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丽杰!你快来!快来看!对面组织部侯部长又指咱的窗户了!”
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的张丽杰听到丈夫一连串的呼喊声,赶紧把手里的锅铲放下,一边匆匆地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边一溜小跑地赶到书房。
刘文超正独自站在临窗的写字台前边上,上半身前倾,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对面楼上同层的组织部侯部长家的前阳台。张丽杰轻轻地走到他的身旁,发现丈夫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甚至有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下来。刘文超连头也不扭,只是抬起右手指着对面侯部长的阳台紧张地说:“你看见没有?侯部长正在和一个人说话!还指着咱家的窗户!”
张丽杰看了看对面楼上侯部长的阳台。侯部长确实在和一个人说话。但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说侯部长在指咱家窗户?没有呀!”她顺口说道。那张依然漂亮而且保养得很好的脸上充满了疑惑的神色。
“哎呀!你真的看不出来?他们在说我!”
“说你?你怎么知道人家在说你?”张丽杰眯起了那双很有光彩的大眼睛,更仔细地看了半天。侯部长和聊天的那个人确实在不断地用手指向这座楼。
一脸焦急的刘文超开始弯腰翻箱倒柜地寻找他的高倍望远镜。他想看清楚和侯部长聊天的人到底是谁。
看到一直在手忙脚乱的丈夫,张丽杰不由得有些心疼,顺手从写字台上拿起两张纸巾,想为丈夫擦去脸上的汗水。刘文超突然抓住了妻子拿纸巾的右手,一面从书房的另一个窗户望去,一面声音有些颤抖地小声说:“快看!你快看!侯部长又指咱家窗户了!”
张丽杰急忙接过他的望远镜朝对面看。侯部长和那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好像不时地还捧腹大笑。不过,你怎么知道是人家在聊你呢?
“文超,你当官当糊涂了吧?人家在聊开心的事呢!人家聊你干吗呀?”
此时的刘文超,脸上早已被紧张扭曲变型。平时那样有神的双眼竟然充满了小孩子一般的恐惧。更可怕的是,他的脸色铁青,右手死死地抓住妻子的胳膊,好像深水中一个即将没顶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张丽杰心里不由得“咯噔”一沉,胸口仿佛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文超精神有毛病了!
“文超,我们不是说好了,晚饭后出去散步吗?”张丽杰右手掠了一下长长的头发,故作镇静地转移了话题。此时,对面聊天的侯部长二人已没有了踪影。
“我……我怎能忘记呢?”刘文超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我……我不能出去了。因为,因为很多人在议论我。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的车子一出大门,市委办公室的张主任的车子随后就跟了过来。我故意等在路口让他先过去,他却把车窗摇下来,还对我神秘地挤了挤眼睛!”
“挤挤眼睛有什么神秘的?”
“你不懂!他那样挤眼睛是在说:刘文超,民主测评不称职呀!”
看到张丽杰一脸的不相信,刘文超用右手扶了扶眼镜又说:“今天早上,我刚一进办公室,冯主任就从我身边走过去,还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啊!还有,科技科的王姐他们,看到我从他们门口经过突然不说话了,还相互偷着笑。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们在谈论我!”
“文超,你多疑了!我看你心理有毛病了。”
“什么!我有心理毛病?你说!他们不是谈我是谈谁?!”
张丽杰又止不住地可怜起丈夫来。到底是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亲人哪!何况,文超一直是被人们称颂的“德才兼备”的人。虽然生活里免不了有几天互不搭腔的时候,这些小矛盾大多数是以张丽杰的让步而平息了。十几年来,一家三口就这样简简单单而又幸福地生活。可是,最近,刘文超到底是怎么了?
张丽杰心情沉重的同时,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她发现,自从市委组织部到市经贸委搞班子测评后,丈夫就开始变得心事重重了。所谓班子“民主测评”,就是每年由市委组织部到各单位对领导班子搞“民主测评、民主测验、民主推荐”,让单位的全体干部从“德、能、勤、绩”四个方面对班子成员做出“优秀、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的评价,同时推荐后备干部名单。市政大楼上的人们都戏称组织部搞的是“三民主义”。丈夫刘文超在市经贸委是二把手,分管生产、计划、统计、科技,前几年测评几乎全是“优秀”,“称职”的票数都很少。据说一把手王主任要到政协当副主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刘文超将顺理成章扶正为一把手。没想到,在这关键的时候,刘文超竟然出现了一票“不称职”!自从丈夫知道自己有“不称职“的票后,开始变得神经质起来。在家里丢三落四,上班不是把办公室的钥匙忘在家里,就是下班把手机忘在办公室里。回家后,也一直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叫不出来。
那张“不称职”票是谁投的呢?
(二)
到底是谁投的那张“不称职”票?刘文超一直在苦思冥想。他把经贸委二十一个干部逐一做了分析。
他第一个怀疑的是一把手王主任。因为,上个月为上报统计数字的事情,两个人红了脸。
事情是这样的:省政府下发文件,要表彰今年上半年规模工业企业增加值过300亿、增幅超全省平均水平的市。今年上半年,青山市规模工业增加值完成二百八十八亿四千万元,尚差一亿六千万元。刘文超给王主任汇报不够表彰条件时,王主任让把一亿六千万分到东山区和西山区,也就是说,让两区各虚增八千万。东山区坚决拒绝,西山区也委婉表示不好办。王主任非常生气,让刘文超直接在统计总数上加上。刘文超面有难色,说:“各县市区上报的数字已经调整过好几次了。产值容易调整,调整幅度也可以大些;就是这‘增加值’不好调整。”
王主任说:“老刘,我和你们说过多次了。统计数字这玩意,你报大一点,只能鼓舞士气,激发干部职工积极性。它又不上税。为什么那么吝啬呢?脑子就不转弯呢?”王主任还批评两个区思想不够解放,太保守,墨守成规。
“你打听一下外地市的情况。你长年分管统计,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数字是死的,是为人所用、为人服务的;而人是活的,人要为数字所左右,总跟着数字跑,那人的主观能动性到哪去了?人的创造性哪去了?”
王主任坚持上报,还说:“咱们青山市在全省排前三名。如果这次位子后移,书记怎么看?市长怎么看?你经贸委怎么抓的工业生产?”
刘文超当然知道这些事情的后果。但你王主任干违法的事,我不管;可是,你让我干违法的事,我不干。难道违反《统计法》就不受处分吗?王主任看刘文超不表态,又说:“老刘,你得站在书记、市长角度处理这件事,站在全局高度看问题。你想想,数字上不去,这意味着什么?你讲究实事求是,人家外地就不讲究实事求是了?省里就是知道你实事求是了,也不会喜欢你,表扬你。实事求是是一个人的品德,不是一级政府的政绩!而政绩表现在什么地方?”王主任把手里的报表抖得“哗哗”响:“——报表啊!你想,你青山市有什么水平?总不能说位次下来了有水平吧?!”
可是刘文超还是不同意,执拗着,上报的事情也就一直拖到现在。从那天起,刘文超明显地感到,王主任对他是大大地不满意了。
都说竞争上岗、投票面前人人平等,纯粹扯淡!事实说明,一把手的一票能顶经贸委二十一个干部的票!如果是王主任画的“不称职”票,问题可就来严重了。
刘文超决定找王主任谈谈。他推开王主任办公室门,看到王主任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脑,一边微笑着,一边打字。看见刘文超进来,不冷不热,身子也没起来,嘴朝沙发呶了呶,算是让座了。
“王主任,您在忙啊?”王主任这才放下鼠标,看了看刘文超:“有事?”刘文超嗫嚅说:“王主任,这次测评……”没等刘文超说下去,王主任就站起身来来到他面前,笑着说:”老刘,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是老机关了,怎么还在乎这个啊?”
刘文超赶紧说:“不是,王主任,我是说……”
王主任“呵呵”地笑了两声,打断他的话说:“老刘呀!别说了!我心里有数。这几年咱两个配合得不错,你老大哥的工作有目共睹。别把什么‘优秀’呀‘不称职’呀看得太重!没用!”刘文超还想说:“不是的,我想说……”王主任
“哈哈”大笑着说:“刘文超同志!你在市政府机关工作二十多年了吧?政治上还得历练呀!”王主任喊出来的是“刘文超同志”,不是“老刘”或“刘主任”。这不仅是郑重而且有些庄严了;当然,刘文超也体味出王主任对他的多虑有一点不耐烦。
临出门,王主任在他肩上用了一点点力。刘文超清楚王主任用的这点力,传递的是信任和亲近,刘文超简直有点儿感激涕零了。
看来,王主任不是那个投“不称职”票的人。那么,哪个人到底是谁呢?
刘文超把投他“不称职”票一事,和老同学张虎、李学明说了。张虎和李学明都十分热心地帮他作了分析。张虎平时喜欢读侦探小说,分析问题的口吻有点像电视上的福尔摩斯;李学明是学法律的,习惯于在张虎所做的种种推论后加个“但是”。最后也没有确定是谁投的票。
刘文超忽然想到了统计科科长武广玖。武广玖五十多岁了。他好喝酒,酒友们就选他当了青山市酒协主席,市政大楼上的人们都称呼他“酒哥”。酒哥是年年被推荐为后备干部名单而又年年不被提拔的人。因为他出发必喝,一喝就醉,刘文超没少和他翻脸。可是,酒哥虽然好喝酒,有时也吹点儿牛皮,但人不阴险。他不是无故伤害人的那种人。
但是,就是上个月一场酒会,酒哥看出了事,对刘文超的人品打了折扣。
事情是这样的:上个月底,青山市造纸包装印刷集团老总丁克请王主任、刘主任和武科长喝酒,王主任、刘主任由丁克陪,在“望人松”房间;武科长由分管统计的厂长陪,在“望岳厅”。酒席即将结束时,丁克对王主任和刘文超主任说:“你们二位都是有文化的人,我不给您们送烟酒。我送您们有文化内涵的纪念币,希望不要推辞。”说完,丁克拿出来几个足金的生肖金币。送王主任的是一个小狗,一个小猪,还有给他儿子的一个小鸡;送给刘文超的是一个小羊,一个小猴。一个金币25克,按市价算每克300元,二个就是15000元啊!刘文超本想拒接,可是看到王主任乐呵呵地接受了,他也只好接受了——他想到,有些时候,你和领导一块到下属单位检查或视察,下属单位有所表示,领导欣然接受了,你若拧着脑袋要拒腐蚀,那无异于当面搧领导的耳光!而这一幕正好被前来串桌敬酒的酒哥看在眼里了。
酒哥嫉恶如仇。也许是他……
刘文超决定请酒哥喝两盅,探探口气。酒哥很爽快地答应了。
酒场安排在市政大楼东面的农家小院,小院迎面斑驳的墙壁是用人造石刻意弄出来的;墙壁上挂着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大厅迎门处植一丛假竹作为屏风,大厅中央摆放一个辘辘车和四个木桶,还有一个假井。满院营造了一种农家气氛。房间里也摆一些小油灯、箩筐,简洁雅致,让人感到随意而舒服。服务小姐一色的村姑打扮,腰里扎着一小小的兰花小裙。
刘文超一进预定的101房间就怔住了。满屋子都是人,热闹非凡。刚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就听见酒哥喊刘主任,刘文超才醒悟过来。刘文超原意是想和酒哥单独小酌,没想到武广玖带来这么多人。
酒哥武广玖带来的是经贸委科技科王姐——在经贸委年龄最大,办事最认真而且好较真,人们背后都喊她马列主义老太太;还有办公室李主任,快五十岁了,都说他像是被阉割了的太监,一点血性都没有;还有交通科的范科长以及刘文超的同学张鑫元。他们都是武科长的好朋友,也是刘文超的好朋友。
刘文超一看来了这么多人,心里开始埋怨自己没有和酒哥说明白。又想,既来之,则安之;也好,借此机会听听大家的反映吧!
“我提个建议,今天相聚,少喝酒多吃菜,以聊天为主。”
刘文超开始便定了调子。
“我赞成!昨天晚上和同学喝酒,怎么回家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范科长说。
“ 记那么清干吗!喝酒就是要喝到这种忘我的境界!”酒哥武科长不等菜上全,一仰脖一饮而尽。
下边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聊到了民主测评上。
“张科长,你们发改委‘三民’完了吗?”大家知道酒哥说的“三民”就是民主测评、民主测验、民主推荐。
“前天完的。组织部去了一个副部级巡视员……”
“你被推荐了吗?这次可是很关键啊!”酒哥瞪着的双眼像铜铃,让人担心有随时掉出来的可能。
“嘿嘿!我这个人很宿命,坚信孔圣人那句话‘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活该让我这一辈子当官,打着呼噜也能提上去;活该让我一辈子当小兵,八抬大轿也抬不起来!”张科长和刘文超是同学,一般大,说话间一脸的世故。
“酒哥呀!你年年被列入后备干部名单,今年可得提起来吧?”
“哼!开玩笑啊!你见过几个后备的提上去的?我告诉你,无用!领导的眼光落到谁的身上,谁就能提起来。让组织部去考察,定下圈子找几个人谈谈话;考察回来,再按领导意图一描绘,那这个人一准提起来!按照考察材料,不用说提个县级、厅级,就是当国务院总理也绰绰有余!要相信那一套,可就太幼稚了!”酒哥“嘿嘿”地说道。
“有同感!什么民主推荐!在提拔干部问题上,不可能有百家争鸣!对了,坊间有一对联说得好: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不行。”大家一阵嬉笑。张科长说完拿出烟盒,非常潇洒地在烟盒底部一弹,一支香烟像变魔术一样跳了出来。吸烟是男人们排遣情绪的途径。房间了充满了烟雾。
“王姐,那天在企业科崔科长家吃饭,给你的是什么小礼物?”民主推荐前一天晚上,企业科崔科长请了几个科长吃饭。饭后,崔科长夫人给每人送了一件玉石首饰。
“嘿嘿,崔科长夫人送给我一个小玉坠,我女儿可喜欢啦!哎!武科长,那天没喊你?”
“嘿嘿!喊我了!吃人家的饭嘴短,要人家的东西手软。我和崔科长说了,我保证推荐你,饭就不必吃了!”
“刘老弟,你知道冯主任和侯部长的关系吗?”酒哥低声问刘文超。
“知道,不是儿女亲家吗?”
“知道就好。可你知道,冯主任是如何评价你的吗?他说,你要在中学教书,是个好老师;你要是在大学当教授,是个很好的教授;你要是专心搞你的专业,可能早成院士了!”酒哥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诡秘。
“嘿嘿!冯主任过奖了。我还真想教学去呢!”
“呵呵!你一走,冯主任不就是二把手了么?王主任一去政协,他不就成了一把?你那一票啊,嘿嘿……”
刘文超“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你们小声聊的啥啊!背人无好话,好话不背人!武科长,你推荐的谁啊?”王姐问。
“你真想知道?”酒哥红着眼睛问。
“说说呗!”
“我推荐的是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顿时满屋子哄堂大笑。酒哥半斤酒入肚,话开始多起来:“东风吹,战鼓擂,如今的社会谁怕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惹急了,再大的马蜂窝我也敢捅!”
“酒哥,牢骚太盛防肠断呀!人家都说,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在市政大楼,君子小人都不能得罪啊!再说,单位大了,人杂,君子也会变成小人呀!”范科长最大的乐趣就是讨论官场“真谛”。
酒哥看刘文超一直沉默,感到他的沉默包含着复杂的内容,便不时地用眼角瞟瞟刘主任。
酒哥和范科长都属于把问题考虑复杂一些的年龄。此时,范科长低声问办公室李主任:“李主任,测评会结束后,冯主任一边看我,一边和你低声说话,你们在说我什么?”
李主任说没有谈他,是在说晚上在哪儿招待组织部的人。
“李主任,你不用瞒我,我看出来了,冯主任眼睛看我怪怪的。我可对你说,我老范对你不薄。要知道,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谁对我一个不仁,我就对他一百个不义!”
王姐一边用手扇着空中的烟雾,一边说:“你们在小声说啥啊!不喝酒就唱歌,不唱歌就回家!”王姐年龄大,德高望重,大家齐声回应说:“喝酒!喝酒!”
(三)
星期五,张丽杰正在上班的时候,市经贸委工会主席陈一丁来了个电话。陈一丁是刘文超最知己的朋友。他问张丽杰晚饭后如果有时间到他家去一趟。问他有什么事情,陈一丁支支吾吾地不肯在电话里说,只说和刘文超有关。
回到家里,张丽杰草草地吃完饭就去陈一丁家。临出门本想和刘文超打个招呼,看到他在书房里十分紧张地盯着侯部长的阳台,就把长发一甩,扭头便跨出了门。
一到陈一丁家,陈一丁和爱人吴娟就赶紧迎了上来。在客厅落座之后,神色紧张的陈一丁马上对张丽杰说:“文超今天在每周的党组例会上,突然宣布要辞职,把大家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听到这话,张丽杰立即怔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一丁继续说下去。张丽杰听着听着,忽然间觉得天旋地转。要不是身旁的吴娟反应快,把她抱住,她早就摔倒在地板上了。
等到终于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吴娟的床上,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她不想让他们两口子看到自己满脸泪痕,强打精神想坐起来,可是一阵眩晕又颓然躺下。她默默地凝视着天花板,耳边又响起了陈一丁说的话:
就在党组会快结束的时候,文超突然站起来,说他有个重要的决定向各位领导宣布。望着面色苍白、神情异常的文超,我们立刻绷紧了神经。一向沉默寡言、埋头做事的文超是很少有这样的举动的。
文超清了一下嗓子,显然是要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一字一句地说:我大学毕业进机关至今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我谨小慎微、孤独痛苦,患得患失,一直在坚守与放弃之间游移,在自尊与自卑之间挣扎,在唯我独尊与难得糊涂之间徘徊。内心的痛苦每天都在折磨我。
听到文超这番话,我们都紧张地望着他。屋子里很静。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文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仰起头说:每到晚上,我在阳台上看那漫天的星星。我想,在银河系中,区区地球算什么东西?地球上的人类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极微小极微小的灰尘而已!人生百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粮田千顷半斗米,广夏万间一张床。”人应该控制自己的奢望,填平自己的欲望。当官一阵子,做人一辈子。为人处世,只要对得起先人,无愧于后人,站直了做人,人的身心才没有烦恼,才会轻松愉快。我在泰山上发现了一幅对联:凡事莫当前,演戏不如看戏好;做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我记得《红楼梦》有个“好了歌”,那句“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说得多好啊!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想开了,我不想再这样消磨我的人生了!
文超喝了一口水,又说:我工作上殚精竭虑,处理人际关上煞费苦心;但我处世还是不圆融,待人不周全。我的世界观,我的价值观和我的人生观,与当代社会体制格格不入。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个人与社会的矛盾,性格与官场的矛盾,使我不合群,不入流,独立特行,整日陷在痛苦之中。正如有的领导对我的评价:要是在大学当教授,可能是个好教授;要是在中学教书,可能是个好老师;要是继续研究我的专业,可能会出不少成果。遗憾地是,我从政了,而我又很不适合从政,更不适合当什么县级领导。我思之再三,我要“裸退”。
“裸退?”大家瞪着双眼疑惑地看着文超。王主任一脸的严肃,问道“刘主任,你的‘裸退’是什么意思?”
文超说:我的“裸退”,就是说,不仅辞去副主任职务,连公务员的身份也辞去。
“啊!”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我小心翼翼地问文超:“刘主任,你裸退后准备上哪儿去?”
文超笑了笑说:我早想好了。我准备申请去青山学院教书,如果青山学院不要我,我就去青山一中去教书。如果青山一中也不要我,我就只好当自由职业者了!
吴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在张丽杰床沿上。她们紧紧地握着手,茫然地对视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丽杰,也许过几天文超会想开的。”
张丽杰已经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乱了方寸。她默默地闭上眼睛,任眼泪流淌。
(四)
接下来的日子,哀求,哭泣,争吵,恳谈,大闹,威胁离婚,求助心理医生,甚至和刘文超家人多次开家庭电话会,又把能找得到的亲戚朋友同学都来轮番劝说……张丽杰和女儿用尽了所有能想出来的办法;但,刘文超还是把辞职报告上交给了市长、组织部、人事局……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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