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月已升起,偶有颗星闪过。
就因为月已升起,所以星星的光辉已暗淡。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月亮的光辉也会暗淡。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用实力说话的。西方有句格言是说一把强权胜过一口袋公理。有实力的人通常是不讲道理的,而讲道理的人通常没什么实力。
王字文就是个很有实力的人,所以他现在还没回来。今晚本该他值班,小地方就算是院长也是要值班的,可他偏偏不在,却没有人敢说什么。他在喝酒,跟班秀才喝酒。以前王院长是滴酒不沾的,因为做手术不仅讲求心静,还要手稳。那时班秀才请他喝酒他拒绝了,因为他是医生,有原则。而现在他还是有原则,逢酒必喝的原则。就算没人请他,他也少不得要请自己喝一杯的。
他已从王医生变成了王院长。
他的手开始发抖,抖得连杯里的酒都漾了出来。他看着他的手忽然笑了起来,笑的很古怪,很神秘,就像是做成了一件特别值得喝一杯的事,所以他就立刻把杯里的酒喝了下去。然后他的手就立刻又稳了,跟他还是王医生时一样稳。他忽然觉得他的心静不静,手稳不稳跟酒并没有太大关系,以前他总认为酒会使人的手不稳,现在反而是酒才能稳住他的手,现实已用事实深深的讽刺了他。
风拂柳条,就像是拂起情人的发梢。
柳枝已被春风吹出了新芽,冉定心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散发的新绿的味道。就像是生命的味道,充满朝气,充满希望。
冉定心站在医院的石坎上看着这些柳条,就像是在看付金花的头发一样。就在他想付金花的头发到底是什么样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因为他从来也没有仔细看过她的头发。
他没仔细看的又何止她的头发?
可是他知道这满树柳枝飘舞的时候跟付金花的头发一定是一样的,这一排排柳树的姿态一定是她不同时候的头发。一定。
王字文为什么要在医院门口种一排排柳树,是不是因为他也有一个人要思念?他看着这一排排柳树会想起谁呢?他的儿子已一岁了,除了他的妻子,难道他还会想起别的女人?可是若是想要见他的妻子,他随时都能见着,也根本不需要这些树。也许就因为他不想随时见着自己的妻子,所以才让她住在村里的老宅。
难道他还在想着那个女人?
冉定心吃了一惊。
王字文还是王医生的时候是在清平乡医院,在那里他认识了大名鼎鼎的柳正眉。清平乡的老中医柳子阳出了个了不起的女儿,居然是个女医生,这在清平乡就像是出了个女秀才一样,让人既惊讶又折服。这也折服了王字文,但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医生,而是因为美。无论谁都会为美的人美的事折服的,王字文也不例外。可是娶一个看过全乡人民屁股的女人做媳妇,而且以后还得接着看,这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了不起的女医生就了不起在这一点!
柳正眉学扎针的时候不仅要学理论,还得实践实践,所以他就和医院的刘青山你扎扎我我扎扎你,不仅把身上扎了些洞,也把她的名声扎了个洞。
人的名,树的影。名声建立不易,但要毁起来就容易得多。
所以王秋实坚决反对。他丢不起这个人。
红颜祸水,一个人太漂亮了就一定是祸害。在他看来柳正眉无疑担得起“祸害”这两个字。
冉定心叹了口气,他若真变得像王字文一般有本事是不是就真能称心如意?
门忽然被推开了,王字文出现在门口。他的样子好像很惊讶,惊讶门怎么没关,然后他就看见冉定心坐在桌前。
“把你给忘了,来来来,他乡遇故知,喝两杯!”
王字文虽然满身酒气,但还是能走的稳。他这一生一直很稳,也许太稳了。
这里不是他乡,他们也不是故知,可一个人想要喝酒,总找得出理由的,就是没有理由也是可以喝一杯的。他这一生已有太多事被人过问,若是连喝两杯还有人阻止,那人生也实在太无趣了。
“我不喝酒。”冉定心就很无趣。
王字文倒酒的手忽然停住,他已很久没听过这句话了,久得像是从来没听过一样。自从他酒量慢慢好起来之后,他给人倒酒已没人不喝,就算真正不喝酒的人也不会在桌子上拒绝他的。
他忽然想起这句话他是在什么时候听过,那是班秀才第一次给他倒酒,他就坐在那里静静说他不会喝酒,就像现在冉定心坐在那里一样,那么静,那么安然。他说出这句话就像是在说一个事实,而这个事实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忽然明白了班秀才当时眼里的笑意,那没有尴尬,只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笑意。
王字文也笑着,猛然间他看见坐在那里的是他自己。他赶紧仰起头喝酒,酒滑过吼间的刺激让他眼角带泪。他不想哭,可是却已流泪。泪水是自己流出来的,跟他无关。那时他还不认识柳正眉。
他是不是已在后悔认识她?
“我真想变成你。”王字文轻声咳嗽的说道。
冉定心吃了一惊,他正好也想变成他。若是真能换过来,那人生就真的美好了。可若真换过来,他说不定又会觉得后悔。
每个人都认为别人过得比自己舒服些,他们总认为换一种命运就会不同,那也只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而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还是那个人,换一换也决不会有什么不同的。
“你这么有本事,难道还想变成我这个没本事的?”冉定心虽然是笑着说的,但脸上却有着无尽的辛酸。
“没本事?谁说你没本事?你才二十岁要什么本事?就算没本事又哪里不好,就可以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可以丢人,就是丢人了也没人在意。”
冉定心愣住。他总以为王字文已是院长,不仅可以决定自己的事,甚至可以决定别人的事,完全没有想到他还是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他以前总认为只要自己够本事就能去掉自己身上的枷锁,现在才明白一个人越有本事枷锁反而越多。
“可是,若真没本事,又怎么能想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
“不错,那你就该知道你能不能做你想做的事并不是你有没有本事就能决定的。”
“那是谁定的?”
王字文忽然神神秘秘的用手指向上指了指,冉定心顺着手指往上看,黑洞洞的一片屋顶。
“天定的!”王字文瞪着眼,用一只手掩住嘴像是怕别人听到似的。
冉定心完全没想到他读了真么多书居然得出这么个结论。他冷笑一声。
“你不信?”王字文瞪着眼,板着脸说道:“你知道什么叫必然什么叫偶然吗?树会长高人会变老这就是必然,这世界的规律就是必然,这是谁定的?除了上天还有谁?”
冉定心说不出话了。
“你又知道什么叫偶然吗? 你、我、我手中的这杯酒都是偶然。偶然才是我们能决定的,你决定来我这里,我决定喝这杯酒,这才是我们能决定的。”
“那跟谁在一起难道我不能自己决定?”
“不能。”王字文抬起头盯着他,回答的很急、很快、很决绝。
他自己没能做到,所以也不希望别人能做到,因为别人若是做到了,那岂不是现实又在讽刺他?讽刺他自己无能,却来责怪世界。
人们无论做错什么事都能找到一个人来责怪的,所以人才能心安理得的坐下来期待明天。可如果你仅仅是坐在那里等着明天到来,那明天也绝不会有什么不同。
“我不信,为什么不能?”
“树能不能不长高,人能不能不变老?你能决定?”王字文又喝了一杯,接着道:“因为我们都身不由己。”
他扭头看着门外的杨柳,杨柳在夜色中朦胧,在他眼里飘渺。他已无法从那棵杨柳里看出柳正眉,他已记不清她的样子,有时他看着杨柳甚至会忘了自己在看什么。可是他想着她时的那种感觉却还是那么强烈。
“你知不知道酒有一样好处,就是使人清醒。”
“酒能使人清醒?”
“你以为我是怎么懂得这些道理的,就是因为酒。我喝的越多对这世间的道理也就体会得越深刻。”王字文板着脸说道。
“这难道也是上天注定的?”冉定心冷冷道。
“不错,”王字文飞快的拍了一下桌子,笑着道:“你开窍的很快,值得喝一杯!”
冉定心看着王字文又喝下一杯,忽然全身发冷。他终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想要毁了自己。
“你难道想要毁了自己?”
“我怎么会毁了自己?我又怎么能毁了自己?那多丢人。” 王字文皱着眉,很不满意的看着他。
“是上天!”王字文语重心长的说着,像是在告诫眼前的年轻人一些大道理。
一阵风从门口吹来,吹的冉定心发寒。他发寒并不是因为这一阵风,但他宁愿是这阵风。他不愿见到自己心里的那座山峰倒下,可是越是不愿意发生的事就越是会发生。
他不愿与付金花分别,所以他们分别了。
他不愿王字文倒下,所以王字文已倒下。
为什么这世界好像总是要与人为敌?
冉定心忽然觉得门口有人,他定睛一看,那是他姑父。王秋实就站在门口,与雕漆的门融在了一起,好像还没有这扇门的时候他就已站在了那里。他灰色的夹克不见了一颗纽扣,发角有一丝烟草,手里的烟杆又黑又黄。他全身散发出一种古朴,又冷又硬的古朴。他的人就像那被无数人踩过的门槛一样又老又旧,他的人也被无数人踩过。
王字文扭头看他,笑嘻嘻的笑了起来:“哟,稀客,来喝两杯。”
冉定心吃惊的看着王字文。
稀客!他居然跟他父亲说稀客,而且语气不胜揶揄。
冉定心从来没有真正走近过老鹰嘴,因为无论在哪里都能看到,所以他认为就算走近看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所以他从来不知道老鹰嘴真正的样子,就如同他不知道王字文真正的样子一样。
王字文在他心里一直都是别人一言一语堆砌成的山峰。
王秋实已坐了下来,他正往烟斗里装烟草。那是他自己种的草烟,王秋实总认为自己种的草烟才有味道,才真实,才不假。而别的烟他无法确定真假,尤其是城里运来的高档香烟。越高档越假,可人们通常只在意高档,没人在意真假,说高档烟假的人反而会被别人讽刺为酸葡萄心理。
所以他讨厌城里的一切东西,他认为就算没有城里带来的洋玩意儿,他也能活下去,活的很好。
所以他也讨厌香水,因为他认为香水就像是迷药一样,是陷阱,换了身衣服的陷阱。他只在一个女人身上闻到过这种陷阱,柳正眉。
冉定心忽然明白了王秋实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古朴,因为他和几千年来自给自足的农民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同。虽然他不知道以前的农民什么样子,但一定和王秋实相差不远。
王字文把冉定心面前的酒杯移到王秋实手边:“今天来有什么大道理要教育我啊?”
王秋实不说话,他从兜里摸出一个银色的打火机,打火机很干净,和他黄褐色的手对比鲜明。火石亮了三下才有火,他吧咂吧咂的吸着,烟丝一明一灭的闪动。王字文看着火苗笑了起来。
“你看,城里的东西你也并不是每样都不喜欢的嘛,合你心意的你也还是会像个宝一样随身带着。我是不是也很合你的心意?你是不是也把我看作是个宝?”
这句话像是有根针,不仅刺伤了王秋实,也刺伤了他自己。
王字文认真的笑着,笑的很暧昧,笑的很真诚,笑的就像真的快乐一样。可无论多么像真的,毕竟不是真的。就像猴子很像人,可无论多么像人的猴子,人们还是一眼就能分清的。
王秋实没有反应,他还是很认真的点着烟。他这一生受过的伤已太多。
“我是一个宝,人人都羡慕的宝。大家都想要当一个宝,反而不想做一个人,你说怪不怪?”王字文又喝了一杯。他已醉了,至少冉定心认为他该醉了。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叫我二叔,他们叫我二叔是因为我排行第二。”王秋实吐了一口烟,不紧不慢的说道,王字文忽然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他静静的听着。
“可是,排行第一的人呢?你有听谁跟你提起过吗?”
王字文愣了一下,他的确没听人提过。很久以前他就问过王秋实:“你既然排行第二,那排行第一的人去哪里了?”王秋实总是瞪他一眼算作回答。
“因为他是我们家不光彩的人,所以从没人敢跟你提起。”
王字文忽然笑了:“所以你不能让我成为另一个不光彩的人?”
王秋实看着烟斗里的火星,像是没听到他的话。
“他二十岁那年不同意你爷爷给他订的亲事,非要娶新商坝的一个女人,你爷爷不得不顺了他,因为那时那个女人肚子里已有了孩子。孩子生下来几个月后,那个女人就跟着别人跑了。那个女人当初背着家里跟他跑了,后来又背着他跟别人跑了。他追上了他们,不仅要了他们的命,也要了自己的命。”
王字文愣住,他那潇洒的笑容已不见了。他没有说话,他已无话可说,所以他开始喝酒。喝到最后脸已压在桌子上,像个小孩吧咂着嘴里的糖一样呶着嘴。
“我从没怪过你,我责怪的是我自己。”
这是王字文最后能让人听得清的几个字。
他没有责怪过他父亲,他父亲是不是就会好受些?
这世上有很多悲伤的故事都是人们自以为是酿造出来的。
直到王字文的呼吸开始均匀,王秋实才放下手中的烟杆,痴痴的看着王字文。他又冷又硬的脸起了变化,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看起来是那么的哀伤。
他已老了,脸上的皱纹刻着他的过往,他眼里盯着他的希望。
孩子岂非总是父母的希望?
“表哥就是那个小孩?”冉定心轻轻的问着,虽说是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王秋实猛地扭过头看他,发亮的眼睛忽然暗了下来。
这本不是秘密,只不过从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而已,善良的人们又怎么会揭别人的伤疤?所以王字文从不知道。
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明明是你的事,可除了你之外,每个人都好像知道的清清楚楚,偏偏最该知道的你反而连听都没听过。
王秋实拿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了下去。他也实在需要喝一杯。他咬着牙,像是在挣扎着什么,忽然开了口。
“其实我大哥是我害死的!”
冉定心吃了一惊,既吃惊这句话,也吃惊他居然对他说。
王秋实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痛苦,他的脸因他努力克制而变的战栗起来。他实在需要倾诉,这个秘密压在他心里二十七年,就像他家背后的老鹰嘴压着他一样。以前王字文出息,有本事,他还可以在心里觉得对得起他大哥,可现在王字文已快毁了。
他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他已听过太多关于王字文的事。王字文上个月喝酒之后醉倒在大街上,还是医院的两个护士给抬回来的;他不仅酒量不太好,而且只要喝上二两,就要拉着别的女人跳舞;只要一喝酒,睡着的小孩都会被他说话的声音吵醒。王秋实听过的事当然不止这些,之所以是听别人说是因为他已有一年没见过王字文了。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肚子里并没有有小孩。”
说出这句话之后王秋实像是轻松了许多,他叹的气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绝望。万事开头难,有些事一旦开了头,接下来的事就会顺畅许多,说话也是一样。
“他当年要我帮他撒谎,我还笑嘻嘻的答应,因为那时我认为他是对的,我也是对的。”
王秋实的眼睛闪着光,他的眼里没有泪水,他已无泪可流。
“我不让小文跟那个女医生在一起,我也以为我是对的,可现在他……”
王秋实又喝了一杯。
他每次都选择他认为正确的路,可每次都后悔。
是不是无论选哪条路最后都会走上同样的归宿?
这世上有些事是不是无论怎么做都会错?
冉定心不说话,无论什么话都无法劝慰王秋实,他只觉得深深的悲哀。
是不是没有选择就会幸福些?若是没有选择,那我们就可以责怪命运的不公,那我们就不会活在责备自己的煎熬中。
冉定心忽然想起付金花,他们呢?他们的归宿又是什么?冉定心忽然很害怕,他看着屋外黑漆漆的世界不知所措,他目光抖动的像是个孩子,一个需要母亲的怀抱温暖的孩子。他本就是个孩子。
评判大人与孩子的标准是什么?是责任!
所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定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阳光。艳阳。今天赶集,阳光早早的来了。
柳枝在阳光下生辉。阳光使柳枝动人,柳枝使阳光可亲。阳光的价值在叶子上跳动。
这是艳阳天,昨夜的月亮早已告诉了人们。
一位老人提着鸟笼慢慢走到柳树边的石凳上坐下,开始逗弄他的鸟儿。他每一步都走的很安详,也许太安详了,所以才需要鸟儿来增添一些生命的活力。
鸟儿在笼中跳来跳去,不停的扭着头像是在寻找什么。它的伴侣已在一个月亮升起的黄昏从屋檐飞走了,因为老人把它放出来时忘了关窗。它当时在笼里不安的提点他,而他反应太钝,等他明白它的话时它的伴侣连影子都已不见。
老人虽然偶尔也会用他温暖的手掌抚摸它柔顺的羽毛,可无论多么温暖的抚摸都比不上它的伴侣那轻轻一啄。
冉定心盯着老人和他的鸟入了神,阳光照得他的手很难受,心也难受。他需要冷,需要静,而这阳光太暖,鸟儿太闹,他忽然转身想要逃,想要把一切都撕碎。他闪入墙后,他不想见到阳光。
冉定心在那棵柳树旁的石凳上坐了一天,来赶集的人很多,多得像是全镇的人都来了。他看见王字文在医务室里和一个白发老翁喝酒,也只有这么老的人才会不管时间地点与他喝酒。王字文在屋子里一边品着酒一边摇头晃脑,像是在哼着什么。然后有人来叫他出去,他兴致盎然的一路急走,在医院的阳台上伸出大半个身子看着什么,冉定心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三个男人手挽手走过,后面跟着一大堆笑嘻嘻的人,笑得像是很开心,很幸福。阳光下大家看起来像是都很幸福。他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等他发现自己笑的时候他立刻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付金花还没来,说不定还在流泪,而他却在笑。
冉定心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始终没有等到付金花,他等来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我叫付金玉,付金花是我姐姐。”
冉定心瞪大眼睛看着她,不说话。
“我姐姐叫我来对你说,叫你不要来了。”
“来哪里?”“哪里都不要来。”
付金玉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着。她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擦了擦鼻子,随手丢在地上。
“来了你会后悔。”
这是付金玉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她就消失在人群里。冉定心还是坐在那里不动,他一看到付金玉他就知道他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希望就算只有一丝也是好的,至少让人有可以欺骗自己的理由,现在他已没有希望。
希望有时比火星还要容易熄灭。对一个年轻人,只需一刹那,整个世界就会从光明变成黑暗。
“来了你会后悔。”
可是不去他难道就不会后悔?
这世上有些事无论怎么做都是会后悔的!
他已到了绝路。是别人把他逼上绝路的还是他自己走上绝路的?
无论什么路都是自己走的。
他终于明白了王秋实看王字文的眼神,他并不是怕王字文做了什么事丢他的人,而是想要保护他,就因为他太想要保护他,反而伤了他。可如果王字文真的跟柳正眉在一起是不是就一定会过的很好?就能无病无灾的活到八十岁?
付金玉已站在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前,他穿着黑布鞋,灰色裤子,一件洗的发白的外套,用目光询问着付金玉。他就是付三舟。
“我已对他说了,叫他不要来,还说是姐姐说的。”
付金玉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付三舟问道:“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付金玉气鼓鼓的,一扭头就走了。付三舟看着她吃惊的说不出话。她哪来的这么大火气?现在的孩子都被惯坏了。他忘了自古就有的一句话,儿大不由娘,无论什么年代的孩子,都是不愿意被人控制的。
冉定心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了,心也空了。他木然的坐在那里,什么都想,什么都没想。他忽然很想马上到日落,可日落之后付金花还是不会来的,那时他又能做什么。
王字文在石桌上摆了三盘菜,没人请他喝酒的时候他就在这棵柳树下请自己喝。冉定心虽然也在吃菜,可他没有任何知觉,甚至觉得像是在嚼一块木头。
王字文给他倒了一杯酒,他木然的端着喝了下去,然后眼神才有几分活力。他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有些不同,这个世界也有些不同,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盯着王字文,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喝酒,他也是一个空了的人。
“酒是个好东西,不仅怡情,还能养性,你也该喝一杯的。”
王字文看着他喝下那杯酒连眼里都有了笑意。
冉定心喝了一杯之后觉得这世上的事已没有刚才想的那么严重了,所以他又喝了一杯。
皓月当空。已十五。
农场,小桥,溪水。
小桥旁供奉着土地公和土地婆。他们身上系着一条红缎带,这条缎带把他们连在了一起,就算没有这条缎带他们也是连在一起的,人们虽然也知道,可还是想看见他们身上系着这条红缎带。
人们经过小桥看到这条红缎带时总是会发笑,笑的很暧昧,好像在笑他们这么老的一对居然在身上挂这么红的缎带。缎带把他们的脸也衬得有些发红,他们也在笑着,笑得好像也很不好意思。
冉定心正盯着正方体盒子前的一堆黑灰,这是别人烧纸钱留下来的。
他们是想用这堆黑灰换财还是保命?
纸来这世间留下一堆灰,人来这世间留下什么?
这盒子就是土地祗的家。无论谁都会有个家的,神也不例外。
冉定心的家在黄土,那是他以前的家,今后他是不是会和付金花有另一个家?
盒子里的土地公盯着这堆黑灰笑着,土地婆也跟着笑着。
他们是在笑这堆黑灰还是笑留下这堆黑灰的人?
冉定心已在桥上等了两个小时,他从兜里拿出一张纸看了又看,又把那张纸放进兜里,那是付金玉丢下的纸。付金玉并不是来告诉他叫他不要去的,而是来送信的。她丢下的那张纸上写了一封信,一封五个字的信。
“月中,土地。花。”
这封信代表了付金花的决心。
她并没有要付金玉问他去不去,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去。她了解冉定心远比冉定心自己了解自己的多。
一辆老乌鸦车突突突的从不远处走过,像是在告诉别人它已来了,闲人回避。
不远处的土内村忽然亮起了很多火把,这火把也照亮了冉定心的心。他来这里做的事并不光彩,所以他开始畏惧火把。然后他就已看见付金花站在他面前。
夜已深,付三舟烟斗里的烟已换了三斗,付金花的泪也流了三场。付金花哭的时候他心里很毛躁,现在付金花在房间里不哭了,他反而更毛躁。
五马溪这地方比黄土要好,安家的安重也要比冉家的冉定心本事,他不明白为什么女儿像是吃了秤砣。这一定是因为冉定心要比安重会讨女孩子欢心,会讨人欢心的人一定油嘴滑舌,油嘴滑舌的人一定靠不住,所以付三舟一定不能让女儿毁了自己。现在她还太小,还分不清好坏,所以他一定要替她拿个主意,要他嫁给靠得住的安重。嗯,安重,既让人心安,分量又很重,不仅名好,姓也好。而冉定心,一个人名字叫定心,那他的心肯定不定,将来说不定还会花心,还姓冉,什么都像是染上去的,就是假的,名不好,姓也不好。而名不好,就是“命”不好。
付三舟也不是没有犹豫过,不过连他大哥付三平一家子都极力反对,况且他也觉得自己是对的。谁料付金花盛怒之下说要跟冉定心私奔,今晚就走,这也激怒了付三舟。“私奔”这两个字在这里已和耻辱是一个意思,他宁愿不要这个女儿也不能让她做出这种事,所以他把付金花锁了起来。付三平更是觉得冉家的人欺人太甚,居然敢来抢他付家的人,所以他已准备好锄头等着冉定心。付三舟看着付三平的神色,心里已有几分担忧,所以才叫付金玉去问付金花有什么话要传,好知道在哪里找到冉定心。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他才安下心来抽几口烟。
现在他连烟斗也抽不下了,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李青莲,然后慢慢走到内屋,从兜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挂在门上的锁。他轻轻推开付金花房间的门,他不敢开灯,只觉得付金花躲在被子里蒙着头,似已睡着。
“怎么样?”付三舟还没来得急仔细看就发现李青莲已站在他旁边,她的动静远比他小得多。
慈母在孩子睡着时的脚步声比这世间最高明的小偷都是要小几分的。
“好像睡着了。”“小点儿声,赶紧关上门,不要把她吵醒了。”
李青莲扯着付三舟的衣袖,示意他关门,可付三舟拉了好几下,门就是合不上。
“你这个死人,你是想把她弄醒是吧!”李青莲虽然声音还是很小,可火气却很大。
付金花已睡着,她的人已被锁住了,不锁门已无碍,所以付三舟又开始抽烟。
睡着了好,一切伤口都在梦中开始愈合。
他望了望渐沉的夜色,夜已深,明天很快就会到来。等到明天,付金花就不会这么伤心,明天过后还有明天,付金花就会慢慢开心起来,她就会懂得父亲的用心。
人们总是期待明天,好像明天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一样。
明天是神的另一个名字。
付三舟关不上门是因为付金花用她的鞋卡住了门缝,她在她父母靠在墙上打鼾的时候从门口溜走,门外吹来的冷风惊醒了李青莲,她叫了一声“花”,付金花回头看了她一眼,消失在了夜色中。
在火把点亮了整个土内村的时候,付金花已拉住了冉定心的手,她眼里满是欣喜,身上满是勇气,她决绝的像是个大人了。
冉定心拉着她在夜色中往前走,虽然只有无尽的黑,但他们却走的很稳。
他没有用手电照亮前方的路,他要走的路也不是手电能照亮的。
他们心里已有了一盏灯,这盏灯点亮了他们自己。
月光让大地像是染上了一层银色的雾,土地祗身上的缎带在月光下显现出一种深而暗的红,他们的笑脸明暗相间,越发显得真实。
他们是在嘲笑人们的无知吗?
他们以为自己正挣脱命运,岂知正是一步步走向命运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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