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劲地钻出逶迤的金牛山,金牛河便没了束缚,似是在长舒一口气,“哗”地四下里散了开来。又被金牛山奇巧的余势一环,便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小水库”,而后慢慢收拢乖乖蜿蜒西去。高处望,天然的“小水库”像极了一个倒放的大葫芦,因此便没随了金牛山的姓氏,而被生活在此的乡人冠之一个贴切的美名——葫芦湾。葫芦湾下百余米,一座长长的青石桥横卧两岸,如一根扁担挑着南北两个村子。葫芦湾不大,就算十来岁的娃子也能轻松游上一遭。也不深,湾心也没不过大人的胸。其实金牛河充其量也只是一条小溪,只有在雨水丰沛的季节它才像一条河流。
但就是这样一条河,一个湾,在乡人的记忆里似乎从未有过枯竭的时候,年复一年润泽着两岸的一茬茬庄稼,一辈辈人。然而自从麦收前洒落了一场急雨之后,日头就整天地占据了天空,偶尔飘过一两片薄云,也是急匆匆一掠而过。本来就不富余的河水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乡人们黑白的在田里河里穿梭,可咋也较不过日头,似乎只打了个盹,河水便没了踪迹,有的只是皲裂如树皮的河床。于是两岸村子的抽水机齐刷刷转移到了山脚处的葫芦湾。
这个季节,三五天不下雨庄稼就会给人脸色看,何况已接近两个月滴雨未落。山里的大小泉眼几近偃旗息鼓,小小的葫芦湾怎禁得住十几台抽水机彻夜不停得猛抽。三两天,机器就没了用武之地,乡人们便全家老少齐上阵,肩挑人抬,不给葫芦湾留下哪怕一滴泥水。要知道刚刚尝到了“大包干”的甜头还没几年,庄稼人拿着庄稼比自己的命都金贵。
凤菊“吭哧吭哧”地挑着两桶泥水艰难的从湾底爬上来,汗水早已湿透了薄薄的衫子,贴在身上黏糊糊的难受。更让她觉得难堪的是这越发傲挺的胸脯,且还隐隐可见。瞅那一双双贼溜溜放光的眼睛,她也不敢休息,一气又“吭哧吭哧”地来到自家玉米田。两桶泥水入倒进去,淌了没两扎远,“吱吱啦啦”便没了踪影。日头烤得庄稼几乎一点就着,人也是口干舌燥,呼气就跟吐火,可汗珠子却源源不断地往外挤。邪门了!这不能是汗了,该是血了!凤菊边摘下头顶的洋草帽一个劲地呼扇,边用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肩膀,疼得直呲牙。谁爱挑就挑,我是死活不干了。人都熬不住了,还管庄稼?凤菊抹了把汗,抬头望了望火一样的日头,再瞅瞅满河滩里蚂蚁般上上下下的老老少少,没好气地踢了一脚扁担,索性一屁股坐在地头再也懒得动了。
这金牛河咋说干就干了呢?端午过后不久的那个月夜,俊生哥还像鱼一样在湾里戏耍来呢。想到俊生,想到那个月夜,凤菊脸上“刷”地飘起了两朵彩云。那晚,凤菊刚收拾好碗筷便听到了院外熟悉的猫叫声。死猫又乱叫!凤菊心里暗暗骂着,脸上却掩饰不住喜悦,一甩辫子飞出了屋门。虽然俊生跟凤菊的恋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两家大人也商量好秋后就把俩人的亲事定下,但俊生还是习惯以这样的方式跟凤菊幽会,毕竟还没定亲吗。即便定了亲,在乡人眼中随随便便来往也是有伤风俗的。这夜晚的猫叫声,凤菊爹妈心里当然也是瓦亮瓦亮的,可毕竟年代不同了,且两个孩子的婚事不知让两个村子的多少人眼馋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然而再怎么天作之合,老两口还是多少有些担心的,这种事吃亏的总是女人吗,所以每次也不忘了嘱咐一声:“凤菊,早点回来,别疯个没头。”凤菊早已奔出了院子。
俊生凤菊借着月光一路追追打打来到葫芦湾畔。明月当空,蛙鸣阵阵,湾畔绿草如茵,野花似繁星。听得对岸有脚步远去,似乎有人刚刚在湖中嬉戏,湖水涟漪荡漾,晃碎了一湾月光。一溜小跑,两人已是大汗淋漓。俊生笑道:“这些人还真知趣,赶紧地给咱腾地方了。”说着牵住凤菊的手就往湾里拽。
“不了,俊生哥,不了,我害怕。”凤菊瞅着月光下闪闪的湖水尽管很美,可心里却突然又感觉一阵阵发毛,打起了退堂鼓。
“哈哈,瞅你吓得,怕啥呀?就巴掌大的地方,最深也不到你脖子,最适合学游泳了。来,有我在,甭怕。”俊生边鼓励边拖着凤菊一步步靠近水面。
“俊生哥!”凤菊吓得音都变了,狠劲地挣扎着,“不学了,我要生气了!”
俊生松开手,依旧笑嘻嘻地道:“不是说好的吗,咋这会又变卦了?是谁整天嚷嚷着要学游泳的?还要做第一个在葫芦湾里游泳的女人,是谁啊?”
“不理你了。”凤菊撅着嘴白了俊生一眼,一屁股坐在湾畔上,随手揪下一朵叫不上名的野花摆弄起来。
“哟,真生气了?不学就不学吧,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喽!”俊生做了个无奈的动作,而后紧挨着凤菊坐下。
“啥意思?今晚不学不代明晚也不学吗。”凤菊用肩膀顶了一下俊生。
“干嘛呀,没见过这样拜师的?”俊生回敬了凤菊一下,“等秋后咱俩的亲事定下,我打算跟着俊山哥去省城打工,你说,这个夏天你学不会,往后还有机会吗?恐怕要等到成了我媳妇才行。不过到那时,你就该当妈了,也没心思再做葫芦湾里第一个女人喽。”
“胡说啥呢?谁答应你去省城打工了?去也得一块去,要不谁放心?”凤菊一把将俊生推倒,两手猛挠俊生的咯吱窝,脸红得就如这五月的石榴花,“谁要做你的媳妇?谁要当妈?”
俊生滚来滚去,笑得眼泪都留下了来,却不反抗,任由凤菊惩罚。许久,凤菊才停止了动作,大概觉得累了,也心疼了。她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嗔道:“看你再敢胡说。”
“不敢了,不敢了,被你整得热死了,”俊生爬起来,三下五除二褪去衣物,只留了短裤,“我先进去爽爽再说。”说着紧跑几步,一头扎进湾中。瞅他一会仰在水面,一会潜入水底,一会一串跟头,搅得一湾水似开了锅,搅得凤菊心里痒痒的。
“凤菊,又馋了吧,我上去歇一会再教你啊。”俊生鱼一样滑过来,爬上岸,气喘吁吁地仰躺在凤菊身边,头枕着双手望着当空的明月,一脸的惬意。
俊生还是第一次在凤菊跟前这样无所顾忌的赤裸着,清丽的月光洒满身体,盛满月光的水珠散落在黑亮的发梢、浓密的眉毛、一张一翕的鼻翼、轻轻起伏的结实的胸膛,还有平滑的腹部,更显得青春健美,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成熟男人的味道。轮廓鲜明的双唇,微微上翘的嘴角,很多很多,在月光下清晰又朦胧,透着一种撩人的诱惑。凤菊只是用眼角的余光一扫,一颗心便没来由地狂跳不已。
时间似乎凝固,就连蛙声也隐入了湾底,静得只有心跳,却是出奇的美妙。凤菊忍不住再次偷偷观望,却发现俊生不知何时闭起了眼睛,似睡着了一般。她不知俊生是故意还是真地睡着了,可她此时就觉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大胆地转过头,慢慢,慢慢地俯下身去。炽热的嘴唇离那微微上翘的唇角越来越近,她感觉到了那一张一翕的鼻翼里传出粗重地喘息声,甚至听到了比她还剧烈的心跳声。一瞬间她有所清醒,一瞬间她已来不及反抗,一双有力的大手铁钳一样环住了她的脖颈,猛地扳了下去。凤菊浑身突地一颤,像被电流击到,但这感觉又是如此美妙,甚至比这月光还要妙不可言。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想什么都是多余且无力的。凤菊闭上眼睛,迅速且几乎反客为主地迎合起了那两瓣火一样的嘴唇。两人在湾畔你上我下地翻滚,如胶似漆,若不是忘情中不小心滚入水面,谁知到哪里才是尽头。
清凉的湖水让凤菊蓦地一惊,这也才惊觉俊生的手不知何时侵入了她的衣服,滑向了她敏感的部位,且又感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直抵着她的下体。她忍不住一个激灵,旋即猛地掀翻俊生,迅速地爬上岸,看着自己水淋淋的狼狈相不知所措。俊生咬着嘴唇极难为情地走过去,也不知该说啥,如何安慰,半天才挠着头皮道:“待会再走吧,衣服都湿了,回家该让叔婶问了。”
“你还说,都怪你,都怪你!”不想凤菊转过身一头扑进俊生怀里,撒起娇来。这让俊生又意外又幸福,紧紧拥住她不忍放手。湖中的月亮恢复了圆圆的笑脸,清脆的蛙声又次第而起。
俊生哥,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是在怪我自己没有勇气,虽然早晚是你的人,可我总觉得应该留到洞房花烛夜,要不,还有啥意思啥念想呢?呵呵。凤菊兀自痴想着,完全忘记了头顶的烈日,身边几乎枯萎的庄稼。
“姐——,不好了,姐——,”凤菊的妹妹凤英急匆匆跑了过来,“姐,你在这发啥呆呢?打起来了!爹他们村跟北村的人打起来了!”
“啥,打起来了?为啥呀?”凤菊站起身就往湖边跑去。
凤英在后面追:“姐,快想个办法啊!”
“姐能有啥办法?今天书记跟村长都去镇上开抗旱大会去了,看看再说吧。”
等姐妹俩气喘吁吁跑到湾岸上,着实被湾中的场景吓呆了。男人们乱成了一团,扁担、水桶、泥巴都成了武器,像一网活蹦乱跳的鱼。不时有奄奄一息的鱼拼力跃出泥水,还真就有人浑水摸鱼了,热闹而惨烈。女人们则只有哭喊得份,谁敢上前,谁又能上得了前?老天疯了,把人也逼疯了。可疯就疯吧,有能耐拿老天撒气啊,这是干啥呀?别说是老邻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大都沾亲带故的,咋了呀这是?凤菊本来就已口干舌燥,这一跑更要命了,瞅到这惊人的一幕,别说讲话,哭也哭不出了。
“姐,刚才还没这多人呢,这一会咋都来了?还有俊生哥!”眼尖口快的凤英指指画画地惊叫着,像是在解说一场精彩刺激的体育赛事,“姐,爹把那人的头打破了!哎呀!爹也被那人用扁担打到头了!哎呀,爹倒泥里了!姐,咋办呀?姐!”凤英张嘴大哭起来。
居高临下,凤菊当然也看得真真的,尽管那人满脸满身的泥浆。“爹!爹!”凤菊哪还想其他,疯一样冲了下去。想是看到有人受伤倒地,再听这嘶哑凄惨地呼叫,所有人似被突然地点了穴道,成了一尊尊形态各异的泥塑。俊生更是两手握着扁担呆若木鸡,眼睛里流露着惊恐、失望和痛苦。又一条鱼跃出泥水,大概用力过度,一下窜到了岸上,没命地折腾了几下,便翻了白眼。
这场因天旱而引发的混战以凤菊爹一条性命的代价而告终,“杀人者“正是俊生的亲堂哥俊山。这起惨重的“械斗”事件惊动了县里,甚至省里,俊山自然锒铛入狱,但南北两村的干部,以及镇上的一干领导也均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惩罚。上下政府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给予了所有受伤村民或多或少的物质和金钱上的赔偿,哪怕是入狱的俊山家。而县里更是派专人专程来到凤菊家探望慰问,自不必说镇上及村里了。
一个两村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械斗”事件看似就这样无风无浪地解决了,但曾经熟悉的就跟一个村子般的两岸,自此便成了冤家,几乎草木皆兵。而且因为此事全由南村人挑起,当晚深夜,一群余怒未消的北村人把属于自己地盘的一半青石桥掀翻到了河里。这座建国后重修的青石桥可是南村通往镇集最近的出路,也是两个村子的友谊桥,至此成了“断桥”。这座“断桥”断掉的岂止是南村的出路,更断掉了如俊生凤菊一样的年轻人的未来。凤菊妈早已声泪俱下地敲打给了闺女:“就算不是俊生堂哥,这门亲事你也甭指望了,何况俊生当时也在场。不光妈,全村人也不会答应的。”而且一到晚上,便把院门反锁,没有特殊情况,姐妹俩谁也别想踏出半步。
两个村委大概也较上劲了,桥掀了就掀了,你懒得来找,我更懒得去问。大不了绕着走,南村人悻悻地讲。老话说“宁走一步远,不走一步险”。的确,即便桥好好的,这个节骨眼上恐怕谁也不会,也不敢再随便在两个村子来回走动,即便是互有亲戚的。只是苦了南村做豆腐的刘二寡妇,北村压面条的杨大顺。桥断了,北村吃不到刘二寡妇的嫩豆腐了,南村也喝不上杨大顺筋道的面条了。但二人的生意再冷清也不是大事,总有解决的办法,而俊生凤菊的痛苦没人能体会得到,相信也没人再看好他俩的事情。一方是亲堂哥,一方是亲爹,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似乎转眼成了泡影。
凤菊常常整宿整宿地哭,次日眼睛肿得就跟铃铛一般。俊生整夜整夜地失眠,次日眼睛红得如兔眼似的。他不恨堂哥,那天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起了魔怔,自己不是也差点要了南村人的一条腿。他只恨老天捉弄人,“械斗”事件刚过去两天,老天爷便幸灾乐祸的又是风又是雨的连阴起来。人人都在骂娘,人人都在手舞足蹈,然而俊生凤菊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河水眼瞅着又欢唱如初,葫芦湾又恢复了原貌,树木庄稼也泛起了活色,但青石桥依然凄凄惨惨地断着。眼前窄窄的金牛河成了天上的银河,可牛郎织女每年还有一次相见的机会,他俩每每只能隔河相望,泪流四行。以往即便数十天不见面也不曾这样苦盼,发生了这件事情后,哪怕一日不见便揪心揪肺。
每当来河边浣洗衣物或闲来无事的时候,凤英总是远远避开“断桥”旁那些好事的婆娘,去上面的葫芦湾。除了不愿听那些婆娘的东家长西家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期望能够看到俊生的身影。她知道俊生闲时总爱来葫芦湾戏耍,就算远远地看一眼也能一夜安眠了。当然,她的俊生哥往往也能及时出现,往往也惹得她鼻子一把泪一把。有好几次俊生要游过来,以慰相思之苦,都被她用手势给制止或干脆逃掉了。她不想吗?不,她是怕啊!万一被妈还有村人知道了,就连这点愿望怕是也要难上加难了。
俊生凤菊就这样煎熬着,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俊生爹妈知道孩子心里苦,更知道孩子的犟,也只能陪着唉声叹气。一晃中秋便过,秋收也接近尾声。“械斗”事件已过去两月有余,南北两村似乎已习惯了这样互补往来的日子。有些事一旦成为“习惯”,似乎就再难改变。就如桥断后,南村人被迫绕道去镇集,久而久之也不觉有多费劲了。两村间有亲戚的,夏天趟河,冬天就溜冰,倒觉得凭添了几分乐趣。因此“断桥”成了金牛河上的一道疤,两村恩怨的见证。桥断在那儿一天,两村的心结就无法打开。两村的是是非非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去,却跟这河水一样越来越冷,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而且南村人竟编出了一句顺口溜:南村的大姑娘垫了栏,也不嫁给北村的汉。唯一相反的大概只有俊生跟凤菊了。
尽管跟着俊山哥去省城的计划落空,但俊生早已有了另一个谁也不知的秘密计划,只是苦于寻不到成熟的时机。看着村里已经有年轻人背起行李,他心里更是猫抓似的。尤其听说凤菊妈已开始给凤菊另找婆家,更让他坐立不安,动不动就无名之火大发。而凤菊何尝不跟他一样。其实,就算凤菊妈不张罗,凤菊爹五期刚过,前来打探口风的,或者直接来提亲的便几乎快磨破了门槛。但都被凤菊以爹还不过百天为由,没好气地轰了出去。闺女不愿意,当妈的也是干着急,心想就再等等吧,时间一长,磨磨她的性子兴许就好了。然而俊生却怕夜长梦多,不想再这样干耗下去了,所以这天他早早来到葫芦湾,左顾右盼,祈望凤菊也能及时出现在对岸。想是老天垂怜,只一袋烟功夫,凤菊端着满满一盆衣物慢腾腾地走来了,只是后面还跟着一个凤英。
机会难得,俊生管不了许多了,撕掉衣裤,不顾深秋水寒跳入水中,飞一般游了过来。凤菊又惊又怕,本想一走了之,可看到俊生冻得直打哆嗦,又心疼不已,急忙从盆里抓起自己的一件衣服披在俊生身上,急道:“干啥呀这是?”
俊生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呲牙一笑:“有急事。”
“啥急事也不用这样啊,你不会绕过来?”凤菊又气又笑。
“一着急给忘了,嘿嘿。”
“啥事快讲,要不该感冒了。”
俊生一把抓住凤菊的手,盯着她的脸极认真严肃地道:“凤菊,你一定要答应我,这可能是咱俩最后的机会了。”
“凤英在呢!”凤菊抽回手,“别毛手毛脚的。”
情窦初开的凤英见状抿嘴一笑:“你俩慢慢聊,我给你们把风去。”说完扭身跑开了。
瞅凤英跑远,俊生又拉过凤菊的手,道:“凤菊,不跟你绕弯子了,咱俩快些离开这儿吧!”
“你是要带我私奔吗?”凤英闻听俊生此话蓦地怔住了,其实这个想法也曾在她心里反复出现过,只是觉得太不现实了。
“别说得这样难听,咱俩的事南北村谁不知?”俊生紧紧握着凤英的手,“凤英,别顾虑太多了,只是暂时的,等你妈他们冷静了咱就回来,行吗?”
“可我爹还没过百天呢。”
“等你爹过了百天,你妈还会由着你?”
“可妈已经够可怜了,我不想再伤她的心,凤英也还小,我,”
“凤菊!别再前怕狼后怕虎了好不好!就这样定了,后天晚上九点我在桥对岸等着你。”
“俊生哥,能不能让我再想想,让我......”
“姐,妈来了!快让俊生哥走!”
凤菊话还没说完,听得凤英这一咋呼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连推带搡地赶着俊生快走。可俊生非得要听她答应了才肯走,这会凤菊就想着别让妈撞见,只好先依了他。俊生游回对岸,还没穿好衣服,凤菊妈便赶了过来。
“妈,你咋找这儿来了?”凤菊理了理耷在额前的头发,显得有些慌乱。
“啥时候天了,谁还在湾里洗澡?”凤菊妈瞅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再想瞅,人没影了,可她还是好像猛地记起什么,一时间气得脸都变色了,用手戳着凤菊的额头骂道:“我说你咋跑老远来这儿来洗,原来是跟这浑小子一直没断啊!你一直都在瞒着妈啊!你把妈当啥了?你,你气死我了啊!”
“妈!您这是干啥呀?哪有您想得那样?”凤菊也委屈地抹开了眼泪。
瞅妈跟姐又要抬杠,一旁机灵的凤英赶紧岔开话题:“妈,您心急火燎地找姐啥事啊?”
“对了,你不说妈都忘了,被你姐气糊涂了,你还给他俩把风,也是个没良心的!”凤菊妈止住哭闹,冷着脸对凤菊道,“你姑跟你二壮表弟来了,衣服先不洗了,都给我回家。”
凤菊妈口中的二壮表弟其实是凤菊姑大伯哥的儿子,比凤菊仅小几个月,几岁便父母双亡,一直跟着凤菊姑过。这孩子命苦,比其他孩子乖巧懂事,在凤菊姑跟前规规矩矩,指东不敢打西,很讨凤菊姑喜爱。名字干脆也改了,顺着亲儿子大壮喊了下来,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亲生,跟凤菊姐妹自然也不生疏。就是因为二壮太乖巧太听话了,久而久之在别人看来他不过就是木头人一个,不过老实的可爱。而且早早地辍了学,却也练就了一身肉疙瘩,似有使不完的劲,就如一头小牛犊。表姐弟几个每凑到一块,二壮便总成为他们的笑料,但他也从不表现出厌恶,只会“嘿嘿”傻笑。每次二壮来家,凤菊更是直呼“小牛犊来了”,二壮仍然不计较,仍然只呲着一口白亮亮的牙齿,挠着头皮憨憨地笑。然而最近两年,凤菊发觉二壮变了,变得更沉默寡言了,甚至还学会了生气。这让凤菊很是纳闷,直到那天去看望生病的姑父,无意地跟二壮的一次眼神碰撞,她才似乎忽然的明明白了什么。那眼神让她想起了俊生,可总觉得二壮的眼神里还透着一股蛮劲狠劲,尤其不管谁一提到俊生的名字,他的两眼里就会喷出火来。二壮这些细微的变化,竟让凤菊心里隐隐的不安。今天姑带着他老早地跑来干啥呢?凤菊一路胡思乱想。
“哟,可算回来了!这是跑哪儿去洗了?呵呵。”
若不是姑的大嗓门,凤菊还不知已进了院子。见二壮呆立在姑身旁,奇怪的是不年不节的,他竟穿了一身新衣服,而且还是一身很多小伙子都不在穿得军便装。虽然整个人显得又威猛了些,可凤菊总觉得有些滑稽。再瞅他只管耷着头,黝黑的脸庞泛着红晕,两手极不自然地摆弄着衣角。凤菊不由心里一惊,蓦地意识到了姑今天的来意,忙喊了声“大姑”,然后放下盆子,扭头钻进了她跟妹妹的屋子。
“这是咋了?谁又惹着咱家大小姐了?”凤菊姑脸就阴了。
“甭跟她一般见识,”凤菊妈推着凤菊姑进堂屋坐了下来,“刚才差点没把我气死。”凤菊妈一五一十把刚才的情景跟她描述了一通。
“啥!凤菊还没死心?”听完凤菊妈的话,凤菊姑屁股还没热乎过来,“噌”又站了起来,“凤英,把你姐叫进来,这闺女中邪了!”
凤英小声嘟哝着走了出去,许久姐妹俩才前后进了堂屋。凤英忙着冲茶倒水,凤菊则低头倚在门框上,面无表情。
凤菊妈的气就又来了,桌子敲得“嘣嘣”响:“凤菊,你姑大老远来了,你就这态度?你知道你姑干啥来了?要不是你姑今天来,妈可做难死了。以前妈是有病乱求医,就忘了跟前还放着这么好一个孩子。”
果不出所料,妈的话还没落地,凤菊的泪珠子就先落了。
“凤菊啊,要不是你爹遭了这样的难,姑也没想到这一步,”凤菊姑用衣袖擦了擦眼,“你瞅你妈,你爹才去几天,就老成啥样了?凤英还小,这家里外头的没个男人咋行啊?二壮是个好孩子,老实是老实了点,可咱庄户人图个啥呀?再说,知根知底,亲上加亲,实在点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多好的事啊,都让咱摊上了,是不?”
凤菊低着头只管“吧嗒吧嗒”掉泪珠子,一言不发。
“你倒是说句话啊?”凤菊妈急得恨不能过去狠狠扇闺女几个耳光,“跟你说多少回了,你就听不进去,你不瞅瞅咱村里还有哪家姑娘小伙跟北村还有来往?啊!就咱家遭得难大,杀人的还是那浑小子的亲堂哥,你说,你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找难看,往妈心上捅刀子吗?你就不想让你爹合眼啊?”
不管妈怎样地捶胸顿足,凤菊仍是紧咬着嘴唇。
“行,你这是把妈往死里逼啊!好,你今天要不答应,妈这就死给你看!”说完凤菊妈起身就要往墙上撞,幸亏二壮反应还够快,一个箭步过去死死抱住了她。
凤菊吓得奔过去跪抱住妈的双腿,大哭道:“妈!您这是干啥呀?您别吓我,让我好好想想还不行吗?”一家人乱作了一团。
等满屋人情绪稍稍平复,凤菊姑道:“是有点着急了,想想也好,可二壮从今天就住这儿了,平时穿得用得东西我都给他带过来了。反正咋样也是一家人,住哪儿都一样。你俩也好多说说话,时间一长,说不定我们不愿意了,你俩还不干了呢,呵呵。”
“还是她姑想得周到,这阵子我脑子就跟浑水一样,”凤菊妈转忧为喜,“就这么定了,等她爹过了百天,咱就把亲定了,好好冲一冲,行吗她姑?”
“行,我也是这么想得,呵呵。”
刚才还要死觅活,火冒三丈的老姐俩这会又笑得合不拢嘴了。
凤菊虽然在妈以死相逼之下,含糊答应了这门亲事,可也没想到大姑还留有这一手,让她觉得这像是妈跟姑精心策划的一出戏,有一种被欺骗耍弄的感觉。这再一次让她感到惊讶和气愤,也使得她迅速而坚定的对那个还在犹豫的计划下了决心。住就住吧,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后天晚上一切就结束了。凤菊望着这会脸红得就像紫茄子般的二壮竟是万分的厌恶与嘲笑,甩门跑出了院子。
凤菊大姑瞅着侄女的背影叹了口气,而后把嘴巴贴近凤菊妈的耳朵,低低地道:“这闺女别是糊弄咱,就她这性子我看只能这样了……”
凤菊妈连连点头,最后一狠心一咬牙,道:“闺女,别怪妈,要怪就怪那诨小子揪着你不放。”
深秋的乡村清晨总有厚厚的雾气光临,且总是迟迟不肯散去,这会太阳该爬上山顶了,可屋内还像黑夜一般。经过这一天闹腾,凤菊又是一夜烙饼般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满脑子都是后天晚上的事,弄得凤英也没睡好,陪着姐姐难过流泪。刚眯了会眼,妈就催着起来吃早饭了。虽然饭桌上多了一个“陌生人”,可凤菊也没觉得不习惯,闷声不响地吃过早饭,端起昨天没洗成的衣物就往外走。
“这么大雾还去洗啥呀,又不急着穿?”凤菊妈喊住闺女,“今天镇集,眼瞅着天就冷了,二壮屋里还缺床被子,你看着家,一会我们仨都去。还有十几个大南瓜,咱吃不完,正好让二壮帮着弄去,多少换俩钱吧。”
凤菊也不答话,放下盆子扭头径直进了她跟妹妹的屋子,随手又拿起那本已破旧的不成样子的琼瑶的书,靠在床头津津有味地读起来。这是凤英弄来的,姐妹俩不知已读了几遍了,可每次读都跟第一回一样,哭得眼泪哗哗的。今天再看,更是伤心多于向往,不觉眼泪就打湿了书页。正痴呆着,听得院门“吱扭”一响,接着就是落锁的声音,凤菊便放开了声。或许是昨晚失眠,哭着哭着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谁知道过了多久,隐隐听见院门似乎又打开了,好像还拴住了。凤菊并没多想,只以为自己这一觉大概睡了很久,赶集地都回了。她揉揉酸疼的脖子,伸了个懒腰,刚要起身出去瞅瞅,二壮两眼放光地立在了门口。凤菊蓦地打了个寒战,本能地抱起了双臂,惊道:“你进来干啥?妈跟妹妹呢?”
“她俩还在集上呢,你妈不放心,让我回来看看你。”二壮随手关上屋门,他知道眼前的猎物对于他来讲只是想不想得到的问题,所以一边从容地脱着衣服,一边逼近凤菊。
凤菊自知无力反抗自小就壮如牛的二壮,只是拼命地往床角蜷缩,拼命地大喊:“二壮,我已经答应了姑,早晚是你的人,你这是干啥呀?二壮!二壮!”
脱得精光的二壮一把拉过凤菊,吼道:“凤菊,姐,就俊生油嘴滑舌那样我也会,可有啥用呢?姐,你俩不可能了,别再做梦了。姐,打小我就喜欢你,你早就知道。我会证明给你看得,我能养活你,养活这个家。姐,是你让我觉得这日子还有奔头,你知道长这么大,我是咋熬过来的吗?活在别人屋檐下的滋味你知道吗?姐,从今后二壮就不是原来的二壮了,你成全我吧,让我好好喘口气吧。”
凤菊不知道自己面对一个一丝不挂的“陌生”男人,竟然还怔怔地听他一气絮叨完了这么多话,大概比他一年中讲得还多。二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多废话,简直在浪费时间,浪费机会,想到这儿,他猛地把凤菊扑到床上,开始野蛮地撕扯她的衣服。凤菊这才又清醒过来,又踢又踹得惊叫:“二壮,你别这样,快住手!我喊人了!”
“你喊吧,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咋样也要让您成我的人!” 凤菊越是反抗,二壮反而越觉得刺激,动作越来越大。
眼前可是一头被欲火烧疯的蛮牛,凤菊渐渐失去了信心与气力。二壮一挺腰,一股刺痛瞬间袭遍全身,凤菊嘶哑着嗓子喊了声“俊生哥”,泪水滚滚而落。
只片刻,二壮闷哼一声瘫软在了凤菊身上。稍顷,他滑下床,穿好衣服,低头就走。
“站住!”凤菊低低的一声吼,竟把二壮吓得一哆嗦,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呵,呵,瞧你那熊样,好像是我糟蹋了你,刚才那股劲哪儿去了?你还真是个男人!”凤菊挣扎着爬起来,斜斜靠在床头冷笑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
“你问吧。”二壮仍就背对着凤菊。
“这是不是我妈跟姑的主意?”凤菊一字一顿。
“是,不是,”二壮一时慌乱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们不放心,我更不放心。不,不对,不对。”二壮急得直挠头皮。
“呵,呵,我妈跟大姑算计我?我妈跟大姑算计我!”凤菊两手不停地撕扯着头发,“河,呵,呵,我最亲的人啊,她们是我最亲的人啊!”
“姐,她俩是临时才想出的,要不是见你还跟俊生偷偷......”
“滚!别叫我姐!我不想看到你!”凤菊抓起枕头狠劲砸了过去,“这下你们放心了!亏你们想得出啊!”
二壮似乎有些后悔,但还是知趣地出去了,他知道凤菊此时最需要安静。凤菊确实需要安静,可她的心早已被撕成了碎片,又怎能安静?她冲出屋子,疯了似的满院满屋地搜寻出了一瓶农药,拧开瓶盖,毫不犹豫的“咕咚咕咚”就灌。一边喝,眼前一边电影般闪现与俊生一幕幕美好甜蜜的过往,直到瘫倒在地,手捂着剧烈疼痛的腹部滚来滚去,口中还一遍遍念叨着俊生的名字。
几袋烟的功夫,天真的二壮就以为凤菊应该接受这个事实了,男女之间不就这点破事,至于寻死觅活的吗?可他喜滋滋地进了院子,却被眼前的情景几乎吓晕过去。凤菊在地上扭曲着身子,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哎呀该死!我咋这大意呢!”二壮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也不容他再多想,抱起凤菊便往镇集狂奔而去。
当二壮抱着凤菊吼叫着穿过镇集,凤菊自杀的消息瞬间便传遍了金牛河两岸。正在集市购买外出打工所需物品的俊生,恰巧撞见了这一幕,他跟凤菊家的几个邻居紧跟着二壮跑去了医院。等把凤菊送进抢救室,刚要张口问二壮这到底是为啥,二壮的铁拳先劈头盖脸地就落了下来,打得他口鼻流血,狼狈不堪。若不是邻居们实在看不过去了,他的小命兴许也难保全。谁知刚刚摁住了二壮,凤菊妈,大姑还有凤英哭天抢地的奔了过来。凤菊妈不先看看闺女死活,逮住俊生又是一通抓挠啃咬。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俊生彻底心寒了,知道自己跟凤菊今辈子是没戏了,当他躲在角落听到医生说救过来了之后,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滑落。他偷偷在凤菊病房窗外一直守到天黑才恋恋不舍,神情沮丧地离开。
凤菊终究捡回一条命,可人从此却变得有些痴傻。二壮还是娶了她,做了她家的上门女婿,挑起了养家的重担,这多少让凤菊妈心里轻松了些。
金牛河的水肥了又瘦了,却再没干过,断了多年的青石桥不知在哪天又恢复了原貌。看来时间确实是疗伤的良药。北村人终于又吃上了刘二寡妇的嫩豆腐,南村人终于又喝到了杨大顺筋道依旧的面条。凤菊仍然痴傻,却也添了个健健康康的白胖小子人人疼。俊生一走硬是几年没回一次家,爹妈天天盼,日日思,每每在村口望眼欲穿。秋收前的某个深夜,俊生如从天降,惹得爹妈鼻子一把泪一把。爹妈还没跟儿子亲够,俊生却丢下行李又奔出了院门,径直来到了河边。河水听着比以往欢快了许多,青石桥似乎也比断之前更坚固了,然而桥断了还能再接上,人心呢?
我还是从前的我,可你呢?俊生伏在桥栏上失声痛哭。泪水跌进桥下,融进欢快的河水缓缓远去。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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