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山火买了几个鲜橙,用麻丝口袋装着,让它沉沉地在背上滚来滚去。
这次回家,是亲戚捎来的信。
到给父亲扫墓的日子了。
山脚的那片竹林还在,竹叶都有些泛黄,像禽市上宰杀“九斤黄”剁下的鸡爪。抬头望去,有叶的地方密密匝匝开了花,花一吊一吊的,是没经见阳光的那种孱弱,苍白的绒粉撒得满地都是。
竹子开花,昭示生命走向辉煌,也将走向终结。
山火小时候,这片竹林未包产到户,谁也不承认是自己的,免得麻烦。那笋子,一天长个三尺长。早上钻进竹林里,看见笋子虫抱紧嫩笋,用铁钉似的喙尖狠劲地钻。人用三个指头夹紧其背部,用力向外扯,它仍不肯就范。除非让它腿上的锯齿划破笋壳,才不得已做回俘虏。
山火不再与五哥八哥一同读书,就独个儿走进竹林里,用心捕捉笋子虫。如果得到两只,用现存的小刀削一个小竹筒,再把玉米天花杆用竹签插好。掰断虫的爪子,将它硬长的喙插进横杆的两端,再用线捆牢。虫子不知是计,以为获得自由,一只起飞,另一只也嗡嗡振翅,小飞轮就拼命地转,四五个小时都不会停歇。
后来,土地归了个人,笋子也可以卖成钱,谁勤快动手早,只需用一只麻丝口袋罩住一只嫩笋,那一年的管理权就属他,收入还颇为丰厚。为此,五哥八哥想凭力气弄清权属问题,一人握镰刀,一人挥斧子,在竹林里把党旗挥舞到了极致,最后两人光荣挂彩,五哥额上多了月亮,八哥肩上多了嘴唇。
霍凌未撞见这事,在竹林边扯了一把草嚼碎,给二人敷了,重新赏给一人两个耳刮子。
二人分辨不出缘由,捂着开始发胀的脸,带着苦大仇深的愤懑,同时朝自己也称爷爷的霍凌未叫一声“老不死”,像斗败的雄鸡,放下疲劳的翅膀,都朝同一方向,退了下去。
父亲死在十月。
十月悲歌谁来唱?
天灰蒙蒙的要亮。山火在三块石头垒成的灶上煮饭,乡政府的一个职员走来说:“接到一个电话,你父亲病重了,快回去!”
那时,电话是手摇式的,得呼叫总机转移。
山火听得明白,忙舀水熄了火,找到正在放牛的校长阳森,他说写了假条再走。
还没有谈妥,山火的堂哥霍山岭到了面前。
阳森把牛系在一株枯老的油桐树上,卷了一会喇叭烟,点燃,向堂哥来的方向挥了挥手。山火与堂兄马不停蹄,朝西方自己的家走去。
“三叔昨天早上上山割草,从五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我们已把他背回了家,现在爷爷为他包好了草药,想必很快好起来。”
在路上,山岭对山火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说话,上面这句重复了好几次。
“那得买点东西!”山火忍住不断翻涌的酸楚,“探望的人可能会很多。”
“白糖可以少买些,最好买一条香烟!”山岭看到山火称两斤白糖,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话说很吃力。
到家已是中午。
进屋的路从房后斜插到房前,再转个弯,才是大门。山火看到好多人脑后都拖着一截长长的白布帕子。走近些,是一口薄木棺材,父亲躺在里面,额上有一个比鸡蛋大的洞,嘴张着没有放下,眼角还有泪水的痕渍。
山火刚叫得一声“爹”,人已顺着棺材软了下去。其他的人紧跟着,按自己应有的称谓,边数苦情边哭。
事后,山火才晓得实情,父亲出门差不多一天,下午全寨的人找到他,早已魂归西土。
待山火清醒了些,人们才想到给霍次第擦洗身子,剃头,再穿上六七层崭新的寿衣。
祖父霍凌未扶着门框,把哭声放到最大,真正地让人感受到了“黄梅未落青梅落,白发人哭黑发人”的无限凄怆。
霍凌未打小声音就很洪亮,即使是说悄悄话,一里外的人都听得明白。此时,他的声音更感染了身旁的人,人们全都放开了嗓子,成锅底形的小寨子里,呼天抢地的回音,久久不想散去。
隔了一天,道场先生忙着开路,推衍葬期。山火跟着手里拿着罗盘的阴阳老人满山乱逛。当选定了山势成靠椅形的地方,地的主人说:“我的父亲将来要埋在那里。”
不得已,只好另择他处。
霍次第生前,是生产队长,大事小事,都有人找到他,他也乐得帮忙,一去就是几天,直至那家亲戚全都散伙,他才洗净家什,把碗、盆分类存放,频频交代可能还有的事,才敢回家。所以,霍次第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寨子里的总管。
日子不停地向前走。天天都要下一场大雨,吊唁的人陆陆续续,山火总得跪在稀泥里等来人说“快起快发”,才敢站起。但总爱被他们忽略。
这一日,学校教师全都到了他家。山火老远就闻到鞭炮浓浓的火药味。邻居都为他能短时间认识这样多有文化的人而把悲伤减了几分,于是按照丧事总管的分工,做饭洗菜倒酒。因了山火不得闲,总管就全权让阳森作代理家长。帮忙的觉着新鲜,时不时与教师们挤在一张长凳上,坐一会,见人熟的,将手指放在桌底下,曲三伸二,划拳声终于在不知不觉中爆了出来。无事的妇女也最爱看稀奇,有胆大的,接过教师含义不明的晕话,用直露的方式回敬几句,灵堂前开始了少有的热闹。
山火觉着不是滋味。最老的道场先生催促起来,“犯重丧!”他把眼镜向上抵了抵,“去山上找一节岩桑根来,我们解道得用!”
山火接过母亲递来的缺口的板锄,看到把手清晰地刻了一个“第”字,知是父亲用过的,不由得好一阵伤怀。
到了父亲伤亡的山脚,山火抱紧一块人样的石头,终于让憋了好久的伤心,从早该发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
出殡那天,道场用大锤把门外的火碗一下子砸碎,旁边的人用尽全力喊一声“起”!棺材歪歪倒倒地在路上移动起来。
山火抱着装有岩桑根的纸做的小棺材,屈跪于父亲的棺材底下,管不了是否被人踩倒,半跪着朝前走。
送葬的人把丧停在了五哥家门外老远的地方,准备按道场的意旨“打绕棺”,五哥赶紧关了大门,从鸡笼里提出一只小得可怜的黑狗,挂在大门上,合家老小全都红眉毛绿眼睛,指手划脚在门外乱噪,弄得道场先生好一阵尴尬,不得已草草收场。
路其实并不远,由于合力的方向不一致,就显得慢,一行人刚到了与大路交叉的地方,就看见另一群披红挂绿的人慌忙避让。
“石菜出嫁了!”
“好多的嫁妆!”
“你看!连锅都陪嫁呢,是二尺八的锅口!”
人们暂时忘却自己做的事,不管棺材有多重,脚步停歇下来,带着悲伤过后的羡慕,高声议论着。
山火向人们的胯下偷眼望去,见一个小巧的姑娘,撑一把秀气的伞,在那群人的前面匆匆走着,正是石菜。
石菜是霍山岭的小姨子,与山火同年同月同日生。
山岭的老婆又哑又聋,但少见的奸滑,生了丫丫后,为了能专心从事地里劳作,就用了两块糖哄石菜来带孩子。石菜还没有背人的气力,就常叫山火轮换代劳,所以,山火与石菜,脸对脸地逗孩子是常事。两人如果都背累了,就让丫丫躺在地上,各自去找了酸荆树叶子,随便选一个如石臼般的地方,把树叶舂烂,挤出渣滓,不多久,绿绿的豆腐就让他们像恩爱夫妻那样过起了“家家”。
那一次他们正过得起劲,数十只草鞋虫像商量了似的,齐刷刷爬上了丫丫的身子,丫丫害怕得哭背过气。山火胆大些,把虫一只只从丫丫的身上抓扒下来。虫因外力而受惊,都毫不客气把毒汁排在丫丫身上。
山岭看到孩子身上密密的痒水泡,朝老婆挤了两下眼。石菜的姐姐把早已吓呆了的石菜从楼梯上揪下来,剐下她的裤子,举起装过粪的、已经朽烂的撮箕,噼哩啪啦就是十多下。山火在旁边看得周身的肌肉都扭得变了形。
第二日,石菜痛得哭不出了声音。
第三日,趁堂歌堂嫂不在,山火偷走了家里的十个鸡蛋,磕破两个,滴出蛋清,涂在了石菜的屁股上,剩下的,叫石菜藏了起来。
第四日大清早,母亲扯破了山火的耳朵,还用伞骨子把山火的手掌刺了个对穿。山火不吭声,也没有想到要哭,任何视死如归的场面,也只能如此。母亲看到孩子为一个毛丫头犟成这样,把嘴张了半天,终于合起来,走了。
石菜伤好了。山岭趁天黑时,把石菜送到了月花村,还给了岳母。
后来,山火见到过石菜一次。那次,石菜亲自把山火母亲让媒婆带去的聘礼送了回来,还说了两句话。当时正是正月十五的夜晚。父亲霍次第请了七八个道场先生大开财门,铙锣鼓钹响彻云宵,石菜说的什么话,山火一字也没有听清。
父亲入土,山火至今仍不明白的初恋也作了陪葬。
山火承父志,拿着一个暗红的小笔记本,去清点零星的杉树,不料自己记得的,多数都让人刮去了原有的记号,杉树皮的浆液还没有干,鲜红的油漆正在慢慢往下滑。山火看到五哥的身影在另一片杉林里悠来转去。
才两月,霍凌未因为丧子之痛,听到奈何桥那面风景独好,也撒手人寰,享年八十有三。
在孩子心里,音乐是天上的云儿星儿,地上的虫儿鸟儿,它的声音和形态,变幻莫测,孩子们都可以饱尝乐趣,课堂上唱歌就分外卖力。
费吾书本上的歌曲早上完了,他就模仿新疆舞蹈,硬着脖子,半抬着肩膀,摇头晃脑教唱《掀起你的盖头来》,可不小心唱溜了嘴,把“盖头”换成了“头盖”。
学生都不甘落后,一次次高唱:“掀起你的头盖来,让我看看你的眼,你的眼睛明又亮,好像那秋波一般样!”
“还要唱大声!”费吾将手掌向下猛力一切,暗示停下,“得使力唱大声!”
于是学生更夸张地上嘴唇抵天,下嘴唇触地,脖子上的青筋像放大镜下的蚯蚓,突显出血液加快的痕迹。
“老师,头盖是啷子!”胡明趁其他学生喘气的当口,问。
“脑瓜骨!这个,你都不懂?笨猪!”费吾不耐烦地把头抬了一寸。
“那……”胡明举起了手,“扒了脑瓜骨,人的眼睛也会明又亮?”
“屁!”
学生哄地全笑了。
费吾迷惑地用目光扫视,见胡明的脸红着,手还停在半空,“那你上来给人多说说!”
胡明极不情愿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弯腰去桌下找什么。学生全都拍手大笑,一个学生说:“你的那只拖鞋到了陈飞的桌子下了!”
胡明急急地往自己坐的位置钻。
费吾一个箭步上前,揪断了胡明用芭蕉皮做的腰带,“你敢不上来!你还穿拖鞋?蹲马步!”
在同学的哄笑声中,胡明老老实实分开腿,挫腰,两手向前平伸,把桩子扎到尽量规范。费吾跑过去,把胡明的右脸颊揪起半个篮球大的肉瘤,一送一退,胡明虽然脑袋不住摇晃,但脚步未动分毫。
“捡拖鞋,陈飞!”费吾鼓起眼睛。
陈飞交上那只拖鞋,费吾扯过来,用它扇了胡明一下,“张嘴!含住!”
“我只有这一双鞋子!”
“管你有几双,规定不准穿拖鞋,你爷爷胡四指是吃屎的?”费吾狠劲把拖鞋向胡明的嘴巴里戳,胡明不得已衔住后跟。
“费吾,吃饭。”辣辣在教室外踢门,“烫得很!”
费吾开门,接过辣辣手里的锑钵,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面条。
辣辣退了下去。
费吾把面条放在讲台上,翘好二郎腿,勾着头,把胡明忘了,大口大口地喝着面条,面条在他嘴角四周摆动起来,一会儿,脸上就溅起很多粘稠的汤汁。
“老师!胡明的脸变青了!”
费吾掉过头,看到胡明的身子往上伸了些,口水顺着拖鞋往下掉,身子瑟瑟颤抖,就冒出一句:“哼!你会晓得厉……?”
“害”字还没有说出,突然呛了一大口,费吾不断咳嗽,憋得眼泪向外撒。
“老师!面条从你鼻孔里钻出来了!”陈飞在下面提醒费吾。
费吾艰难地用手一拔拉,果真一边鼻孔钻出来一根面条,忙闭紧嘴,气沉丹田,用力向外喷气,面条徐徐变长,最后掉在了讲桌上,形成两个不规范的“S”线。
费吾生气地把锑钵倒扣在讲桌上。回头,虎视眈眈地盯着胡明,“都是你私儿惹的祸!”出其不意一耳光再加一个撩阴腿。胡明没有来得及惨叫,便仰面倒在了地上。
费吾还想照本宣科,又向前跨了一大步,却见胡明牙关紧紧闭着,手指全部曲着掰不直,被汗水湿透的头发一绺一绺的。
费吾有些害怕,忙走近陈飞背后,一下提起陈飞的后领,直让衣领包住了陈飞的眼睛,才稍稍松了手:“快!快去叫胡四指!胡明是是是是……是不是中暑了!”
当日傍晚,山火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胡明左部睾丸已经破裂,胡四指正在走村串寨,央求劁猪匠送给 “走水猪”(患有隐睾症的猪)的睾丸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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