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看少女洗澡
这天下毛毛雨了。贵阳最爱下毛毛雨,瓢泼碗倒的大雨,适逢难遇。毛毛雨有时一下半个月,讨厌得很!麻雀们在天空旋几圈,就落到呜呜抖着风的电线上,排成一队,老老实实地淋雨。为什么排队呢?搞不明白。现在想起来,简直怀疑电线是它们的首都,都来开全国代表大会呢。但下雨天,破屋顶的瓦,都像才洗过脸一样眉清目秀。
早上,我看见少女,打着红红的油纸伞,从农民那里买来小把小把的劈柴,拿把芭蕉扇,点火生炉子。灰烟成群结队浪上天,呛人。肯定又是昨晚上煮东西,不小心,汤潽出来,把火淋熄了。
吃了午饭我逃午睡,摸出去,先揪了鼻涕龙,又抠了鼻涕壳,才上楼找少女。走到一半,看见邮递员推着单车(自行车)来了。以前我家来过另外的邮递员。来送爸爸的工作证。贵阳的“惯例”是,“摸包儿”(贵阳话中所有的“儿”字都是单独一个音节)偷了钱包,钱搜走,证件全部丢进邮筒。失主不要慌,等几天,证件就由邮递员送到了,免费的。小偷也不必贴邮票。觉得很神奇。决定长大后,专门让“摸包儿”摸一次钱包,然后安安心心等证件。肯定很有意思!当时对那个邮递员就很有好感。
我下了楼梯,走过去,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邮递员。哦,不是上次来过我家的那位。这是个刮光了胡子的中年人,满脸鼓着骚疙瘩,印堂白白的,似乎有点凹;有一双腾跳躲闪的眯眯眼;穿着缀上金扣子的绿色邮政制服。挎着邮包。单车的三角里,还有一个大邮包。他停好车,从绿帽子里取出信来,往里走着。走路没有声音。我看了他一会儿,喊了声“叔叔”。他眉头一跳,眼神小小一诧,连忙低头看着我,像猩猩一样,把嘴唇裂成月亮般地笑,露出一片紫色的龈肉。我不喜欢看这个。不过他和蔼地小声说:“小朋友乖!”说话时,蹲了一下,眼睛和我的一样高。那声音使我觉得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看见我好像很高兴。我马上觉得有点喜欢他。
昨晚我在家里找到一截绉纸,是在我姐姐的抽屉里找到的,打算送给少女。绉纸的质地就是卫生纸,但是是彩色的,裁成绺绺,长长的一卷,打开,撕短,编成小花,可以扎在辫子上或者鬏鬏上。那时候的小姑娘,都喜欢这样。小店里有卖绉纸的。小孩去买东西,可得特别注意。钱万一掉下地,一滚,像是活的,专往下水道里钻,要赶紧追过去一脚把它拍倒。再就是,小店里的老太婆收了钱,不给东西,装憨,惑人,倒打一耙,和你瞎吵,把路人喊拢来,诬赖你是小骗子。所以自己那汗津津热乎乎的钱要拿好,只要钻进下水道,尤其是跳到老太婆手里,就秤砣落水了。小孩没有角角钱,更没有块块钱,只有分分钱,一分钱买一颗傍砂糖,就是表面敷满白糖的裸糖,老太婆就吃掉娃娃的这一分钱,不给糖,良心大大地坏了!上了老太婆的当,我只好唱儿歌出气:“大月亮,小月亮,月亮照在屁股上,癞疙宝起来补裤裆。东一补,西一补,老太婆补成个花屁股!”接着说绉纸。姐姐的绉纸来得不容易。邻居姓任的大男孩,拿出绉纸说:“谁抢到就是谁的!”开始跑。姐姐拼命追,抓住了绉纸。大男孩耍赖,不给;姐姐不松手。大男孩在姐姐头上打了几拳,抢走了一多半绉纸。唉!我太小了!可是吃苦不忘挖坑人,我一直记得那个小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了楼梯。
门吱呀一声开了。嘿,少女在家!屋子里飘出一股香气。她准备洗澡。
城里有洗澡堂,叫作浴室。第一浴室在中华南路;第二浴室和第三浴室都在中山西路。全是解放前修的。都在僻静的巷角,或狭小的窄道。有一道门,门上有玻璃,玻璃上没有忠字图,只写着三个字:洗澡堂。玻璃有多大,字就有多大。室内比较宽敞。分大池(配淋浴)和盆堂。但人多,尤其过年过节,排很长的队,拐了几道弯还在排。先买牌子,说清楚买大池还是盆堂。然后拿到一个小指宽的竹牌,上书“池”字,或者窄窄的“也”字;要么就是“堂”字,或者瘪瘪的“土”字。红漆写的。门口挂着布帘,有人进出,白色蒸气趁机胡乱滚些出来。一般是中年女人守门收竹牌。我想,男堂是女的守,那么女堂一定是男的守了,真是奇怪!有一次女堂起火了,一堆光身子都抱住前胸往外冲。一个老太婆提醒:“快捂住!”大家赶紧捂,手忙脚乱却捂不过来。只听老太婆大喊:“只捂脸!”一下就统一了行动。男堂这边,无论何时进去,都有一股尿骚味。而且大池那么多人,全部脱光,大家都光,才心安,靸着板板鞋,就是木板拖鞋,乓乓乓地走来走去,随地小便,吸烟,拍屁股,很舒服的样子,好像洗不洗都没关系,一定要拍,才行。有人老是拿湿毛巾抽别人的屁股。有人仰卧,侧卧,奓胯趴爪,老老实实地让擦背人收拾,非常丑陋,非常可怕。我也不喜欢老人那琵琶样的胸脯;还有大腿,太白,没有光泽,难看。不过这些老头,洗完澡就年轻多了。大池和盆堂旁边,另有一间房子,全是床。窄窄的,一头高高翘起。老头们,洗到一半,下半身搭着帕子,顾前不顾后,带着一身蒸气,爬上床,先吸烟,后睡觉。睡醒又去洗。有的人睡得呼呼响。这很奇怪。光着身子你看我我看你,怎么能睡着呢?我不爱去洗澡堂,尤其不去大池,更不会洗完就去睡光屁股觉。我还怕别人看到我的小麻雀。小麻雀是我说的,看到的人都会惊叹,不说小麻雀,而是说大麻雀。他们“大麻雀!大麻雀!……”地亲切呼唤我,有人还想来摸摸。有一瞬间,我被他们的真诚打动,差点让他们摸。盆堂好些,里面有两个浴缸,但常常只有一个人使用。没有瓷砖,全是水泥地,水泥墙,水泥大池子。水泥叫洋灰。有瓷澡盆,瓷洗手池。洗澡堂有国营的,有集体的,还有各单位为职工办的。国营的集体的才对外开放。现在查看老报,得知,1932年,新生活运动开始后,在世杰花园(今延安中路一带)设淋浴,无盆堂,无换衣间;墙上有挂衣钩。收费一角。七·七抗战开始,澡堂关闭。又见1941年8月9日《贵州日报》载:“1941年8月,贵阳社会服务处开始工作了,要建立澡堂”。唉,我童年时,贵阳人洗澡才二十多年呀!
还有个中北浴室,在中华北路。也排队,排很长。但是附近六广门里省体委的运动员,不排队。都端着盆子来,直接进澡堂。排队的人,气得搬石头打天。我不气,我们一家人都不气,个个都很高兴,像是捡到了钱。因为我姐姐是篮球运动员,她洗澡不用排队。想起现在的反腐,觉得,起码有一部分人,是自己没法腐,才反。
多数市民,只在家里洗。私人没有浴盆。用一个大脚盆(洗澡盆),木的,倒进一锅热水,大人先洗。大人只能站进去洗,或者蹲着洗,也可以坐着,两脚叉到盆外。接着大小孩洗,小孩最后洗。小孩可以躺进去洗。当时没见过睡衣,洗完澡,睡觉,都穿内衣。听说过。但没想到世界上真有这种东西。
关于大脚盆,还有一个传说呢!是这样的:贵阳人,祖祖辈辈都用大脚盆洗澡。这一洗不得了,全身又辣又痒,尤其鼻孔、眼睛,和屁眼呀什么的,最辣最痒。有人用新盆,效果不错。但是第二年秋天,新盆也学会害人了。唉,辣就辣,痒就痒,澡还得洗啊!一直到前几年,有户人家来客人了。是一位农民。他听说了大家的苦衷后,随口问道:“你们是不是在大脚盆里宰了新辣椒嘛?”又辣又痒的人才反应过来。从此,贵阳人,总算告别了洗澡就辣五官,痒屁眼的历史。
少女已经兑好水了。她把空的大锑锅,放在炉子边那张颜色糊涂的小方桌上,想关门。见了我,红扑扑的脸,红上加红。她嗔怪地向我一瞥,眼中有些疑虑。她的颈子纤长,依然收腹挺胸,一双外八字脚站成丁字步。
我看了一眼大锑锅。我家也有。锑锅很重,叫翻砂锅。在贵阳,道街办事处下属的小工厂,不晓得为什么,叫作服务站。翻砂锅,是服务站的拳头产品。此外还有什么火柴盒、皮鞋盒之类。锅的种类和规格较多,都是铝铸的,服务站随造随卖,货物摆在门口、窗口,非常“新鲜”。贵阳人家,都有这种锅。煮饭锅——可以焮厚笃笃的锅粑,好吃!——炒菜锅,甚至大蒸锅,齐备得很。锅儿令人意外地耐用,只要不烧干锅,用一两百年,不成问题。
我把绉纸捧过去。少女看着我,很惊奇,很意外,很喜悦。马上扎了一朵花,我一把抓过来,她美滋滋地让我把花插进了后脑的鬏鬏根上。
“好看不好看?”她仍然蹲着,问。
我近身仔细看她太阳穴边的浅蓝色的筋,手背上的浅蓝色的筋,心里很舒服。我闻着她的身体,包括头发;她的气息很香!微风吹来,香味扑鼻,好像把花瓣直接吃进了嘴里。我说:“好香!”
少女笑了,“问你好看不好看你说好香!”大眼里闪出温和亲切的光芒。
我赶紧说:“好看好看!”
少女的笑收了一点,变成小笑,比微笑厉害些。那嘴唇很灵动,贝齿很漂亮,左边的一颗下牙,稍稍高出嘴唇一点点,一闪一闪的,像个调皮捣蛋的小小的小小的小白兔,在躲猫猫。她食指一挑,一缕头发就到了耳后,小声说:“进来吧!”还是放我进去了。
我觉得没什么。妈妈洗澡我常常就在一旁。可是少女一直不脱衣裳。
我说:“水要冷了,你还不洗!”
少女很局促,走到窗边查看。我注意到,那窗玻璃干净得像是没有一样。
少女说:“要不你先回去,等一会儿再来。”边说边把我往门口送。
我大失所望,可能脸也垮了下来。我有点窘,尽量挨门站着,可是还站在房子里,舍不得再退半步。
她深深地看我一眼,取下头上的纸花,小声叮嘱:“那么不准看!”我说:“哦!”
她关好门,又说:“不要说话。不能让别人晓得你在这里。”我说:“哦!”
她让我车过身。我很听话,照着做了。
那时候没有商品房,有钱也买不到房,钱多了还是罪过;不想得罪,就把钱献给国家。所以大多数人家,都只有一间房子,不论人多少。要想一间当两间三间用,只有拉布帘子。少女家没有布帘子。这倒好!不过空中晾着一排毛巾。只有毛巾,没有绳子,很神奇。其实是有绳子的,躲起来了。这一辈子再没有看见过这种情景。嘿,还有扇老虎窗呢!目光从窗口越过道道屋脊,就能望到群山。有云,有阳光。阳光把山尖照红,把山腰照黄,把山脚照黑。好看!
我尖起耳朵听声音,听得非常认真非常仔细。少女很快脱了衣裳。我偏着脑壳偷看,刚好看到长裤子像幕布一样漂亮地落下来,让我心惊;腰部右侧的裤扣亮闪闪的,也让我心惊。于是不敢再看,脑子里记得那红黑相间的花幺裤。有一种细微的好像听不到的声音,隔了很多天我才明白那是少女在脱袜子。水响了,水破裂了。盆子也发出嚓嚓嚓的微声。撩水声和搓洗声很鲜明,到处飘荡到处飞扬。
我乱瞟了一眼,三抽桌上的酒瓶里插了一枝紫花,开得很热闹。一般家庭没有写字台,只有三抽桌。不晓得花的来历。整座城市都没有人养花,能养花的地方都种菜;“封资修”的老花台也只能种菜,或者荒着。没有卖花的。恐怕是去郊外采的野花。听说那儿的树上,常开着三五朵深色的花,突然会变成麻雀朝天扑去。眼下,一只苍蝇在花朵里面睡觉。这不太好。要是蜜蜂就好。我希望这只苍蝇变成蜜蜂,遭它锥都可以!一朵花蕾要开了,好像在动,细看又没动。突然叭的一小声,就开了,暴起几弯淡淡的花粉。苍蝇听到了声音,醒了,偏头侦察一下,赶快抓风飞去。
从花旁看过去就是少女。她背向我,看不见我。在弥漫的香气中,我可以大胆地偷看,心里好欢喜!
少女可能忘了我,洗着洗着,转过了身子;洗着洗着,又站起来了。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晃到她身上,照着的地方是半透明的。那身体接近一条直线,起伏不大,没有皱纹,光洁如秋天的月亮;小肚皮有点凹,很细润,很均匀,像打了蜡一般。奶头很小,是粉红色的。整体很平实,简洁,流畅,立体,耐看,分分寸寸都小巧合适得可爱。脸蛋像莲花一样粉嫩鲜艳,苗条的身影在水汽里飘来飘去,很迷人。仔细看看,因为衬着窗户,肩背上有一圈绒毛,好细好软的那种,有点闪光,好看!撩起来的水流过时,肌肤一抖一扭的,令人激动;水珠无法在身上站住脚,直往下滚,像从青幽幽的荷叶上往下滚那样。还有屁股!血管青筋隐隐约约,像太阳穴边的蓝筋,纯天然的香气袅袅娜娜。白,白得像牛奶冰棒。贵阳那时没有奶油雪糕;后来有奶油雪糕了;再后来,奶油雪糕改称冰激凌了。当时只有牛奶冰棒。少女就像牛奶冰棒。要是抿一口,肯定很安逸!说实话白身子白屁股真好看!何况,那种白,比白更白。白是不晃眼睛的,比白更白才晃眼睛。唉,太好了!唉,我的屁股怎么没长成这样!
我忘了激动和害羞,感叹着小声说:“喂,你和我妈妈不一样。我妈妈胸口这两边有大‘蜜蜜’,你没有。我妈妈屁股缝里还有‘头发’,你没有……我喜欢你这个样子!”我脑海里没有世俗的审美观,只有自己的审美观。对少女的美丽和芳香极有好感,十分崇拜。那时,我的手已经到位了,在翻钢盔,只是我不晓得。
成年后我收到的,以人体摄影为幌子的赠书(熟悉的作者之间互相赠书是惯例)中,全是些曲线分明的女人,没有一个和少女相似。少女身体所谓的直线,并不直,有恰到好处的柔和的小弧线,比那些大起大落、七拱八翘的身体出色百倍!难道人体的美,都是千篇一律的吗?那么风情万种又怎么讲?我晓得,女性的美丽魅力虽然指气质神态,可也包含了体型。要讲气质神态,那少女可不会输给谁。再说现在不是流行骨感美人,魔鬼身材吗!为此我把这种书统统当废纸卖掉,一本不留。它们对于我,就是废纸。
那天,当时,少女的目光中有一种信赖,一种感动,一种羞涩。她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胸部,然后与我相视,并会心一笑。之后,她愣了几秒钟,像是吓着了,像是突然发现,居然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监视她。她“哇”地小叫一声,赶紧伸手东遮西挡,可是遮挡了这里,又露出了那里,尽是好看的地方。她飞快地蹲下身,向我挥手,说:“不准看不准看!霜娃,你烦不烦!”又用指头刮脸,说:“你羞不羞。不要脸!看女的洗澡,眼睛要长‘挑疹’(麦粒肿)的!”脸上的优美弧线有了一点变化。见我并不听话,尤其是见我的手停在某个地方,就不顾一切,双手捂住下身,光脚跳出盆子,疾步冲过来,把本来的沉静秀气丢在一边,一手盖我的眼睛,一手把我的手从松紧裤里扯出来,捞起我,抱到大床边的小床上。她弯腰时,头发泼在脸上,太像瀑布了,真好看!
这次少女的步态乱了,弹簧步子也没看见。
我被塞进被窝,从头到脚盖严实。少女说:“再看我就不张你了!”
“光屁股光屁股!”我钻出头来,嚷道。
少女转身飞快地奔向脚盆,还抓上花幺裤,花幺裤像巨大的蝴蝶,在她手里乱飞。她的白屁股往盆子里一坐,就不见了。可惜啊!这时候她才丢掉花幺裤。
这是少女第一次抱我。没料到,我再也走不完她怀中的岁月。
我不敢偷看了,只能继续悄悄听水响。听一会儿,想到“挑疹”。听很多老太太说过,长了“挑疹”,拿根红线拴住对侧四指(无名指)第二关节,拴几天就好了。戴戒指也可以。那么,我不怕长“挑疹”。又看了看天花板。其实那个“板”,只是竹席,该叫顶棚。竹席上糊着报纸,有一张报纸上俯着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两个人都笑嘻嘻的,无论我移到哪里,他们都盯着我,好像那两双眼睛是活的。
记得有一段口号是这样的:“敬祝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敬祝贵州的小月亮李再含(省革委会主任)同志身体比较健康!比较健康!比较健康!敬祝区革委主任××同志身体勉强健康!勉强健康!勉强健康!勒令五类分子卧病在床,走资派病入膏肓,刘邓陶去见阎王。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不晓得后来大人为什么不准再唱李再含。那我就悄悄唱。
另一张红卫兵小报上还有刘少奇。一根大棒正在敲他的脑壳。大棒很像他的大鼻子;鼻子上有很多红点点。我在心里唱:“刘少奇,会挑水,一挑挑了个王光美;王光美,会弹琴,一弹弹了个邓小平;邓小平,会掏沙,一掏掏了个廖沫沙。”
很快,新鲜的少女从水中出来了。她洗过的脸大放光芒。身子轻飘飘的,像长了翅膀。靸着板板鞋,脚下干干脆脆的声音像花一样一路开到了床前,把我从被窝里提起来。我睁了一下眼睛又赶紧闭上了。她轻轻地拍拍我的脸说:“你不要讲给别人听哈。人家要羞你的!”
“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少女又说:”可以睁眼睛了!”
我赶紧用目光去她身上找,什么都没找到。她已经穿好衣裳了,先披一件肥大的,她爸爸的外衣,后穿自己的。她将将说的那句话,是她钻进衣裳里,等脑壳露出来了,才说的。不过我惊奇地发现,一股股香气,正从她的身上冒出来,源源不断地袭向我,让我晕乎。我狠狠吸了一口又一口。
“哎呀手好脏,麻硌硌的!脸也花眉獠嘴的!简直像的‘拿抓’(乞丐)!”少女喊道。
我赶紧把手藏在身后,但还是被拖进了她的洗澡水里。
我走神了。想起了街上那些,囥着散了圈的草帽的“拿抓”。路边野摊子的炉子是大汽油桶做的,晚上偷不走。炉子留余火,第二天接着烧。夏天还好。冬天,身上披筋筋挂绺绺的“拿抓”,就背靠背围成一圈睡觉。黑暗中,他们的牙齿闪着白光;白光上面,眼睛闪着黑光;不一样的光。有点吓人。唉!
少女抓着我的手,搓来搓去还在洗。洗的时候,我的手黑乎乎的,粗糙如石,她的手白生生的,细腻如笋。我捏着她的手,她的手比我的大,但比我的薄,很软。
那水还有余温,飘出淡香,和少女身上的味道一样。“拿抓”手一洗就白了!刚洗完手,她又剐了我的衣裳,把我提到她的洗澡水里,搓了个干干净净。看看水,好脏!这不怪我,怪托儿所不给洗澡。有一次,地上铺满了薄薄的阳光,天气好,我出去晃晃;小孩们也到院子里活动、晒太阳。一个小女孩喊道:“老师,老师,好痒哟,又痒了!”当时是肥老师当班,她说:“屁眼痒呀,自己抠!”小女孩说:“妈妈说的光抠不行,要洗。”肥老师说:“不怕得(没关系),我的都是‘过’(采用)抠的!”看看,老师都这样,小孩当然脏得像“拿抓”了!
我闻手,香!闻胳膊,也香!悄悄抠了一下屁眼,闻指头,还是香呢!好奇怪啊!那时只有肥皂香皂洗衣粉,不像现在,随处可闻香水之类化妆品的臭味,走在路上都会无端挨臭。
少女说:“你这么重,抱都抱不动!”说的时候,下唇微张,吹了吹贴在额头上的“乖乖毛”。哦,她的头发慢慢干了,多极了。一张脸躲在一堆头发里,又小又可笑,又可爱。
我跑到老虎窗前看了看。窗口连着瓦面。靠近窗口的瓦上,晾着一双白线缲边的鞋子。从窗口探出脑壳,可以看见街面。嘿咦,有单车!单车没有挡泥板,没有铃铛,没有护链盒,没有后架,没有刹车闸,刹车靠脚蹬住前轮。就是光光的车。有点像干枯尸。骑这种车的照例是光头小伙子。嘿咦,还有单车!单车上面骑着邮递员,邮政制服上的金扣子在闪光。他还没走?哦,下了班的瘦老师,抿笑抿笑的,在拖他说话,他停下车,东张西望,目光腾跳躲闪,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天我又得了不少小珠珠糖,还有几颗大珠珠糖。都用再生纸包着。再生纸浅褐色,有少量乱七糟八的字。爸爸说是用破纸重新做的。那时候都用这种纸当包装纸。我摸了摸少女的腿。那种从指间传达到心里的,长大了的感觉,至今难忘。只是少女好像是没注意到我伸出的手。
看少女洗澡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我和她的秘密,为什么要让别人晓得呢?秘密都没有了,就太没意思了。肥老师问我跑到哪里去了,还用脑壳和目光向那边指指,“霜娃,是不是又去媚崽家当烂板凳了?”我说“是去当烂板凳了”。但是躲在“烂板凳”后面的秘密她不晓得。我们的秘密和老师不相干。当“烂板凳”,就是把板凳坐烂了,还不愿意离开的意思。
我坐下后,瞟了瞟肥老师,想,如果她晓得了,会不会唱歌呢?唱“有秘密,有秘密;有一个,又一个!”我哈哈大笑起来。托儿所是不准小孩随意哈哈大笑的,这种状况至今如此。真是毫无道理。老师们真蠢啊!我还没笑完,脑壳一勾,脑门碰在桌沿上,很快起了个细长的包。
傍晚家长来接小孩,肥老师对我妈妈说:“这个娃娃最近有点疯!经常气得我脚板长鸡眼!”说完坐下来抠脚,顺便也闻闻手指头。还念唱道:“翻钢盔,翻钢盔!翻一个,又一个!翻钢盔,翻钢盔,大家一起翻钢盔!翻一个,又一个;翻一个,又——一——个!”也有点疯。我嘿嘿笑了几声。
第二天我又去看少女洗澡,觉得她会天天洗。可是她的爸爸在,我不敢进去。少女正吃着饭,反复拈凉拌菜吃,那是烧青辣椒,伙着芫荽、蕺耳根,看到都流口水!也拈油炸干辣椒吃。就是一颗一颗完整的辣椒,风干,油炸,撒点盐,又脆又辣。好吃!还拈虾子。那是酸豇豆炒虾子。最下饭,起码多吃两碗!寸长的小干虾,浅红色,听妈妈说,全部来自昆明。是当时贵阳百姓家常见的高档小菜。现在反而没有了!嘿,我还没看见过少女吃饭。现在隔着玻璃好好看一盘!哦,是用红嘴唇捉起一小口米饭,让米饭混在白牙里闪亮。很快米饭就被红嘴唇淹没了,只剩下红嘴唇一动一动的。好看!我很愉快,心里开始一朵一朵开花。哎呀,她滴了一滴汤在唇下,她怎么也会滴汤呢!且看少女怎么办!哦,是用碗悄悄一刮,又用小小的薄薄的折叠得如豆腐干的手巾,轻轻一抹,抹完把手巾按进端碗的左手窝里,动作很连贯,很好看!嘿嘿!奇怪的是过一会儿,拿出小手巾时,它还像豆腐干。
我悄悄走了。以前我滴汤了,就一个程序,刮!这回学到手了,晚上回家,和爸爸妈妈吃饭,我也使劲拈辣椒芫荽蕺耳根吃;还故意滴汤,滴了很多次,也刮,也擦,也塞。好玩!好玩!
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像个电影里的地下党,一直有一种神秘感,神圣感,紧张感,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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