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文学》（网刊·月刊）第9期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439203    发布时间：2014-06-10

□散文天地

纸 娘

◎山涧幽兰

别人去世的娘有遗像，而我娘的遗像是纸剪的。

冬天到了，给父亲买件保暖衣，准备回乡下看望父亲。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在我记事起就没了娘，是奶奶和爹把我养大。听人说，娘是因为奶奶和父亲的抱怨，父亲才把我送了人。娘一气之下撞树而死，多年过去，在我心中就没有娘的样子。儿时只要看到别人呼喊着娘又被娘疼爱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回到家里蒙住被子哭。后来，剪纸手艺很佳的奶奶知道了我的心思，就剪出一个漂亮的女子，说:“四丫子甭哭啦。快起来瞅瞅吧，这不就是你的娘啊？”我一惊，跳起来捧着纸剪的娘哭叫着：“娘，娘，我有娘了，有娘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生在了朱家村一个农民家庭。那时农村还重男轻女，娘生了三个女儿，爹的眉头都撮到一起了，说：“你这娘们有啥用？再生不出带巴的，我休了你，再娶一个。”娘又怀孕了，怀的就是我。奶奶找神麻子看了，说这次一定是带巴的。为此奶奶买一尊佛像，说谢谢神灵保佑，还将那尊佛像供养在家中。从娘怀孕那天，地里的农活爹全包，家里的活也不让娘干了。娘只要在家里做点什么，奶奶总是大声地说：“你好好养你的肚子，别的什么都不用操心。”娘即将临盆，在屋子里痛苦地嚎叫，拼命想把全家人的希望呈现于世。接生婆看到一家人在外焦急的模样，安慰道：“放心吧！这次一定给你家接来个带巴的。”午后十二点后，随着一声啼哭，我降生了。接生婆一看是个女孩，不说话了。奶奶焦急的推门而进，不问娘如何？只顾掀开包被一看是个女丫子，气得回屋她把佛像一摔，嗷嚎起来：“我的祖宗，叫我怎么去见你爹呀！”爹瞅着襁褓中的我，绝望的长声哀叹：“老天爷！你真想让我朱强绝后哇？”

娘没过满月，便下地干活。那时候女人不娇气，尤其是像娘一连生了几个女孩，更不能娇气。娘下地干活了，在家料理家务的奶奶讨厌极了。只要娘在院子里听到我的啼哭，就骂道：“该来怎么不来，来个死妮子，我的命真苦呀！”又过几天，奶奶叫住爹，说：“强子，你看把这孩子送人可好？你们再生一个，咱家可不能绝后呀！要不你以后怎么进咱家祖坟？”爹无语的默认，于是奶奶趁娘下地干活时，便偷偷的把我送人。

娘干了半天活回家，爹殷勤的问娘累不累？又给娘倒水搬板凳。娘心里纳闷，今日个怎么对我这么好？你们不是嫌弃我生的是丫头吗？娘说：“水先放着，我等会儿再喝。奶涨得厉害，我去喂孩子。”爹神色慌张地说：“孩他娘，丫头睡着了，你歇会吧。”娘狐疑的看了爹一眼：“才多大的孩子呀？一上午都没见到娘，没喝奶，她怎么睡得着？”说着进屋了，只见床上空无一人。娘慌神了：“朱强，朱强，你快来，咱的四丫呢？”爹支支吾吾。娘气急得吼道：“孩子呢？”爹恐慌的说：“孩他娘，四丫，四丫，我送人了……”娘愤怒了：“那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的骨血，怎么就送人了！”娘疯了似地冲进厨房里拿着菜刀就要砍爹：“你不就是嫌弃我生个女娃，你不想要就把我也休了，我带着我娃一起过！”奶奶看到了，瞥了娘一眼：“就会生个女丫子，还来脾气了。”娘满脸泪流：“这生男生女是我一个人的事吗？娘，你也是做娘的人，你怎么这么狠心呀！你们把咱四丫弄哪去了？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奶奶白了娘一眼道：“说我狠心？你做个女人，肚子不争气，强子呀！你看看，你媳妇都来骂娘了。啊……我也不活了。”说着奶奶转身走了。爹看到这些，恼火地上去就给了娘一个耳光：“你这娘儿们，叫你骂我娘，实话告诉你吧？四丫绝对不能留，你要我们朱家绝后吗？乡邻四舍多耻笑咱，咱有人，孩子还可以再生！”

娘像发狂的狮子道：“老天爷啊，我也不活了！”话未落音，娘就像箭飞一样，一头撞到了树上，发懵了的爹竟也没拦得住娘。……娘去了。姥姥家不愿意，来到朱家村大闹了几场，从此也就断了来往。娘下殡那天，奶奶终把我从外边要了回来。爹抱着我，泪水泉涌样地流在自己小女儿粉红的脸上……

对娘毕我竟没有一点记忆，是奶奶和爹把我养大。我对奶奶的情感是很深的。后来年迈的奶奶病倒了，病的很重。我知道奶奶的日子不多了。那天下午，我跑到奶奶面前：“奶奶，我给你倒水，给你捶背。以后会听话，你的四丫再也不撕奶奶的剪花子了。”奶奶笑了说：“咱四丫，真是长大了，奶奶没有白疼你。……四丫，奶奶一直有话想给你说，一直也没说。是奶奶对不起你，让你没了娘，我可怜的孙女啊哦……我愧对你娘，愧对你呀！你不要怪奶奶，咱是农村人，家里没男丁是要受人欺负的。那时你还小，当时是我说话太绝，谁想你娘就那么倔强呀？她走了，我心疼了一辈子。孙儿呀，等我到了那边，我就去向她赎罪……”我流着泪，擦着奶奶脸上纵横漫流的温热泪水。

奶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好丫子，你不记恨奶奶……你答应奶奶，给我多学点儿剪纸活儿……可不要让咋家的好手艺断了，断了……我去了，给我多点纸样，在那边也好剪花子……”我点点头，禁不住的泪水滴在奶奶苍白干枯的脸上。

奶奶就这样去了。入棺时棺里放满了她的手艺活，各种图案、鸟、鱼、仙桃、观音、铜钱……生动的图案，鲜活的印在我眼里，刻在我的心里。

高中毕业后，我不负众望终于考进了一所理想的大学，也是村里第一个考进大学的人。在大学的日子里，奶奶和奶奶给我纸剪的娘的影子一直萦绕在心头……

几千年的封建父系男权枷锁，虽早已被砸烂，寿终正寝了，然而它迷离不散的阴魂吞没了我可怜的娘，也伤害了我的奶奶和爹。长大了的我知道了娘，奶奶，爹都是我的骨血亲人。我想去了那边的奶奶和娘会执手言和，婆媳俩又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的。

大学很快就毕业了。为此事，我一夜未眠，想起奶奶的临终遗言，也想到爸爸的剪纸手艺，想到奶奶下殡时村里都说奶奶的剪纸绝活儿……一切一切都在我心中。为了剪纸手艺，为了我可怜的母亲，我决心学习剪纸手艺。要学就要学得让同行的人刮目相看！

毕业后的一年多里，除了工作，我顾不得谈情说爱，挤出所有空暇，潜心学剪纸。剪纸是一种镂空艺术，在视觉上给人以透空的感觉和艺术享受。学习汉字是从点、撇、捺笔画开时，而剪纸也有自己的符号：圆点、月牙、花瓣、柳叶、锯齿等符号，各种剪纸图案都是有这些符号组成。我很快就熟悉了这些符号，并掌握了剪纸的基本技巧。从自一年多里，五百多个日日夜夜，经过不懈努力，我的剪纸艺术终于得到了公众的赞许。

那一日，我沐手正髻，凝神静气地对照着奶奶剪的纸娘的样儿，小小翼翼地剪了半天功夫。终于一位屈死的女子的俏丽形象，死而复生地在她小女儿的儿手上和灵活性现了。我抱着纸娘大哭了一场……

从此娘的遗像就安放在了我床头墙上。

娘，终于又和我在一起了。

【责任编辑：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