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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散文体小说​《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双    阅读次数:135301    发布时间:2015-02-09

十五、警察来了


我不再穿“一顺风”的鞋子了。没有什么道理讲,也讲不出,就是不穿!都给哥哥穿,反正爸爸妈妈一直夸哥哥老实忠厚,那就让他老实忠厚吧。我穿了姐姐的一双布鞋。布鞋面上有暗花,不显眼。但是很大很榔槺。

我晃到托儿所门口,发现两个警察蹲在那儿,猛一看有点像看门狗。一个是小警察叔叔,还有一个大鼻子警察伯伯。他们来到前院子里。大鼻子警察伯伯长得蛮头粗脑的,有一张大脸,到底是大还是肿,不晓得。眉毛粗黑,左一撇右一捺斜挂在额头上。凶狠的大鼻子发着红光。说话嗡嗡响,像用鼻子说的。哦,那种大的红鼻子,我现在晓得,是因为感染了螨虫。如果治螨虫还治不好,那就是感染了幽门螺杆菌。也好治。

两个人在院子里跳拱背。大鼻子警察伯伯弯着腰,小警察叔叔吼:“脑壳当球踢,屁股当鼓打。遭了不算犯规!”冲过去,在他背上一撑,一跳而过。再跳,跳不过去,就纠缠住对方,避免摔倒。但这就得去弯腰,换大鼻子警察伯伯来跳。跳了一阵,改成划拳,吼得昂喔:“一张床,两人睡,三更半夜,四条腿,捂在被窝头,六挂衣裳,骑在肚皮上,拔也拔不出,九进九出,实在舒服,十一观音坐蜡烛,十二娃儿出,十三抓到公安局!”赢家捞过输家的脑壳,弹脑嘣,刮鼻子,揪耳朵。弹脑嘣要先在指头上哈哈气,弹起来才有力。很快,两人罢手。

大鼻子警察伯伯朝天高喊:“快点!警察的耐心是有限的哈!”

少女的爸爸赶紧在家里回应:“来了来了!”接着抱着两床被窝,下了楼。他眼里突然涌上一层泪,非常动情地抱了抱被窝,才递给小警察叔叔。他先清了一把鼻涕,然后把脸埋在两只开放的手掌里,哭。没有听到哭声,也不见泪水从指缝里淋下来。可是他心里的哭声,像小触须,一根根搭进我心里,使我心里窜出一个大大的寒噤,比解完小溲打的那个抖大多了。

小警察叔叔把被窝放在地上,向我招手。我慢慢走了过去。他的手插在裤兜里,不停地晃荡,钥匙串叮铛作响,弯腰想问什么的样子。看到大鼻子警察伯伯过来了,就摸摸我的脸,什么也没说。我猜,他是想问我,“等于是你和媚崽在一起玩的话,你们嘿咗嘿咗抱架腰没有?她摸过你的小麻雀没有?搓过没有?你硬没有?你硬得起来不?你进去没有?进去多少?进完没有?她出血没有?你流什么没有?舒服不?舒服的话呢有好舒服?”要再次试试我这个“憨不褦襶的小憨包”的“反侦察能力”。

我一下很讨厌他,没作理睬。转过身,我就学他说话,嘴唇不动,自言自语。这样会高兴些。

吃午饭了,小孩们都进了教室。肥老师来接班,瘦老师没有慌着走,她要绗被窝。

小郎巴边吃边编聊斋,编得很圆范:“星期天家里吃糯米粑粑,还炸了糖麻圆,煮了馄饨。好吃哦,香哦!隔壁的猫猫狗狗闻到了,叫得特别凶,”说到这里,他自己打断了自己,“看,肥老师在抠屁眼,手伸进去抠,哈哈!看嘛看嘛,该是哈!”接着说猫猫狗狗。“汪汪汪,喵喵喵,也想吃。我突然发现,大姨、二姨、三姨、五姨都在,就是没有四姨。我问爸爸,‘为什么我没有四姨?’心想可能四姨小时候就死了。 我爸说,‘怎么没有!你四姨就是你妈啊!’哎呀,笑死我了!”

小孩们没听明白,仍然盯着他,问:“后来呢?”

小郎巴轻蔑地说:“说都说完了,还问后来。小憨包些!”不再理人。

我也没听明白,心想四姨是妈妈,妈妈是四姨,怎么回事呢?不晓得这已经是故事的全部了。小郎巴爱编聊斋,我也学着讲过。我不会编聊斋,只好讲听来的故事。可是讲着讲着,就忘了后边的。要回到家里,问爸爸问妈妈问邻居,第二天才能接着讲。说不定现在的电视连续剧,就是记性不好的作家在当编剧,这才正合适呢!

我还在想四姨是妈妈,妈妈是四姨的问题。

老师又议论开了,我放下四姨,听老师的。肥老师早抠完屁眼了,说:“媚崽,哼,不安心在农场挖黑心,炼红心,献忠心;不愿意大有作为,支援农场建设,跑了!又没有长飞毛腿,哪里跑得脱!警察在火车站抓住了她,拎进派出所拷问。她自己终于交代了,摸过男孩子的生殖器。这种女流阿强,当然该保送进农场劳教啰!只要进了农场,每天早上必须向毛主席请示,晚上向毛主席汇报,态度要诚恳。每天还必须读毛选一两个小时,也要作思想汇报,斗私批修。写交代材料。没事就唱语录歌。一年吃一顿肉,而且是肥肉。强制劳动,扫厕所,舀干屎,不发工资。哈哈哈!”她脸上的“饺子”好了,变成一圈红,像是盖了个公章;癞头也看不见了。她不痛了,又得意了。

不过瘦老师抿笑着说:“外面再说得热闹,我相信小崽是清白的;小崽是清白的,大人也就是清白的。他们就在我周围,如果不清白,我能感觉到。不需要跟踪,偷看,捉奸,就凭感觉。因为如果两个人有了乱七糟八的事,空气都不同,用心闻闻就晓得了。何况恁么小的小崽懂什么!”说罢,用抚慰的目光看了看我,干咳一声后,继续飞针走线。

肥老师一下站起来,高声说:“我是证明人!开了攻心会的,她自己都交代了作案动机和经过!你什么立场?她,一匹害群之马,寡廉鲜耻,胆大包天,怒发冲冠,别有用心,荒谬绝伦,大肆污蔑,恶毒攻击,势不两立,弥天大罪昭然若揭,惶惶不可终日,都是咎由自取。你两瓣大屁股究竟坐在哪一边?你是坐在无产阶级这边,还是坐在资产阶级那边?太不疾恶如仇了,太不秋风扫落叶了!告诉你,危险!不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执迷不悟,必将祸国殃民,臭名昭著,粉身碎骨,身名狼藉,身败名裂,罪该万死,自取灭亡!不要妄想蒙混过关!”

瘦老师少有地哈哈大笑起来。又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没开口。宁静的眼睛深处,燃烧着嘲弄的火花。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嘀咕:“怎么没有气得你脚板长鸡眼呢!天下就你一个是好人,死了都能烧出舍利子,怎么不好!”

肥老师愣一下,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了!唉你记得到通火车的事不?你还没有调到贵阳嘎?说起来笑死人了!1965年7月8号,嗯,8号么13号?记不清了!川黔铁路通车,全市放假一天,都去看火车。人多得遭不住!喔嗬连天,热闹哦!一步踩一根枕木哦!耳朵贴在铁轨上,听嗡嗡嗡的声音哦!火车窗口伸着长短不一的手乱挥哦!捡得块手表喔!‘他们’得‘吃魌头’了,捡得块手表喔!……” 她突然闭嘴了,闭得像屁眼那么紧。

都没再说什么。

我想,少女想坐火车逃跑,可惜没跑脱。火车和肥老师一样坏!劳教农场是什么?去那儿总归不是去吃喜糖,当然该跑。之后,我专心看着瘦老师绗被窝。一张被里,比棉絮大,铺在拼接好的小桌子上,再铺上棉絮,棉絮上铺着稍小的被面;把被里四边包上来,抱着被面的边缘,把棉絮包在中间,然后粗针大线地缝好就行了;这种缝,就叫“绗”。被窝三五个月或者半年一年拆洗一次。有的人家会另缝一块布,叫作“被头”,睡觉时挨着下巴。一般只拆洗被头;除了被头,被单很久不洗。不晓得这是更讲卫生还是更邋遢。那时候贵阳没有被套,到了20世纪80年代最后一两年才开始有。学校里,常常有主妇在乒乓球台上绗被窝。乒乓台都是水泥的。我家不缝被头。托儿所的被窝也不缝被头。

正看得津津有味,肥老师对我说:“霜娃,你过来!”我过去了。她弯下腰,“有人摸过你的生殖器是吧?就是小麻雀。不承认不是乖噜噜的娃娃!”

我说:“有人摸过!”

肥老师喜出望外,追问:“谁?是不是前院子的媚崽?”

我说:“不是。是我妈妈。”

肥老师骂道:“憨不褦襶的,猪头肉吃多了!”不再理我。可能老师不喜欢装成小憨包的小孩。

不久,肥老师摇头晃脑,很开心地念唱道:“翻钢盔,翻钢盔!大家一起翻钢盔!翻一个,又一个!翻一个,又——一——个!”唱完离开了,小郎巴就领着小孩们学她唱,唱后马上哈啦哈啦地笑。女孩子莫名其妙。瘦老师不开腔,在那里想,皱纹都想出来了,一会儿堆在嘴角,一会儿跑上鼻梁,一会儿又飞到额头。

肥老师回来,好像晓得了什么,不准大家唱,又拿“抠脚板心”、“拈毛毛虫蠚颈根”和“捉铗铗虫夹鼻子”吓人。

我低着头,心里惶惶的,悄悄想,生殖器是什么?就是小麻雀吗?我又想,进了派出所,没有好事;少女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前些天睡午觉,我的一只袜子不见了。现在,这只袜子突然自己从床底下跑出来,跑得很欢。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我高喊“我的袜子我的袜子!”大伙唧唧喳喳地追,小郎巴跑得最快。袜子拐着弯跑,转着圈跑,很好玩,也让人疑心重重!追了半天,袜子突然瘪了,不跑了。之前,一只小耗子喷出来,逃了。

唉,贵阳耗子多,房子里有人在座,耗子跑进来逛一圈,也很常见。常听见有人喊:“唉,快来给耗子点个火!”那是耗子被捕了,人们要玩它,玩命。有一次,吃完晚饭后,托儿所发包子。为了防止我们滴口水,肥老师就随便抓了一堆蒸笼布挡着包子。可是,后来,布堆里爬出一只小耗子。肥老师惊叫:“包子遭啃了!”是遭啃了,有的露馅了,有的缺块边。可是没关系。还是发给大家了。肥老师撒谎说:“没啃过,可以吃!”好像耗子什么都不啃,最懂事,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包子堆里的。常常放耗子药,可是总不见耗子一家不幸去世。我没有听到过耗子说话。可能偷油婆和臭虫才会说话,公鸡也会。耗子不会。那么耗子最没有意思。不过天上的鸟,地上的耗子偷油婆蛐蛐,水里的鱼,都是我们的好朋友。那就好。光是人,不好!

后来,现在,我抓住耗子了,总是对它们说:“今天老夫特赦你,以后饥寒了允许你起一点盗心,但只可窃油偷米拖草屑,再不要啮书啃箱钻棉絮了;富足后批准你思一思淫欲,却不要包二奶三奶泡小蜜。也不可成立黑社会,争当老大,率领团伙流窜作案;尤其不能吃多了就发动战争,或去惦记宇宙空间。更不准你串通同伙搞核试验;因为我们早就搞成了,当然由我们执大义以绳天下。去!快回去与亲鼠团聚吧,你的家长不晓得急成什么样了,还以为歹徒绑架了你,正在等待勒索电话呢!唉,来世争取变一变,但不要变成人,人的毁灭,只是时间问题,光是人口的剧增,就会把国家憋破。先变个熊猫试试吧!”

我成年后,某此进洗手间,老是听到细微的沙沙沙的声音,一连许多天。有一天我洗拖帕,杆子倒了,从中间的空心里,急急忙忙跑出来一只大偷油婆。就是这个家伙,在光滑的拖帕杆里,白白奋斗了几天。这下好了,它捡得一条命,我解除了疑心。

袜子里笼着小耗子,杆子中进来偷油婆,两件事,何其相似!

追到袜子后,我们笑闹了好一阵。当天回家,我把这事摆给隔壁小伙伴肖开颜听了,两个人高兴得滚到了一起。我趁机抠了一下他的瘪嘴。

警察已经走了,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再来。我捏着袜子,心情好了许多,好像吃过了黄花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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