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新村委会和村小学并排而建,共用资源,场平任务接近收尾。县里送来几十床帐篷,用作后靠村民临时的家。镇里为村民们打通一条五米宽的移民复建路。包村干部专程为村里送来两万元率先搬迁奖金,还有“最美乡村教师”、“最美乡村干部”两张表,分别要求小王老师和我填写。新村模拟喷绘图背景是翡翠般的湖面,村民们放下肩上扛的、背上背的东西,立在两棵枫树间的图纸底下,看得泪眼花花。
我召开第八十一次群众大会。我向群众宣布,小王老师自愿把租赁的山林退还,他艾纳香的赔偿,将捐给村小学。通过小悦的积极争取,杨老板同意把租赁的荒山还给大家,他只拿香蕉苗的赔偿。小王老师的恩情比太阳河还深,让我们以热烈的鼓掌,表示最衷心最真诚最板实的感谢。大家学着鼓掌,一时学不像的,羞涩地用手板拍拍脸蛋。我叫停,他们才不鼓掌。
太阳河上空,雷声像撕布声一般。黑云压顶,大雨如注。风夹着雨水,冲进被拆得断壁残垣的房屋。小王老师稳住雨伞,挨家挨户提醒不要呆在危险的老木房里。没修平房的村民,披着白色塑料薄膜,顶着簸箕,跟着他到村小学避雨。村小学海拔比较高,列入村里最后一批搬迁名单。
雨际到了。太阳河水位每天以两米速度上升。河面越来越宽阔,玉米杆、稻草、腐木、死老鼠飘泊在河中央,渔船零零星星靠在岸边。码头边大榕树只见树颠上几片残叶裸露水面。
王二伯家离河最近,河水已浸到院子坎下。我组织村民突击队,先帮他家抢搬财物。一头小水牛被赶到大路上,又转身朝牛圈门口奔去,几个年轻小伙穷追不舍,才将它逮住。王二伯怒火中烧,从一位小伙手里接过牛绳,抡起一根锄头棒正欲痛打。他八十多岁的母亲怒吼,二牛啊,你打它干嘛,我们不想搬家,它也不想搬家,这有错吗?说完,她索性坐在大路边草丛上痛哭。搀扶她的王二妈请不动老人,两个女人哭成一团,抽泣声像两根停水后的水管的拉气声,悠长而可怕。
花白胡子九十余岁的母亲抱着她的棺材盖,不想过河,她想在水下陪老伴。花白胡子央求,妈,我爹的坟前天已迁到后山了,他不在水下。儿呀,你爹可是因为救你才被熊大土匪害死的呀。花白胡子低头说,妈,我晓得。“爹,水涨起来了,人到齐了,赶快请奶奶出来,我们要搬东西。”花白胡子六十一岁的大儿子在门外催促。儿呀,要我走都行,但你得把我装进棺材里抬走。花白胡子说,妈,我背你,你不能这样。泥巴已经盖到喉咙,我进棺材你们再抬也是一样的。很久未见他们出来,大儿子带着搬迁突击队进了奶奶的屋子。花白胡子和母亲搂在一起,母亲原本患有白内障的眼睛,经这一磨蹭,白内障变成了红内障。大家劝不住老奶奶,只得照她说的,把人同棺材一起抬走。花白胡子跪在地上目送棺材被抬出门槛,然后蹒跚地跟到棺材旁边,边走边陪母亲说着话。
李阿姨小女儿和男朋友一起请假回家。李阿姨喜上眉梢,却又悲上心头。她靠织布来养活孩子们,并且抚育小女儿读完职校,可是,心里仍有未解的疙瘩。突击队统一着迷彩服装,她很难发现我。她站在队伍前头大喊:“王支书!我有事找你!”
她说:“王支书,今天你戴绿帽子了。”我说:“几十年李嫂才开个玩笑,一开就开到头上。”她把想为小女儿操办婚事的想法告诉我。我认为这个想法好,既给太阳村增添喜气,又给死去的李大叔有个交待。
李阿姨家木房子已拆去大半,幸好神龛那壁板墙还在。村民们找来几张花胶纸,把木房子围起来,留出大门宽度相当的口子当大门。洞房设置在新村的帐篷里。洞房上“民政救灾”四字被红色的“百年好合”遮盖。村里办酒习俗都是全村老少同吃同喜三天,但这次时间紧,我只给大家放一天假。打糯米粑、杀猪、送亲、结亲按小时推进。小王老师是外地人,他充当男方家属。新娘被堂哥背出不是大门的大门,交接给小王老师。新郎改口叫李阿姨“妈”。李阿姨的哭声像流感似的,传染给在场的人。
花白胡子为新娘回喜神。洞房前平地上的八仙桌上摆着一个装满大米的底小口大的方形木器,大米上插满杆称、镜子、尺子、剪刀、毛笔、红香、红蜡,放上红包、鞭炮、茶水。新娘坐在八仙桌旁边高板凳上。花白胡子大声说唱:天上掉下一贵人,来帮主家回喜神,一回天长地久,二回地久天长……此鸡不是平凡鸡,专为人间作证据,一摸公鸡头代代儿孙中诸侯,二摸公鸡身儿女成群坐北京。话毕,手起刀落,公鸡飞过新娘头顶,落在路坎下。一位村民提着鞭炮“噼噼啪啪”的围着八仙桌跑一圈。新娘被伴娘送进洞房。几个老奶奶守住洞房门口,依次用四句顺口溜祝福新娘、新郎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每说完一句,新郎就劝她喝一杯喜酒。得到红包的孩子们追逐着跑到大人面前数钱。
十二
获取学士学位需过英语四级,我参加假期英语冲刺班。室友小林比我早到校。小林是个英语逛,第一学期就过了四级。她是英语老师的口语辅导员。英语老师是位典型的东北大汉,身材魁梧,头发乌黑油亮,蚊子落在上面都要栽跟斗。他与一名老师合办的四级冲刺班,女生占三分之二。冲刺班座次按周考分数高低排坐,我坐在最后一排。英语老师突然请其他老师代课,学生们吵吵嚷嚷,有的在课桌箱里玩手机,有的在英语本上画素描。
寒假学生公寓没开放,大家挤在七、八十年代修建的A栋女生宿舍。宿舍未进行任何装修,墙面保持红砖本色,学生们戏称为“红楼”。红楼走廊幽长,我第一次细数从楼底到寝室的步子。我的心脏仿佛要从胸膛里迸出来。小林站在阳台上,脚底垫着一张红色塑料椅子。小林,晾衣服怎么不开灯?她成了黑夜里的泪人。好想飞下去,如果不考虑我孤零零的妈妈。她十一岁那年,帮老板开中巴车的父亲,与售票员私奔了。母亲为了扶持小林读书,长年外出务工。小林从小和外婆一起生活。
性格内向的小林一直把英语老师当成心中偶像和白马王子。如果真的暗恋英语老师,那就抢在他结婚前表白,室友们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爱情不在身边找。英语老师结婚那个下午,天空阴晦。小林在学校后花园踽踽独行,她环顾四周,草坪上空无一人。她一头扎进荷花池。池水没过胸口,她被采莲子的门卫用打捞水草的网兜舀了出来。
卫生间空间狭小,洗衣就像在炼狱。寝室电话一直响着。喂!找谁呀?小杨吧?美女多忘事,我是小王老师。小王老师已经乘上公交车,10分钟左右到学校门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又靓了,他口若悬河。小王老师嘴里像衔着口香糖,每个字都又香又甜。春阳和煦,林荫小道铺满毛茸茸的白杨树絮。我们坐在草坪上,小林跳入的荷花池跃入眼帘。
小王老师像作报告一样,有条不紊地给我介绍新村建设总体情况。社会学老师讲过孔雀开屏效应,他正是那只开屏的孔雀。他口无遮栏地攀谈,大学没谈恋爱,考研就是女朋友。他慈眉善目,性子随和,为人忠实。男同学把他比作身边随时有群女生跟着的小公鸡。当他欲抓住感情的尾巴时,大四的警钟无情地敲响。他后悔没有对班花表达爱意。他说社会是检验毕业生的大舞台,走出校门就预示着一切从零开始。他得出定论,如果死缠烂打,班花一定是她的女朋友。我感到身后有无数目光聚来,火辣辣的。
我们在食堂吃午饭。小王老师笑嘻嘻地说,食堂饭菜吃腻过,现在仔细想想,边吃饭边欣赏过往美女,真是秀色可餐。我说这是流氓逻辑,怀着这种心思,担心会影响太阳村的学生。绝对不会,我最多影响他们的姐姐,他一口菜一口笑。
小王老师要赶回太阳村,新学校还处于紧锣密鼓的赶工阶段。他自称是免费的监工,每天检查水泥、钢筋能否达标。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月光下的凤尾竹》葫芦丝独奏DVD。我反剪双手。公交车缓缓拐到校门站台。你让俺求解到相对论的答案,说着,他把碟子硬塞到我手里。他与公交车门争分夺秒。
学校正忙着筹备毕业实习事宜。市中心几所中学担心实习生会打乱课程,婉绝了学校的商议。学校是郊区三所学校校长的母校,他们答应收留我们。小杨在市中心一所高校附中实习。小杨说,想请大伯再托个人情,安排我和他一道去实习。我求他别这样,我已经找到实习学校。
小杨的生日聚会订在“幻想之蓝”夜总会。我答应同去,但建议改在学校附近的“零度空间”KTV,这样比较适合学生身份。小杨约了很多朋友,他们不但自带车,还带着浓妆重抹的嗲声嗲气的女子。我坐立不安,用小杨手机打电话,请小红出来陪我。小红喝啤酒,我喝饮料。小红跳舞,我喝歌。我自信于圆润、清脆的歌喉,这是太阳河赐予的天赋。我点了《千千阙歌》、《大哥》、《月光下的凤尾竹》,掌声把我包围。小红软弱的身姿依在小杨朋友的肩上。我心跳加速,不禁害羞。小杨不知从哪里伸出一支手,紧紧抓住我左手,像磁石一样。我把他整个人推开,箭步冲出KTV玻璃大门。
小杨在路灯下追上我。他生气地说:“扫什么兴,他们都是我好朋友,不是外人。”我说:“我是外人,因为我和你只是校友。”他又想抓住我的手。我把手背在身后。“在我心中你就是女朋友,今晚我们去市里走走吧?”他把声音压低。“还是那句话,高攀不起,你女朋友到处都有,我可不能夺众人所爱。”我边说边向学校方向行走。“因为追不到,才觉得可爱,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姑娘。”他装出真诚的样子。出租车来了,没等他回神过来,我已上车逃远。前一辆轿车的尾灯,散发着红刺。
学校电子大门已关紧,门上滚动着“一路平安00:30”红色字样。我敲响门卫的窗户。一个男人闷声闷气地诘问,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么晚才回校?我说,大叔,麻烦你开一个口子,我是帮你送报纸的学生会的那位女生。屋里有人按遥控器,大门侧口刚好过人。
凉飕飕的夜风,吹醒我昏沉的头脑。我想起小红还在KTV。我加快步伐。宿管的大妈和我平时相处不错,二话没说就开了宿舍铁门。仍有室友在被子里通电话。我抢过电话,先拨小红手机号码,糟糕,关机。我接着打小杨的手机,无法接通。我拉开室友蚊帐,恳请她同我去接小红。室友打听情况后,漫不经心地说,悦姐,别多虑了,红姐这正是如鱼得水。她不来寝室睡觉,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另一个室友补充说。
我辗转反侧,心悬在小红的安危上。小杨的表白在耳畔回荡,我暗自窃喜。不过,因他一表人才、家庭富裕,才让我对他加倍小心。《简爱》是我接触的第一本外国文学名著,我深知,不经一番寒彻骨的爱情,是香不长久的。清洁工人沙沙沙的扫地声,代替了公鸡打鸣。我肩背发酸,越刻意睡着越清醒。学校广播救了我,我梦见小红披着散发,用力把我从窗台边掀。我拨通小红手机,她的声音弱弱的,请我帮她请假。我的嗅觉神经敏感起来。我赶紧收回正欲按小杨手机号码最后一位数字的手指。
小杨用车送小红到女生宿舍门口。小红把化装品和几套衣服放进车后背箱。我祝贺小红可以小鸟依人。小红反驳,农村人有护果子的习惯,果子熟透时也舍不得吃,最终果子要么被鸟儿啄落于地,要么被路人顺手牵羊,她说自己偷走的这个果子叫爱情。小杨打电话,我坚持不接。他发短信到室友手机上,表示向我真诚的道歉,我永远是他心中洁白的白雪公主。我编了一条信息,几天后才发给小杨。我告诉他,爱情就是一场马拉松,他还没到终点就自动放弃。
省城的PM2压得心情喘不过气,我选择去太阳新村小学实习。小王老师连夜督促装修师傅安装学校门窗、电灯、黑板和围墙上的“美丽中国”、“展望世界”两幅瓷砖地图。学校留两间教室作为村纪念馆。纪念馆工作小组组长是花白胡子,副组长是小王老师和王支书。小王老师按历史篇、文化篇、经济篇、建筑篇、感恩篇、展望篇设计纪念馆布局。王支书和花白胡子到布依族村寨收购物品。村里有纪念品的人家都把东西捐出来。工作组以村为名撰写村谱,并帮王氏、岑氏拟写家谱。
小王老师与我通话,已成每天的必修课。一排排如雨后春笋的新房在他的描述中冒出。我们的通话随着时间增长而增长,不小心就谈到深夜。他把家底都搬出来说了几遍。在我面前,他真诚得像个可爱的孩子。小杨的影子慢慢淡化。
为了庆祝新村顺利建成,村委会组织群众聚餐。小王老师趁机给大家上了一堂课,告诫大家要用好手中的钱,千万不能学赌或炫富,今后发展乡村旅游时,钱大有用处。
小王老师给我讲移民故事。五一那天,有个移民到县城一家名牌服装店买衣服,正逢九折优惠价,移民却给老板说打折的质量不好,叫老板给他一箱不打折的,他要送几位表兄。还有个移民去买菜,递给小贩百元大钞,小贩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移民烦躁地说,放心好了,我连真钱都用不完,哪来的假钱。一时间,关于移民的笑话传遍大街小巷。
小王老师给我打包票,在太阳村移民的身上,绝不会出现一个黑色幽默。他说,如果移民不珍惜搬迁搬出新气象的大好机遇,以暴发户思想自居,周边的人不但不对移民同情,反而会反感、鄙视。我在室友的电脑上播放《月光下的凤尾竹》。室友买电脑的初衷是帮助学习,但更多的时间还是上网、看电影、听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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