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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之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朱克乾    阅读次数:20735    发布时间:2013-09-30

五月,乡村的黑夜像一只萤火虫,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中忙碌而疲惫,耷拉着惺忪的眼皮。

刘满云从刚插完秧的秧田里踏一只脚到田坎,发现一只蚂蝗在右脚肚子上半截钻进了肉里,他用右手巴掌轻轻拍了几下,蚂蝗掉落在浑浊的水里不知去向。刘满云又抬起另一只脚站在田坎上,照样检查一遍看有没有蚂蝗,然后双手从秧田里拊水把脚上的泥洗干净,才和大伙一起踏着落日的黄昏把黑夜拖进屋,摆一张小桌子在阶沿,端上饭菜,一家人借着太阳落坡后从另一个天地里反照出来的光咽下粗糙的晚饭。

刘满云连续几天的插秧腰杆子实在不行了,太酸,太痛,太软,又太硬,放下碗筷就进屋合衣倒在了床上,双手抱着头使劲的伸展,想把一天来紧缩的腰拉伸,把压缩的身子骨拉长,这样感觉才舒服些。

刘满云刚高中毕业,虽是十七八岁的农村孩子,但毕竟这样一天接着一天的连续干还没有经历过。要是长期坚持干农活的人,三岁牯牛十八汉,正是得力的时候,对种庄稼已经有些熟了,干活顶得上一个大劳力,要不怎么叫穷人的孩子走当家呢?他身体单薄,一米七还要冒的个子,看起来更显得像一根晾衣杆了。受“文革”的影响,没有恢复高考,刘满云虽说成绩比较好,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班上前一二名,秀才无用武之地,高中毕业后只有回乡参加生产劳动,挣工分养家糊口取媳妇生育儿女。过了立夏亲家闯着不说话的季节,活路特别的重,抢收又抢种,这样的双枪工作是“抓革命促生产”的重中之重。特别是插秧,公社有奖赏,哪个生产队先插完秧就奖励一台龙骨车。一台龙骨车是公社最大的奖赏了。请木工打制一台龙骨车需要三百多块钱,一个生产队一年也才几百千把元的收入,每年的农用工具维修和添置,买耕牛等等开销还是挺大的,能得到奖励一台龙骨车那是为生产队找了好大一笔钱,所以生产队插秧工作抓得紧,去年得了一台奖励,今年想再得到一台,生产队长想到这是抓一笔大的收入啊。当然,这得靠生产队长对生产队的活路安排得妥当,在有限时间内作巧妙的安排。

满云,满云,起来了。快,快,队长喊扯秧子,今晚有月亮,加班。刘满云迷迷糊糊中听到母亲一声紧似一声的催促。快点,幺儿,人家那些都去了,扯包工,三个秧子一分,扯个百来个当你白天做一天呢。母亲走到刘满云的床前,拉着他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头,把刘满云扶起来。刘满云弟兄姊妹多,要靠多挣工分年底才不会补钱出去,或者补得少一点。这样说吧,刘满云一家是人多劳力少,吃闲饭的多。刘满云头上有个姐,过两月就要出嫁了,家里除了父亲以外挣工分就全靠他了,所以母亲这样催得急,望刘满云在家里能挣得更多的工分,维持这个家。

刘满云揉揉疲惫的睡眼坐起来,懒洋洋的从床沿上放下双脚站在母亲面前问,妈,到哪里扯秧子嘛。

彭家湾麻弯大田。快点,幺,扯了来安安心心的睡。

秧草呢?刘满云一边走出屋一边问。

阶沿坎椅子上的,你爸拿了一把去了,给你留的还有一把。

刘满云从竹板凉椅上拿起秧草,一边走,一边取出几根秧草接起来拴在腰杆上卡秧草,向彭家湾麻弯大田奔去。

还没走到麻弯大田,老远就听到啪啪啪啪洗稻秧的声音,那声音十分热烈,像极了开大会响亮的鼓掌声,显得特有精神。

初八九的月脸还有些矜持,只露出了半边,还扯了些淡淡的浮云盖在上面,就像一个羞涩的媳妇站在高处望着她的如意郎君在田间劳作,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担心郎君夜晚别踩着蛇虫蚂蚁,秧苗里千万不要藏讨厌的毒蛇,千万不要被郎君抓到。那些吸血的蚂蝗哟,快去静静的睡觉,不要来吸夫君腿上的血,让他安心多扯几把秧苗。星星啊,你的眼睛不要眨,细细看看夫君扯秧苗,扯来秧苗多插秧,八月中秋有新尝。

刘满云挽起裤脚下到田里,听男人们摆着那些天南地北的新闻和偶尔的几个荤段,想笑一下又不好笑出声来,年纪轻轻,只有默默听的份,不声不响的扯秧苗。

两个小时,漫长而持久疲劳作战的两个小时过去了,已是九点过钟,队长说收工,秧田里的啪啪声慢慢的停息了下来,各自把秧苗拖到田坎边,一边拖一边数个数。多的有136个,少的有98个,刘满云虽说去的晚了点,但他不声不响的埋头专心扯,数下来有113个。各自记好数目,记分员当场摸出记分本叫一人打着手电筒照着记在记分薄上。

满云,满云,上来宵夜了!日妈年纪轻轻的,就累了,快点,快点上来,要开始了。刘满云的父亲站在刘三公的屋坎上大声喊。

刘满云实在太累了,回到家三升糯米一升粘米——四身(四升)都糯了,软不拉耷的,走在床面前“嘭”地一声倒在床上,反弹半尺高落下。母亲听到他父亲在喊刘满云宵夜,走进屋里,像哄小孩子一样双手抱起满云,幺儿,去吃点东西,人是铁饭是钢,两碗吃了硬梆梆,明天才好做活路呢。

刘满云紧紧靠在母亲的怀里,妈,我好累哟。母亲用她那双粗糙的手一只手紧紧搂住刘满云的肩膀,一只手抚摸着刘满云的头,乖,辛苦一下,熬过这几天,秧栽完了,洗脚上坎就没得事了。

我真不想去吃,好想好想睡觉。妈,你把我抱起,我就在你怀里睡哟。

妈个斯,没得出息,门那样大一扇,要说媳妇了,还要妈抱,要吃妈的奶不嘛。

要。刘满云在母亲怀里撒娇。

满云,满云。母亲听到他父亲又在喊了,用巴掌爱抚地拍了几下满云的背心窝,去去去,你爸又在喊呢。

刘满云闭着眼睛倒在母亲怀里,感觉好温暖好幸福,此时,他只想一个人好好独自享受母亲的爱,不要谁来打扰,更不要谁来分享。母亲催促他,幺,快去,一会儿没有了,赶快去吃碗填填肚子,明天才有力气。母亲一边催一边从怀里把刘满云推出来。刘满云很不情愿的样子歪歪倒倒的走出屋子。父亲还在坎上站着等,看到刘满云出来了,又催促道,快点来,快点来,妈的,喝杯酒疏松疏松,提提神,一个觉一睡就好了。父亲伸出一只粗壮的手来,一把把他拉上坎迎进刘三公的屋里。

来来来,就差你家两爷子了,屋里的人热情的为满云父子俩让座。

一落座,每个人面前的酒斟满了,大家举起杯,生产队长发话,来,各位老幼尊卑社员同志们,为了我们能早日插完秧,再得到一台龙骨车干杯!

干杯!大家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生产队不大,十二三户人家,一个族中的,有两家外姓都是与刘家有联姻关系的,所以人不多,大家挤在一间屋子里,坐成两桌,既热闹又亲切。

生产队有个惯例,凡是遇到插秧季节都要加班扯秧苗,一扯秧苗就要吃宵夜喝加班酒。酒就是本地土法酿制的包谷酒,村人们称“包谷烧”;夜宵很简单,就是一碗素面。一碗吃不饱的可以吃二碗。别小看这素面,人工做的水面,现吃现踩。面粉是水磨磨的,碱是用桐壳灰或辣椒杆灰浸泡后滤制的。干面粉放上适量的碱水调合,有条件再加几个鸡蛋一起搅匀,人工反复糅合,然后放在面板上,用一根拳头粗的擀面木杠子插入事先做好的柱子上的一个洞穴,人双脚骑在木杠上上下左右翻来覆去踩动,直到把糅湿的面踩柔软,摊成很薄很薄的薄块,最后撒上干面粉,卷起来用刀切成面条状,就可以下锅。这是当时最好的食品了。缺粮食吃,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要想吃上一顿面条还真不容易。遇到过节或有特别好的朋友和最亲的亲戚来,才用面条招待。当然,一般是机器面条,只有讲究一点的家庭才会踩水面吃。

喝酒用的是烧制的白瓷小酒杯,一杯酒三钱,一口一杯简直不够润喉咙。但刘满云不一样,他从来没有喝过酒,今日还是和尚拜老丈——初次。他端着酒杯,把酒送到口边抿了一点,舌尖热辣辣的,呛嘴。刘三公坐在他旁边,鼓励刘满云,男儿汉大丈夫怕哪样,大胆点,酒怕大喉咙,第一口喝下去,第二口就顺畅了。一桌的几个堂哥也一起为刘满云打气,刘满云又壮着胆子鼓足劲眯着眼睛像吃药一样把半杯酒喝了下去,喉咙一阵热乎,干咳几声,急忙动筷子夹了两颗盐水胡豆放进嘴里嚼,压住酒的热辣。

下酒菜很简单,一碗盐水胡豆,一碗水豆花,一碗凉粉,一碗泡菜。盐水胡豆是先把胡豆放在锅里炒熟,然后起锅装进一个土钵里,用已准备好的盐水倒在炒好的胡豆上面激,再用一只钵或大碗严实地盖在上面,双手摁紧簸几下,使其都能均匀沾上盐水,尔后照常盖好放在一边吃的时候打开。水豆花、凉粉都是妇女们自己动手用磨推了以后做的。要加班扯夜秧之前,队长安排几个妇女指定在某家做,当然是热心愿意承担的家庭。帮忙的妇女给工分,承担操办的家庭也给记工分。因为烧的柴是承担者的,用水用油和一些简单的作料,泡菜也是无偿提供的,所以不是家家户户都愿意承担这事,也不是排次序能解决的,全凭乐意接受才行。

刘满云才喝两杯,虽然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但也看得出脸有些红了,当叫他喝第三杯的时候他说这杯喝了再也不喝了。毕竟是初次喝酒,他说不喝了大家也没有再劝。他父亲看着儿子能喝下两杯酒,肯定能为他解除一些疲劳,而且知足,不再贪杯,心里非常高兴,关心地劝他快去吃碗面,吃饱点,明天干活不饿。

刘满云和一些不爱喝酒的人吃面条去了,几个喜欢喝酒的继续喝,而且猜拳行令,咿呼呐喊起来,把夜吵醒了。

连续几天生产队都加班扯夜秧,刘满云一个夜晚不落硬是坚持下来了。但他每个夜晚都跟着喝点酒,每晚三杯,一杯也不多喝。三杯还不到一两,刘满云初学喝酒,就这些他觉得差不多了,再喝可就要醉了。他不知道醉酒是什么滋味,但他坚持不醉为好。几杯酒下去,精神就起来了,腰杆活动了,疲倦消除了大半,觉也睡得香。


全生产队的人洗脚上坎,队长立马到大队报喜,大队又往公社报,结果又是第一。当然生产队又得奖励一台龙骨车。生产队得了奖,队长高兴,叫生产队会计和出纳买了一只大肥羊来宰杀,让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来分享获奖的喜悦。又是在刘三公家操办。刘三公有一手好厨艺,会搞甜酸羊肉。这是当地独具特色的地方食品,又称“黄酱羊肉”,在方圆三四十公里的范围内,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办酒席的压席之肴,家中招待贵客时上席的主菜,在这以外因没有人会做而只有羡慕的份。

甜酸羊肉从选材到制作都十分考究,技法独特,别具风味,在中国众多的羊肉名菜中独树一帜。《本草纲目》记载,羊肉“缓中、治乳余疾,反头脑大风汗出,虚劳寒冷,补中益气,安心止凉”。这道菜,特点是色泽红亮、甜酸适度、香辣兼备、味道鲜美,吃起来浓香扑鼻、口中微甜、酸而不噤、虽辣不猛、油而不腻、易于消化,绝无一般羊肉的膻味,可谓色、香、味俱全。

甜酸羊肉始于清代。抗日战争时期,文艺界著名人士丰子恺、端木蕻、熊佛西等尝过甜酸羊肉之后,还给予了好评。

甜酸羊肉的制作原料是带皮黑山羊一只、熟羊油、糍粑辣椒、麸醋、陈皮、老姜、白酒、精盐、麻糖、冰糖、酱油、胡椒粉、葱花、花椒面、芫荽等。

具体制作方法是羊宰杀烫皮烙尽茸毛洗净,开膛去内脏、去角、蹄,砍成大块,头砍两半,洗净将羊肉及羊肠放入锅中刚淹没,烧开后下白酒打去浮沫,煮至紧缩发硬能剔骨时捞出,再入锅用小火煮,煮熟捞出晾冷,留骨头继续熬汤。然后把羊肉切成片,肠子划开切菱形状。麻糖,农家人自己用麦芽白糖熬制的固体白糖,敲碎待用。净锅置中火下羊油烧至六成熟,放麻糖、冰糖炒制呈“鱼眼泡”时再下入糍粑辣椒一同炼呈板栗色,俗称黄酱,立即把切好的羊肉片、羊杂倒入锅中翻炒,掺入羊骨汤,加精盐、醋、冰糖等调味,改小火慢慢煨,撒入葱花、花椒起锅装入盆或碗,配芫荽成菜。也可以加入米粉,做成与清炖羊肉风格迥异的甜酸羊肉粉食用。

生产队获了奖,大家都高兴。菜办齐,饭也熟了,这天天气正好,没有下雨,也没阳光,昨天才下了雨,感觉很凉爽,一家扛来一张四方大桌子,端来一桌高板凳,各自摆在刘三公家院坝,整整齐齐排了三排,全生产队八九十号人,闹闹热热的坐在一起,高高兴兴的分享胜利的喜悦。

八个人一桌,自愿组合。当然也不是那么严格,比如几个要好又爱喝酒的男人就不同了,把两张大桌子连起来,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好猜拳行令。刘满云也被拉上来了,让他父子坐在一方。刘满云虽然喝酒还不行,老一辈的为了培养喝酒的后备力量,像刘满云这样年轻的小伙子正是培养的对象。按老一辈人的话说,不把年轻人培养起来,以后老了讨不到一杯酒喝。刘满云他父亲也不反对,挺高兴的把儿子让到自己一方一条凳子坐着,对刘满云说,打虎全靠亲兄弟,上阵还要父子兵。来,不怕,男儿汉大丈夫!和刘满云坐一方的还有他的堂哥刘满江,堂叔刘兴元。

刘兴元号称“流星拳”, 喝酒划拳可不比一般。猜拳时,他的拳从后脑勺甩出,三拳内就可把对手打败,所以好多人同他一起猜拳喝酒都有些惧怕。倒不是他猜拳的技术有多高,关键是他猜拳时手从后脑勺一甩之间瞬息万变,能够根据对方出拳的手指个数立即改变对策,让你看不出他的破绽,这不得不让人佩服。这种手指瞬间的灵活性在一千个人当中也难找一个。刘满云的父亲把刘兴元拉到他一方是有他的目的的。让刘满云和他一方,所以他十分的大胆,毫不犹豫,胸有成竹。

乡里人的规矩,三杯巡酒过后,开始划方猜拳。刘满云和他父亲、堂哥刘满江、堂叔刘兴元就成一方了,这是刘满云父亲早就看准了安排好的座位。刘满云本来就没酒量,三杯下肚,自然心里惧怕,因为他从没有醉过酒,父亲在一旁连连给他打气,别怕,有你兴元叔,我们喝不到多少酒的。结果一开拳,刘兴元第一杯就输了。喝酒人有一句自我安慰的话,叫做千金难买第一杯。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猜拳的时候,如果第一杯输了,一是给自己圆场,二是好兆头,意味着这场拳令的最终结果一定会赢。这是最主要的,猜拳人都知道,而且十回九准。

开始刘兴元的拳还很顺利,到了中场,“流星拳”怎么也甩不住了,连连败北。刘满云父亲顶了几下也顶不住,刘满江更是一抹不伸手,二抹两筋斗,只好“流星拳”再出山发挥功能权势,扭转败局。意不随人愿,也还是连连败阵下来。乡里人自慰的心理说法是今天的期辰不好,一贯有名的“流星拳”今天丧失威力,发挥不了优势,只有乖乖地端起酒杯下肚。不胜酒力的刘满云开始有他父亲替他喝还勉强可以在桌面上撑,后来行起了司令酒,刘满云就再也撑不住了。

这司令酒相当严格。桌上选一名或自告奋勇出任司令,先喝三杯司令酒。当着大家的面倒满三杯,一杯一杯喝下去,杯无点滴,当场翻转酒杯倒给大家看,滴一滴罚一杯。三杯酒喝完,行令者开始行令。令怎样行,一切由喝了司令酒的人说了算。如果有哪一个要想插言,那就得罚酒,或是自己再加喝三杯夺得司令。司令发布酒令:一、双方开拳时,任何人不得讲话,更不能交头接耳,违者罚酒一杯;二、开拳时在座任何人不得敲二郎腿,或半二郎腿,大家互相监督,发现者请用裁判手势检举,暂停行令,违规者罚酒一杯;三、杯杯见底,杯无点滴,喝完酒后不得擅自翻转酒杯,必须由执行倒酒者检查,超过三滴罚酒一杯,如果牵线罚酒三杯;四、不许任何人代喝;五、一拳终结,输家喝完酒后立即派一人出拳挑战,直接点将,被挑战的一方不得推诿;六、实在是不能喝的,告知本司令,自愿喝三杯下席。令行六条,人人遵守。本司令再喝一杯,四方拳开始!司令行令,不管老幼尊卑,都得听他的。

刘满云的母亲来劝他不喝了,被司令斥开。他父亲没有要他离开的意思,乡里人宁输脑壳不输耳朵,劝刘满云再坚持一会儿树个样子出来,看看是不是父子兵厉害。刘满云猜拳虽说没正式在酒桌上猜过,但经常看别人猜拳,潜移默化的也会点,并且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玩耍过,只是手指不那么灵活,经验差。毕竟没有经历过沙场,姜还是只有老的辣,实在是经受不住了,连猜拳时手指都伸不清楚了,当然输或赢更是辨别不出来了。酒司令看到这种情况,毕竟是年轻人,还得加以保护,司令替他喝了三杯,令其退堂。

刘满云被他的母亲几乎是背到家里的,他头重脚轻,全身软弱无力,根本站立不起来。母亲一边搀扶刘满云,一边骂她男人,老不死的,没得衣食,还是嫩孩子,灌那么多,醉死了老子八辈子都要找你拼命!幺,睡好,我去给你倒碗酸汤来。刘满云支支吾吾说不清一个字,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一会儿母亲的酸汤拿来了,她扶起刘满云,让刘满云的头靠在她右手的手弯里,左手端着酸汤递到刘满云嘴边,来,喝,幺,喝几口就好了。刘满云紧闭眼睛,他不敢睁开,一睁开眼就会看到整个屋子在转,头晕得厉害,心里劳烦,胃里要翻江倒海。喝嘛,幺,喝点下去,酸汤解酒的。老不死的,等他回来我跟他说。

母亲担心地守护在刘满云的身边,一直等他安静地入睡了才离开刘满云的房间。已是晚上十一点过钟,母亲刚刚躺下,一切精神被睡神牵走,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刘满云房间“哇”地一声响,母亲打起精神,翻身起床摸着黑几步蹿入刘满云房间,幺,啷个的,啷个的,难受不?母亲知道是刘满云呕吐了,往常他父亲喝酒醉了也这样吐过。母亲从靠床的米柜子上摸着火柴,划燃了点上煤油灯,又从米柜子上端起事先准备好的酸汤,一只手扶起刘满云的头,把酸汤递到刘满云嘴边,来,幺,还喝点酸汤,簌簌口。妈,没事了,没事。刘满云吐了以后,觉得轻松多了,全身好舒畅。妈,去睡吧,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刘满云一再劝他母亲去休息,表明自己能行。的确,母亲看着儿子能端端正正的坐起来了,说话口齿清楚,有精神了,这下她的心才平静了。母亲到厨房灶前撮来一铲柴灰提一把笤帚来,把柴灰盖在刘满云呕吐的污物上,又用笤帚扫干净拿去倒在茅厮里,再返回刘满云的房间。幺,躺下,好好睡一觉就好了。母亲这样劝刘满云,这是她多年来照顾丈夫得出的经验和习惯。妈,你也睡吧。刘满云一边躺下一边感到内疚地望着母亲劝她也去睡。母亲等刘满云躺下后给他盖好被子才吹灭煤油灯摸着黑到自己的房间睡了。

刘满云安静地睡了一个好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按往常这个时候,已是出工干了两袋烟的功夫了。秧插完,双抢算彻底结束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除草、施肥一系列管理的事情了。双抢这段时间太累了,昨天刘满云又喝酒醉,天亮了,母亲没有叫刘满云起床,想等他好好地睡着安心休息一下。刘满云再看看窗外,天大白亮,竹叶上闪着晶亮的阳光,鸟儿在竹林中跳跃,唱着自己家族的动歌。微风徐徐,隔着窗户也感受得到外面的清凉。刘满云试着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活动活动,觉得精神还不错。他掀开被子,双脚落下地站立起来,嗯,是觉得没事。刘满云心中发出感慨,原来醉酒就是这么简单轻松!刘满云本来年轻,昨天喝酒有些保护,母亲照顾得好,酸汤解酒及时,呕吐后消除了大部分酒精在体内作怪,当然就感到醉酒后就没多大事了。如果不是这样,年龄大一点,那则另是一番景象,那就是所说的烂醉如泥,醉酒如鬼,人事不醒,几天内都没得精神。往往有的人醉酒后,第二天发誓坚决不喝了,可说归说,蚂蝗哪里听得水响,死狗怎能见得臭茅厮。


刘满云有了第一次醉酒,以后就不是大姑娘上轿了。

公社成立工作队,督促抓生产,刘满云因为年轻有文化被抽调到工作队去,同另外三个抽调来的人员一起分到红光大队。红光大队离刘满云家有八九里路,公社规定必须坚守岗位,吃住在大队,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回家。

大队办公室就设在红光小学校里。学校有一间空教室,工作队的四个人就住在这间教室。他们各自择几张高低差不多的课桌搬在一起,上面铺一床旧棉絮,再铺上床单,就是一张很好的床铺了。学校里有食堂,教师们都在学校里吃饭,因此大队就安排他们四个同教师们一起在学校伙食堂就餐。当然,吃饭是免费的,一切由大队承担。

工作队一天的工作既简单又枯燥,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完毕后就按照分工到各自负责的几个生产队去转转,督促生产进度,了解生产情况,帮助解决出现的问题,不能解决的就带回来与大队的干部一起商量解决。晚上轮流的到每一个生产队办政治夜校,夜校的形式就是组织社员们坐在一起学习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方面和要斗私批修的语录,另外就是读读近来报纸上的文章,了解党的方针政策,时间是两个小时。

当然也有乐趣的时候,那就是喝酒。学校组织学生搞小秋收活动,学生到山上采摘青冈籽交到学校,卖得的钱作为学校勤工俭学收入,一百斤青冈籽可以得到五斤酒票,学校就把这些酒存放在学校供老师们享用。一个星期学校老师们要集体喝一次酒,每次喝酒都要请工作队。喝酒的时候,学校就要磨豆花来下酒。乡下人能有豆花下酒就是最好的了,豆花下酒喝不醉,所以就有“豆花酒吃脱家当”的说法。

乡里人,能有豆花吃是最大的奢侈。豆子是自己种的,撮一升来用温水一泡,磨上一磨,过滤烧两把柴火,酸汤农家人家家都有,打一碗来倒进烧好的豆浆里,十来分钟豆花就成了,周围盖几只大碗往中间慢慢挤压,那豆花结而不实,嫩而不腻。如果加点蔬菜进去,叫菜豆花,吃起来更多一番风味。用刀在锅里划成一寸见方,起锅装进一只大土钵里,摆上放有花生米和其他作料制作的油海椒,夹一块在油海椒里一蘸,放进嘴里,那才叫爽。有不怕辣的,把豆花放在油海椒里翻来覆去的滚,豆花块染得通红不其说,还要顺便夹些海椒一起放进嘴里,那味更别具一格,有一种豪爽气派。这种蘸海椒的方法乡里人叫做“牛滚凼”。

刘满云有了上一次醉酒的经历,这一次没有了大姑娘初夜的那种恐惧心理了。桌上没有长辈,更没有父亲在一起,胆子放得开一些,虽然没有久经沙场的老练,但也显得随和自然,少了几多拘束。只是在猜拳行令的时候,刘满云接连被罚酒,不是他不守酒令,是大家共同约定,猜拳时“打枪的不要”。什么是“打枪的不要”?就是在伸两个指头的时候,大拇指必伸,除非是伸零,这叫“大旗不倒”,另外伸一个指头凑成二,习惯伸法都是一个拇指加一个中指头,其他的指头蜷着,食指蜷起来就像是打枪时在扣动扳机姿势,非常形象逼真,这种打枪动作不准出,规定学贵阳人大拇指加食指的伸法,这样文雅,尊重对方,形象又好看。刘满云记不住,老是在这上面吃亏。接连喝了十来杯,喉咙的路子显得有点窄了,一杯酒倒进嘴里好半天咽不下去,甚至还打爆非常痛苦。上桌前大家赌了咒,非得搞个牛死犁筘断——一醉方休。刘满云这回不幸运,没有哪个给他代酒,打铁全靠本身硬,全凭自己硬本事——单A硬撑。年轻气盛,男子汉宁输脑壳不输耳朵,螃蟹过河——横下一条心,大不了是个醉,几口一吐又可喝半斤。坚持再喝下两三杯,刘满云的喉咙打通了,打通了的喉咙喝起酒来就不是酒了,简直就像是喝地下泉水,啥味也没有,从嘴到喉咙到胃,一路畅通无阻。

战场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怎样结束的,刘满云一点儿也不晓得,等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一人爬在桌子上,桌面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是什么时候了,他更不明白,抬手看表,区麻黑,啥也看不清。他想站起来,感觉头重脚轻,全身不对劲,没有一点力气,双手摁着桌子往上伸展,一阵摇晃把他又晃回凳子上。再试一下,终于站起来了,挪开步子,踢开凳子,手抓住桌子身子擦着壁头摸索着往外走。好像在梦中醒来,有想回家的感觉,凭着土生土长的方向感,高一脚浅一脚的往前撵,有如一张树叶在空中飘浮,随风摇摆,又似有目标,不知怎样的找到了家。在家门口,是全身无力还是一种安全感,把他拽到了门下,背靠着门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刘满云母亲打开门,突然见门边有个人影,心中一震,毛骨怵然,以为是……几秒钟过后,那头发,那衣服,让她太熟悉了,心疼地惊呼,幺,怎么了?怎么了?双脚踏出门槛,跪在满云面前,双手抱住满云的头使劲摇。刘满云胸襟上,衣袖上全是污秽,地下大滩湿的,已被狗舔过零星的剩下一些残物,尤其是豆花的渣滓特别明显,大股酒气扑鼻,熏得睁不开眼。母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朝屋里大声的喊,他爸,他爸,你个老鬼,教得好,醉死了我不找你拼命!父亲被吵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清早八晨的闹啥子嘛,哪样死呀活的,不吉利。他披衣不慌不忙的来到门口,看见满云,知道是怎么回事,才穿好衣服,嘴里骂道,妈的斯,没得出息,少庚败尽的,不行就跟老子少喝点嘛,双手扶起满云,搀着送他到床上。母亲拿湿帕子来给满云擦干净污物,又灌了一碗酸汤,才扯被子给他盖好,让他安安静静的睡上一觉。

队长一声吆喝大家就出工的日子退出了历史舞台,不再靠挣工分吃饭了。土地在自己手里掌握着,要想怎么种就怎么种,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什么时候出工就什么时候出工,全凭自己做主,想耍就耍,想干就干,乐得自在逍遥。一样的土地,原来要两三天干完的,现在只需一天或者半天就干完了,那效率才叫是高。干完了活做什么?只有闲着,经济意识还没有在人们的头脑里普遍形成,种的粮食吃不完,一年还能杀一头猪,有的还杀两头,或者宰杀一只大肥羊。原来这是根本不敢奢望的,过年能杀一头猪的人家屈指可数,那是上好的家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乐趣。通济沟虽然是在山沟里,可它是背靠山,面朝坝子,离场镇近,走路快的半个小时就到了,路是马路,平坦,只需走几分钟的小路,出门就上大道,方便。农闲的时候,老一辈的时常邀约三五几个上街,到王灌水茶馆喝半天的茶,天南海北的自由言论一阵子,才叫舒服。虽然是“二道茶”,品起来觉得比家里的头道春茶还香。

“二道茶”其实就是过味茶,茶馆的老板把大家喝过的茶倒在筲箕里漓尽水,晒干,然后拿到锅里重新人工制作一遍,在制作的时候火老一点,把茶制得似糊非糊的样子,然后掺和一半没有泡过的茶卖给喝茶的。喝茶的人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制作过程,但大家都真真切切目睹茶馆老板杯杯喝过的茶都是倒进筲箕里过滤的。当然,这茶叶晾干后还有其他用途,就是送给别人攘枕头,古人传下来的经验,这种枕头能治头疼。但这茶叶拿给别人是没有经济效益的,都是白送,一般是要好的朋友或者亲戚才给。况且,这个能多赚钱,哪个又舍得呢?喝茶的人都心知肚明,但一华里长的街上就只有三五几家茶馆,他们念的都是同样的经,家家都这样做,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喝一阵茶还不解乐,茶馆老板摸着了大家的心理,备上当地考的包谷酒,要想喝酒的,用土壶打上一壶来,一元钱一壶,一壶一斤,提子一提,倒是便宜。那提子实际上在制作过程中叫师傅打了折扣,打酒的时候,用力把提子摁下去,再迅速往上一提,那酒往外溢,看似满的,实际差了一两分;如果是平平稳稳的提起来,看着那酒满满的要溢出来的样子,还差不了多少。这一举措实际上就差三分有余了。如果要是一桌人都喝高了,再要打酒,那一斤酒的折扣就更大得多了。老板卖酒不卖菜,街上也找不到几家开馆子的,有那么两三家只是卖饺子面条之类,开饭馆的仅供销社一家,所以下酒的菜很简单,喝酒人拿钱,老板义务到街上买凉粉,端上一大钵来,老板的葵花籽撮上一碗,倒在桌子上,当然葵花籽也是要给钱的,一元钱一碗。后来王灌水也磨豆花卖,喝酒人最喜欢这个。豆花窖水解酒,喝醉了的喝几口还可以顶一阵子。喝酒钱大家出,也有讲义气的一人出钱请客。有后来参与的,自觉出钱打一斤酒来放在桌子上,或是买凉粉、豆花。也有白吃的。白吃的人被人们称为“相壶”。但有一种白吃不一样,大家几个喝一阵的茶后想喝酒了就画“鸡脚杆”打酒。啥是“鸡脚杆”?取一张纸一支笔来,由一人暗箱操作,其他人不能看,在纸上画上几条交叉的线,有几个人就画几条,在每条线的另一端分别写上数目不等的数字,每个数字代表钱的多少,根据买酒和买菜共需要多少钱,这些数字的总和达到这个数目就可以了,其中有一条线的数字是零。操作时,画“鸡脚杆”的把有数字的一头线盖住,其他的人自己选一条,剩下的一条就是画鸡脚杆人自己的,然后打开,选的那条线下的是多少数字就代表你出多少钱,选到零的那个就是白吃,白吃的人就跑腿打酒买菜。

刘满云也养成了空闲就上街喝茶的习惯,在茶馆喝酒十处打锣九处在。但他机会好,常常是白吃,不管是哪种白吃他都在。无钱的白吃常处于一种尴尬状态,原因是兜里没钱,到要出钱的时候一只手伸进衣兜里装着摸钱的样子但半天摸不出来,其他人早就把钱拿出来了,有的看他半天拿不出钱就替他垫上,还好有时画“鸡脚杆”他运气佳,掩盖了他“装相”的窘迫样,即使偶尔出钱也是小数目,三五几角,不伤大体,还是拿得出来的。他身上顶多揣一元钱,多时也多不了多少。醉酒的次数多了,十回有八回醉,太阳落坡的时候偏偏倒到的歪进屋,醉一回又疼一回母亲的心,给他灌酸汤,扫污秽,每晚上还要起来几次,看看苏醒过来没有,醉得烂的时候,母亲一晚上就守候在满云身边,头靠在床架上迷一迷,始终不放心不肯离开。她一边给满云擦抹污秽一边心疼地唠叨,幺啦,叫你少喝点不听啊,你看,醉成这个样子,受罪不嘛……醉死了咋个幺台……呕了,伤身子,没有精神……喝那几杯寡酒,啥也没吃点,吃点都呕了……年纪轻轻的,习起烂酒,以后媳妇不爱啊……你要是有个哪样,妈咋个办?这个家咋个办……


刘满江下一趟重庆回来,赚了四十多块钱,在全通济沟传开了,啧啧不已的赞叹声在山沟沟里掀起了波浪。

刘满江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能赚钱,而且还赚那么多,四十多块,原来生产队挣工分半年都挣不到那么多,就是现在一年也挣不到几个四十。刘满江回到家的那个高兴劲,抱着他的老婆八天八夜没有睡着觉,他老婆也跟着一起兴奋,两个人从来没有过的快感一齐迸发出来,把夜都吵得不得安宁。

刘满江知道,不能老是抱着老婆乐,他随便递了几张钞票叫老婆上街打了十多斤包谷烧,割了几斤肉,提了一只卤鸭子,端了大钵凉粉,自己家里有花生米,洋芋片,还有鸡蛋,一起搞好,请以前的狐朋酒友到家里来好好啜一顿。

酒桌上,有人好奇的问刘满江发财的迷津。刘满江也不保守,乐呵呵的一老一实的全告诉大家。他举起杯,招呼大家一同把酒干了,慢慢的给大家叙来。

他说,那几天在家里呆着无聊,心里毛焦火辣的不是个滋味,二舅妈在重庆,想去看看二舅妈。二舅妈说重庆那边花椒好卖,能赚钱,叫我顺便带几斤去。花椒反正家里有现成的,打成面拿夹背篼装一背,用纸包成小包,一包一包的卖,嘿,不去不晓得,还真是抢手货,两天功夫,还不够卖。

刘满江的花椒其实也不是什么上乘的花椒。刘满江平常就有些心眼,他带到重庆去卖的花椒不十分纯正,但他居然能卖出去,还能卖上好价钱。说洋花椒麻外国人麻不到,这土花椒麻本地人还麻到了。不是刘满江本事大,是刘满江的狗屎运气来了,该他赚钱。重庆正火锅热,重庆人吃火锅喜欢麻辣,这麻必须要用花椒,当时的花椒还没有形成市场,正是紧缺的时候,需要的多,供应的不足,只要是花椒,只要有麻味,自然就有人争着买。

花椒有两种,一种是大红袍,通济沟人称作真正的花椒。椒叶椭圆,椒粒大而颗粒圆滚,清香麻辣,成熟了椒泡大紫大红,这是上乘花椒。在新麦子进来时,家家都要做新面,吃面条习惯于吃醋,在煎醋时带叶摘一坨籽粒饱满椒泡还没有红的花椒放进醋里煎一会儿,有一种清爽的香麻味,能消除疲劳,疏通筋骨,解暑增食欲。凡是有花椒的家庭都要把花椒摘下来晒干打成面,炒菜煮火锅备用。人们最喜欢的是煎椒油。把菜油放在锅里烧辣,刚摘下来的花椒盛装在一个土钵里,烧辣的菜油浇在花椒上,然后捂住,让花椒一粒一粒的炸开,这样制作出来的椒麻油出了麻外,还格外有一番芳香味。打蘸水海椒,煮火锅,吃面条饺子,吃汤菜滴几滴椒麻油,味更美。另一种则是青椒,叶片条形,每株叶柄上九片叶,椒粒青色,成熟后椒泡成紫色,无论香味麻味都差大红袍一大截。当地人一般是不吃这种花椒的,它是狗屎椒的变种。狗屎椒是从山上挖来的野椒子,通过移栽在庭院周围或者田坎土角就成了青椒。狗屎椒颗粒小,老远就感觉到一股狗屎味扑鼻而来,仅有的微弱香气都被这狗屎味淹没了。刘满江带到重庆去卖的花椒就是用青椒掺和狗屎椒打成的面。狗屎椒虽然臭,摘下来晒干以后臭气大消,只留一点残余,适量掺和在青椒里,被青椒的香气吸收,不注意几乎闻不到。

刘满江还告诉大家,他这回赚的钱几乎是纯的,仅仅是从家里到遵义一去一来花了三元二毛钱的车票钱,从遵义到重庆往返的火车票十多块一分也没花,到了重庆吃住在二舅妈家,四五天功夫就返回来。

有人惊问刘满江为何到重庆没有花火车票,刘满江很神秘的告诉大家,爬飞车。

爬飞车?

火车也有货车,火车在进站出站的时候速度都很慢,当不住人小跑,事先寻机踏上离车站比较近的地方,站在路边,等货车在出站的时候从后面迅速抓住拉杆,纵身一跳,一步跃上去,到重庆不进站就跳下来,安全又省钱。

大家听了都为刘满江的这个主意叫好,跃跃欲试的都想去闯一闯,也想赚他个几十百把块在兜里鼓一鼓,显示一下有钱的威风,上街喝酒吃茶也豪爽他几回。

刘满云更是听得心子痒,左一个江哥右一个江哥的喊得甜蜜,缠着刘满江带他去闯一闯,也赚个百儿八十的,让腰杆子硬起来,在人面前有个人样。

刘满江拍拍刘满云的肩膀,兄弟,没问题,有福同享,跟哥一起干,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刘满江如是这般的教刘满云怎么做怎么做,带刘满云下了两回重庆都很顺当,还真赚了百把块。

父亲见了熟人就夸刘满云有出息,会赚钱,在茶馆里请人吃茶喝酒也爽快。母亲一边高兴,一边担心挂欠,幺,上下车慢点,多加小心,摔到哪里都不得了,年纪轻轻的,有个哪样怎么得了,一辈子的事情。

刘满云嗔怪的回一句,妈,我晓得,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刘满江告诉刘满云,一次不能带多了,上下车不方便,一时卖不出去,多耽搁几天时间就糟了。

想吃热豆腐心肠的刘满云似乎没有听见,年轻气盛,巴不得一锄挖个金娃娃。有了几回经验,一个人开始搞单干。两人在一起生意那样好做,要是一个人赚的岂不是更多?刘满云过河拆桥,这一次他没有叫刘满江,独自一人提前下重庆了,而且带的花椒比前两次还多。刘满云还真的心想事成,跟赌宝一样赌翻转了,这回赚的前比前两回的两倍还要多。他还用赚的钱给他父亲母亲一人扯了一套上好的衣料回来,等过年的时候给双老缝新衣服穿。

赚了大钱的刘满云也大方,上街砍了只猪肘子炖,买了只野兔蒸鲊,割了几斤牛肉炒青菜,提两条鱼做糖醋鱼,自己杀了一只大公鸡清蒸,家里的洋芋片不要,吃腻了,太土,购一包虾片,用油酥开,薄薄的白白的又香又酥,比油炸的洋芋片脆多了。叫母亲家里配点蔬菜鸡蛋,像像样样的一桌菜,几十年都没有见过,就是村里活了八九十岁的老人听都没有听说过这样丰富的菜肴,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这回刘满云也不喝土气的包谷烧了,他要扬眉吐气一回,喝瓶子酒。

包谷烧是本地人以传统的烤酒方法拿小甑子用包谷烤制而成的,称之为“小桌酒”,有包谷的那种醇香喂。后来,烤酒人采用了新技术,烤酒的曲子加得重,原来一百斤包谷烤三十斤酒,现在可以烤到五十斤或者更多一点,自然酒的纯净度就差“小桌酒”了。烤酒人有办法,加几滴敌敌畏进去,看起来酒的小米花多,人们喜欢小米花,小米花多就是好酒。再加点海椒水,辣代表酒的度数高,高原人喜欢喝酒精度高的酒,辣的才够味。喝多了发现那酒打脑壳,像被棒棒敲了一样,第二天头还痛,神志不清。刘满云说不喝棒棒烧,要喝就喝洋气一点的。

特制古风是市场上最流行的,机关干部和乡政府、区公所那些头头都时兴喝这个,香甜香甜的有股水果香味,受吞,不刮喉咙,五十四度的高度数还过瘾。这特制古风好喝,来劲,常喝的人们领教了它的厉害,给取了个非常形象的名字——三步倒。三步倒是有的人用来偷偷在晚间炸家庭饲养狗的微型炸弹,狗吃进嘴里,只需走三步就倒下,响声不大,威力可大了。这特制古风就有这种风范,喝醉了在桌上你还是精神抖擞的,感觉没有醉,可一出门见风,像狗吃了三步倒一样,头重脚轻歪歪倒倒跌跌撞撞的栽不住根,你不倒才怪。

菜做好了,要叫来的人都陆陆续续来了,只有刘满江没有来。刘满江知道刘满云独自去了重庆,他还是按照他的路子走,一个人去了,他不想一下子要挣好多,只要每一回都靠得住赚钱,细水长流,还是有数算。他也不计较刘满云的气,自家兄弟,呕又呕不出去,他赚是他赚,一头两屋坐,生意各做各,这样还好些。自己做自己的,赚折都好说,没有埋怨的。

菜上桌,人入座,刘满云提出几瓶贴了花花绿绿商标和标签的特制古风摆上桌,大家都惊讶了,问刘满云这酒多少钱一瓶。刘满云说不贵,才五块。哇,乖乖,五块,值五斤包谷烧呢!

刘满云嫌母亲做的菜不好,特意请刘三公来做菜。做完菜的刘三公看到桌上的特制古风,以前只是听说过这酒怎么怎么的好喝,就是没有亲自尝过,他抱一瓶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他不识字,在商店里看到过,指着酒瓶问,这就是特制古风?妈的哉,满云有出息,让我们饱了口福。

是啊,是啊,满云长了脸,有前途。大家随声附和。

刘满云抓了一瓶,用打火机点燃瓶嘴,吹灭,撕掉封口上红色的烫塑,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在座的人都齐夸,好香啊!刘满云倒了一杯先递给刘三公,刘三公接过酒杯,送到鼻子边再嗅了嗅,嗯,香!抿了一口,咂了几咂,好酒,是好酒,怪不得那些当官的爱喝。刘满云又一人倒了一杯,听到刘三公夸好酒,大家也不去咂了,直接一口下肚。啧啧声满桌响起,酒的香味满屋飘逸,旁边站着观看的几个妇女都连连的夸香。母亲还在厨房,也闻到了香气,放下手里的活进屋来惊奇的问,是哪样酒啊,这样香。

妈,你尝尝。刘满云放下酒瓶,双手端了一杯递了过去。

唔,不敢,不敢。

喝杯,喝杯,这样好的酒,不喝可惜了。旁边站着的女人怂恿,桌上的人都劝。

母亲勉强咂了一口,急忙取开酒杯,嗯,好辣!

喝,没事,妈,喝完。

不,喝醉了得了哦!

不怕,不怕,醉哪样,那样大一个人,父亲在旁边鼓励。

喝,今天就看你喝得下一杯不?女人们没有看到满云妈喝过酒,有的故意激将起来。

母亲试了一下,壮着胆子一仰脖颈把还没有喝完的酒一口喝了下去,急忙用筷子夹了菜放进嘴里压住酒的火辣,然后把酒杯还给满云,望着桌边的几个女人,你们也尝尝。

刘满云又倒满杯子,一一的递过去。

哇,好厉害,有的捂着嘴说。

这样好的酒,我怕吃了去死哟!有人认为喝这样贵的酒划不来,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不吉利的话。不过,她说的倒是真真切切的心里话。

刘兴元听了,反眼看了一眼说这话的女人,大白天光的说的啥话?喝杯好酒,啥子死呀活的,那些喝了那么多他没见死?

说话的女子自知理亏,脸红了,晓得吃酒人的性格,站在一边,不言语。

见没有人争辩,刘兴元也不去计较了,拿出他以往组织者的身份,把喝酒的场合组织起来。他端起酒杯,招呼大家,满云赚了钱,今天让我们开眼界了,请我们喝这样好的酒,大家高高兴兴的好好喝他几杯,对上座的刘三公尊称一声三叔,然后对着大家,来,一起,老规矩,三杯通大道,喝完三杯,我们安安逸逸整两拳。

四方拳一开始就有人自愿当酒司令执行酒令,大家都兴奋,好像今天谁也喝不醉,喝了两三个小时,居然没有人要下桌子的意思。看来今天大家是钉子遇上钻——钉起了。实在是人人都喝的太多,说话都哆哆嗦嗦不清楚了,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胡乱说的啥,酒司令失控,桌上乱了套,各自说各自的,歪歪倒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啥。

屋子里黑呼起来了,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母亲点亮了煤油灯拿上桌来,见上方刘三公坐的位置空荡荡的,惊呼一声,三公,三公呢?

有人惊醒,懵懵懂懂的回答,三公在这里。

哪里?哪里?

那上面坐起的……话还没说完,见没人影,也惊呆了,吔,刚刚不都还在吗?忙问刘兴元,兴元叔,三公呢?

三公?刘兴元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站起来找。他到刘三公坐的位置看了看,发现刘三公在桌下,满云几个上前费了好大劲扶起来,放在椅子上让刘三公坐下,可怎么也坐不起。大家傻了,刘兴元大声的呼喊,三叔,三叔,又赶忙在刘三公脸上啪啪的拍打几下,没有反映。这一下大家更惊慌了,刘兴元把手指放在刘三公的鼻翼下试探,眼泪唰地滚了出来,涕不成声,三叔,三叔呃,你为那样招呼都不给我们打一声就去了……你老人家为啥走得那样急哟……抹一手眼泪,那眼泪又齐刷刷的滚出来了。

在座的人全清醒了,大家七手八脚的赶忙把刘三公家的堂屋腾干净,下了门板安放在堂屋的左边,把刘三公抬上坎,放在门板上,家里的人找来刘三公的好衣服给他穿上。不够七件,几个年老的妇女提出拿布料来现做。家里只拿出够一件衣服的布料,还差两件和三条裤子的料。晚了,供销社没有开门,怎么办?

刘满云母亲一向就对刘三公家好,刘三公一家对待刘满云家也不错,又是屋上坎下的邻居,自然关系密切,满云母亲说,满云才在重庆扯回来的有两段布,我去拿来给三公缝,让他老人家安安心心的穿起去。刘兴元对着他的女人喊,看我们家有没有,去拿来,三叔都快七十的老人了,不能让他穿得喽喽啰啰的走。刘兴元女人回家很快找来了,虽然布料不算好,但总还是新的。会做衣服的几个妇女各自拿来针线剪刀,你一针我一线的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赶制衣服,其他的人忙做饭,安排其他的事情,齐心协力的把刘三公的丧事办了。

刘三公喝多了,人老了不如年轻人抵得住,喝着喝着从椅子上梭下去了。当时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眼睛模模糊糊的,屋子里光线又暗,自然没有顾及刘三公的事,至于他哪个时候梭下去的都不知道。在之前也听说过有人喝酒在桌上看着看着就梭下去的,梭下去就呼喊不应,不多久气绝生亡。要是发现及时,说不定还有救。当该三叔没有救星啊,刘兴元悔恨的说。


刘三公死了,刘满云万分懊悔和愧疚,精神消沉,不能自拔,天天醉酒解愁,麻痹自己。刘三公和他的一家都对他家好,他觉得很对不起刘三公,也对不起刘三公的一家。

生产队的耕牛在春夏秋的季节都要人们割青草喂,马无夜草不肥,耕牛也是一样,特别是夏收秋种两个农忙季节耕牛是最辛苦的时候,天天要耕田,尤其需要吃好,除了精饲料,青草是特需的,就像人吃好的东西腻了,要吃蔬菜改善,拖起犁铧来才有劲。青草耕牛可以吃,还可以积牛屎粪。在栽秧苗前,田犁耙好了,撒满牛屎粪,再翻犁一遍,耙平,趁浑水的时候插秧下去,这样栽下去的秧苗定根返青快,秧苗壮,分蘖多。插秧前没来得及撒牛屎粪的,在秧苗定根返青以后把牛屎粪挑到田间,顺着秧苗行间铺一层,这叫梭秧窝,这样也可以帮助秧苗多分蘖,分蘖多,抽穗多,收成就好。秋季栽油菜籽要放底肥,这底肥就只有牛屎粪了,田犁转后再把泥块翻细,打好菜籽窝,把牛屎粪撕开,将一根根一条条的粪草卷起来放进打好的窝底,盖上细泥土,再把油菜种放进清水粪里,用粪罐均匀地淋在上面,等待油菜籽发芽生长。牛屎粪不是纯牛屎,牛吃剩下的青草树叶和干谷草被牛踩在牛圈里,牛屎尿混合在一起,经过腐烂,但那青草和谷草还是一根根一条条的,夹杂着牛屎尿,用铁爬梳从牛圈里一层一层的抓起来,放进竹篾挑或者粪桶背篼里运到田里,需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小时候除了冬天,刘满云几乎天天早上都要上坡割青草。青草按斤折算工分,割的青草越多,工分越挣得多。起初青草刚刚发芽不好割,六十斤青草按十分计,后来青草逐步长旺盛了,才加到一百斤、一百五十斤计十分。这个工分便宜,早上割一回青草来比出一天工还强,所以割草的人也多,早上起晚了,满山遍野都是割青草的人不说,那草上的露水干了,看不上眼,割不上手。

刘三公有经验,又起得早,每天早上起来刘三公在他自家院坝坎上,对着刘满云睡的房屋的后窗压低声音喊。声音大了怕别人听见,起得早的人多了,大家一窝蜂的按上山,那就麻烦了。刘三公总是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喊刘满云,他在刘满云的窗户上戳了个洞,打通一根竹竿,蹲在他家院坝坎把竹筒从窗户洞里伸到刘满云耳边,这样即使他压低了声音刘满云也听得见。刘满云听见刘三公的喊声,立即翻身起来,用冷水洗帕脸,背着背篼到刘三公家,和刘三公一起上坡割青草。割青草的刀是刘三公头天下午就磨快了的,刘满云用不着担心,只管头天把背篼刀收拾好早上起来跟着刘三公走就行了。刘三公磨刀有他的招数,正面三百下,反面三百下,正反再分别在磨石上轻轻的荡几下,然后放进清水里荡尽污浊,拿起来,拇指放在刀口侧面慢慢从刀根滑到刀尖,目光跟着拇指滑动的方向看过去,刀口是不是都青了,如果哪个地方出现白点或者白线形状,再把刀放在磨石上用劲专磨这些地方,都青口了,刀就快了。刘三公磨好刀后叫刘满云拿到秧田边对准立着的秧苗叶尖,顺着叶尖侧面斜着一刀砍下去,那秧苗叶尖齐展展的落地,那这刀割起草来如砍水一般,得心应手。刘三公晓得他自己磨的刀快,可每次他都要拿给刘满云去试试,一是显示他磨刀的高超技艺,二是故意逗刘满云乐。

刘满云的父亲有个石匠手艺,每天早上他总是背着他的石匠工具走家串户,看有哪家修磨子的,修磨子收工钱不说,还管吃早饭,吃了早饭到生产队出工,从来不管割不割草的事,修理他的工具还有一套技术,磨刀他算外行了。他给别人修磨,除了吃饭还有酒喝,酒肉饭饱的生活当神仙日子,所以常背着装工具的圆筒背篓到临近的村寨吆喝:修磨子,修好磨子磨麦子;磨麦子,煮饺子,吃了饺子乐一辈子。吃饺子是乡里人最大的奢望,一月半月能吃上一回肉就算好的了,一般的家庭一年能吃上几回肉屈指可数,很羡慕的把吃肉称作是打牙祭,一年能吃上一回两回饺子,那是更快乐荣幸的事情了。满云父亲捡人们喜欢的吆喝,也是吉利祝福,可修不可修的听了吆喝声都修上一回,图他的金口。他修磨子的生意好,又有酒喝肉吃,自己乐逍遥,还有钱拿回家,不去想割青草挣工分的事情,他也懒得管,至于为孩子们磨刀之类的事他更不过问,任其他们自己作主。

几十年了,满云母亲知道自己男人的性格,不喜欢做那些繁琐的活路,喜欢自己的手艺活讨杯酒喝,一天不喝酒周身毛皮擦痒的,坐立不安,心神不定,不是就无故发脾气,砸东西。她知道男人出去找分钱不容易,走村串寨的,一年鞋都磨破了几双,只要能找钱回来填补家用,像割青草挣工分的事她只有把孩子们催紧点,让孩子们多出点力,多挣工分多分粮,年底也少补生产队的钱。

年底决算的时候,根据分配所得的粮食和经济作物的多少折价按工分来套,人口多挣工分少的劳动日的价值抵不过分配所得就要向生产队补钱;反之人口少挣工分多的就要进钱。粮食一是拿七层来按人口平均分配,保证基本口粮,当然按生产队收成来,摊多少算多少,往往是好多年都不够吃;二是提三层来按工分的多少抢,工分多的就抢得多。其他的经济作物,比如大豆、花生、油菜籽之类的也按照这种办法分配,激励大家多出工保证生产。

刘三公带刘满云到山坡上后,天才开始醒来,正好看得清楚。刘三公教刘满云,青草刚发芽,草叶短,用拇指和食指抓住草叶,刀贴紧地面一刀一刀的割,不能砍,坏刀,特别是割田埂土角的草,容易砍些泥巴起来,那叫巴地草,称起秤来重,但牛不肯吃,又坑害集体。夏季,青草长得旺盛,看准青草长得好的地方,抓住青草叶尖摁在地下用刀砍,但不能巴到地下,刀稍提高一些,把周围的青草砍拢来,一边砍一边用左手使劲捏使劲摁,把草团在一起,然后抓起来就是一大把,有三四斤。刘三公说,这个时候的青草根部已经长老了,巴到砍砍些老草头头牛不吃,踩粪又不烂,你挣得了工分,集体遭殃。秋来草长老了,刘三公说就不能那样割了,这时候到刺丛中割马尔干嫩叶,又嫩,牛喜欢吃,包谷土里的土嫩草最好,早上有露水,好扯,抓着土嫩草的根扯起来,把泥巴甩干净,有露水的草牛肯吃,又称得来重量。刘三公还说,可以兼割一些马桑苔、麻柳叶、黄荆叶之类的嫩树叶,嫩的马桑苔踩粪肥,一团撒在田里肥一大片,马桑苔还重,称起斤两来划算。但不能光割,必须带嫩草,要不然你得了工分,牛没有吃的。

刘满云在刘三公的带领下很快掌握了割青草的要领,每天早上跟刘三公一起,上坡早也回来得早,而且每回割的青草数量比同龄人的多,斤量也多,割的草好,人人都夸,喂牛户都争着要刘满云割的青草。

刘满云的弟弟妹妹大了,家里多了割青草的人手,满云母亲向生产队申请要一头耕牛来饲养。饲养耕牛的报酬是工分,一头耕牛一年一百五十个劳动日。母亲再三申请,队长看在他家人多劳力少,一年挣不到多少工分,年年补钱又多,同情他家,同意给一头小牛让他家饲养试试。小牛是生产队的母牛下的仔,满岁后要隔离母牛单独饲养,一年只有八十个劳动日,比饲养大牛少一半的工分。满云母亲想,小牛就小牛,劳动日少点,满云和他的弟弟妹妹们都小,小点他们也管得住,反正工分会逐年加的,抢一头来,以后可以长期饲养了,每年还可以多得劳动日。每天早上,满云又在刘三公的带领下背着背篼赶着牛儿上坡,一边放牛一边割青草,一举两得。母亲每天都要去照看小牛好几次,给牠刷毛,喂水,洗澡,翻青草给牠吃,冬天还把自己家里的谷子磨了煮成半生熟加米汤喂,小牛老远见到满云妈就蹦八长高。那天满云跟着刘三公把牛从山坡上赶回来,刚下完坡在一条三米高的石坎子上,大大小小七八头牛在一起,挤挤攘攘的缠成一团。其他几家的主人有事没来,叫满云帮着一起赶回来,满云答应了。满云家的牛最小,站在最边缘,头朝里屁股朝外,小牛看到自己要被挤下坎,前脚用力抓住上面的泥土,后脚蹬住石坎子边缘往上用力,前面几头牛围得紧,没有牠挤进去的缝隙,力量抵不过,眼看屁股朝下坐着掉下去了。刘三公眼疾手快,想都不去多想,在小牛掉下去的地方,纵身一跃跳下石坎子,顺势双手托住小牛的屁股,小牛被减缓下滑力,倒在地下昏了过去,刘三公的腰部和胯下受到巨大力量的冲击被扭伤。满云母亲听到小牛摔倒的消息,丢下手上的活路立马赶到出事地点,小牛听到满云母亲的声音,翻身站立了起来,满云母亲牵着小牛的牛鼻绳走了几步,没事,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回到家,她从家里捡了二十个鸡蛋,还买了两斤白糖看望刘三公,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感激不尽。刘三公躺在床上说,只要牛没事就是大事,我这个不要紧,保养两天就好了。以后叫满云注意点,一头牛好几百块呢,几年都挣不到那么多。

满云表达不出什么,站在床边望着刘三公流泪。


刘满云不再做花椒生意了,后来去了几次,生意都没有前几次好,又染上了爱喝酒的习惯,赚来的钱不够他喝酒。听说到沿海打工找钱,通济沟好多年轻人都去了,捎信来说比做花椒生意挣钱多了,好的地方一个有月千多块呢!

刘满云打起背包跟着去了。

刘兴元原是生产队的会计,从一九六二年建生产队开始,二十多年的老会计了,他的会计业务和拨打算珠的本领全公社都闻名。他当会计的时候,没见他出过多少工,他家人口也不少,可从来没有看到他家年底决算的时候补过多少钱,同他家庭情况差不多的补款都比他家多。大家只是有些猜疑,找不出证据,更分析不出什么岔子来,全生产队斗大字能识几个字的屈指可数,更不要说用毛皮翻翻的手拨弄那细小圆珠搞三下五除二的事情了。分红的晚上,队长先发话,然后由他在大会上一家一家一笔一笔的念给大家听,账目公开,但却是一泄而过,听不出什么名堂,分析不出什么猫腻,只是对他家有些怀疑罢了。当然,好多只是听听,左耳进右耳出,谁记得了那么多,各自关心的是自己的,关键的是听最后一句,是进还是出,进多少出多少。要进钱的还有个笑脸,出钱的一脸的吊岩。刘兴元当会计,一年也有百来个劳动日报酬,况且他还能参加大队、公社的会,开会也有工分的,平常他说他在家里做账,给记分员讲一声,照样记出工,这就让大家更无从挑剔了。

刘兴元晚上喜欢打牌,一壶酒放在桌上,想喝的人像喝茶水一样,握起酒壶,嘴对着壶口,咕嘟咕嘟逮上两口。有一回在刘三公家木楼上打至半夜,不知不觉桌下窜出来一条蛇,因为天气热,刘兴元的脚肚子亮着,有蚊子来咬,便用巴掌拍打,蛇听到响声,照着声音来的方向就是一嘴。刘兴元以为又是蚊子来咬了,拍了一巴掌,又吐泡口水在手掌心擦到被咬处,这样反复好几次,等第二天早上下桌,才发现在他坐的位子下面直挺挺地躺着一条菜花蛇,他差点吓晕倒过去。对了,他是从来不叫别人到他家打牌的,因为点灯要烧油,夜深了还要煮免费的夜宵,婆娘不理事,他家里是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出来招待,哪怕一根面条也没有多余的。

种地刘兴元是外行,季节到了,看着人家哭大姨妈跟着哭大姨妈,人家哭二姨妈学着哭二姨妈,从来不管节气不节气,了心愿一样的胡乱搞几下,种下去就只管等着收。连扯秧子用的秧草自己都不准备,到时东家要西家找。空闲时人家上茶馆他照样上茶馆,他身上钱不多,可喝酒凭他三寸不烂之舌比别人喝得多,十回有九回醉。从他学喝酒的那天起,差不多四十年的酒龄了,喝下的酒酒缸装十来缸,用斤两计算少说也有三四吨。通过酒精考验,如今瘫痪在床上起不来了,那手再也举不起酒杯了,可他还念念不忘,不给他喝他故意把屎尿撒在床上,还到处乱糊。婆娘拿他没办法,只有屈服于他向他投降,把酒放在床头柜上,用一根软管接到他嘴里,想喝的时候自己吸,能吸多少就吸多少,酒与他为伴,打发余下的时光。

重庆麻辣火锅热起来,各地的花椒像长江水一样往那里涌,花椒质量好,价格便宜。刘满江也不再做花椒生意,他看海椒的门路还不错,改卖海椒。城里人图方便,喜欢吃海椒面,特别是夜市吃烧烤的,喜欢那海椒面像撒面粉一样厚厚的铺垫一层,咬进嘴里满口的海椒面,显示出不怕辣的豪爽。刘满江看在眼里,心里有了算盘。他回到家,在市场上收购一些次品海椒和海椒把混合在一起,加上红色色素,用粉碎机打成面。次品海椒一种是从椒树上摘下来的半生半红的海椒经过太阳晒后变成白壳的;一种是下树海椒中的青海椒。下树海椒就是从田土里连根扯起来,一把一把的绑起,在屋檐边扯绳索或者果树上挂起来,让它晾干,一部分还没有红的变红,一部分嫩的青海椒始终不红,就成了干的青海椒,称作青籽。刘满江收购的次品就是白壳加青籽,价格不敌红海椒价格的十分之一。开始数量少,一回百把来斤,后来生意红火逐渐做大了,从四五百斤五六百斤的办托运发展到包车专运。他在那里发展了几家销售点,只管把海椒运去,不用自己亲自去零售,大大缩短了周期,赚钱又多又快,没多久就发了。

发了的刘满江生出奇想,他通过市场考察了解,决定在家乡开办一家布鞋厂。说到开布鞋厂办企业,他是镇上第一个,政府非常支持,协助办理手续,还优惠给了场地建厂房。可资金不足,要贷款,政府出面很快谈妥了,信用社的主任说需要刘满江请一回客。只要信用社能贷款,请一回客不要紧,花不了几个钱,总比他听说的那些贷款户要被提十分之一的成强。刘满江约定了时间,把信用社的主任和政府有关的领导请到位,就在镇上一家最好的酒店,每个人买了一包支得出手的香烟,桌上抽的是另外的。有政府领导在当中协调,信用社主任也爽快,喝了一阵酒后,主任对刘满江说,要贷多少看你自己的诚意。刘满江不解,张着嘴巴膛目了,以为是要他意思意思,妈呀,哪想到这些,没有准备,拿什么来表现诚意啊!在场的一位领导说不要为难他了,支持乡镇企业,促进地方经济的发展,帮助农民致富……主任打断政府领导的话,听说他酒量不错,没见识过,今天见识见识,让他喝,一杯一万,喝多少杯我贷多少万,说话算话。刘满江听主任这么一说,一块石头落地。他想,这倒是好事,反正自己还喝得几杯,一杯一万值得。刘满江端起酒杯,请政府领导作证,左右开弓,轮番的往嘴里倒。由于先前已经喝过一些酒,大家都有了醉意,何况刘满江还单独向政府领导和主任各自敬了三杯,喝到第十八杯的时候,那酒不往喉咙里流,反从鼻孔里冒出来。有人劝他不喝了,刘满江一心想多贷款子,醉得舌头不听使唤,双手在空中一划,别……管,我……能……能喝,喝……喝……五……五十杯……没问题……端起杯子又连续喝了十来杯,最后一杯还没有送到嘴边,“嘣”地一头栽在桌面上。

刘满江胃大出血。伤了胃的刘满江还得继续喝。要打开路子,发展好企业,必须得和相关的部门、领导打交道,请客吃饭喝酒是少不了的。企业发展起来了,布鞋打开了销路,在遵义苟家井市场开了一家销售部,产品在整个遵义农村畅销,走出了黔北,还销往临近的省。

没有多少文化的刘满江终难成家,后来市场不景气,产品陈旧,布鞋生意慢慢淡下来,最终不得不停产。刘满江也不再喝酒了,处于半瘫痪状态,每天杵着拐杖,背个背篼一步一摇痴痴呆呆往街上走,这里站站立立,那里看看,嘴里念念叨叨诉说一些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事。

对于庄稼人来说,五天一场的赶场天就是星期天。闲天满云父亲都要上街进茶馆喝酒,何况赶场天,不醉不归家。那天赶场满云父亲喝酒醉了,坐三轮车回家,坐的人多,一辆三轮车挤了十四五个。满云父亲后上车,挤在后面,半路上三轮车过小水沟蹦跳了两下,他没抓稳,一头栽倒在马路上。马路打了水泥,坚硬得很,头栽下去,犹如鸡蛋碰石头,自取灭亡,当场嘴里一股血涌,气绝生亡。


斑鸠在屋后的竹林里咕咕咕咕的把天唱明了,亮光挤进刘满云的眼缝里,刘满云眨眨眼皮,用手指揉了几下,揭开被子,双手撑着床面坐起来,点燃一支香烟,从床头的米柜子上提起一只半斤装的玻璃瓶子,端在胸前,再猛吸两口烟,然后抬起玻璃瓶子,瓶口对准嘴唇咕嘟咕嘟的往里倒。

玻璃瓶子里装的是白酒,本地小米花最多辣味最强的包谷烧。刘满云出去打了十多年的工,什么都变了,唯独喝酒的习惯没有改变。差两年五十的人,大半身年纪,光阴对他来说已经是十分珍贵的了。打工进的厂子不错,又是老员工,工资一月三四千,这让留守在家里刨泥巴团的人十分羡慕。但是他老爱喝酒,喝了酒上机床易出安全事故,老板看见了,严厉的说了他好几遍,还每月都要被罚款,死狗不离开臭茅斯,老板只好炒他的鱿鱼。除了喝酒,还爱打牌输钱,大小不论,十回打牌十一回输。输的回数多,输了硬当当的拿出去,从不愿拖欠别人一分一厘,没零钱想方设法都要找零补。该他赢的时候赢不到钱,上桌大家教议好了的,斗地主第一回和最后一回输家不给钱,原因是第一回新扑克,不容易洗转,最后一回大家弟兄间讲和气,欢喜散场,他往往是第一回和最后一回的牌好,或者是大家看他的牌好,眼看输的多赢的少,其他两个商量好说这是最后一回。牌出完了,大家把牌一甩走了,他眼鼓眼的看到,打不出的喷嚏。有时候他赢了钱,别人拿一张“红牡丹”在他面前一晃,自己没有零钱找补,说差着,别人就缩回手差着。有人摸透了他的心理,面前有零钱也故意递给他一张“红牡丹”,他也懒得去看,不像别人那样亲自到人家面前去拿那零钱,同样说声差着,有的差着中途走人了,有的差着就差着,到下桌子也不说给,有的是他自己忘记了别人还差他的账。虽说一月三四千,可除了生活费,喝酒抽烟又输钱,也没有多少剩头了。

回到家里,更是没有人能够管束了他,父亲去世,母亲慈爱,兄弟姊妹如鸟儿高飞,有的考学校工作在外,有的打工自己成家立业,只有他和母亲朝夕相依。

刘满云喝完玻璃瓶里的酒,才穿衣下床,用冷水洗了脸,又把玻璃瓶子灌满酒,扛起锄头上坡薅包谷草。薅二十分钟的样子,坐下来抱起玻璃瓶子逮两口酒抽一支烟,又继续干活。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一个规矩,把酒瓶放在土边,一去一来薅两路包谷,逮两口酒抽一支烟歇歇气又干。没有了酒他觉得周身酸软无力,干起活来没劲。酒完了就收工,不管早迟。

这有点像小时候他母亲给他讲过的三弟兄分家的故事。从前有三弟兄分家,大哥分头牛,二哥分匹马,三哥力气小争不过只分了只狗。牛好犁田,马好驮粮,狗能做什么?庄稼人以土地为生,总得要有耕地的,又无钱买,三哥只好把狗训练起来,试着拉到地里犁地。一商人见了好笑,说犁狗的呀犁狗的,你只要把你那狗犁三铧我这一匹布输给你,要是犁不到三铧我打你三百板子,三天后来兑现。三哥回家后苦苦地想,闷闷不乐,妻子问怎么回事,他才一五一十说了。妻子机灵一转,说这好办,到时候你尽管去犁就行了。三哥一头雾水,不知妻子心里卖的什么药,想着那三百板子的痛,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定。三天后商人带着布匹如期到来,放下布匹,站在旁边等着怎样痛痛快快地打那三百板子。三哥架好犁,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饭巴团扔到对面田埂上,饿了两天的狗见了白生生的饭巴团用力向前一奔,得了一铧。他又照样扔出一个到对面,又得一铧,三铧很快就犁下来了。商人不得不服输,兑现自己的诺言。三哥就此发了,让大哥二哥又羡慕又嫉恨。

吃饭了,母亲把饭菜摆上桌,没有拿酒,刘满云两颗眼珠子瞪得溜圆,望着他母亲,酒呢?你还要吃酒?床上吃,上坡去又吃,歇一下子嘛,二天看挨酒涝啊!

刘满云把夹起一夹菜的筷子往桌上一扔,眼珠子瞪得像牛暖子一对,目光像两支剑一样射向母亲,你个老不死的,婆娘不给我说个,我一天辛辛苦苦做来你吃,喝杯酒都来管到管到的……没得婆娘,喝酒是我的唯一爱好,没得酒我就过不了日子,没得酒我做不了活路!做不了活路你吃空气,你吃……

母亲像他的幼儿一样赶忙提起酒壶到村里的农家店去给他打酒。母亲伤心,一路走一路洒眼泪,模糊的眼珠看不清路面,跌跌撞撞,路面坑洼,被凹凼轻轻磕绊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地上。

刘满云在家等了好一阵子没见他母亲打酒回来,饭菜都冷了,按正常时间只需二十分钟时间。这个老婆子,越老越贪玩了,打个酒半天不回来,又和哪个野男人吹光光去了。桌上的菜被他阴一夹阳一夹的吃得所剩无几,见他母亲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酒瘾实在是控制不住了,鬼冒三丈,把手中的筷子扔在桌子上,弹跳三尺高,亟不可待踏出门,朝村农家店赶去,想早点喝到那杯救命的酒。等他走至半路,看见他母亲还坐在地下,不问青红皂白,上前不是一顿好话,你个老东西,越老越贪玩,打个酒都要在路上歇个气,一把揪起母亲,几抽抽几杵杵,痛得他母亲连声哀叹。

哎哟,幺呢,你轻点,妈实在是走不动啊……眼泪唰唰地下。

好几步路,走不动?都说人老骨头硬,你越老越没劲,几十岁了,打个酒半天打不来……一爪夺过母亲手中的酒壶,又从母亲衣兜里摸出钱,杵他母亲在地下,径直往村农家店走去。到了农家店,刘满云不急着打酒走,忙叫店主拿碗先打半斤来,又要了一包怪味胡豆。酒打出来,他坐在柜台边如饥似渴地端起碗不取嘴的逮了好几口,才慢慢撕开怪味胡豆包装,抖出几颗胡豆丢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嚼起来。怪味胡豆的麻辣香味和酒精的浓香在他体内无孔不入,迅速让他兴奋起来,仿若自己置身于一个独立王国的世界,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属于莫须有。怪味胡豆咯嘣咯嘣的响声和逮酒进嘴咀咀的旋律,犹如独立王国宫殿笙歌,惬意飘逸,升腾跌宕……

他把酒瘾过足,才打了一壶酒飘飘然提回家。走至他母亲摔倒的地方,没想起他母亲曾经在这里摔倒过,若无其事一晃而过。

母亲摔得还不是很严重,当时一屁股坐下去伤到了坐骨神经,动惮不得,才在地下坐着歇息了一阵子。她想站起来给儿子打酒,试了几次,实在是痛,站立不起,更不能走动。儿子打酒去了,她又休息一会儿后好了些,坐在路边一墩石头上等着儿子一起回家。看着儿子提着酒回来了,才跟着儿子屁股后面一腐一拐的撵回去。

刘满云打工回来,爱喝酒的习惯没有改,反而变本加厉喝得更勤了,每天早上起床要喝,下地干活要喝,吃饭前要喝,晚上睡觉前要喝,甚至口渴了他不喝水而是喝酒,整天都是以酒打发时光,他几乎把酒当着是解渴的水。打工回来非常消沉,意志衰弱,脾气败坏,看见他母亲环顺不顺眼,乱骂成了家常便饭。

母亲也不去责怪他,她觉得她对不起他,没有理由责怪他。六七个子女都是自己的骨肉,自从大女儿出嫁以后,重担就落在了他的身上,集体的时候要帮助家里出工挣工分,做自留地,还要照顾弟弟妹妹。土地到户了,三岁牯牛十八汗,正是他大得力的时候,一家人里里外外全靠他。这个家,亏欠他的太多了。弟妹们都成了家,唯独他还是单身一个,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就这样单身下去老来怎么办?看到满云独自喝闷酒的时候,母亲常常是感到愧疚,躲在一角伤心擦泪。

刘满云谩骂他母亲,有时候还出手打她,弟妹们在外隔得远,知道后指责他几句,他像狮子一样怒吼,你们对他好,为啥不供养呢?可正当弟妹们要接母亲走,他却拦住生死不肯,谁要带走就和谁拼命。地邻看不惯,好言相劝,他耳朵像塞了钢筋。长辈们吼他几句,他却像疯子一样,抓起干柴点燃打火机要烧他家房子。人们都怕了,母亲也向邻居长辈们求饶,不要管他,不要管他,他肇孽得很。

满云母亲那天打酒摔的伤还在痛,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上了岁数的人,本来好了几天没痛了,可过几天以后又痛起来,而且比刚摔的时候痛得更厉害了。有好心的人拿药给她治,可都不顶用。不知是伤了坐骨神经还是什么,刘满云也没叫他母亲到医院查一查,有人劝他还是送到医院检查一下,他触头触脑的说人家,你的妈还是我的妈,难道我不晓得?弟妹们打电话来要他送医院,他说你们那样关心为哪样不喊去看呢?打工的和在外工作的远,不方便回来。再说母亲也一遍又一遍的在电话里说,不要紧,自己将息将息就好了,用不着你们回来,回来一趟,干花钱……离得近一点的女儿要接去医院看,他瞪着两颗圆珠子说,你怕我医不起吗,笑话,好大一点病,要好多钱,你以为你们才有钱,我硬是穷得很是不是?摔倒了,哪个不痛?痛两天就好了,又死不到人。一句话说得姐姐妹妹去来不是。

刘满云早上随便搞一点东西吃了,上街进茶馆打牌去了,一把锁把母亲锁在家里,不让她出来,免得别人看到了说三道四的。晚上十一二点钟喝了几杯酒才回家,值当没有母亲这个人在家,直接走进他的卧室,一边逮酒一边抽烟,烟酒瘾过足了,才抱头大睡。

母亲躺在床上从窗户里看天色已不早了,肚子饿得慌,得想办法起来自己弄点东西吃。她试着拉紧床沿,把脚往外慢慢的挪下床。怎么也站立不起,站起就痛得钻心要命;坐也不行,坐在哪里都像坐在刀子上一样。她扭转身爬在床头的米柜子上,缓和一下,感觉可以动弹了咬紧牙巴坚持走出房门,到厨房里弄点东西填一填肚子。空荡荡的屋子,灰暗暗的光,房门被紧锁,像一只小狗被关进铁笼,望着高高的屋顶,更沉在万丈深渊。

这样的日子已是半年有多了,满云母亲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有满云在和无满云在这个家也差不多。没看见满云,以为他又是上街喝茶吃酒去了。她的伤势渐渐有些好转,不知满云这几个月来是怎样过的。她活动了一下,觉得可以勉强做点事情,满云的衣服该洗一洗了,要不然没有穿的。她扶着壁头一步一步挪进满云的屋子,看见满云还在床上躺着,满云满云的喊了几声,没见回应,上前揭开被子,妈呀,晕倒了过去。

刘满云仰面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两只眼珠鼓得溜圆,嘴像一个圆洞,脸和脖颈上全是污秽,耳朵里也塞满了。满脸痛苦和忧伤,没有懊悔……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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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娄山关 : 2013-9-30 12:05:51

标题不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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