停了下来。几个年轻人在大厅里放下自己的行囊,想方便一下,稍作休整才去做下一步行动。他们轮换着去了洗手间,打算吃点儿东西,喝点儿水,照顾一下早已干瘪了的肚子。 小李、小赵和小陈从洗手间回来,发现山洼满脸通红,两眼发直,双手插在自己的头发里,坐在塑料椅子上一言不发。他们凑近山洼,正想询问,只见山洼脸型扭曲,嘴角颤动,双眼流出泪来,失声痛哭。

他们几个连声询问:山洼,你到底怎么了?

山洼抽噎了许久,踩断断续续地说:“我的钱被人偷走了,我一块钱也没有了。”

几个人被这消息惊呆了,都张大了嘴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紧跟着,大家都开始摸自己的口袋,还好,他们几个都没受到什么损失。于是都过来安慰山洼:别怕,我们几个凑钱给你!

山洼想到自己的几百块钱是母亲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现在一下子都没了,忍不住又泪流满面,抽噎了起来。很久,他才止住了哭泣,接过小李递过来的方便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出了车站大厅,天已经大亮。来到出站口,只见马路上忙碌的车流,顺着宽阔的道路有秩序地朝各个方向淌去。山洼茫然地跟着大家,向着心中那个并不够清晰和明确的目标走去。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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