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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双散文体小说​《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双    阅读次数:135086    发布时间:2015-02-09

八、审问和检查


一两天后,少女的爸爸,我们喊叔叔的那个人,常常立在楼梯上,脸板得紧紧的,鼓着眼睛,使劲盯我;也不是盯,而是居高临下用眼睛琢磨我,有时目光像烙铁一样烙过来。他没有说什么。少女像她爸爸,都是大眼睛,细身子。长得一样的两个人,一个清秀,一个粗犷,一个好看,一个凶恶,让人想不通。

我不敢停留,几步冲过长走廊,飞进教室里。

可是两位老师的目光,也正在像烙铁一样烙我。肥老师连骚疙瘩都不挤了,也不抠脚,专门停下来烙我。瘦老师在戳毛线衣,签签脱针了,也不晓得。所谓毛线,当然不是毛线,是,把劳保手套拆开,得棉线,称为纱子。不过戳纱子衣也叫戳毛线衣。我莫名其妙地紧张着。老师烙了我好一会儿,才去干正事。我想起肥老师唱过“翻钢盔”,而且是用鸡屁股嘴唱的,也来烙我,凭什么!很是气愤,也烙了她一眼。

这天她们一起当班,奇怪。

放学时间到了。满窗骄阳。几只有头苍蝇,正在积极拼搏,嘤嘤乱碰。有两只苍蝇站在玻璃上踢着小毛腿,一只红头金身,一只黑头麻身。金苍蝇比麻苍蝇好看得多。金苍蝇身姿矫健,振翅飞翔,呜呜响。还能搓脸,半个头和前腿钻进阳光里,身子缩在暗影里。有点乖。

外面突然喧闹起来。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也不晓得为什么出事。但我感到出了什么事。我冲过去,想早点晓得发生了什么。我觉得这发生的什么,多半和我有关。我看见爸爸妈妈一起来了。以往接我,都是只来一个。

爸爸一路高喊:“霜娃霜娃!”

妈妈像老鹰一样落过来,把我罩进怀里,喊我:“幺儿幺儿!”

我被押走了。身边除了爸爸妈妈老师,还有警察,还有居委会老太太。他们都是高高的大人,我是矮矮的小孩;一队大人押着一个小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很无助,一路上哇哇乱哭,一边仰脸看妈妈,喊着“妈妈妈妈!”

院子黑暗的角落里,有一扇门。一串钥匙从我头顶越过,飞进肥老师手里。肥老师打开了门。是老师办公室。这里平时基本没有人。黢黑,静悄悄的,房门、窗户常年关得很严实。现在,人很多。我看了看大家,爸爸一扭头,妈妈一扭头,老师一扭头,老太太一扭头。只剩我一个。我呆呆地站着,不晓得怎么回事,也不晓得怎么办。每个人都绕着我转一圈。他们推我,拉我,摸我,捏我,连妈妈都这样。不过虽然他们都围着我,但真正急得猫抓心的,只有爸爸妈妈。

肥老师把马脸变成了萝卜脸,冷脸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以便射出锋利的细光来,狠狠刺向我。她的鸡屁股嘴一圆,洪亮地叫道:“我们托儿所的娃娃被人欺负了!被人侮辱了!遭‘吃魌头’了!唉!气得我脚板长鸡眼!”这次没有抠脚,也没有闻手指头。

谁?我?我被欺负了?被侮辱了?遭“吃魌头”了?没有呀!怎么回事呀?

居委会的两个老太太,一个驼背,一个麻子,嘿嘿,配得齐!麻子的颈子很短。那时麻子多,到处有,不稀奇。不像现在,想找一个看看,不容易。她们气得浑身乱抖,还跺脚,真是莫名其妙。“媚崽啊,又出太阳又下雨——骚天湿地的,想男人想疯了,连霜娃这么小的娃娃都不放过!”她们说。

媚崽是少女的小名。

哦,我被少女欺负了?被少女侮辱了?被少女“吃魌头”了?没有呀!

我嘤嘤乱哭了几声。隐隐觉得自己哭得越厉害,少女会遭得越凶,就不哭了。我没有被欺负被侮辱,我心里一股幸福的暗流正在汩汩响呢。但我害臊,害臊中藏着一种兴奋。我不晓得怎么样才好。

警察板着脸。后来我想,那时候不兴戴墨镜,兴戴的话,他一定不是板着脸,而是戴着墨镜;或者,是板着脸,并戴着墨镜。那才搞笑。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晚上也不取下墨镜。不会搞不清方向吗?何必折磨自己呢!

爸爸一说话,警察就点头,有点恭谦。爸爸是不卑不亢的神气。以往妈妈悄悄给我说过,爸爸是干部;干部说话管用些。有时妈妈和邻居吵架,我就看见她,拍完巴掌,又双手齐下拍大腿,还把手握成拳头缩到腰间,突然翘着一个指头射出去,宣布:“我老公是党员,是干部,

砍头只当风吹帽!我们家,一个都不怕! 你老公是工人!属于非党群众!如何!”一举把对方打哑。以后学到“挥斥方遒”这句话,就想到妈妈吵架的做派。遇到不服气的,还要和妈妈扳嘴劲,“老是准备被砍头,最后又没有砍成,还不是等于零!”妈妈就说:“如今哪个敢砍党员的头!喂哟,当党员好啊!当干部好哟!党员干部是内部人员,可以看内部文件,享受内部供应,得到内部消息,看内部电影。以后子女可以内部安排,凭内部名额参加工作,提拔由内部决定,犯罪可以按内部规定作内部处理!长个大肚皮都不能叫砂锅肚,只能叫将军肚!嘿嘿!国家有芝麻大点事,都是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啊!我家三个娃娃,都要培养成党员干部的!现在就开始培养!”妈妈曾对我们三姐弟说过:“人是有等级的,分了四等:最矮一等是农民,再上一等是工人,再上一等是党员干部,最后是领导。四个等级又分了很多级别。农民分贫下中农、中农、富裕中农、富农、地主;工人分八级,干部分二十四级;干部中的领导,分公社(乡)、区、县、地、省、中央。你家爸爸是党员,也是干部!!”什么等级,什么级别,具体怎么回事我不晓得,也不明白等级歧视之类的道理,但晓得干部要高级些!当时,我多看了爸爸好几眼。如果爸爸受气了,妈妈会跑过去帮腔,或者出主意:“你给他们讲讲,你是报务员,整天守着电报机,专门跟到大领导的屁股转圈圈。读过军校,出国打过朝鲜,美国人亮晶晶的长刺刀专门剟你的肚皮都没有剟进去。让他们晓得你是什么人,有多厉害!”爸爸反而不吭声了,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警察是个小叔叔。一张瘦脸霉龊龊的,不过两只眼睛很精神。他用那有神的眼睛琢磨我,不断在小本本上记录。我不晓得该说什么,问一句答一句。肥老师经常抢答,说:“我看见摸了他的麻雀的!搓了他的麻雀的!”

我说:“谁都没有摸!没有搓!我自己才摸过!”

肥老师眼睛一鼓,吼道:“包庇坏人,和坏人志同道合就是犯路线错误!要遭的!也要抓起来的!”吼完,抓抓脸上的骚疙瘩。

小警察叔叔说:“不要吓唬小崽!他也不懂。等于是小崽的话呢没有问题,主要是管大人!”他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

瘦老师没说什么,毛线签签拿在手里,忘了戳毛衣。她的萝卜脸还是萝卜脸,没有变成马脸。她穿着锯矮的高跟鞋,前面翘起,像军舰。平时没事我就看看,好玩得很!现在不太方便多看。

肥老师还这样问:“小朋友的脸是干什么用的?”

我说:“是给妈妈亲的。”

妈妈笑呵呵地说:“幺儿说得对!”

肥老师又问:“小朋友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你晓得不?”问完嘴巴一瘪,像是滚出来一个蛋。“说老实话,不说老实话就抠脚板心!就拈毛毛虫来蠚小屁股!就捉铗铗虫来夹小麻雀!”

我说:“不晓得。”又说,“女生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男生是从爸爸肚子里生出来的。”

几个人哈哈一阵乱笑,接着叽咕了好一阵。

小警察叔叔问:“等于是她是怎样欺负你的?你说。我们帮你去伤负了她。你说了的话呢,就等于还是乖娃娃!”他把捏住的钢笔和小本子晃了几晃。

我需要确认:“谁?谁欺负我?”

没人回答。看他们目光里的意思,好像我是个可怜的受害者。

妈妈比较沉稳,问:“幺儿幺儿,你和媚崽黏起玩,做了什么?”

爸爸加入了声讨的行列:“好啊,你作死啊!你皮子痒啊!这么点点大个,就晓得这样,都是你妈惯使娃娃!躁得很,以后不被拖去枪毙才怪!”他长得很魁,站在我面前,个子,声音,目光,气势,一切都像山一般往下压。“小时候夜里不睡觉,要人抱,不抱就哭。明明睡着了,一放就哭。吃蛋光吃蛋黄。从来没有‘狠斗私字一闪念’。从小就不是好东西!”

爸爸对我凶,可是他面对老师,那十分客气的样子,让我至今难为情。我后来观察,发现有的人,对外人还可以,对家人凶神恶煞。奇怪!我问其中的一个人原因,这个大憨包说:“这叫亲者疏,疏者亲。”莫名其妙!好在我爸爸还没憨到这种程度。

妈妈一口接过去:“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喔!”说话前,妈妈的目光先在爸爸脸上碾压过去。

妈妈一硬,爸爸就软。似乎是,爸爸有一个短处,捏在妈妈手里。据妈妈揭发,事情是,一次爸爸吃桃子,张嘴乱咬,把桃核的尖,咬得钉在天膛上,由妈妈帮忙拔出来。之后,妈妈,姐姐,还有左右邻居,研究了很长一段时间,说:“就是特意咬,也咬不成这种款式呀!”所以妈妈只要说:“你少啰嗦!你吃桃子都会把桃子核核锥到天膛上,没有发言权!”爸爸就老实了。

爸爸高大挺拔,面黑皮紧,结实有力;当过兵,但在外没有伐人兵气。妈妈身瘦体小,没当过兵,却胆大心细,遇事斗志昂扬,兵气十足。

我不开口,因为一串串目光一起射到我脸上,我不晓得说什么,只是哭。我和少女没做什么。我们只是看过对方的身体,主要是看我们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顺手也摸一两下,有的地方摸了,有的地方没摸。说了他们也不会信的。我们做了什么,旁人永远不晓得。那是我们的节目。我能坦白吗?不能!起码最紧要的过程我不能坦白!

“我们没有做过什么!”我说。别人还从来没有这样专心地听过我说话。这样不好,很难受。

“不可能!”他们异口同声,“负责(肯定)有什么东西瞒着我们!说!”

“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肥老师说。

我不能说。那是我和少女共同的秘密;还有我一个人的,关于女人花的秘密。我不懂得,同样的一件事,只有自己晓得,并悄悄做,就是享乐和幸福;一旦尽人皆知,各种道德、习惯、传统、法律就来嘲笑你,指责你,规范你,甚至制裁你。但也隐隐约约晓得一点点。所以我要保密,不能当叛徒!

警察、老师、家长、老太太非常讨厌,逼得很紧,逼得我哭都哭不下去了。这时我听到冥冥之中,传来一道低低的,轻飘飘的声音:“绕口令!”是少女的声音。她在哪里?我连忙乱扯:“我们念绕口令了。”

“什么绕口令?”我说了。

他们又追问:“还有呢?”“吃珠珠糖了。”

“还有呢?”“没有了。”我想说我摸过少女太阳穴边的蓝筋,或只说摸过她手背上的蓝筋,但犹豫一阵,还是没说。

他们又问了一些别的什么。我站在三抽桌边,在妈妈和所有人之间,被拖来拉去,东拨西扒。我要么哭,我是真正伤心才哭,不是装的;要么说“没有了”。他们比我坏,比少女坏。我什么都不晓得,他们的问话,让我晓得了许多。我讨厌他们!这一次,我真正受了欺负,受了侮辱,受了冤枉,遭“吃魌头”了。我放声大哭。

小警察叔叔说:“等于是你们只念绕口令喽?”其他人就摇下巴。

驼背老太太说:“不怪你,只怪那个小骚货!”其他人就点下巴。他们是一伙的!

我说:“我们念绕口令,吃珠珠糖,怎么怪她?”心想什么是骚货。

大人们面面相觑。我将他们看了又看,看了个够,心里有些满足。

审问终于结束了。这时候,我才有一种心中鬼胎被识破的感觉,慌乱了好一会儿。想到要对少女忠诚,就应该坚强不屈,心里才稳定下来。

三四年后我雪夜闭门读禁书,从《红岩》里,对照我那天以大哭对付警察、老师、老太太和家长的行为,我晓得,这叫许云峰,是高尚的品质!我很高兴,虽然是瞎撞的,不是谁培养的!同时我也想,要是我说出了什么,少女就更惨了!我还晓得,那天,我和少女虽然不在一起受审,但两个人,是前所未有的一股劲一条心,都没有叛变!

这时小警察叔叔要老师、老太太和家长出去一会儿,他单独再问问。老师、老太太和家长很听话,真的被吆出去了。警察还站在门口,挥手把他们赶得远远的。也不关门,以便监督他们。他的手插在裤兜里,不停地晃荡钥匙串,叮铛作响;一会儿看着门外,一会儿看着我,怪怪地翻了翻眼睛,小声说:“等于是你悄悄告诉我一个人的话呢,我也不给别人说,你也不要再给别人说。听到没有?”

我茫然地点点头。

他分别多次问道:“你和媚崽在一起玩的话,你们嘿咗嘿咗抱架腰(本意指摔跤)没有?她摸过你的小麻雀没有?搓过没有?你硬没有?你硬得起来不?你进去没有?进去多少?进完没有?她出血没有?你流什么没有?舒服不?舒服的话呢有好舒服?”

我莫名其妙,只说“没有抱架腰”,其它无言以对,也不太敢看他,但会瞟瞟他那不怎么动的嘴唇。

小警察有点不耐烦:“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他低声说。“好好听着!你在听没有?”他碰碰我。

我退了几步。

很快警察把外面的人邀进来了。他愤怒地说:“太狡猾了!等于是这么小个憨不褦襶的小憨包,就有一小点反侦察能力了!问半天等于零。等于是这样看起来的话呢,这个娃娃不简单!”好像是说我,又好像是说不相关的人。

然后回家。

家门口,一个青年农民,守着两麻袋米,怀抱一条扁担,扁担头上挽着一副麻绳,东张西望。见了我们,马上丢下扁担,弯腰抓一把米,偏着头,让米流进口袋,说:“叔叔孃孃,你看我这些米,才将出来的新米,又好吃,又涨饭。你们还不快点拿包谷沙来‘左’(交换),搞晏了就没有了!”爸爸妈妈没搭理他。我们家都要拿米换包谷沙吃呢,因为爸爸是个大肚汉。农民又说:“只有点点个(很少)新米了,今天不赶快来‘左’,明天‘左’不到了!”爸爸妈妈还是不搭话。农民“嘿——”一声,挑上米袋,不甘心,又喊道:“新米‘左’包谷,一斤‘左’两斤!”慢慢走了。

回到家,爸爸气成了三角眼,脖子比癞疙宝的还粗,不说话,不张人,先扑在洗脸架上洗脸,脸悬在盆子上,眼睛从肥皂泡里一只只睁开,像鬼一样。有时候,爸爸是天底下最不好惹的人。洗完又走来走去,脚步声很笃实,像在夯地。又像大石头一样,一屁股把自己丢进椅子里,抱着脑壳,好像害怕它会飞走似的。不吭气,两脚左右乱甩。家里没有沙发,见都没见过,只有坐累屁股的硬板凳,硬椅子。很多人家,还只有板凳呢,有的还是断腿的。忽然爸爸又跳起来,绕着圈子盯我。我忍受不了爸爸脸上的表情,眼泪滚了好几颗。

后来爸爸不怎么看我了,彼此像是不认识。我小心谨慎地偷看了他一眼。沉默一阵,爸爸妈妈钻到里屋去叽叽喳喳地说话,很是诡秘。这种情况很少。我找他们说话,只能得到一声应付的鼻音。他们的密谈继续进行。我很不高兴。妈妈还说:“我们两个不要争,不要吵;不要让娃娃在空隙里过轻松日子!”不让娃娃过轻松日子?为什么?这话我想了很多年,觉得妈妈是随口说的,不能当真。这种话很反动,一定不是发自内心。她的一生,都在为娃娃过轻松日子而不懈奋斗啊!另外,是你们自己要吵,能怪我?

突然爸爸摔了杯子,好像和杯子有仇,下手很重;好像他也想起自己是干部,可以发火似的。杯子在铺着油布的桌面上,像玩杂技一样转圈子。我看呆了,晓得后果,但不晓得抢救。还是妈妈一把按住杯子,可是杯子虽然没烂,但已经损了一条缝,里面大匹大匹的苦丁茶全部打泼了。唉,一个当爸爸的,在家里,带头想把好杯子打烂,羞!

姐姐正好从省篮球队回来了。她每周回家一两次。姐姐回来好啊!姐姐回来,有时候能吃到巧克力!运动员配发巧克力!这之前,我根本不晓得有这种东西。好吃!味道浓,浓得化不开!姐姐舍不得吃。她那时也是小孩,却能忍嘴,真不容易!

巧克力不多,都当场吃完。我一次也没给少女留过。忘了!吃完了会想起,吃的时候都忘了。唉!有一次巧克力变成了朱古力,让我们莫名其妙。长大后我查书,得知:巧克力又名朱古力。原来是这样!

爸爸不张我,一双大手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妈妈理我,但也有点生气,脸色不好看。哥哥姐姐在一边看我,像看风景,眼神里有几分紧张。可是哥哥姐姐笑了一声。也许因为我的样子很滑稽,倒不是希望我挨打。但是我为他们的笑声感到伤心。

爸爸自言自语:“这样子以后怎么能当合格接班人!”突然问我,“你还是不是无产阶级?你长大了是不会干革命的!”

我嗫嚅道:“是无产阶级。要革命。”我不晓得无产阶级就是穷人,所以要当;也不晓得革命就是革除生命,所以要革;晓得的话,当资产阶级当反革命还安逸些。

爸爸又问:“那你革无产阶级的命,还是革资产阶级的命?”

我想,无产阶级是好人,资产阶级是坏人;革命是好事,好事应该落到好人头上,于是回答:“革无产阶级的命。”

爸爸一下跳起来了,吼道:“反动!反动!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这里面的‘阶级’,就是说无产阶级。一样都不懂!”对妈妈说,“他要革无产阶级的命!你看看!你看看!不教育行不行!”

妈妈给我递眼色,让我听话,不要犟嘴。我就是想犟嘴!但我记住了妈妈眼里故意露出的凶光。很久后我给女儿讲大灰狼,就以妈妈为蓝本,学上一回。

我不晓得哪里错了,没敢再说话。估计爸爸也明白我不懂,就没继续排练我。

妈妈给爸爸煮了三根黄花菜。那时黄花菜很少,一人一两,一两一票,一票一年。别人家是过年时大家吃,我们家是爸爸生气了,他一个人吃。别看这两三寸长的蔫草草,妈妈说它是忘忧草,吃了就高兴。爸爸吃了黄花,好像真的平心静气了。

晚上,妈妈早早催我去睡觉。还说:“幺儿幺儿长大了,该懂事了。早点睡!”

其实我没长大,所以不懂事。长大了不好。听说只要长大,就要学会做上万件屁事,自己不想学的也要学,受不了!而且每件屁事在爸爸妈妈看来都是了不起的大事。这更受不了!

不过从爸爸妈妈的神情看,我猜他们要商量小孩不懂的大事。我刚转过身,他们又就把脑壳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说什么?我不晓得。

家里有一张毛主席画像。几乎每户人家都有。贴在正面墙上。每当家里倒霉了,妈妈就请它保佑,马上心里就踏实了。现在,我看见妈妈一边和爸爸说话,一边看墙上的画像,还摸着左胸的毛主席纪念章。妈妈每天给纪念章洗脸,用抹桌帕。哦,我们家又遇到倒霉事了?

我躺下后,哥哥姐姐的笑声还在我的耳朵里响。其实他俩早睡了。

过了好一会儿,爸爸妈妈来喊我,喊了几声。我没应,装睡。我还在生气。他们又喊。我胡乱叽咕了一句什么。

妈妈压低声音说:“在说梦话。快,把梦话接过来!”

“怎么接?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是爸爸的声音。

“我来!轻点,不要把老大老二闹醒了。”妈妈又说。

“闹不醒,都睡得像小猪一样!你看老二,嘴巴嘟得好胖!”又是爸爸的声音。

妈妈开始接“梦话”:“乖儿,托儿所好不好玩?”

我闭着眼睛说:“不好玩。’

“不好玩你和媚崽玩嘛!你们怎么玩?”

我想起白天的对话,就说:“我们念绕口令了。”

追问:“还有呢?”

“吃珠珠糖了。”

“还有呢?”

“没有了。”

爸爸说:“一样的,没有用!还是等于没接起!”

妈妈一句话杵过去:“接起了的!你根本接不起呢!你少啰嗦!你吃桃子都会把桃子核核锥到天膛上,没有发言权!”

有了这次经历,后来我经常说梦话,让妈妈来接。有次接得怪头怪脑的,超出了常规,被妈妈识破。这种有趣的游戏,一辈子也没法再玩了。

妈妈顶完爸爸,两个人接着嘀嘀嘀说了几句,妈妈捞开了我的短裤。

我以为妈妈要帮我捉白线虫(绕虫)。莫非我半夜又乱抠过?以往听妈妈说,我睡熟后,屁眼发痒,就自己抠。那里爬出白线虫了,所以痒。妈妈把我翻转过来,虫一露头,马上抓住。还可以用伤湿膏,睡觉前,封住屁眼,第二天早晨揭开,白线虫就死在胶布上了。贵阳人原创的一条歇后语:屁眼上巴膏药——蒙股(蒙古),就是指这个土办法。听老师说,托儿所里的每个小孩,睡着后,都有虫子爬出来。

妈妈的手一到,就像小风吹过一样舒服!可是她没有让我翻身,而是轻轻掏出了我的小麻雀。她要干什么?

妈妈弹了几下小麻雀,还想翻一个钢盔,又小声说:“恐怕翻不起哟!”

磨蹭一阵,他们停住了。妈妈怎么也会翻钢盔呢?

又听爸爸说:“没什么,好好的呀!不像!给你说看不出什么你还不信!”

妈妈不服:“你怎么晓得没什么?幺儿的东西那么嫩,万一受伤了不就看出来了!再说,翻一翻,松紧程度也可以参考的!”

爸爸沉默了,好像很理亏。也许他想起了栽在天膛上的桃核。

“我们的是男娃娃,吃不了亏的!不怕的!管他的!”妈妈又说。

“吃不了亏?这么小就有作风问题了,二天变成大流阿强捉去枪毙才吃大亏!”爸爸诋一句。

我觑眼偷看,妈妈的手猛地一颤,叹息一声,叹得房子都好像在抖。这次好像是她理亏,所以她不吭声。

不过,过一会儿,她又教导爸爸:“只要是人,都会有几件丑事。自己悄悄改正,不做了就是。千万要保密。不保密,别个逮到,埋进心里,哪天你惹到他了,他就拿出来伤你。记到,要帮娃娃保密!他不是流阿强!”

这里先说说流阿强。当时不怎么说流氓,而爱说流阿强。什么是流阿强?就是流氓阿飞强盗的省称,全包括了。爸爸说流阿强,可没有阿飞强盗的意思,只有流氓的意思。

很快,他们走了。

我猜,他们是在做检查。检查什么呢?东想西想的,没事干,就捉住小麻雀翻起了钢盔。妈妈说翻不起,我就翻!翻翻翻!

我没有睡着,但是我睁着眼睛,也梦见了少女的那朵花。也许我有这方面的天分。想起他们的审问,尤其想起小警察叔叔的话,突然似乎明白了钢盔和花朵的关系。为什么一个长成这样,一个长成那样。可是花朵太大,麻雀太小,是个问题!另外,男孩之间,关系到位了,有的就会彼此碰一碰小麻雀。男孩女孩好得不得了了,肯定也要碰在一起!一定不该是男生的和男生的碰在一起,而该是男生的和女生的碰在一起。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的人家,都要搭配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就是因为他们要碰。我想,手能拿东西,嘴能吃喝,耳朵能听,眼睛能看,小麻雀肯定能做点什么,对着女生的那里。这是人身上躲得最好的一块肉,只有自己能随便看随便摸,还可以送给最好最喜欢的另一个人随便看随便摸。如果拿出来彼此碰在一起,那肯定有趣得很!

小麻雀会变大缩软,很奇怪。为什么?还有女生的那里太小了,怎么可能生出小孩?难道女生身上,还有别的大洞洞?到底小孩是从渣渣坡(垃圾场)捡的,还是从胳肢窝生的?不从胳肢窝生,又能从哪里?是不是从屁眼里嘭咚一声屙出来的哟?也不像。

想不清楚。但是想这些,很有意思。

就这样,我在童年时,至少在思想上,就达到了某种高度。

爸爸躺下不久,鼾声像牛叫一样响,碗箱里的碗碟在颤动,偶尔窗玻璃会抖一下。我晓得他正在咬紧牙关酣睡。可怜的碗碟!妈妈颤不颤呢?可怜的妈妈,她离爸爸最近!我害怕。我下到自己的床边,站在暗处,从布帘子的缝隙,看妈妈。妈妈还没有休息,坐在床头发呆,像在凝神静听,要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银白的灯星在她眼里跳动,鼻孔里流出轻轻的叹息。我小步小步地磨了过去;犹豫一会儿,才移回来。

我躺着,在爸爸的鼾声里,分辨挂钟的声音。过了好一阵,妈妈那轻微的鼾歌传来。我的脑子跟着钟声嘀嘀嗒嗒的,慢慢乱想着。越想越睡不着。我悄悄开了灯。开灯后静一静,听一听,爸爸妈妈没醒,身边的哥哥姐姐也没醒。爸爸那边用日光灯。他说:“不容易!1927年9月10号,贵阳才有电灯。要节约用电,用日光灯!”日光管是爸爸出差从上海带回来的。之前,从北京带回来一根,夹在单车后面横着,进家门时,碰碎了。我们这边是一个四瓦的再生灯泡——它的大肚子上有一个尖锥。那时不是电表计费,没有电表。是根据灯泡计费,瓦数计费;几个灯泡,共多少瓦,计费。

我爬起来监视耗子洞。爸爸把洞堵完了,一个都监视不到了。我赶紧在老地方掏了一个。还好,一戳就穿了。可是耗子老不出来。那就捉臭虫。臭虫是紫红色的,大的像半颗黄豆,小的像一粒芝麻。它们总是潜伏在床板缝里,铺盖绉褶里,半夜三更才爬出来吸血。一只瘪瘪的臭虫,吸食十几秒种,就变成珠珠糖那样了。吃饱后,它便逃窜,不慌不忙,四平八稳,很容易捉。被臭虫叮咬之处,立刻会凸起胡豆大小的红团,奇痒,而且又痛又烫又辣。一周后,红团才会散尽。妈妈说,刚被臭虫咬完时,涂点肥皂就不痒了。我试过,真管用!

我捉了几十只臭虫,好像听到它们在傻乎乎地惊叫:“怎么了?谁抓我?我出来找饭吃,马上就回去。妈妈还在等我呢!求求你了,放了我吧!”咦,臭虫能说话?仔细一听,没有了。臭虫的妈妈也是臭虫,不管它!我先把臭虫挤在墙上一按,它肚皮里的人血,污了长长一撇。不光我家这样。每户人家的墙上,一般都有不少红色的横撇竖捺,问号叹号。我也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背靠背把臭虫抵死,糊得十指鲜红。越捉越有兴趣,还默念儿歌:“你咬我的皮,我打你的肉;打破你的肚,流出我的血。”其实臭虫并没有害人之心,它叮人,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从不曾想过,要把人搞去红烧,油炸,清炖,抑或剁成肉圆子,甚至也不打算多装一些人血回去,储备于仓库,或无证销售,把利钱存入银行,慢慢取用。这是我中年后才明白的道理。我不该屠杀它们。

终于找不到臭虫了。被我杀光了。想起小警察叔叔说话的样子,我小声做着实验。咦,嘴唇不动,也是可以说话的!

慢慢的,我静下心来,从夜空中听取从少女嗓子里流出来的音乐般的话声。真能听到!她的嘴唇微微启开,那是要迎接我,召唤我。可我只能在脑海里看一看。辗转了几百下,眼皮互相乱咬。不久又听到一声声怪叫。开始有点怕,后来晓得那是火车叫。突然我不听也不看了,因为我睡着了。忘了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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