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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散文体小说​《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双    阅读次数:134957    发布时间:2015-02-09

十一、搭救少女


一天中午,云开天破,天光地明,太阳全身插满坚硬的光芒,空气热烘烘的,肥老师歪歪扭扭地睡得流涎水,睡梦中还在哼“翻钢盔”。我想念少女,想摸摸她的“青壳鸭蛋”,至少摸摸额边的蓝筋,手背上的也行;想和她说说话。我又逃午睡,溜了出去。太阳当顶,影子老是跟着我。以往我是追在别人后面蹅影子,没有人可追,才蹅自己的影子;喜欢影子。但今天我不喜欢影子!试着推开它,可是推来推去就是推不开。我气愤地狠狠厾了它几脚。

到了楼梯边,只见少女倚着门框,苗条的身子软软的,和门框连在一起。太阳斜过来,她的身子和脸,半明半暗,有股仙气。倒岩山上的仙女肯定就是这种样子!我的心咚咚乱跳,几步跨上楼梯。因为上得快,髁膝头一软,跪了下去。抬头一看,少女不见了。唉,是看花了眼!

小煤炉早熄了。色彩糊涂的小桌子倒了个四脚朝天,桌框里堆着枕头,酒瓶。简直乱七糟八!钥匙插在门上的锁孔里。目光移开锁孔,射向窗户。那干净得像是没有一样的窗玻璃,已经变得灰蒙蒙的了。透过窗缝,里边荒无人烟。两张空床上,斜斜的光线像棍子般捅进屋里,又像刀片一样睡在上面;宽床下洗澡用的大脚盆,已经干了底,结了褐色的水垢,养缝隙的水没有了,估计盆子早漏了;小床上躺着少女的帆布挎包。空中原来晾着一排毛巾的地方,没有毛巾了,只有一根从西窗拉到东窗的细绳子,好像是收走毛巾,才牵的绳子。以前是绳子躲起来,现在是毛巾躲起来了。三抽桌上的酒瓶站得规规矩矩,里面的那一枝来自郊外的野花早蔫了,变得惨红,在微风中怯生生地摇摆。唉,可怜的花儿,谁来看它开放呢!空房子看它开放?叔叔——少女的爸爸——看它开放?蔫了也好!那时没有洗洁精,有的话,在水里滴一滴,鲜花可以维持较长的时段。少女的一只布鞋反扑在地上,软塌塌的,孤零零的,像是生了瘫痪病,不晓得为什么离床那么远;侧边是烧洗澡水的那个大翻砂锑锅,里面有浅浅一层黄水,水是顶棚上滴下来的雨水,说明捡瓦的工人,没有好好干,说不定还多蹅坏了几块瓦呢。没看见红色的油纸伞。总之,所有东西都很新式地排着,绊倒谁,一定会压瘪能压瘪的杂七杂八。刷了石灰的白墙,也起了斑驳的黄斑,和少量弯弯曲曲的黑纹。是漏雨了,漏得不凶,也漏到墙上。要漏就该漏凶点,漏凶了,放五六个盆盆罐罐接水,东敲西敲,好听得很。我看了半天黄斑和黑纹,有的像鸟,有的像老虎,有的像汽车,好玩得很!最好一直别刷墙,一刷这些图画就没有了,不过又会出现新的。

关于锁孔里插钥匙的场景,二十多年后我突然想起来了,心一动,当即吟诗一首:出门时,别忘了把家,挂在腰间。取名《钥匙》,发表在《成都诗报》上,并收入我的诗集《感受生活》。

少女还是不在,她的爸爸也不在。凑近门缝闻闻,没有香气。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是炊事员的。他没地方献莲花白了,早萎了,送饭时也闷声不开腔,有时装模作样地矜持地超脱地点一下头,有时做出连放个屁也一定保证不出声音的老实样;面对少女时,笑得弯弯的眼睛,月光般的目光,已经变了。长大后我想,还好,炊事员就是饿牢饿虾的,倒没有含情脉脉。丑八怪一旦含情脉脉,那才更丑更怪!当时,他像往常那样走着。看见我在楼梯上,也不照例恨着我了,而是垂下眼帘,遮住那阴森的冷光,突然加快了脚步,到黑走廊拐弯处,一脚在里一脚在外,停一下,逃了。

我走下楼梯,发了一会儿呆,才跟踪炊事员,到了厨房窗外。我想顺便看看他的泡菜坛子。

厨房干净得很奇怪,像床上一样。这就没什么意思。桌面上倒竖着桌子,板凳上倒竖着板凳,脸盆上倒囥着脸盆。我找了找洋瓷大茶缸,在!搁在屋角。里面肯定游着胖大海呢。茶缸边有一块破瓷片,是刮洋芋用的,每家都有。破瓷片边,有一块白砖。贵阳的好多房子,都是白砖修的。砖质很细腻,很平整,没有半点小裂口小缝隙。我家也有一块。都用来磨刀。白砖紧挨着一副白袖套。

炊事员拴着围腰,赤着胳膊,额头上的乌疙瘩变红了,正对着一块大砧板,在恶狠狠地挼面,挼一摊蹲得瘪瘪的,胖胖的面团,汗珠把面团边上的灰面,打出一个个小坑。他的模样显得窝囊而执着。

他吼着歌。原本优美的旋律从他嘴里跑出来,简直像惨叫,简直在糟蹋歌。

又听他挼一下,就吐出一个字:“我,要,强,奸,她!我,要,强,奸,她!”接着说,“只干一回就行了!枪毙都可以!日妈哟,先把生米焖成爆米花再说!”那是一种粗野的,凶暴的声音,但不是发怒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我那时并不晓得强奸的含义,不晓得巨大的黑影沉重地压下去给当事人带来的终身伤害。我只晓得是做坏事。我的心又开始乱跳,仿佛坏事已经开始了。一时间,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只有这句话,像渔网一样,铺天而下,盖得我喘不过气来。很快话声消失,全部楔进了心里,让人很难受!

又听炊事员说:“我只有离开,日妈不然脑壳要遭革下来垛在旁边的,要遭‘花生米’(子弹)敲砂罐的!”

这时我看见面团边有一把刀,亮亮的,长长的,不像切面刀,像杀猪刀。如果挥动,一定铮铮有声;如果栽进桌子,一定振振有声。静心听听,好像听见风在刀上呵呵地响。很吓人。

我忘了看泡菜坛子,转身直奔大街。心想一定要赶快找到少女。炊事员,这个烂私儿,老私儿,憨私儿要干坏事,我要搭救她!

午后的街道沉寂而干燥,漠然的树荫下,有一种梦幻般的气息。我踩着盛夏刚劲的阳光,走向前方。偶尔有一两片凉风从树叶上飞来,漫到我脸上,好凉快!

街边瘫着一个空坝子,坝子当头趴着两间平房,褐瓦上有颤动的波光。这是居委会。驼背老太太,这个老憨包,一眼捕住我,警惕地高喊:“霜娃!憨包娃娃去哪里?小憨包你站住!”

我顾不上回答,也不想回答,更不会站住。正好有人喊住老太太说话,我借机跑去。跑过了,才想起唱儿歌:“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咕噜咕噜滚下南明河,跌成一个瘪脑壳。哎哟哟,得吃一个毛辣椒(番茄)!”

关于毛辣椒,这里多说两句。贵阳有毛辣椒,妈妈的老家四川简阳有洋海椒,全国各地都有番茄或西红柿。其实都是一种东西。后来我终于明白,其中的“毛”,“洋”,“番”,“西”,都是外来的意思。贵阳还有一种植物,小菜类,叫“杨喝”。是哪两个字呢?一只想不明白。在四川菜场看到过一次,写的“阳荷”,突然明白,是“洋荷”。确实像荷花,只是肥咚咚,厚笃笃的。那么,洋姜,洋葱,洋芋,洋荷,都是古时先后来中国定居的。

居委会隔壁就是少女上班的服务站,我忘了去查看。

街上有不少少女,但没有像我找的少女那样动人,过目难忘的。这一眼就能看出来,隔得很远也能看出来。每当我看到清瘦苗条,杨柳一般在阳光下疾行的少女时,就赶紧跑过去。可惜都是别的人。

我热,热得满头大汗,眼睛都被汗水漤痛了。可能是一直在太阳下晒着,又跑路的缘故。

几小块乌云赶过来下了几颗雨,又跑了。一股风抚过,很凉快,很新鲜,不晓得风是不是觉得我热,才赶来的。要是来股转转风就好了!地上又有风的影子乱晃。顾不上多看。经过了贵阳最大的十字路口。这里叫喷水池,正中是大花园,过节才喷水,喷得比房子还高。南边另有一个十字路口,叫小十字;西边还有个,不大,但叫大十字呢!喷水池边上,有个岗亭,是座圆的小房子,里面高高地坐着一个警察;红绿灯由他手动控制。这种岗亭,到20世纪80年代末,才消失。现在的警察,都不怕日晒雨淋吗?我到岗亭后面躲了一会儿太阳。

路边有个来自城郊的苗妇。脚上是草鞋,上衣开襟,大袖,没有纽扣;下面是独特的蜡染千层裙,裙面绣花;花带拴在腰杆上,模糊了裙子和衣裳的交界。头上用土布一圈圈包成一大坨,坨坨里翘着一只牛角。银项圈,银腰带,银手镯,都有。个头很矮。传说苗族妇女会放蛊,我有点怕。放蛊要先做蛊。只消把蛇蝎蜈蚣等毒虫捉来,放进一个坛子里,盖好,隔一二十天,打开,里面只剩一只活物,所有虫子的毒,便都集中在这只活物身上了。苗妇用特殊的方法,把活物的毒收起来,这些毒,就是蛊。苗妇看谁不顺眼,就会悄悄把蛊放到谁身上,谁就会生病。要等苗妇把蛊收回去,病才会好。苗妇究竟会不会放蛊?我不晓得。我没忘记。成年后专门做过调查,苗妇们,都不会放蛊。

苗妇正在卖山楂、刺梨、红子和葵花。也卖花红(沙果),很少,已经被人买走了。山楂都用野草串成一串,像项链一样。一根扁担横勒在肩上,两头无数根细韧的野草,连着山楂串。苗妇随时用小瓷片割断野草,五分钱一串的山楂,就被买主拿去。我以前也买过,挂在颈子上,舍不得吃。这次只好走过去,把山楂像摸佛珠一样摸遍。刺梨和红子分别装在麻袋里,五分钱一碗。葵花就是卖一个整盘盘。如果是小孩卖,会边卖边把那个圆盘盘葵花一颗颗拔出来喂给黄门牙。可以卖半边。红子是豌豆大的颗粒,野果,鲜红,瘪瘪的,像算盘珠子的样子,味淡。传说吃了屙不出㞎㞎。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追踪了几十年。贵阳人所说的“红子”,肯定不是规范的名字。终于,我买到一本《花木辞典》,查到了它!所谓红子,学名火荆。还有卖芭蕉的。那时我只见过芭蕉。成年后分不清芭蕉香蕉,以为都是一样的。探索半生,才搞清楚,芭蕉有三个棱,香蕉有五个棱;芭蕉柄长,香蕉柄短。味道?都说不一样,我没尝出来。卖豆腐的老头不安心卖豆腐,旺起脑壳专心练歌:“一颗豆,圆又圆,推成豆腐卖成钱。人人说我生意小,小小生意赚饭钱!”我想吃山楂,或者刺梨、红子,芭蕉也可以,葵花更不错。可是没有钱。那时候的小孩基本上都没有零花钱。看一阵,羡慕一阵,只好走了。舍不得走,也得走。”

不远又有个老太婆在卖“私娃娃”。“私娃娃”,外地叫春卷。真正的私生娃娃,都用布裹好,丢在街边、墙角。小食品“私娃娃”,也是裹好的,经营地,也在街边、墙角。这就是“私娃娃”的来由。她一边卖,一边做。抓一点米面,调得倒干不稀,用掌心窝住一坨,然后甩出去;刚要甩脱,又急忙收回来,反复不停。甩出去干什么?甩出去沾平底锅。每沾一次,就有一层半固体被烫成薄片。用薄片裹上几根绿豆芽、莴笋丝、萝卜丝、蕺耳根,放进一两粒脆花生、脆黄豆,灌一勺辣椒酱油水,忙忙乱乱地赶快揉进朝天的大嘴里,难看死了!所有滴汤漏水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吃,但只吃“私娃娃”。旁边还有个卖冰棒的老太太。老太太坐在小凳上,守着大木箱,东张西望,同时很随意地“唱”着“歌”:“菠——萝豆沙冰棒——!……”她的箱子里,每一面都钉着厚笃笃的棉絮,厚棉絮用纱布包着,呈黄褐色。棉絮之中,冷冷地睡着菠萝冰棒、豆沙冰棒。看了一阵,吞点口水,接着走。

碰到一条农村大汉,挺拔在路边,守着高梁秸扫帚,向行人呼唤:“要鸡巴辣鸡巴粑粑豆豉圆笃笃!”每呼唤一次,行人就回过头,看他一阵。是在骂人吗?不像。到底喊的干什么呢?不晓得。好玩!都停步看着他。有人说:“卖扫帚的有什么看头嘛,他喊‘要几把拿几把,把把都是圆肚肚’!”引起一阵狂笑。

偶一抬头,只见远处的阳光,收敛着大街上的阴影,飞快地向这边跑来。眨眼间,阴影被卷去,我走在了明晃晃的阳光下。回过身,阳光还在跑,阴影还在退。不久,阳光又被阴影以相同的方式撵跑。仰望天空,嗬哟,大块的云彩跑得欢喔!很久后得知这叫“飑移”。

小巷子里走来几个四平八稳的闲人。有对布依族男女叽叽咕咕地走。男的穿对襟衣,头包青布帕。女的穿花衣裳,衣襟、袖口、裤脚绲着花边。还围了一件短围腰,上面的花朵一朵挤一朵。长辫子盘在头顶,覆盖一张青帕子。银手镯、银项圈、银发簪齐全哟!像是进城买东西的。唉,没遇到仡佬族。仡佬族还好看些!男的也穿裙子呢!

前面有一条神色凝重的狗;另一条狗半蹲在原地解便,很像在练童子功,而且入定了。我乱吼了一首儿歌:“我是革命的一条狗,守在祖国的大门口。帝修反胆敢来侵犯,我汪汪咬他几大口!”

看见地上有一滩积水,就在一边等,等到有人过,马上快速冲去,腾空,猛地踩碎水面,漂亮的污水开花,我就一趟消失。当然是挨骂了的。

正走得急急忙忙,有人高喊:“站开些站开些,不要挡手挡脚的!大粪来了,把衣裳搞脏不管!”其实不是清洁工的大粪挑子,而是得意洋洋地骑着新单车的小伙子。那单车漂亮哟,用塑料线缠得花花绿绿的,像个老妖精。

到了三民东路菜场,拉菜的板车变成马车了。看见几匹拉菜的马,还有东一团西一堆的马粪,大模大样地等在那里。马粪柔软、湿软润,甚至热气腾腾。它们的色彩很鲜,是纯粹的军绿色,都统一地又光又亮。马儿全是贵州马。后来看到外地马,才晓得贵州马,是多么瘦小啊!比毛驴还小呢!马儿站着,露出细长白润的牙齿,鼻孔张得很大,要是在冬天,能喷出朵朵气团。现在不行。不时抬起这只前蹄敲敲地,又抬起那只前蹄敲敲地,每次都敲出火星了。肚子上有一条条弯弯的肋骨。睫毛很粗壮,但风尘仆仆。双眼皮。用尾巴赶蚊子;浑身的皮子从上到下,均匀地微小地快速地抖一遍,也可以赶蚊子。背上的伤口跟随着一队苍蝇。臊味伙着热气袭过来。我盯着马脸看,越看越觉得不像马脸,而像肥老师的脸。本来我是很喜欢马的,这一看就不太喜欢了。但还是有点喜欢。

有的马把脑壳埋进麻布马料口袋里,沙沙大嚼,全身放松。口袋里滚出一颗黄豆。马吃的豆,叫马尿豆。奇怪啊,怎么叫马尿豆?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不是马尿豆,而是马料豆。因为贵阳人尿料不分,才讹成了马尿豆。不光尿料不分,进菌、白北也不分,哥锅又不分,三山、四是还是不分,经济京剧仍然不分。多,互相乱讹。还有讹得更古怪的呢!芫荽讹成“盐须”,荸荠讹成“扑鸡”,蚂蚱讹成“麦抓”,踉跄讹成“捞穿”,螃蟹讹成“盘海”,馄饨讹成“昆吞”,“预备——起”讹成“一百七”,等等,名词动词齐全,植物动物食物皆备。太搞笑了,可又个个一本正经!

留着“一块瓦”发式的赶马哥不见了。不见了还好点!赶马哥都爱噗叽噗叽地唧清口水,大泡大泡的唧,难听死了!还抠脚丫,抠了要闻一闻手指头,难看死了!

这时小铺子里有人伸出脑壳狂喊一声:“五只脚的马,快来看喽!”又缩回去。果然有人“快来看”,我也赶忙看。没有五只脚啊,还是四只呀!不过有一匹马,四条腿外,又多了一段黑东西。那是它解小溲的东西。嘿唷,黑哟,粗哟,长哟,大哟,结实哟,心里乱跳哟!从此,我一看到电警棍,就想起它。其时,那根“电警棍”一甩一甩的,敲着肚皮。吓人!尤其是,那马儿还作势斜耳白眼要咬我。更吓人!

又看见卖豌豆颠。唔,燀一下就吃,生涩的,不喜欢。哟,还卖莲花白!我心里一喜,不看马了。没钱买一蔸,但也高喊“站开些站开些,不要挡手挡脚的!大粪来了,把衣裳搞脏不管!”攻进人缝里捡了一匹。莲花白脏兮兮的,我去洗。

太阳很大很红,连小石头边也有一点阴影。已经连着出了三天整太阳,热。我忘了少女,跳进一个洗菜的水池里,洗起冷水澡来。水的破裂声很好听。我坐在池子底,水面摸着下巴,衣裳被水鼓得满满的。我趴下去,让水面上长出两只乱抓的手,幻想有人被我麻住了,慌慌张张来救我。可惜没有。我把水龙头开大,让水使劲冲下来,开成很大一朵白花。

正洗得心花怒放时,隐约听到叫喊声:“幺儿幺儿,你在哪里?你应一声嘛!”卖打药的歌声也清晰地传来:“……我嘞(的)药,是好药,有酒泡酒,无酒泡尿,没得尿,就干嚼……”

我没在意,继续洗。突听一阵叫嚷:“霜娃在这里!霜娃在这里!”

还没做出反应,一双大手结结实实地将我的肩膀扳住。抬头一看,爸爸妈妈,肥老师,还有驼背老太太麻子老太太,正怒视着我;麻子老太太的短颈子伸长了一点点。

妈妈振臂高呼:“皮子唣痒了!回家剐了裤子用竹片牢实打一顿,摲(抽)屁股,摲起黄瓜楞!”先拔掉了池子的塞子,浑水很快退去,池底跳到了水面。

我回过神来,明白没有机会寻找少女了,心如刀搅。

爸爸厉声喝问:“怎么跑出来了?老子厾你一脚!”

“妈妈妈妈,我要找人!”

爸爸不相信,“找什么人!回家!走!你作死!你皮子痒!”

爸爸抱着我,我挣不动,心里更加难受。妈妈把我抢了过去,我伏在她的肩上,失声呜呜痛哭。都以为我是吓哭了,逃脱了一顿打。

路人以为有戏看,马上围拢了。一个小伙子飞奔而来,看了几眼,说:“怎么不打架呢!”又顺原路返回。

路上妈妈一直把我抱在怀里,还亲我的脸,“幺儿幺儿”地小声喊。开始我有点紧张,有点小心,很快就放松了。

其实爸爸妈妈不用着急。那时候据说“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不是中好”,真假难辨。但有一条:没有人贩子!没有被拐的小孩!小孩掉了,百分之百都能找到;甚至不用找,有人会送回来。记得我哥哥经常跑丢。爸爸妈妈早习惯了。吃完晚饭,我多次跟随他们,逐一到住家附近的各个派出所,不慌不忙地询问、查看,“缉拿”哥哥。最后,总会在某派出所的长椅上,找到哥哥——彼时,一般说来,他已经睡得呼呼作响了。有一次找到时,哥哥正抈在所长办公室的椅子上,睡得一张脸胖胖的,比任何时候都胖,像是专为了表现脸胖,才到这里来睡觉的。爸爸用外衣把他裹回去时,都没醒。街上也没有多少汽车。后来听爸爸说,贵阳1927年夏天才有汽车。是到香港买车,运达贵州三都,又把汽车拆散,改用人背马驮肩扛人抬,折腾十几天,才到了贵阳,重新组装。省长周西成随即颁布了贵州省第一条交通规则:“汽车猛如虎,莫走当中路;若不听劝阻,轧死无告处!”整个少年时代,我没有看见过一次车祸,包括擦挂。至于被撞得像,体操运动员那样,凌空飞几圈的场景,更是盼都盼不来。单车倒是多,比现在多得多。现在几乎没有了。20世纪90年代,就没有了。有很少几辆,由民工抖动着四处窜。

这一次,我们到家后,“摲起黄瓜楞”并没有兑现,而是赶快换下湿衣裳。“黄瓜楞”就是挨打时肌肉鼓起的过程,像黄瓜身上的楞子。一般是打胳膊的上端,“黄瓜楞”鼓起来又落下去,再打一下,那落下去的又鼓起来。隔壁小伙伴肖开颜就遭过。他稀开瘪嘴说:“有点发热,要好几天才会消痛。”

我无意间打开攥紧的手,呀,莲花白在里面!只剩一小块了!我把它丢进妈妈的泡菜坛子里,用一根筷子剟到了水底。转身看见一把老瓷壶,高耸耸地站在方桌上,我渴了,赶紧凑过去逮一口。嘴里一麻,烫得赶紧吐。原来爸爸刚掺了开水。嘴巴痛半天。所以我这一辈子,都不用茶壶,免得女儿受害。

晚饭有煳辣椒。是我做的。干辣椒,平时就烤在灶边。有点煳,有点脆。捏碎,就是煳辣椒。我们都喜欢吃煳辣椒。也可以用小擂钵舂碎。最方便,最快捷的,要算搅辣椒筒。把辣椒丢进竹筒,伸入一块厚笃笃的竹片,搅——其实也带舂。一两分钟后,将竹筒倒置,煳辣椒就乖乖地跌到碗里了。城里每户人家,除了小擂钵外,还备着辣椒筒。有的人家,干脆只有辣椒筒。搅辣椒筒很好玩,也很有意思。我帮妈妈搅。搅好了,放点酱油,也是一道菜。

只要有辣椒,干饭随便可以吃下几大碗。吃饭时什么都不想,只顾吃。

可是一上床,就想到那匹莲花白,明明是一大匹啊,只剩一小块,可惜了!有点伤心,就哇哇哭了几声。因为没有人理睬,特意加进了一串怪叫。我还是睡不着,东抓抓西抠抠,心想难道这一次的搭救行动,就这样放弃了吗?摸黑起来看了看坛子,觉得莲花白泡得好好的,扑水盖囥得好好的,可以放心了。又发现家具释放出白天接受的声响,很奇怪;因为奇怪而有吸引力。听了好一阵,仿佛听到少女那叮叮咚咚的泉水声了,心里安定下来,才慢慢睡去。

第二天,先在街面看看老虎窗,再进托儿所。炊事员没来。第三天也没来。再也没来。我那悬着的感激,终于落地。

奇怪的是炊事员不来了,肥老师很着急,去找。一两个星期都垮着马脸,鸡屁股嘴锁得紧紧的,打算一辈子不下蛋。脾气特别火爆,谁惹事了,必定被抠脚板心。骚疙瘩串满脸,额头上也拱起一大片,挤都挤不完,挤得心头鬼火冒,砸了小镜子。人也瘦多了,不像大泡粑(发糕)了。若是邮递员送信来,脾气就会好些。邮递员总是用慈父般的目光打量着她,神情忧郁。肥老师喜欢慈父般的目光?

邮递员还穿着佩上金扣子的绿色邮政制服,也囥着绿帽子,有时绿帽子几乎挡住了发白凹陷的印堂。我注意到,给肥老师的信,已经不放在帽子里了。我还注意到,他只理肥老师,只理我,总是躲避着瘦老师的目光。

有一点有些好玩,就是,他骑车,骑得好好的,突然要抬抬屁股,让屁股悬空一下。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内裤,不老老实实地呆在屁股墩墩上,而是卡进屁股丫丫里了,要扯出来!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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