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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身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张张    阅读次数:6394    发布时间:2014-04-23

 

米骨儿新月儿似的耳朵直耸、秋潭似的眼帘低垂、棉花团似的脑袋耷拉、伸着淡粉色的舌头、优雅又笨拙地扭动着肩胛骨跟在妈妈身后.。它和妈妈每天都会行走在暮色下的海道城蓝宝路的绿化带里,因为它们要利用这条城市的绿带作为有可能受到外界侵扰或袭击的保护伞,并且通过这里用来连接海道城东西两个片区的流浪狗群。它们是这座城市众多流浪狗中的成员,之所以每天都要完成这段距离不长的小小旅行,是因为它们必须做到左右逢源,也必须和每个区域的狗群打成一片,以此来保证它们不会在没得食物吃的情况下被其它的狗群驱逐,甚至于饿死。

暮色下,路灯那漂浮的暗光捋着米骨儿黄金色的脊背,时明时暗,好像一只游在波光粼粼的浅水底下的金鱼儿。米骨儿呼吸着轻松的气息嗅着妈妈尾巴上的毛须,从妈妈毛须间散发出来的味道是独一无二的,那是经过草露水打湿后又风干了的秋天的香气。走过眼下这段几乎无人问津的广场路段,前面就是海道城东西区的交叉点——摆着各色小吃的露天夜市,那里通常乌烟瘴气,并时常坐满了呜呜喳喳的人类——一群腮帮子被食物塞得几欲爆裂、把酒喝得五迷三道、又把烟抽得几欲把肝儿也一并咳出的人类。突然紧张起来的米骨儿稍稍向前赶了两步,它把头挨在妈妈的侧腹,警惕地用余光望着已近的、如燎原似的连在一起的夜市的灯幻作一片的灯海,它的心脏也随之加快跳动,那周身金黄色的毛须被它微微发颤的表皮连带出从前至后的微微的涟漪。

米骨儿的妈妈停下了轻松的脚步,它老练地扢着脑袋向夜市看了看,然后侧过脸用那双饱经沧桑又镇定自若的目光安抚着米骨儿。这是身为妈妈必须要做的功课,只满半岁米骨儿还太弱小,虽然身为柯基狗的妈妈不具备伯恩山狗那样极具威慑力的外表和矫健的体格,但妈妈却拥有一颗远比这些更加强大的守卫心脏和毫无畏惧的勇气。米骨儿是它三个孩子中仅存活下来的一只,它无论如何都得让米骨儿在自己编制的襁褓中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成长,并尽量保持米骨儿无忧无虑的生活状态。妈妈用柔软的舌头舔了舔米骨儿的嘴角,它的舌尖在触及到米骨儿时,故意停顿了一下,以示微微发抖的米骨儿不要惊慌,尽快平静下来,人类没什么可怕,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可一世,它们只会虚张声势,表里不一。但如果没有这些随时释放着危险信号的人类的铺张浪费和间接性地施舍,它们这些流浪狗在这样一个钢筋水泥的人造森林中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深知此理的妈妈继续迈开稳健的步子,但周身的毛须却没有原先那么飘洒和柔滑,每一根都充满力量。

渐渐,夜市中的人类怪叫声形成一锵锵滚刀似地宰割着米骨儿那敏感的耳膜,它慌得将脚步又加快了些,并把整个身子躲在妈妈身体的阴影里。没有和人类有任何接触经验的米骨儿总这么担惊害怕,虽然这条连接海道城东西区域的必经之路它走了不下几百甚至上千遍了,但每每那些高分贝的、如列车轮剐蹭轨道似的人类叫喊声出现时,它的周身毛须就会像针一样扎在自己的表皮上。它的阅历还太浅,所以在它没有做好长大的准备之前,它必须和不属于同类的可怕的人类保持距离,越远越好,越陌生越好。米骨儿几乎是贴着妈妈的身体向前挪步,它脆弱的神经现如今已经绷到了极限,假如此刻突然有一片落叶恰巧落在它背上的话,它马上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似的狂奔一气。俄而,一股浓烈的、参杂着人类恶臭气的酒味从前方十几米的绿化带的草丛里迎面罩来,那里应该摊了堆人类的呕吐物。人类真是怪得不行,因为谁也分不清楚它们在喝醉之后嘴和肛门的区别在哪儿。对人类的任何气息都感到敏感的米骨儿将鼻头埋进妈妈的肩毛里,又尽量放缓呼吸的频率,已避开那股恶臭的气息。

经过夜市的区域大约只有一百米左右,但却教米骨儿觉得足足走了一生。当眼前呈现夜市灯海光芒的暗区时,米骨儿像见了根骨头似地扑了过去,急促的心跳也跟着恢复了正常。它又好似跳过生死之海似地颠着屁股,追着自己的短小的尾巴在原地转着圈儿,并咧着兴奋的嘴角哈哈地吐着畅快的气。妈妈慢悠悠地跟过来,它欣慰地看着米骨儿孩子气地耍闹,它甚至也像米骨儿一样为了庆贺一次死里逃生似的,嗡嗡地冲着撒欢的米骨儿叫了两声,这印证着它和自己的孩子在这个城市中的某种存在,至少在它当下的眼里米骨儿是活蹦乱跳的,是和这座死气沉沉、光怪陆离的城市格格不入的。

城市上空灰气蒙蒙,乌七八糟的云挥之不去,秋高气爽的秋夜在海道城是绝对找不到的。不过,这并不影响被腌臜的空气围困着的一大一小的两只流浪狗,它们半跳式地、半追逐地向兰宝路绿化带的尽头颠跑。

 

 

海道城西区和繁华的东区有着天壤之别,那儿是片海带式的城乡接壤地带,一幢幢高大崭新的框架结构的建筑物背后便是一排排没有规划过的、几乎乱成杂草的砖木一层建筑——也是被人类称之为乡下的地方。西区这一带活跃着品种多样、层次不齐的被城市人抛弃的、或是被乡下散养的流浪狗或家狗。它们的聚集点在一幢敞开式的法院大楼底下,因为这座大楼前面有十几个阶梯组成的高台和三千见方的小型停车场,还有一盏足有千瓦的长明灯,这给流浪狗提供了活动或休息的场所,所以在夜晚四处无人的时候这里就暂时成了流浪狗的栖息地。这也是单只流浪狗在危险无处不在的城市里选择群居用来保全自己的最好方式。

狗的世界虽然没有等级之分,但有强弱之别。最强壮的狗会在酒足饭饱之后来到这里,伏在最高的台阶处俯视仿似一只只毛色杂乱、形体各异、邋里邋遢的臣民。此刻,伏在大楼厅檐下的的是只乡下散养的田园狗,它毛色赤红、双耳趴塌、看上去有狼的威风,却又不失狗的纯良。它自命是西区的领袖,由于它有人类抚养,所以从它的单一的毛色看它并不是一条串种狗。这位暂时的首领,会自我施压维护眼前这个流浪狗群的正常秩序,对外来侵入或新增的流浪狗,如果不会对它或是它的地位造成威胁的话,它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

米骨儿尾随着妈妈来到法院大楼,它们很快混入这个大约比人类专政部队一个排的兵力还要多的流浪狗群里。米骨儿会像妈妈一样接受每只陌生狗的嗅尾礼,然后再客气地转赠回去。四周充溢某种令狗们兴奋的气息,这个小小的部落才真正是狗的乐园。在米骨儿来到狗群之后,流浪狗的数量仍在增加。其中大多数的流浪狗都揣有和米骨儿妈妈一样的想法,它们需要在海道城东西两地之间得到生存下来的一席之地,在东区和其它流浪狗群觅完食后,它们同样需要和西区的流浪狗打得火热,即使它们并不喜欢这种左右逢源、两地流浪的生活。

米骨儿对任何一只流浪狗的到来,都不表现出十足的热情,这是它在延续了柯基狗家族一半高贵血统的表现。米骨儿从生下来就记不得自己爸爸摸样,它的妈妈是这个海道城里居住的人类第三批遗弃掉的宠物狗。宠物狗在从万千宠爱到潦倒不堪有时只是开门关门的距离。米骨儿的妈妈常常对米骨儿讲述那段流浪史,并适时地教米骨儿怎样在毫无旁靠的基础上无所不用其极活下去的生存课程。

米骨儿的妈妈在被人类抛弃后的第四天便向一只保持着京巴体型却是只串种狗的求爱。这并不是米骨儿妈妈想要的,但它没得选择,因为流浪狗的世界里并没有什么道德约束,雄性狗的性欲在失宠后得到了空前的释放,那些体格强健的雄性狗会肆意在狗群里寻找发泄对象。但狗群有着自己的法则,获得配偶的雌性狗是不会被其它雄性狗染指的,因为大多数流浪狗的第一原则便是活下去,简言之就是自保,当然那些胡乱发泄的狗也不列外,它们并不想因为霸占“人妻”而遭到报复,进而落得半夜被撕裂喉咙的下场。那只京巴狗对米骨儿妈妈呵护备至,惟命是从,它们的夫妻生活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流浪中度过,但京巴狗会将寻到的食物先紧着米骨儿的妈妈吃,执行着守夜和保护妻子的职责,并竭尽所能地营造那根本无法营造的窝的氛围。

四个月后,米骨儿的妈妈和它的丈夫脱离了狗群,它们找到了一处对于临产流浪狗来说绝对安全的地方——海道城外环路的立交桥底下,一个被城市几乎遗忘的地方。一个夜晚,米骨儿的妈妈在桥下新筑的只能掩住它半个身子的窝巢里产下三只像剥了皮的成年老鼠一样大的、骨头像米粒儿一样小的串种狗,米骨儿是其中一只。虚弱的米骨儿妈妈舔着它生命里的第一次馈赠,却喜忧参半,当它本能地咬断这一只只从体内冲出的小生命的脐带时,它的这种糟透了的心情就随之而来。它不能接受这份惊喜,更不能接受以目前流浪的身份而成为妈妈,它的狗宝宝们将要靠什么活下去呢?它这种半饥半饱的生活状态又能给予自己的骨血带来什么呢?烦躁的米骨儿妈妈自此对任何事物都报以敌视,包括它的无微不至的丈夫京巴狗。

米骨儿的妈妈记得米骨儿出生在一个春天,但这座城市在迎来它的初春时没有给与这个初为乳母和三只眼睛还未睁开的柯基狗一缕和煦的阳光,立交桥下即潮湿又寒冷,时不时参杂着城市浊气的风会从桥底灌过,那股突然的阴冷气冷得哟!连立交桥也会为之颤抖。所以在接下来的每个白天里,米骨儿的妈妈为了让狗宝宝们暖和起来,把它们一只只地衔着出立交桥的阴影。它们会在一座高出且大出它们几十万倍的建筑垃圾山脚等待被城市污烟遮掩住的朦胧的阳光到来,但它们仿佛又总是在接受月亮的光芒似地度过一个个白天。两周后,三只狗宝宝在米骨儿妈妈的悉心照料下渐渐有了狗的摸样,圆坨坨的脸庞,咕嘟嘟的身体,滑溜溜的毛须。三只狗宝宝也先后睁开了眼睛,那一双双淡蓝色的如宝石的眼睛闪烁着害羞、惊恐、懵懂和迷茫的光芒。而对于米骨儿的妈妈来说,那双双眼睛多像这座城市上空一颗颗闪耀在难得的晴夜里的星星,或是一盏它曾今享受过的温馨的人类卧室的床头灯,总之,狗宝宝们的眼睛了荡漾着希冀的光泽,充溢着满是满载的温馨。

京巴狗是个出色的父亲,这是米骨儿常听妈妈讲到的一点。随着三只狗宝宝的长大,极大的食物量的索求,逐渐使米骨儿妈妈那已被吸得毫无血色的煞白的乳房干瘪,那一张张小而又小的猩红的嘴,张开又咬死,那一个个埋藏着臼齿的牙床几欲将米骨儿的妈妈的乳头揪出血泡。京巴狗完完全全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它心里涌出一种对每每忍受疼痛、轻轻呻吟的妻子满满的心疼,但随之的愧疚感也骤然而来。京巴狗开始寻求某种力量,这种力量宛如蚂蚁吃象、又好似愚公移山。它如同当年为了逃避人类的追捕那样竭尽所能地为它的狗宝宝们或是为它心疼的妻子寻找食物。

在米骨儿的妈妈的印象里,它的丈夫京巴狗打它奶水渐渐干涩之后就仿佛披上了一件超能的披风,因为京巴狗几乎像闪电一样地衔着一些食物来,又像似流星一样地冲出立交桥的阴影去。米骨儿妈妈无法猜测那一只只几乎未被人类动过的卤全鸡、卤全鸭从哪儿来,也不清楚那些完好的、新鲜的或猪或羊的动物内脏又从哪儿来。总之,它的血液为丈夫的殷勤而沸腾了,它几乎靠意志在体内形成一套生产线——由血液变成喷涌乳汁的生产线。但好些事情往往都不能维持着它的持续美满,像霜前的花,风前的蒲公英,或是暴雨前的星原之火。弱小的京巴狗每每衔着食物回来时,身上总带着或大或小的伤,但更可悲的是再后来京巴出现时,不是丢掉一只耳朵,就是一条拖在腹部下面的像面条似的断腿,以至于最终完全从米骨儿妈妈的视野乃至生命里消失。厄运更是连篇而来,一周后,在米骨儿的妈妈外出寻食时,立交桥垮塌将米骨儿的两位昏睡在桥下的哥哥砸死,而幸存下来的米骨儿只因为追逐一只在它眼里如同外星生物似的蛤蟆而幸免于难。大桥垮塌后,米骨儿又因为对独处的恐惧,没头没脑地乱跑一气,如果不是米骨儿的妈妈闻着它的气味找到它,险些被几只流浪的野猫撕成碎片。

此后,米骨儿的妈妈为了寻求同类的保护再次回归狗群,不过,只因为一个多月大的米骨儿几乎使它成为狗群的累赘。米骨儿和它的妈妈总落在狗群的最后,远远看上去像两只远道而来的流浪狗。但米骨儿妈妈的心里清楚,它必须接受和忍受这种冷落,并将其习以为常化。它需要在这个处处充满危机的城市中缩小自己和米骨儿并处在极易遭受攻击范围内的目标。淹在狗群之中,这是最好的方式,它可以随机应变,即使在遭受到零星的人类攻击时也可以保护米骨儿的周全。狗群中的大多数上了年纪的狗是心存善意的,但这种善意却并不明显,它们靠一种遮遮掩掩的方式来完成对这对可怜母子的照顾,或残羹剩饭,或一根根嚼碎了的却不吞下去的骨头。

自那以后,米骨儿和它的妈妈成了狗群的一份子,狗群也在某种潜在的秩序中维持着某种平衡——一种饿不死也吃不饱的平衡。但海道城也时刻在向狗群发出危险的信号,这种没有预见的危险会在冷不丁的情况下爆发,像无法被人类预知的火山和地震一样兀然降临。米骨儿的妈妈深知这一点,所以培养米骨儿时时刻刻的警惕性和竭尽所能的逃跑是米骨儿半岁以来妈妈每天必须重复教授的课程。

 

 

法院大楼正对面的马路上一辆超载的半挂货车从远至近,在经过横穿马路的减速带时,发出能扎破心脏的气刹声。这种车总在城市发出城区道路大车禁行令后,抹黑违规,但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对于减速带也是深恶痛绝的,所以那气刹声好似一位自尊心很强却惨遭百次蹂躏的男人发出的。但凡与人类有关的东西所产生声响都会使法院小型停车上喧闹的流浪狗群齐列列地噤声、抖耳、扢头,屏声敛气地等待这种可怕的声音走远。半挂货车咆哮在夜空中的尾声还在,这使得米骨儿不敢将贴在妈妈一侧的身体暴露出来,它发出细微的呻吟声,这种无由的声音是它此刻用来释放出内心突然而聚又久而不散的氤氲气。处在第一阶的田园狗从地上立起来,它象征性地冲着半挂车远走的方向发出两声沉闷的喤喤叫声,它要间接地安抚眼前这群似乎总那么大惊小怪又六神无主的臣民。都静下来后,田园狗为使狗群看到自己那当仁不让的位置,它傲视着被烟尘厚厚遮挡的城市夜空深处,学着狼的摸样,对空而号,可惜它的声音天生没有狼嗥的穿透力,如同它永远无法作为首领却总那么自以为是一样。它的短促的号叫声未给夜空留下任何痕迹,来得快去得也快,连它自己都没法从夜空中扑捉到一星半点的能使它得到自满虚荣的回声。

凌晨一点左右,流浪狗群开始两两扎堆伏倒休息,一些体格较大的狗会自觉地在靠近大门口的位置形成扭曲的屏障。而体格较小的、无任何自保能力的狗会紧挨着法院长明灯的强光区域伏下。一些蚊虫被大楼长明灯的强光诱引,从四面向灯光飞聚,它们在灯罩上互相撕咬,然后筋疲力尽坠落在米骨儿的灵敏的耳尖。米骨儿用前脚将粉扑扑的蛾子从眼前拨开,但扬起的蛾粉被它吸入鼻腔,它喷吃喷吃地将飞沫从鼻子里喷出来。这些个米骨儿每天都必须经历的小小意外,它都会显现出第一次遇见似的紧张和激动不已。躺在一边的妈妈转过脑袋看了看米骨儿,又缓缓地将头归位落下,它翕张着嘴似乎想对米骨儿说些什么,但只长长地向地面吹了口气进而闭上沉重的眼皮。

此时的田园狗觉得它这一天的使命完成,便从地上爬起来,在原地伸着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半颠儿地走下台阶。它要回家去了,当然这又一次表现出它与其它流浪狗的与众不同,并从它高昂的脑袋和挺拔的胸脯走过那些如同一滩滩泥堆的流浪狗群时的那种目空一切的样子更能体现出来它目前仍是家养狗的高贵。它来到法院大门口,自然没有回转身觑一眼身后的狗群就插进马路边行道树的树行里。一路上,它一边小跑一边颠动着身上的虚肉,并高高扬起它那如打了氢气的尾巴。接着,它又满意地找到一棵刷着白灰的梧桐树撒了一泡懒散散的尿。它没有低贱得像其狗一样去嗅自己的尿,而是头也不回地朝乡下的方向小跑。

一路上,飗飗的秋风抚着田园狗的眼睫,也一并梳理着它那密而粗的体毛。但在俄而之间,它突然止住了轻松的脚步,一股不安从田园狗忽而紧闭的嘴唇传至它那像蜂鸟翅膀一样抖动的双耳。它嗅到迎面而来的风里夹着一股生气,那是一丝丝不属于这座城市的同类的气息。它向林道的深处望去,昏暗的路灯和浓密的树荫并未使获得更多的答案。它只能紧凭嗅觉猜测,有一群来者不善的狗正向这边靠近,从不同的气味判断狗的数量最起码在四只以上,而那种刺鼻的野气喷张的气息足可证明这些即将和它碰面的狗属于它也为之退却的同类。它无法揣测这些野狗为什么光顾这座城市,但它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它必须夹着尾巴顺着风向逃走。它折身小跑一段,但萦绕在它鼻尖的气息却以大于它奔跑的几倍速度变浓,所以当务之急,它必须使尽全力。它狂奔起来,不过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与它走出法院大楼时有着天壤之别,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恐怕连它自己看见了也绝对否认。接着,当它经过法院门口时,它却毫不犹豫地一闪而过,忙于奔命的它完全忘了和它擦肩而过的臣民,完全出于自保的它甚至忘了向自己的臣民发出警告的叫声。遽尔,它跳进离法院路口不远的垃圾桶,并像一只鸵鸟似的把头乃至整个身躯埋在恶臭四溢的垃圾堆里。

伏在法院台阶口的米骨儿还未从它的敏感得简直如同失心疯的神经里解脱出来,它甚至会为一只路过的蛐蛐扢起脑袋,抖动耳朵,并全身心地利用它的嗅觉,这可能和它白天里饱满的睡眠有关。就在米骨儿这种似睡非睡、似惊非惊的恍然状态中,它瞥到一个黑影从法院门口掠过,速度好快,快得如同倏忽而逝的鬼魅。它慌忙地半扬起身体,劲量扽直耳朵聆听,它听到不远处一瞬儿的空气痉挛,便再听不到任何动静了。这一阵的突兀景象和声响使米骨儿迷瞪的脑子清醒许多,但它又不敢叫醒旁边的妈妈,它怕自己的小题大做遭到妈妈的斥责。紧接着,它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和田园狗嗅到的一样气息,这种气息对于它来说比这座城市还要陌生。它慌得像被开水烫了似的从地上站起来,惊恐地望着气味飘来的方向。躺在米骨儿身边的妈妈浑被一咕噜站起来的米骨儿惊醒,它睡眼惺忪地向四周张望了一圈。蓦地,周身却像被灌了冷水似地跳起来,它也闻到了那股教它寒毛直乍的气息。随之,它发狂似的向流浪狗群发出警告的叫声。一堆堆散落的狗群接到讯号,迅速将散落的狗群回笼。它们抱成一团,像一只只弦上之箭似地指向法院门口。

    好一会儿,两只八腿修长、周身骨头凸显的猎狗亮着荧眼出现在法院门口,它们那看似匕首的犬齿上担着泛白的、挂着涎帘的舌头。其中一只猎狗若无其事地抖索着贴皮短毛,然后,勾着尾巴向发出嘶嘶的威胁声却混作一团的流浪狗群迈着挑衅的缓步。蓦地,又从两只猎狗的背后闪出三只毛色混杂、毛须粗糙、骨架明显、串了种的德国黑背,它们嘴角同时挂着抽丝似的黏涎,亮出一副饿极又充满敌意的嘴脸。此时,躲在流浪狗群最后方的米骨儿吓得已经全身瘫痪了,它周身没有一寸肌肤不在颤抖,甚至连它那蓝宝石似的瞳仁也因为恓惶迅速在五只它需要仰视的野狗间像蜂鸟采花似的穿梭抖索。

五只形象鄙陋、凶恶异常的杂牌狗像一团重云压向流浪狗群,狗群中站在前沿的一小部分狗开始向后退缩,并在簇成一团的狗群中形成断链的微潮。威势之墙渐渐出现缺口,大部分狗开始形成退缩的联动。狗群的本来嘶嘶的威胁声逐渐转成杂乱却毫无用处的恐吓声。接着,有些狗已经在寻找逃跑的空挡,它们像扇形腿到狗群的边沿。此刻,狗群里的每只流浪狗都心知肚明:野狗的无同类主义!虽然这些流浪狗很少能碰到这种遭遇,但只要碰上都将是一次灭顶之灾。

 

 

海道城作为一座边城,却仍有着与其城市一样的共性,这里的人类为了追求潮流,曾普遍性领养宠物狗,有些人类甚至一人养上十几条。但当蜥蜴、宠物猪、仓鼠、龙猫、龟、兔子、电子宠物等五花八门的新式的宠物潮流来袭后,人类盲目追风秉性突起,那些曾本它们视为掌上明珠、心肝宝贝、唤儿呼女的宠物狗一夜之间流浪街头,无家可归。短短的数月后无论在海道城的机关站所、城乡结合部,还是生活小区或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这种原来干净清爽却在如今邋遢不堪的流浪狗。人类在转变一种观念时简直快得令人咋舌。一些人因为“弃之又厌之”的情绪作祟,开始反感流浪狗,并形成联合打狗宣言,向执政部门呼吁清理那些无时无刻不对人类造成威胁的流浪狗,并得知一系列外省的流浪狗伤人、咬死人的新闻曝出之后,人类开始将矛头指向中型流浪狗,并终于开始由执政部门实施它们的随意性的专政。于是,在不久后,几乎在一夜之间,所有无人认领的、被视为城市最大威胁的中型狗在这座城市灭绝。

所幸逃出城外存活下来的中型狗,在看见燃烧在郊区的一团跳着黑碎子的火光和嗅到一股浓烈的同类尸体被烧焦的气味后,开始了一种转变,它们不再属于流浪狗的行列,它们变成一群徘徊在城市和人类居住地之外、又不被任何城市和人类所接纳的野狗。它们三三两两在野外如游魂似的游荡,但它们并没有就此形成某种集团,因为它们深知自己很有可能在第二天会变成集团中某位一员的食物。野外的食物太少,它们太饿了,仿佛人吃人的现象重演,狗群也不列外。与此同时,外城市也会出现许多中型宠物狗遭受同等命运,它们更是无目的流浪,连蒲公英的一半命运都不如,因为蒲公英最起码知道在它落脚时便是它们重生时,而这些狗则像枯败的落叶一样。但当两个城市的野狗相遇时,自然弱肉强食,你消我长。战胜的野狗小队会继续这种为了生存的流浪,它们会试探性地进入城市觅食,而这种试探会慢慢演变成一种常规性的活动,当它们形成梯队一次次进入城市后,它们摸出了规律,那就是不属于人类的夜晚而对它们而言的黄金时刻。

法院门口的五只野狗是从狗尸堆里爬出来的,它们身上的气味会使同类感到万分恐惧,正如同常杀狗的人类身上的气息会令狗类退避三舍一样,况且此时这种气味出自同类身上。流浪狗群仍旧抱着岌岌可危的团,栗栗而退。莽伏在狗群最前线的体型比柯基狗稍大的狗开始左顾右盼,它们在找寻统战联盟。但凡这种时候,狗群里只要有一只狗承受不了这种外空间的意念搏斗而溃逃,那么后果自然可想而知。五只野狗一字排开地散成横行的笊篱向群狗团围拢逼近,在它们眼中这群尚有些膘肉的狗群就是食物,就是一次难得的盛宴。

米骨儿被妈妈拦在身后,并尽量把身体贴着米骨儿,即使它自己也同样在颤抖,但这种依附至少不会教米骨儿吓破胆。流浪狗群的中央部位已经乱了阵脚,它们原以为这种处在绝对安全地带的优势位置,现在变成了一座囚笼,在这种一边倒的形势下,它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全身而退。但它们有着属于尊严的东西使它们犹豫不定,踌躇不决。它们虽然弱小怕死、甚至自私自利,可眼前是以后仍要想见的团体,它们虽有逃兵的潜质,但并不缺乏共同进退的意识。但没有经过任何风雨、又在溺爱中长大的米骨儿却给中央区的这群弱狗点亮了明灯。它们看到米骨儿像只被打惨的狗似的、昂哇昂哇地向狗群的外围鼠窜时,其中的一只弱狗找到了寄托,所以迫不及待地跟上,也就在转瞬间,狗群如垮塌的沙雕碎乱成一团。

这些都是五只野狗想要看到的结果,不过,在这种乱作沸粥的情形下,它们根本无需展开任何攻势,因为慌乱的流浪狗群会给它们创造绝佳的守株待兔的机会。五只野狗像马戏团的表演狗一样跳跃在乱成一团的狗群中间,随意一口便咬断一只狗喉咙。它们并不急于美餐一顿,长时间的饥不择食使它们学会了老鼠囤积的毛病,它们会在放弃咬死的那只狗后将目标迅速转移到下一只倒霉的狗。这时,海道城夜空穿响着如同人类除夕夜空中鞭炮响起似的狗叫声,杂乱又凄惨的嘶叫之中,一些狗叫会突然中止,那声半截子回响则变成了这只狗在它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绝唱。

 

 

幸运的米骨儿死里逃生,也可以说是它的妈妈造就了这种幸运。当米骨儿像傻瓜和疯狗似的在乱糟糟的流浪狗群中左突右冲地向法院大门口奔逃时,它的妈妈为了保护它紧随其后。可横冲直撞的米骨儿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去顾,它几乎忘了自己正在向一张嗜血夺命的血盆大口关卡张皇而逃。眼看米骨儿即将被一只猎狗的裂到极限的长吻拤住后颈时,米骨儿的妈妈一跃而起,并利用全身的力量将猎狗那长而腥臭的吻撞开,这才使米骨儿顺利地逃脱。但脑子一片空白的米骨儿却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发生。

米骨儿像高山瀑布似的泻离这场同类的屠杀,它冲上街道,在它已被心跳占据的耳膜上已不再留意从它身后传来的一声声惨烈的同类叫声,它默不作声的、没命的、没方向、又没任何思维的奔跑——它牢记妈妈的教导:为了生存必须竭尽所能的逃跑。虽然它在奔跑的途中会突然间被身后的某一声撕心裂肺的狗叫声吓得滚成刺猬,但它会毫不迟疑地爬起来继续疯奔。它拐进一条巷子,与路灯拉开距离。它身后的城市也逐渐走远,视野里的巷子好似没个尽头,又像通向死亡的黑洞。但米骨儿忘了黑暗给它带来的恐惧,它甚至也忘了恐惧是怎么一回事。总之,除了不停的奔跑以外就是不停的奔跑。当然,什么也不清楚的米骨儿自然不知道此时它已经奔进了乡下的范围。小巷已经快到尽头,而尽头是一堵乡下用来搞宣传的被抹了白灰的墙。夜晚中的白色在人类世界中是恐怖色,而对于米骨儿来说,它错觉地以为那是一面大大的帷幕,像它在四五个月大时在东城区穿过晾衣绳上挂的被单一样柔软。于是,它简直像扔了脑浆似地一个猛跳飞向墙面。

第二天,乡下此起彼伏的鸡啼声将米骨儿唤醒,它的额头上起了个大包,所以会使它在摇晃脑袋想使自己变得清醒时带来阵阵的疼痛感。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它的摸样看上去好像是被噩梦惊醒似的。但在转眼间,昨夜之殇的记忆来袭,又使它慌忙跑进一堆挨墙堆放的干草堆的旮旯里躲了起来。一上午,米骨儿都在那个隐秘的角落里,它听到生活在这个城市边沿的乡下人类被白天唤醒后的肢体及机器发出声响,它听到稀罕的牛、羊的叫声有远有近,它还听到几只追逐的同类撒欢儿打骂成一团的声音和阵阵杂七杂八却无法分辨的声音。中午到来,米骨儿敛气屏息地等待头顶的草堆被人类抱起的窸窣声,响起又过去,乡下的喧闹也随之寡淡。随之,似有若无的阳光向大地放送着温暖,这使米骨儿嗅到了安全的气息,它畏畏缩缩地将鼻头露出干草堆,小心地捕捉着空气中残存下来的危险气息。在它确认没有任何威胁后,它时走时停地走出柴堆,然后,找寻着昨夜自己留在地面上气味,顺着小巷怯怯地向城市进发。

米骨儿堕入城市,它避让着人行道上行走的人类,并压低唇吻警惕地观察四周的地貌,它要时刻在心里盘算如果遭受人类突然袭击后将怎样以最快的速度选择极佳的位置脱逃。米骨儿用它的鼻尖紧收着昨夜留在地表上的气息,渐渐,它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法院大楼。它快步拐进法院大门,而眼前的小型的停车上却看上去好似昨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干干净净,只多了几辆昨夜它并没有注意到的停在一边的黑白相间的车辆。停车场地面上的低洼处残存着一些未被地面吸干的水。昨夜的屠宰场被人类处理得没留任何蛛丝马迹。米骨儿焦急地来到昨夜它和妈妈呆过的地方,那儿的大理石地面上干净得能映出它的傻愣愣的脸。它鼻子贴着地面,一寸寸地寻找着妈妈的气息,但除了一些呛鼻的残存在空气中的湿土气外,它什么也没嗅到。

米骨儿又折回并停在法院大门口,在这里它仍无法扑捉到任何与妈妈有关的气息。它如桩似地杵在原地望着眼前哔哔巴巴的车水马龙声和盘旋在空气中的时浓时淡的与城市人类有关的气息。突然间,它像根本没有见过眼前这座城市似的感到茫然和陌生。这是它第一次有无处安身的感觉,它不得不尔地发出乱糟糟的嗯嗯的急叫声,因为它无法确定的下一步要迈向哪个方向。此时,从法院大门口拐进一辆揿着刺耳的喇叭、霸气十足的面包车,把神魂游荡的米骨儿吓得猛地窜出法院,可慌乱的米骨儿又如昨夜似的连续地打了几个刺猬滚。

米骨儿微颤颤地回到城市的内脏,这个已经被熏黑的城市内脏散发出搅乱米骨儿所有嗅觉判断的恶臭味。米骨儿无法靠嗅觉找到昨天妈妈带它来到海道城西区的那条绿化带,即使就在眼前,因为它跟本无法从失去妈妈的晕晕沉沉的纷乱思维中解脱。它的耳边竟是些人类高跟鞋橐橐踩地、车辆呼啸而过、劲爆得如同哭丧似的歌乐声和与人类有关的声音。悠悠荡荡、茫无目的、懵懵懂懂的米骨儿,又不知走了几条街,跑过了多少巷。它又渴又饿,连眼睛都花了。俄而,它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朦胧的眼睛里海市盛楼似的露天小吃店兀然而现,三张成品形摆在人行道边上的桌子只坐了两个人类,一个用筷子夹起一块往下滴油的肉片子,一个正丢掉手中还挂着许多肉的骨头。米骨儿咽了咽口水,它将身体撤离人行道偃伏在绿化带的草丛里,它想等待这两个人类吃完饭离开后,好吃一口散落在餐桌底下的几块鸡骨和一两只完全没有被动过的鸡爪。它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守着、等候着,饥饿使它顾不得身后如同索命的一声声急速行驶的车辆与空气碰撞的随时都可能给它带来危险的信号,饥饿也促使它忘却胆怯,忘却曾今的弱不禁风。

此时,一颗牛眼大的石子在米骨儿身边不到它一步的距离的位置擦过并反弹跳过路牙滚落到马路上,本能使米骨儿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并跳到一边,它在石头划过的空气了嗅到了一股带孩腥味的人类气息。它顺着味道望去,两三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人类孩子正专着腰在人行道上找着什么。一个人类孩子显然有所发现,匆忙从地上捡起一块砖的缺角,为了得到某种赞誉和肯定,那个人类孩子将片砖捏在指间扬给其的同类看。遽然,三个人类孩子不约而同地望向米骨儿,那六只眼睛里的光芒透满戏谑和想当然。它们冲米骨儿嘀咕了一番车轱辘话,然后就见那个捏着片砖的人类孩子冷不丁地向米骨儿扔来片砖。人类的某些行为会促使一些为了能生存下来的动物产生一种后天性的、自保的、快速的、以至于后来世代相传的被动反应,米骨儿也不列外,如果在以前它或许会着急忙慌地掉头就跑,但盘旋在鼻翼附近的食物香气使它产生了一种侥幸心理,它认为这些人类孩子或许过了一时兴起的劲头就会离开,所以它竭尽所能地躲过片砖,甚至又在接下来躲过矿泉水瓶子、花岗岩板材的碎片、玻璃渣儿……但很显然人类的孩子并没有得到满足,眼前的六拳大的柯基狗迅捷的动作使它们的兴致大大增加,它们开始嗷嗷直叫。米骨儿这才觉得大事不妙,它瞥了一眼已经被几只苍蝇盯上的鸡骨头,不甘地跃上绿化带的路牙。接着,它只是一个短暂的落定动作,又纵身一跃,跳上满是橡胶轱辘味道的马路边沿。濑急的车流像发疯的奔牛一样从米骨儿眼前闪过,但它必须在这条能把自己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如同电锯横行的马路中间穿过。它身后的人类孩子的恶叫声仍在持续高涨,随即带来的是更多嗖嗖飞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任何喘息机会的米骨儿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抉择。马路对过既是天堂,马路对过既是希望,即使米骨儿在一闪念里回想起妈妈的嘱咐:城市的马路对于狗类来说就是地狱。但米骨儿却迅速压低前身,后腿猛地一蹬,它冲出向马路的速度宛如一只离弦的箭,又仿似劈天的电。腾空的米骨儿感觉自己身体像伏在妈妈的肩上似的摇荡着,在它的余光和感觉中:一头头白黑刺眼的巨兽裂着巨口咬着它的毛须而过;一栋栋似乎倒塌的楼房似的机器巨响在它身后坍塌;一排排被挤压得变形的空气将它的身体甩来甩去;一股股似乎烧焦的橡胶味像倒钩似的剐蹭着它的鼻腔;一声声仿似擂天的巨锤似的喇叭声甚至导致它暂时性失聪……总之,米骨儿如同一粒儿小小的跟风走的微絮,在马路的车水马龙中左飘右摆,而它自己则根本不知道它竟然万幸地、奇迹般地、儿戏般地穿越狗类的地狱。

 

 

城市上空的雾霾暗下来,这意味着一天将要过去,被天空涂抹的分不清颜色的鸽群拉着哨响在半空中打着旋儿。此时,从海道城的西北角吹来一股烟气,那是从生活垃圾焚烧站的方向吹过来的。从鬼门关逃逸的米骨儿正在这里的一座垃圾山的山脚扒开一只留着酸味汤水的黑色塑料袋。它从塑料袋里的稀汤汤的垃圾里翻出只剩鱼头还未被动过的整副鱼骨,它并不喜欢吃鱼,但饥饿的胃液翻滚使它不得不一口扯下鱼头一侧的鱼鳃狼吞虎咽起来。一车车垃圾扔在源源不断地填充着垃圾站,一辆辆挡板挂满油污的满载垃圾的车辆仍在向山一样的垃圾堆旁倾倒着垃圾。贪吃的米骨儿险些教不断壮大的垃圾山给埋了。它衔着鱼骨向垃圾山攀爬,但软得如同鼻涕的垃圾山坡爬起来谈何容易,它差点掉进一个被虚掩的塑料袋设置的垃圾陷阱里。

对于饥饿,所有的外在事物对于流浪狗来说都可以充耳不闻。显然,米骨儿已经渐渐开始学会并适应这种生活。爬到山腰的米骨儿在停下来继续享用它的鱼骨,因为吃得太急,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它费了好大力气又飙出眼泪花才把那根鱼骨弄出来。俄而,从它的耳边传来塑料袋被轻踩的声响,它放下鱼骨,警惕地循声望去。一只胡须上沾着污渍、浑身有着灰黑相间斑纹的、肢体粗壮肥硕、涣散着幽幽光芒的枣胡瞳仁的流浪猫立在它的对面。

那猫就站在离米骨儿一扑的位置上,但看上全无半点惧色,反而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和它们猫类几乎世代冤家的狗类。米骨儿乍着肩上的毛须发出威胁,但好像半分作用都没起到,那猫仍保持着若无其事、又暗含蓄势待发的嘴脸和身姿。因为米骨儿和那猫的体格相当,所以慵懒的猫并没有因为米骨儿幼稚的刺刺声而感到害怕,它甚至很优雅地卷起那只如蛇似的尾巴,并不慌不忙地用前爪去拨弄它那双薄而透光的毛茸茸的耳朵。

眼前的垃圾山使这只猫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它当然不能容纳外来的侵入者,更何况一只小小的年纪不大的柯基狗。而丝毫没有退让意思的米骨儿,虽然它并没有心存敌意,它只想保卫尾巴后面的只剩下鱼尾或是更多的生存原料,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它绝对不能退让。天色渐渐暗下来,米骨儿眼前那只倦意十足的猫的瞳仁似乎被充了气缓缓变圆,显然长时间的这种僵持对于耐性并不十分多的猫来说毫无意义。俄而,那只猫将自己的身体收缩,隆起腰,戳着天的耳朵也横指向两边,那鼻梁上立马显现出可怕的皱纹,而那张几乎将颌骨裂开的嘴发出尖锐的叫声。米骨儿虽然仍想保持着它的毫不退让的身姿,但它的后肢却不听使唤地向后撤着小步,对于眼前这只同样体积的猫它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将其赶走。所以米骨儿的胆怯心理逐渐将它侵蚀,它继续向后撤,而从它嘴里发出的威胁声听上去也没有刚开始时那样充满底气。在那只猫正欲做出扑向米骨儿的假动作时,米骨儿旋即转身像又一次逃命似的冲下垃圾山。

米骨儿郁郁地回到城区,此时,街面上的一些在高大建筑物背阴面的铺面和人类住所已经亮起了灯,路灯却还没亮。蜂传于米骨儿耳边的依旧是城市的永远也剥离不掉的喧嚣声,即使旁晚来临,安静对于这个城市来说是组多么奢侈的词和多么求之不得的事情。一直处在十二分小心状态下的米骨儿此时从一排阑珊里钻入一座人类嬉闹声较少的小区,食物变质的气息促使它来到这里,并在一个箱式垃圾桶跟前停了下来。但如同矮房子似的垃圾箱的投放口过高,即使那撩拨着它饥肠辘辘的气息只从一个铁皮之隔的地方传出,也使低低在下的米骨儿感到无能为力。米骨儿转过小区所有的垃圾桶都是如此。迫于无奈,它开始斗胆凭着另外一股漂移在空气中的食物气味向小区的单元楼的楼道里进发。但这期间它又得躲过人类,所以它辗转了几个单元楼的楼门口,并在一个看上去和嗅上去极为死气沉沉的楼门口停下来。它走进楼门,半跃似地踏上一级级凉飕飕的台阶。一楼的两个人类住所的门前有两三个鼓胀胀的垃圾袋,而其中一只里散发出肉食的气味。它走上前摁住塑料袋,并极轻微地用牙齿在上面撕开豁口。它的运气很好,从豁口里滚出几根小块羊骨和一大坨变了质又难分动物类别的卤肉。米骨儿并没有养成叼走食物并找个安全地点享用的习惯,它急不可耐地大口撕扯着卤肉,几乎忘了还有咀嚼这回事。

不一会儿,正吃得火热的米骨儿身边的一扇门的暗锁被人扳动,紧接着一道光闪进充满回响的楼道。一个巨大的人类身影像乌云似的盖在米骨儿的背上,那人类发现了米骨儿,顿时发出一声尖叫。接着,米骨听到从那尖叫人类的背后传来一阵向自己突然聚来的脚步声,它慌得衔起已被它吃得只剩一半的卤肉,连滚带爬地跳下台阶,窜出单元门,身后虽然持续传出人类一声接一声几乎震慑楼宇的咆哮声。可衔着半坨肉的米骨儿并不害怕,显然它已经摸索出怎样和人类周旋并在惊心动魄中活下来的方法。

 

 

海道城西区因受到野狗的袭击而被所有流浪狗冷落,所以致使东区的流浪群狗聚集的数量大增。狗群在东区的聚集点是座不大的公园。公园由于建造的时间靠前,用于让人类歇脚的设施和健身器材破损严重,所以在晚上这个地方很少能吸引来光顾它的人类,这就给狗创造了安歇的条件。晚上十点左右,吃完晚饭,三三两两的流浪狗开始渐渐从四面八方向这座公园麇集。它们在向公园靠拢时总小心翼翼,要么远离路灯,要么贴着建筑物,要么潜伏在人行道和马路之间的绿化带里。虽然这是一次看似平常的路程,但对于流浪狗来说还是危机四伏的。许多狗会在穿过一条小小的马路时被疾驰的车辆碾死,或被突入起来的不明飞行物砸死,或被投了药的食物毒死,又或到了年龄倒毙在半途中。

已经独自生存的米骨儿活过了它的第七个月,现在,它正跟在一小队狗群的后面越过眼前的马路去往东区公园。离开妈妈一个来月的单独生活使米骨儿告别了冒冒失失穿过马路的行为,它学会了靠嗅觉和视力来判断与车辆的安全距离来完成一次高危的穿越。在走到马路中间时,它看到一只同类的尸体躺在路中心的两条粗实线上,虽说是尸体却已经成了饼子,而且变成了柏油路面的一部分。这一幕并未使米骨儿产生过多的感伤,这种已不足为奇甚至可以称之为习以为常的同类死亡,教它变得麻木不仁。眼前,它唯一在意的是自己怎么活,又怎么安安全全地活下去。

米骨儿融入到公园的流浪狗群,完成那些百年如一日的同类嗅尾礼。随即它脱离狗群,独自来到公园的暗角,它跳上一张中间垮塌的石凳,沁凉的石凳使它没有立即趴伏在上面,而是先将屁股坐下来。它想用屁股先暖暖今夜用来睡觉的床。夜风把树梢带得沙沙响,簌簌的树叶纷纷而落,几片树叶飘过米骨儿高挺的额头上。米骨儿微闭着眼睛,看看树梢,又看看眼前似乎像柳絮似的落叶,它并不知道深秋已经悄然而至,只是感觉到今夜必须得把身体蜷缩得更小些才不会被冻醒。

公园里的流浪狗群在聚集不久后,发生了小小的争执,这种比叫声大小的争执对米骨儿来说也是习以为常。因为每晚这种小打小闹都会发生,这也是流浪狗们为了彼此宣泄生活压力的一种方式。狗叫声联动而开,声音此起彼伏,又随着夜风窜入城市夜空,当然,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些声音的去向。这时,从幽暗的城市深处传来教狗群不安的警笛声,从纷乱的警笛声中可以听出至少有五六辆车在马路上奔驰。警笛声越来越近,狗群的争执声被压制下去,它们转而将注意力投向公园出口处的马路。这样的警笛声几乎每晚都会出现,但群狗们也好似喜欢上了这种每日看警车驶过的游戏。不过这次闪烁的警车却未像往常一样从狗群的视野里一掠而过,却在公园的出口处停了下来。然后,接连传出几个哗哗地拉开车门的声音。顿时,从空气中飘出一阵浓烈的令狗群觉得恐惧的气息,那是从打狗很多的人类、套狗很多的器具和咬伤过许多狗的同类身上散发出来的。显然,这个城市又一次清狗行动开始了。米骨儿嗅到了这股气息,它慌忙从石凳上跳下来,它深知此时的稍有迟疑,便是自己的葬礼。它急忙转身跑向公园的深处,以它的娇小的身躯,它认为逃出公园的问题不大,但它总对自己的速度表示担心。这和它第一次奔命有所差别,成长使它获得了虽然不太多但完全可以自保的本领。自保其实有个简单的捷径,人类是它们最好的导师,那就是抛开族群,自私且默默地逃离现场,像当初的赤毛田园狗。

米骨儿冲开铺满树叶的公园小径,它来到一座石桥旁边。石桥下的过水沟里静止着纹丝不动、腥臭气扑鼻的死水。它在过水沟的沿上停下来,并慢慢地沿着过水沟的斜面向水面秃噜。在水和沟壁相接的地方它又一次停下来,它用前爪试了试水温。水的冰刺儿倏地扎进它的肉里,它猛地提起前爪,随即浑身跟着打了个摆。它想跳进水里躲开人类或是同类的追捕,但沁凉的水使它望而怯步。耳边传来的狗群与捕狗的角逐声越来越烈,它不可能让自己倏忽而来的矫情气将自己的意识控制住。为了不惊起更大的响动,米骨儿咬咬牙像水蛇一样全身贴着过水沟的斜面滑进水里。它游到石桥底下,那地方相当隐秘,大概连风也不会光顾。它把四肢扒着镶着石块的沟壁上稳住身体,然后捏声捏气地聆听着公园里的动静。它听到流浪狗群里的一部分狗在做无谓的顽抗,还有一部分狗大概正在逃命,因为它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微弱的枪声和流浪狗们一声声短促而撕裂的毙命声。

良久之后,各色的声音像风婆婆扎住了风袋口似的消失,公园静下来,桥下的米骨儿只能听到自己因为寒冷还发出的瑟瑟的呼吸声。但它并没有放松警惕,它仍然等待某种绝对安全的到来。接着,它听见一阵轻微的同类的脚步声来到桥面上,并传来用鼻孔嗅及地面的啡啡声。这种鼻音比起它的要大得多,所以它判定那声音来自一条比它大十几倍的中型狗发出的。桥上的中型狗并没有走过桥面,这一点和人类比起来略微不同,因为它干起工作来十分认真,即使空气中残留着芝麻粒似的同类的气息它也会一丝不苟地追查到底。可以肯定的是它此时嗅到了米骨儿那若有似无的气息,它得抓住这个微乎其微的线索,并一查到底。

十万分小心的米骨儿长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将头淹进水里,当然这个动作它做起来也是十万分的小心,连水被分开又收回的声音都不可能产生。时间像墨汁儿似的在水下散开,一分一秒地过去,米骨儿数着心跳声,每一下都那么漫长,好像时间停住了一样。几分钟后,米骨儿缓缓地将鼻翼露出水面,换了换气又继续沉入水底。这样反复几次,它觉得时间已过去了很久,便将整个头伸出水面,四处悄无声息,那只恪尽职守的同类大概走了,耳际只剩下地面的树叶跟风擦地的声响,空气嗅上去感觉危险的气息正在飘远。米骨儿吹了口气,但它不没有爬出水沟,因为它所等的绝对安全还未到来。

城市上空的颜色微白,米骨儿才敢从过水沟爬出来。被水浸了一夜,它在爬到水沟沿上时,整个身体如泥似的瘫在地上。它的骨头被融化了,它的肌肉被一夜的冰水冻麻了。它用尽全力试图将四肢活动起来,但很显然无能为力,就连尾巴也不听使唤。狗类在某种传说中存在长有土心的说法,这种传闻类似于太阳之子的神话,太阳之子靠阳光使其变得有力量,而狗类则靠土地获得心脏强壮的能量。一股股热量从地面蜿蜒输入到米骨儿的心脏,这使它的血液重新燃烧。滚烫的血液奔腾至米骨儿的全身各处,在清晨大街上传来买牛奶的人类的叫喊声中,它从地上颤巍巍地爬起来,又使它有力气抖掉周身毛须根部的水分。在走出公园时,米骨儿刻意绕过狗群的聚集地,它完全靠想象来完成昨夜人类与同类之间惨绝寰宇的事发现场的亲至。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是死与活的画面重演,无非是流浪狗众多血腥史的其中一次。它无意关心,只是为了更快的忘却。

 

 

海道城的又一次清剿流浪狗的行动不知何时结束,摸不准人类脉搏的米骨儿在这座城市东躲西藏地过了两天。每当夜晚来临就意味着狗类的死神开始活跃,它简直无处藏身,即使它每晚会躲在一座未完的大楼的施工场地内的旱厕堆里过夜,但不安的空气像蝗灾一样在空气中乱撞,也迫使它每每都是目不交睫地等来黎明。疲乏的米骨儿打算暂时离开这座城市,去挨着西区的乡下避避风头。

一个中午,米骨儿来到西区,这个能勾起它无数凄凉回忆的西区。它刻意经过法院大楼,在确定四下无人后,颠颠地溜进小型停车场。它走近和妈妈最后一次呆过的地方,它用鼻子在地面上嗅了会,坐了会,然后打了个滚。之后,它又踟蹰了会会儿,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乡下没了城市的好些东西,比如宁静、舒爽、和随时而来的朴素之气。这里能听到除狗以外的其动物声音,但那都不是发自动物园。米骨儿虽说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里,但给它的感觉却像是第一次。它穿行在人类住所的矮墙隔出的窄巷,掠耳而过的是一些羊、牛、鸡、猪的懒懒的叫声。地面扑来教它觉得生分又极其友善的气息,它走起路来自然不必像呆在城市时那么恓惶和谨小慎微。窄巷的尽头撒欢地颠着几只和米骨儿一般大的狗,看上去并非家养或是散养,而是和米骨儿一样从城市逃难至此的流浪狗。它们虽说远远地看上去不那么干净,但心情却似乎无比的欢畅,看来肮脏和心情好坏并没有多大关系。米骨儿很快融入到彼此追逐的狗群队伍中,或许是因为大家都是落难的狗所以不存在恶俗的排外现象。

米骨儿的乡下生活起初教它很适应,因为这里的人类和同类的相处看上去还很融洽。此间的人类不介意狗群的喧闹、不介意个别狗潜入院内借它们的草堆安睡一晚,它们甚至会将吃剩下的食物随意丢到大门外以供流浪狗们分享。这里被人类散养的狗也沿袭着人类的特点。米骨儿见到了当初在西区称霸时的那只赤毛田园狗,它的威风不减,因为在这里它仍旧占据着统领地位。不过,它在对待它的流落臣民比在西区时更要好许多。乡下的西边是片田野,那里经常出没一些田鼠、兔子、刺猬和把巢筑在地面上的鸟类。田园狗常常会带领它的臣民到田野上围猎一些野味,甚至有时能在一片芦苇的深处意外地扑上一只极为解馋、油脂又厚的野鸭。

一个个白天从米骨儿的开心的脚尖溜走,乡下下起了雪。头次见到雪的米骨儿着急得在地上团团转,它还以为那一片片雪是天上正在打架的一群白鸽所产生的,所以它翘首企盼能有一只被打败的白鸽从天上落下来好教它美餐一顿。直到一片片雪在它嘴边化了,它品尝到的只是一点淡淡的水味,它才停下了傻不兮兮的举动。不过,在俄而间它又像嘲笑自己似地学着老狗走路的样子蹒跚踽行在松软的雪面上,然后忽然倒下,紧接着,再次爬起来再蹒跚地走着,再倒下。它从中找到了某种乐趣,于是,它又像得了狂狗病似的狂奔一气,然后跳起来将身体狠狠地摔在雪里。

乡下的人类孩子如同米骨儿一样喜欢雪,它们从各自家里拿来一块米把长的木板,四五成群地奔向田野。它们来到田野的一座小山丘的高处,屁股坐在木板上滑下山丘。而流浪狗群会隔着老远看,它们很惊奇人类的创造力,一个木板也能在雪天里带来如此高昂的乐趣。当然,将这些都看在眼里的米骨儿也觉得乡下比城里要好,甚至好得让它激动。可它并不知道这种美丽绝然、又乐趣无穷的雪会潜伏着一种不久将至的厄运,而且当这种厄运的不期而至并且由它亲眼见证美好和厄运相撞的那种锥心刺骨的冲击波时,差点教它魂不附体。

下雪日的第二天早晨,雪停了。米骨儿从一个人类院落的草堆里伸了个身体完全释放的懒腰,并舒服地哈出闷在嘴里一夜的雾气。眼前的雪,白茫茫一片,眩眼的雪光差点使它睡过头的眼睛辨别不了方向。它从人类后院的旱厕洞里钻到乡下小道上。眼界里仍旧一片白得发蓝的雪。它踩着未被沾染过足迹的雪向狗群的聚集点欢欢地迈进。到目前为止,它依旧保持着某种高度的兴奋状态,因为在途中它还饶有闲情逸致地去捉弄一群在雪地上觅食的麻雀。虽然它并不抱有能吃到麻雀的野心,可它那扑食麻雀的一套动作绝不亚于一只技术老道的猫。麻雀被米骨儿笨拙的突袭叽喳飞走,它们摇上树梢,惊落了又一场纷纷扬扬的碎雪。米骨儿向站满麻雀的树梢望了望,它脸上的厚厚的毛须没能赋予它做鬼脸的肌肉,不过,它还是扮了个十分生疏的鬼脸,然后悻悻地颠跑开了。

映在雪里的一颗光剩枝干的大榆树底下的流浪狗群,远远看去像副挂在天地间的一幅冷色调巨画。高于其它同类的田园狗别具一格,它半蹲在狗群的外围,像头狼一样眺望已变成茫茫雪海的田野深处。此时,米骨儿也融进队伍里并挨个嗅尾。田园狗有它每天履行的职责,它负责清点狗群的数量。还差两只,它们便可以各自散开去寻找早餐。长时间的无忧无虑几乎让狗群丧失了危机感,因为在田园狗宣布解散时,那两只狗仍未出现在狗群里。中午这些狗群再次聚集,但除了上午失踪的两只狗以外,又缺席了一只。一向敏感而又谨小慎微的米骨儿觉察出了异样,但它并不能肯定这种异样是否具有致命性。它开始慢慢收缩长时间自我放纵的神经,它必须从此刻开始保持在城市时的那份机警。在晚上狗群又一次的聚集时,虽然狗群的数量保持于中午对等,但这并未打消米骨儿的疑虑。

当天晚上,米骨儿通过旱厕回到睡觉的地点。不过,它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状态。在接近午夜的时候,迷迷蒙蒙的米骨儿听见白暗暗的夜空传来的一声惨烈而短促的狗叫声。这个声音对于它来说简直就像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魇,熟悉且令它胆寒。它一咕噜地从草窝里爬起来,并踅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它在一面矮院墙根停下来,因为在此处空气里充溢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烈的狗血气息,仅凭这股气息,米骨儿自然无法揣测出事情的端倪。不过,这也是它在离开妈妈以来首次提起勇气又那么强烈地想去探求疑惑的答案,也许这是它心存的某种不甘在作祟。它想在有生之年都在乡下度过,但它又不想亲自验证乡下会出现令它心寒的画面。在这个美轮美奂的乡下,它无法将自己的揣测放得和血腥的城市对等。接下来,米骨儿通过老方法钻进散漫狗血气息的院子里,在旱厕门口它又停了下来,因为一束暗淡的灯光正停在旱厕的门口。它躲着暗光的背影里向院内匍匐前进。渐渐,它看见一个满头蒸腾着烟气和雾气的人类在院子中间背对着它站在一架高出它脑袋的铁架子下面,并迎着灯光忙碌着什么。米骨儿壮着胆继续向前匍匐,它围着院子绕着与人类最大的圈儿匍匐,它想看看那个人类到底在忙些什么,或者说它想亲眼证实它的揣测。在米骨儿的眼里那个人类正渐渐地将身体的正面转向它。此时,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渐冷却,那味道甚至让米骨儿闻起来像带着冰渣似的刺鼻。眼前的一幕教米骨儿惊呆了,叼烟在嘴、手持粘着血污匕首、低垂眼帘的人类面前的铁架子上垂着一根麻绳,而在麻绳的末端则吊着一只跐着狗牙、从脖子以下部位被剥了皮的、已没有血从暗红色肉上滴出的狗。

米骨儿强作镇定地倒退着往旱厕方向移动,乡下的美好顿时在它的几乎无所求的记忆里被敲得粉碎。它的四肢乃至心脏自那次城市公园的经历后,再次颤抖得无法收拾,简直如同在它体内装了台正在嘚嘚运行的免爆机。此时此刻,它对乡下绝望透顶。虽然它并不知道下雪天吃狗肉在这个乡下古来有之并形成了风气,但它完全相信并笃定人类和流浪狗之间的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想到这里,米骨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噌地从雪地上跃起,急转飞奔向旱厕的出口。

 

 

城市?乡下?湮灭和死亡的选择题,米骨儿两项都得选,但两项又根本由不得它选。

离开乡下的米骨儿重新给自己设定了一条生存路线,那就是行走在海道城西区城乡结合部的海带线上,它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乡下,它独自支配着自己的命运,它虽然活得七零八落,但必定还是活着的。城市继续它的喧闹、乡下继续它的宁静,这两者都与米骨儿无关。米骨儿继续它与这两者之间的肢体和心灵的漂流,漂在濑流的水面上的叶子也不过如此吧!

活着无痛无痒、没心没肺、孤孤单单、无牵无挂应该算是一种死亡吧,虽然这种死亡对于人类来说有个更好听的名词——超然,可米骨儿却不那样认为,或许紧靠一些人类去揣测或者随意捏造、杜撰,但这都是根本不靠谱的。在米骨儿简单的思维里,只要呼吸赋予它四肢活力,它就必须保证这种机能的延续,一些人类可并不清楚这一点。

一个漫长且迟缓得如同老牛似的冬季被春豹子赶走,海道城虽然和阳光无缘,但适时而给的自然绿还是铺面了被水分侵染的土壤上。人类也开始自欺欺人地在绿意上点缀着借来的五彩斑斓的花卉,它们完全不顾及花对这个肮脏的城市的感受,简直想当然。乡下的田野也开始被人类编织起梦在现实中的裙裾,田野被翻开一道道裂痕,种子撒下去,梦的果实就会在将来结得漫山遍野。米骨儿仍由与无关的季节的翻滚,漠视一帧帧风景的变换,它傲然于城乡之间,这些景象它可以远观,但绝对不能靠近。它像一只立在高处的苍鹰一样保持着城市与乡下的距离,这距离也恰到好处。对于此刻的米骨儿来说,任何季节都没有什么区别,它仍旧会去人类居住区的楼道里寻找食物,仍旧在城市的外环立交桥的桥墩底下睡觉,或仍从乡下人类居所的鸡窝里掏来几个蛋改善伙食。不过,近来飘在空气里春的气息总令它的鼻腔觉得刺痛,仿佛它每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火针子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里,春风一直抽着冷丝,海道城上空的云虽然压得没冬天时重,可依然看不见能给大地万物带来温暖的阳光。米骨儿浑身忽冷忽热,它不知道从身上发出不适的信号是人类散播某种针对狗类的瘟疫,它傻呆呆地认为力气在它常时间的奔波中耗得差不多了。它更不懂得什么叫做寿命,但它想这种力气被抽走或许就意味着自己的小命的最后时日就在眼前了。它浑身乏力地蜷缩在地上,眼角在最近几天里就没有干过,总被情不自禁的泪水浇淋。它也已经懒得去理视那像决堤的水库似的鼻涕,新鼻涕像坏了的水阀,而老鼻涕则成了新生在鼻尖的肉痂,死硬死硬的,揭起来还疼得要命。眼下,偶尔的剧烈咳嗽能把它的脑浆震得细碎,那眼泪和鼻涕也会跟着咳嗽纷至沓来。

这个下午,病怏怏的米骨儿开始它的一段征程,它离开了那条城乡结合部的海带线,它想沿着妈妈在世时带它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它走起路来的姿势远不如半年前的样子,就和昨天也无法相提并论。它急速减弱的食欲,使它体内产生不了多少能量够支配它的四肢,所以它走得很慢,慢得几乎能把它自己搞得昏昏欲睡。它迟慢地爬进那条蓝宝路的绿化带,四脚踏上新绿的枝叶,它没有感觉到往常那种草须撩拨脚肉垫的凉而扎的感觉,因为它的肉垫被那精神萎靡不正的钉子钉了个生硬的厚厚的掌子,那生硬的掌子几乎使米骨儿觉得自己是在踩着一块生铁在行走。

这条绿化带正笔直地通往海道城的东区,这对于米骨儿来说是一种时光的穿越,它的身边仿佛就挨着妈妈,不!应该说它仿佛跟在妈妈身后。它鼻翼间回旋着时隔半年的熟悉气息,耳边萦绕着时隔半年的声音,眼前呈现着时隔半年的妈妈的清晰、温暖、美丽的背影。米骨儿朝着前方傻笑,脸上的肌肉跟着像冰封似的凝固住了,它恍然间随着一股坏掉的春风飘散,扶摇飘摆,转眼就躺在了妈妈的怀里。

一个小时后,天空尚光,米骨儿醒过来。它好像做了场很累的梦,所以它从草丛里爬起来的时候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这是第几次晕厥呢?米骨儿反复在脑子里扳算,第五次?第一百次?第二十百一零千十四百五次?它的脑浆变成了一团浆糊,就连数字也无法想清楚、无法算清楚。它甩了甩重若千斤的脑袋,却又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时,一丝清凉流到米骨儿的光滑的肚皮上,绿化带里灌上了水。米骨儿挣扎地走出绿化带,但当它后脚刚挨到人行道时,它的整个身体又重新砸向地面。现在,它的肌肉发不出丝毫的力量,它的像泥一样瘫在地上的身体完全是靠着骨骼在支撑。它的背部在急促的起伏,唪唪的喘息声根本无法驱散它骤然来袭的窒息感。

俄而,一辆貌似垃圾车的小货车在与米骨儿只有一个绿化带间隔的马路上停下来,从车头的驾驶里跳下几个穿着厚重的白色防护服的人类,它们从车上取下一个泛着铁光的背包,背包的一侧是根长长的管子,管子的黑洞洞的小口朝向靡靡的米骨儿,一股白雾向米骨儿铺面打来,浓烈的消毒水味像电锯一样铰过米骨儿的鼻腔。随即米骨儿被呛出几个剧烈的几乎使它骨头断裂的咳嗽。接着,在米骨儿迷然的眼睛里,那些人类又从车上拿下来一根米把长的电动镊子,像钓鱼似的将镊子的手竿儿伸长,并毫不费力地将它镊起,然后迅速地丢到车斗子上仿似一个垃圾箱的箱子里,然后,又是一股铺天盖地的消毒水气味。

昏沉的米骨儿感觉掉在了一张大大的肉毯子上,周围窜出浓烈的消毒水和突兀的同类发臭的气息。它微微睁开眼皮,转动发烫的眼球,在昏暗的空间里它看到数以百计的狗像肉蛆似的蠕动在它的身下。这些同类还有一根如同发丝似的气息,不过已是即断未断地绷着,似乎一只蚂蚁的跌落动静就会使那丝气息终止。米骨儿想把身体移开,因为它身下正压着一只正在挣扎却不到半岁的卷毛比熊狗。小卷毛比熊狗的整张脸被它自己干结在口水、鼻涕或是眼泪敷得看不出全貌,它嘴里也不能发出一声完整的呻吟声,而那双翻着白仁的目光,似看非看地盯着米骨儿,好像是在求救又好像是寻求某种直截了当的解脱。

米骨儿用完最后一口气也未能从那只卷毛比熊狗身上挪开,它的眼睛里兀然腾起一个个飞升的白色魂魄,它们或跳、或站、或伏,或伸着快活的舌头、或像风一样奔跑……

米骨儿又一次看见妈妈那太阳色的怀抱,它像羞花卷着花瓣一样美美地睡去。


【编辑:卓礼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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