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消息：
这是故乡一个很古老的传说，千百年来，在盛夏傍晚的阶檐上，或是隆冬的火炉膛旁，老祖母们便用这个故事来哄自己孙子孙女开心。故乡把转述故事称为“摆场”，儿时祖母也曾对我摆过许多“场”，只是随着时间的变迁，我已经忘记殆尽了。这个故事，是前日里从黄永玉先生的大作《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寻得一点残余才回忆起来的，在这里稍加改编写出来，全是再次温故一下当年阶檐上，火炉膛边的祖母与自己吧！
在武陵山区的大巴山里，一直流传着一个关于人熊的传说。既然是传说，那就是没有人亲眼见过，到底是否确有其事，谁也不知道。
传说中的人熊能直立行走，手脚运用起来浑与人类无异，能说人话。所不同的是人熊浑身长毛，皮肤呈红色，嘴巴像是猴子一样向前凸起。喜欢吃人，但是不容易得到人吃，为了不挨饿，平时多是吃一些山上的野物。事到如今我知道，这个故事多半是大人为了约束年幼的我们不要乱跑而作。不过最让我费解不已的是，为什么当年祖母说的故事里只有母人熊，而没有公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武陵山区大巴山里面的一户人家有两姊妹，大姐叫大妹，小妹叫二妹。有一天，父母安排她们去嘎婆（外婆）家串门。嘎婆家在十几里山路之外的一座山上，两姊妹需要顺着河谷走一段，然后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上爬两个小时才能到。当时路上不太平，拦路打劫的强人聚啸山林，再加上山上的豺狼虎豹也甚多，若是一个人落单，不免被其所食。至于人熊，当时并没有关于这个怪物的传说，谁也不知道。
临出门时，父母亲交代说:“两姊妹路上好生点，遇到土匪了不要紧，都是本乡本土的，应该是不得为难你们的。”这句话不错，故乡地盘上的江湖黑道有个不动本地人的规矩，十分注重同乡情谊。因为大家都是同乡，过得几年不干这绿林的营生了回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面子上不好看。故乡的好汉们只打劫外地的过路商人，谋财不害命，拿到钱财之后便窜进密林，好几个月不见踪影。被劫客商因生命无恙，也就当散财买命，很少有再来追究的。就算来了也不怕，这大巴山的密林里，多的是藏身之地，哪里去找土匪。“要是遇见么子大东西了，那你们就要注意了。躲到个地方莫动，等它走了你们再走。”大人口中的大东西指的是野兽。
“嗯，晓得哒！没得事的！”大妹答到。二妹只管收拾背篓，那里面装的是给嘎婆背的吃食。
两姊妹一路走过河谷，又向上爬了一截，一路无事。正心想父母担心的实在太多了。转过一个山路转角，对面走来了一个棕色的浑身长毛的人。两姊妹直道是谁披了一张兽皮，也没在意。那人走到她们跟前跑步左右的地方停下来，说:“大妹、二妹，你们往哪里去？”大妹、二妹是故乡通用的对女子的称呼，所以对方这么叫她们也不奇怪，再加上上去就是嘎婆家，恐怕是家婆的一个认识自己的邻居。
“我们往嘎婆屋里去。”大妹回答。
“我就是你们嘎婆，你们快跟到我来嘛！”那人说。
“你不是我们的嘎婆！”二妹抢在大妹前面说。
“我哪里不是了？”那人问。
“我们嘎婆没得这么多毛。”二妹说。她不知道对方是谁，要干什么，只得尽力推脱。
“我这是披了张熊皮嘛！”那人狡辩。
“我们嘎婆也没得你嘴巴长！”大妹也指出疑点。
人熊拿自己那双长毛的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又继续狡辩说:“我天天拿到个吹火筒吹火，嘴巴哪有不长的嘛！”
然后又说:“我就是你们嘎婆，你们快跟我到屋去！”
“你认错人了，你不是我们嘎婆！”二妹继续辩解。
“那不得，我认得你们的手指拇，把你们的二指拇（食指）给我看一下嘛！”那人信誓旦旦地说。
听对方这么说，大妹、二妹真以为对方是为了辨认自己的外孙女，便跨向前一步，各自伸出了右手食指给了那人。两姊妹的食指被那人一抓，顿时感觉像是被巨钳钳住了一般，挣脱不开。那人抓住二人食指仰天大笑，然后向后倒地昏睡过去。
原来，这哪是什么认错外孙女的嘎婆，便是那吃人的人熊。人熊平日里不容易抓到人，一旦抓到了，狂喜过度，便会昏睡过去。人熊虽然昏睡过去，手上的力道却是分毫不减，即便是一个壮汉也无法挣脱，况乎两个女娃子。两姊妹在那里苦挣了半天，却是没有丝毫办法。此时，若是遇见一个猛汉，拿刀上去把这人熊结果了便是；就算不害它性命，把它的手剁下来逃走也行。到这两姊妹一来也不知道对方到底要作甚，也没带什么利刃，即便带了也下不去那个狠手。只当它过睡醒来便会放开自己。便枯坐在人熊身边，等它醒来。
过了一个小时，人熊醒来。
“大妹、二妹，你们还没走啊！”人熊说，“我就是你们嘎婆，快跟我进屋。”
大妹和二妹被它钳住了手指，只得跟它去了。不多时，来到一间低矮的石穴前面。石穴正中央有个四条长石板围成的火炉膛，里面还有一些没有燃尽的红木炭。隔着火炉不远，摆着一只被熏黑了的原木碗柜。
“快进来，这就是嘎婆的屋。”人熊说。
“嘎婆！”二妹见跟了它来，只得顺着它说，“你屋怎么这么矮？”
“冬天住这矮屋热和，热天住高屋凉快。快过来烤火。”用手指引着两姊妹坐下，又从身后拿几块柴添在火炉膛里。这一下坐了半天，知道天黑了下来。两姊妹几次要走，人熊都只说不忙，要她们歇一夜明天再回去。两姊妹此时已经饿了，但不知眼前的是何怪物，也不敢向它要东西吃。
再坐着烤了一会儿火，已经是夜半，该是睡觉的时候了。炉火渐尽，人熊对着两姊妹说:“大妹、二妹，你们跳火炉膛，哪个跳得过就跟我睡一头，跳不过就睡我脚那头。”
大妹逞能，一跃而过。二妹精明些，便假装跳不过，站在了一边。人熊带着二人来到一处草窠，按照先前约好的睡下了。后半夜，从床那头传来一阵“哔哔啵啵”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咀嚼什么东西。遇上这么一个怪物，二妹心头本就疑惑，也睡得不深，被这声音一吵便醒了。
“嘎婆、大姐，你们到那头吃些么子东西？”二妹麻着胆子问，声音不住地有些颤抖。
“我在吃炒苞谷子。”人熊回答。
“那也给我吃一点嘛！”
人熊一阵迟疑，不知如何是好。原来，那人熊吃的哪里是什么炒苞谷子，是它趁着大妹睡着了，双手把大妹脑袋一拧，人熊劲大，大妹竟然毫不挣扎地在睡梦中死去了。人熊的牙口很好，吃人时连骨头也一并嚼碎咽下去，因而才会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它本想今天晚上吃了大妹，明天找个幌子把二妹留下来，晚上又吃二妹。却不料二妹此刻醒来，问它要炒苞谷子吃。合是二妹命大，若是人熊不吃骨头，一晚上把大妹吃个干净，骨头埋了。第二天只推大妹先回家了，再强留二妹在洞里，还怕干不过一个女娃娃？它哪里去找炒苞谷子给她，再三犹疑之后，给了二妹一个大妹的指甲盖。二妹接过人熊递过来的东西，一摸竟是人的指甲盖，心里料到大姐定是给这怪物害了。当下怕得要命，身子缩作一团，不住地发抖。但二妹向来精明，定神一想，一条脱身计策便出来了。
“嘎婆，我要屙屎。”二妹一急之下，不由得内急，但也只是要解小手。她故意说要解大手，是为了拖延时间。
“憋到起，刚才外头冷，等天亮了再去屙。”人熊说。
“不行，我憋不住了。”二妹坚持要去。
“那行嘛！不过茅室（厕所）远，我怕你转不回来，我要在你手上捆根绳子，我拉一下，你也拉一下，让我晓得你还到。”人熊怕二妹趁机逃跑，想出这么个办法来。
“好嘛，捆就捆。”二妹虽然没有想到这么一招，但也只能将计就计。
二妹下床套上鞋往外去，手里套着一根绳子。
过了一会儿，人熊拉了一下绳子，感觉那头有东西绊着，二妹虽不回拉，但想来是二妹不错。这样拉了五六次，二妹仍然没回来，人熊起了疑心。下床说着绳子摸过去，一头给撞在了那一只原木碗柜上。
原来二妹朝外面走时，将绳子解下来系在了碗柜的一只脚上，自己趁黑跑了。心里害怕，眼泪都掉下来了，又怕怪物听见，不敢哭出声。黑夜里摸到了大路上，一阵快跑朝村子奔去。虽是气喘如牛，但唯恐怪物追上来，却也不敢停下来。到村子时已经是清晨，各家各户都开始生火烧洗脸水了。二妹奔到自己家阶檐上，大声拍门。开门的是母亲，见小女儿独自一人回来了，便问:“二妹，你怎么一个人打早就回来了？”二妹见母亲迎门，一来这次惊吓着实不轻，二来一路狂奔确实累了，身子不由得一软，晕了过去。母亲见女儿晕了过去，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只道是在嘎婆家里和谁扯皮受了气，连夜跑了回来。叫来当家男人，一起把二妹抬上铺睡了。
响午时分，二妹方才苏醒，慌忙地呼爷喊娘。母亲端来一碗煎鸡蛋，鸡蛋煎过之后，还掺汤煮了一下。二妹受了这番惊吓，哪里还吃得下东西。只是结结巴巴的说:“爹娘，姐……姐姐她被……怪物害……害……害死了！”说完又痛哭起来。母亲闻噩耗，只差没吓晕过去，眼泪夺眶而出。父亲虽也伤心不已，但见女儿心神不宁，便让女儿定了一下神，要女儿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二妹当即将两姊妹如何在路上遇见怪物，又如何被哄进石穴，姐姐如何被害，自己又是如何施计脱身一并说了出来。边说边哭，说完母女二人相拥而泣，闻者心酸。父亲听了事情的经过，一时也没了主意，嘴里呷着大烟袋锅在房里来回踱步，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这该如何是好？”眼下这家里只剩下比他更六神无主的妻子和女儿，也不知道他这话是在问谁？
村民们听得母女两人哭得伤心欲绝，时不时哭一句“我的女儿（姐姐）勒，你怎么就被怪物吃了呢？”知道这家人出了事体，便纷纷跑来问询。不一会儿，来人已经挤满了一堂屋。父亲将女儿遇害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堂下众人群情激愤，都说要打了吃人的怪物为大妹报仇，也是与民除害。只是那怪物什么样，有什么样的出没规律，谁也不知道。众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在众人设计扫除人熊这个祸害的同时，另一头，家人给二妹请来了巫师“祛骇”。“祛骇”是一种类似招魂的仪式。故乡人认为，人受到了惊吓之后，便有一魂一魄脱离了身体，须“祛骇”才能招回。巫师拿出一把黄草纸，用手指在草纸上写上了二妹的生辰八字，受惊吓的时间，然后将草纸焚化，上祷神仙保佑。一般来说，在山上被吓便祈求山神，在水中被吓便祈求水神。巫师口中不断地念着咒语，每一个人听得懂他说的什么。念过咒语，便捧起二妹的头，右手大拇指在二妹额头上从左至右揩一下，然后用嘴去吸一口，再吐出。这是为了吸出这次惊吓所带来的种种弊处，给魂魄的回归誊出空间。如此三次，仪式完成，魂魄归位。
“祛骇”过后，二妹渐渐回神。在村子里一群大汉的保护下，带领村人又来到了上次遇见人熊的地方。本来想直捣黄龙，杀入人熊的窝里的。可是二妹受了惊吓，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窝怎么走的了。自从知道有这么一个怪物以后，村子里的人外出一般都结伴而行，且带有各种利刃，以备不测。万一落单出行，又自忖一人奈何不了人熊的，出门前都会砍一节竹棍揣上。遇见人熊便套在食指上，伸过去让它抓竹棍，待人熊昏睡过去后，趁机逃脱。
众人知道人熊的出没的地方后，便组织了一群村里的猎户壮勇日日蹲守，只待人熊出来便结果了它。如此半月有余，方始见得有人熊出没。众人中选出了一个胆子大的汉子套上竹棍迎上去。那人熊见有人来，便停下来问:
“您儿家（故乡对对方的尊称）往哪里去啊？”
“我上高头我亲家屋里去！”汉子回答。
“哦，把您儿家二指拇给我看一下的！”人熊故技重施。
“您儿家要看我的二指拇搞么子嘛？”汉子知道它是计，却也不急着拆穿。
“不搞么子，我就是喜欢看别个二指拇。”人熊说。
“好嘛，那您儿家看嘛！”汉子说着把套了竹棍的食指伸过去让人熊看。
人熊不知道这是计谋，只道是这人的手指长得比较怪异，伸手便抓，然后仰天大笑，便又昏睡了过去。按说这时众人可以一拥而上，把这人熊一刀了断了性命。但众人怕人熊另有同伴，除害务尽。那汉子也不挣扎，坐在旁边，只等这怪物醒来，跟着他一探虎穴。
过了一个小时，人熊醒来，对坐在身旁的汉子说:“您儿家走了半天路，口干了不，到我屋里去喝口茶嘛！”
汉子只怕进不了它的窝，哪知这怪物主动邀请自己进窝，自然是最好不过。放下说到:“那要得，走嘛！”
来到石穴里，人熊也不提喝茶的事，两个对坐在火炉膛边。人熊只想找个空当杀了这汉子吃。这汉子四下里张望，见草窠旁散落了一些残碎骨头，想来是大妹的遗骸。暗自提防。众猎户壮勇已经尾随到了洞外隐蔽，只待人熊的同伴回来一网打尽。
渐渐到了天黑，终不见再有人熊回来。洞内，人熊不断地与汉子说着闲话，汉子也不提要走的事。人熊暗地里心中欢喜，只道今日又可饱餐一顿。天越来越暗，人熊对这汉子说:“我们睡去吧！”汉子知道这是人熊哄自己睡着了以后好痛下杀手，也不回答，捡起一块石头朝洞外扔去。这是他们预先约定好的暗号。洞外的众人见里面半天没动静，还以为汉子已经遭遇了不测，正待进洞去查看一下。这时洞内发出暗号，众人打起火把冲进洞里，把石穴照得通明。人熊见人多，也害怕，想逃却又无处可逃。正在愣神，领导精壮的猎户抢上去把人熊的手往背后反剪，按在地下。另一个猎户拿起一把马刀朝人熊的头砍去，脑袋应刀而落，滚进了火炉膛。
众人把大妹的残骸收拾了起来，抬起人熊的尸体连夜往村里赶回。早有人轻装快步回村报信。村民们闻知杀了人熊，无不欢欣鼓舞，连夜铺陈出几桌酒肉席面，慰劳各位英雄壮士，大妹一家人的丧亲之痛也似乎被抵消了一些。当晚自是传杯弄盏，互道祝贺，壮士们不断讲述着杀死人熊的经过不题。
第二天，大妹的父母将大妹的残骸找个地方草草埋了。故乡风俗中，凡早夭的少年皆不睡棺材，不立坟茔。众人将人熊的尸体也抬到大妹埋骨处祭祀了一番，也算是告慰了这不幸少女的在天之灵。
人熊的尸体后来被抛在了荒山野岭，任由野兽分食。后来再也没出现过人熊了，不知是仅有这么一只，还是其他人熊闻风遁逃了。只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故乡的人们出门时总会在口袋里放一节竹棍，以备不时之需。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传统也不复存在了。
PS:这个故事是根据儿时祖母说的故事整理而成的，其中加入了一些小说笔法。当然，也有一些内容上的增减改编，比如“祛骇”一节就是根据幼时一次落水受惊的经历写成，那个巫师便是我的大伯。但不影响故事的本貌。当年祖母讲这个故事时只需几分钟，我却用了八张纸才把它写出来，一共是5500字，想必我的文笔已经拖沓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小说发表之后，有朋友说这个故事与自己听过的不一样。这是自然，古时候的故事多是靠口口相传，难免有些讹误，进而不同地域有不同的版本。我所依据的是当年祖母说的版本，再加上在下也做了一些改编，可能与一些版本出入甚大。各位如果有什么异议，或者可以提供更丰富的细节，但说无妨，我们一起来完善这个故事。
古往今来全体恩施人民作
杨敏整理改编
【编辑：黄先兵】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