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是个酷暑渐消、秋凉乍寒的秋日黄昏。
夕阳如半片蛋黄磕碎在西山垭子,一片柔柔朦朦的霞光将眼前的林荫幽道罩上金色。以前,萌总来这里,图的是让人难以忘怀的缠缠绵绵、恩恩蜜蜜。近几天,萌照例总来这里,为的是要寻找已经失去的往日的温馨。
这块地以往叫魁星楼,是郧东县城一座小公园,可是,大多地段却让给了解放山城和修路牺牲的烈士,再后来就被“地下面的人”几乎完全占领了。因其间植松种柏,栽花种草,植被茂密,环境清幽,颇有郁郁葱葱、神秘隐蔽之感,慢慢也就被山城人当成了公园使用。一条深深的甬道旁有一长排空空的水泥石凳。那天,苗就倚在凳子上,双手托腮。萌看到在苗的不远处,有一个新的土堆,萌还瞥见苗的漂亮的脸蛋上闪动着两粒晶莹剔透的泪珠。
女人天生就爱临风洒泪,就会睹物伤情。当时,萌就这样分析道。
萌轻轻绕过去,却又分明听到一阵隐隐的啜泣声从背后飘了过来,就像飘落的树叶被时断时续的微风刮起的沙沙声。萌迈了几步,不忍,折转头,试摸着咳嗽并从喉管里挤出呵欠。
苗慢慢抬起头,原来是一双颇逗人爱怜的泪眼。
萌小心翼翼而且还十分多情的走过去,柔情蜜意道:你的恋人?
苗的泪眼顷刻换做了晶星火眼。
妈呀!萌倒抽一口凉气,急忙心虚地逃开。
然而,就如一根绳子牢牢地拴着自己,萌怎么也死不下这份心。转天,萌特地捎了白花,向也许是苗的情人墓走去。这时,夕阳还好,矮矮地挂在绣屏山半边浅灰的天空上,一株株伞状松柏苍翠欲滴。萌沿着一条弯曲得橡根鸡肠样的小路寻找到了昨日的那个处所。
还是苗,还是苗坐的那个凳子。此刻的苗换了一身雪白的套裙,映衬出白皙的皮肤,更显风姿绰约,使人爱怜不忍离去。只是苗的神情仍旧黯然,目光有些呆滞。也许是萌的某种真善感染,苗的目光多少透出些温和来。
“尽管我比不得寅次郎,但至少不会是地痞流氓。也许、也许我愿意帮点你什么……”萌语无伦次,而且是机献殷勤。
苗朱唇蠕动,但无音。
苗终究来了,萌受宠若惊,顿显得失措。慌忙而笨拙地端出提前准备好的苹果,笨拙地开始削皮。
“你的神情很忧郁。”萌将削好皮的苹果递给苗。
“… …”苗用小嘴啃了一点点。
“人要学会寻找一种心理平衡。”萌继续开导。
“… …”苗啃了浅浅的两条印。
“譬如讲,人死不能复生。过于忧伤只会造成死者亡灵更加的不安。”萌背靠即将散架的写字台,摊开双手,做出一幅无可奈何花落去又无所谓的架势,“鄙人是最惨的失恋者,但绝不会去死,但也不想困死在独木桥上。”
“不,那是我父亲。”苗突然抬起头,随即扔掉苹果。
“父亲!?”这回临到萌惊慌、尴尬、惶惑。
“我不想呆在沉闷的屋子里。我们出去走走好吗?”脸色苍白的苗声音有些微弱。
“乐意奉陪。”萌急忙站起来,也许萌根本就没坐。
于是,萌他们无意间踏上了那条林荫小道。此刻,劳累了一天的太阳已经躲到绣屏山西山垭子那边歇息去了,星星争先恐后地亮起来,上玄月升起来了,把夜晚烘托得更加深邃、神秘而幽远。萌款款地尾随在苗的身后。途中,苗娓娓诉说起一段让萌震惊的往事---
我们全家从下放农村搬回城里那年,母亲突然撇下爹和一群孩子伴着尿血症一起走了。全家六口人全靠爹开的一间剃头铺子维持生计。我是姊妹五个第一个来到这个世上的。爹总是不停地唠叨,苗儿,趁爹现在还看得见动得了时,你早些谋个事做,好好养活脚下这帮子弟妹们。每次言毕,他就两眼变红,干瘪的嘴角喷出些许带粘性的白沫。记得临近高考的那年,他半年都没让我下厨房。可我竟不争气,彻底落选了。于是爹就接着喝酒,起初二两,无菜,两杯酒下肚就更加唠叨不绝,而且热锅上蚂蚁样满屋乱转,有时喝五两六两就大发脾气,甚至骂街。
一天,我的一位远房表哥突然飘然而至,声言能在县城为我图份职业。爹听了差点没给表哥下跪磕头。就在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在阎家寨时,我新鲜好奇地来到表哥所在的文化馆,职业是售票员,虽然薪水不高,可每月毕竟有一百多元。
令我很感激的是文化馆长很会体贴我。他常常帮我撕票,找零钱。虽然有时有些过分的举动,然而地位可以使人的行为镀上金色,涉世未深的我怎么会想到身为一馆之长的关心是另有所图呢?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周末的晚上,当我售完门票,独坐窗前,眼瞅着对对情侣挽臂搂腰从文化馆大门进进出出、笑语盈盈暗香去时,一时勾引出我情窦未放的少女隐情,一种从未有过的凄清孤独之感无可名状地在内心萌动,勃发,冲撞。正在这时,馆长手提点心水果,笑盈盈立在门口。关心和着慰藉、甜丝丝中和着心中的苦水,一时间,感激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我们很随意地吃着聊着。我记得馆长老爱用右手不间断地梳理着那个从中一分为二的在电灯下显现出光泽的大分头。我一面欣赏着,心里却忍不住常常要笑出声来。突然间,门被闩上,灯也熄了,还未等我从惊愕中挣脱出来,一双有力的魔掌将我摁倒在沙发上,顷刻间一股刺鼻的烟臭味直扑过来。此刻,我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一种处于少女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让我一口咬住他的手臂,馆长惨叫一声夺门而走。
卑鄙!我愤怒的几乎发狂,低声啜泣起来。
……
苗真的啜泣起来了。萌找不着安慰苗的语言,一时间只好那么默默无语……默默无语。脚步轻轻……脚步轻轻。萌递过去一张纸巾。夜,也不知到什么时候了,大地在柔柔朦朦的翅膀下蜷伏着,月亮正好拱上绣屏山,萌就把苗送回家里。
二
在一个月不明星不稀风不柔的傍晚,萌急切地给苗挂了电话。好奇心使萌继续那晚未完的故事。今晚,苗穿了一身类似于职业装的天蓝色套裙,女性的线条昭然若现,浑圆的胸,肥肥的臀,纤纤的腰,适中的身个,都让萌产生了无限的遐想,随时都想伸出双臂拥她于怀。但萌不敢造次,更不敢放肆,因为苗的神情比上次见面时好了许多,但忧伤仍就笼罩在她的眼神里,黑暗里,萌也看得出来。
“下来呢?”萌急切地问道。
此刻的苗少了一些拘束,接着款款道来……
第二天,我义无反顾告辞回家。接着有消息说,文化馆长因公陪上级领导多喝了两杯不小心摔伤了手臂。满大街不胫而走的消息让我不寒而栗。
就在那晚,我做了很多噩梦。一会儿是馆长变成一只人面兽心的狼狗,冲我呲牙咧嘴挥舞魔爪,还吐着长长的涎水。一会儿又是爹当上了县城一家企业总经理,我们姊妹几个都有了称心如意的工作。然而醒来时,爹仍旧是剃头匠,而且脾气变得比以前更加暴戾,而且顿顿都喝五两酒,然后就骂我们,再不就是把顾客的脑袋刮出血印子,再后来就是把顾客全刮跑不来了。
面对糟透的一团乱麻的家,我对不住死去的妈妈。便孤注一掷去找表哥。谁承想,等我来到售票房时,顿时惊呆了,你道怎么着?一位穿着入时的姑娘……之后听说是县教育局人事股长的女儿,就坐在我平时坐的位置上。她收钱,馆长帮着撕票,配合得那样默契,那样和谐,我只感觉眼前一片昏黑。我恨馆长,我恨那个女人,我恨周围所有的男人,我恨这个活脱脱充满虚妄的环境。
泪水十分固执的流淌出来,我急忙抽转身,踽踽向回走,浑浑噩噩地来到十字街口,猛抬头,一张被雨水淋得发霉的小广告吸引了我。这时,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我踮起脚尖,不管是件什么东西,揭下来揣回家一看,原来竟是师范学校要在每个县招收一名成人音乐自费生的招生启事。
我几乎没加思索,天昏地暗地去报了名。记得考场放在市里。那天,考生几乎挤爆了走廊和教室,我突然看到教育局人事股长的女儿也挤在里面。怎么偏偏冤家路窄竟碰上了她呢?不去理会,我无数遍在心里安慰自己。点我试唱,我就唱了一首《小草》,唱着唱着,我哭了。唱完许久,教室鸦雀无声,主考老师轻轻走下台,来到我面前,说道,你的声音极好,这是你的天赋,只是有些凄凉哀婉。我又一次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女人为什么就这样的脆弱?
我不知道是被暂时的理解而激动,还是感到前程未卜而凄凉。
半月后的一天,师范学校下来了两位老师,他们来到我家,对爹说,学校经过商议决定初录苗,因为是自费,得准备五千元的学费,现在教育改革的出路就是这样,以后都会是这个样子。我好一阵心跳,眼巴巴地瞅着爹,没想到爹吐出一个字:给!
那晚,爹破例没有喝酒。
爹自然是拿不出那么多学费,便四处求亲寻友,东拼西凑也才到二千元。急的我就去卖血,但仍然相差甚远,急的我快要疯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是我一个远房表叔。前不久听说他承包了一座大桥,赚了个盆满钵满,表叔至今尚无妻室,就是带进黄土也花不完。
黄昏时分,我鼓足十二分勇气,叩开了表叔的防盗门。记得当时,他正眯着双眼独自饮酒,大片秃顶都泛着红光,一直空袖筒瘪瘪地掉在左侧。见到我,他慢慢扭转头,睁开爬满眼屎的眼睛,尔后又眯缝起来,打三个响亮的酒嗝,皱巴巴的脸这才放出红扑扑的光来。
这样的环境,就是多蹲一秒钟我都受不了,然而,为了我的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前程,我豁出去了。我想人在走投无路时,是不是都这样什么也来不及顾忌。我几乎是嗫喏着道明来意,断没想到表叔他一点也没拒绝的意思。
“就要三千?”
“就差三千,够了。”
“那……明晚你来拿吧。”表叔又挤出一堆眼屎。
我急忙点头。逃离的途中,我的心一直惴惴不安,蹦跶不已。我不知是为事情的顺利而激动,还是第一次求人而羞愧。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很害怕也不愿见到那双眼神。尽管我不想再见到那眼屎,不想再看到那只空空的袖筒。
但第二天晚上,我还是鼓足了勇气按时上门。
与昨天截然不同的是,表叔今晚显得精神饱满,衣服也一族的光鲜。即使这样,我仍有些坐立不安,他会不会中途变卦,我不知道怎样来形容急切的心情,也许是表叔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只见他咧咧地走向床头柜,抽出厚厚一沓人民币,向我面前一摊,说道:“这点钱你拿去用好了,反正是表述我的一点心意。”
这让我说什么好呢?感激的泪水顿时溢出眼眶,我扑通一下给他跪下了。就在这时,悲壮的一幕发生了,还未等我说出一句感激的话,突然,我感觉到胸前有一只手在滑动,还未等我从惊愕中醒来,我上身的扣子呼啦被撕开,接着,他的手指伸向我的小腹。
“不,你……你不能这样,我……我以后还你。”我发出绝望地恳求。
可是,他像一只饿狼、一座铁塔狠狠地压住了我。
我羞愧难当,愤怒至极。然而,我却意外地没有反抗,反正就这一次,这就是我的命啊……
那一年,我十七岁。
……
苗突然停止了诉说,萌不知苗可恶,还是值得同情。反正萌的眼眶已经湿润。这时,有两只夜雀嘶叫着归巢。夜静的使人憋闷,萌只得送苗回去了。
三
秋日。傍晚。落日把小城的街道,房屋,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镀上一层神秘的光亮,城镇的喧嚣渐渐沉寂,淡淡的夜色渐渐向小城拢来。一种强烈的感召力迫使萌又与苗见面了。
这次,苗没让萌先提起便接着讲了。
我当时手里拿着厚厚的那叠人民币就像是捧着一个肮脏的灵魂,做贼似溜进家里,我抱着枕头哭了一晚上。我没敢向爹提起借钱的事,只是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录取通知书的到来。
大雁南飞,该是录取通知书到来的时候了。
学校纷纷开学了。回家度假的大学生们也陆续返校。一时闲得无聊时刻,我无意来到人事股长的家里。前不久,我隐约听说股长专程去了师范,但我却不知道那里有很多他的同学。
跨进门,我一眼看到人事股长的女儿在捆扎被褥。
“你这是……干嘛?”我问得急,甚至有些失态。
“你说干嘛,报道呗。”她扭头一甩,甩过一头一洗黑的秀发,看得出明显一副得意的神情。
听到这话,我心里顿时遭到重重的雷击一般,差点晕倒在股长的屋子里。我坚强地支撑着身子,踏上北去的列车,找到那位当时来到我家的招生办老师。可是,他全没了原先的矜持,那种凛然正气,而是含混,为难的表情,只听远远地飘过来一个声音,你的表情……嗯……欠了那么一点点……
我欠了谁的?我的路……在哪?
更可拍的是,就在我回来的第三天,爹喝多了酒,刮人事股长的胡茬时,竟然刮断了股长的喉管。
不费吹灰之力,公安部门很快就侦破了此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爹知道自己会被判死刑,就自己提前了却自己已经风烛残年的躯体。不多不少,表叔借给的那个三千元正够埋葬爹的尸体。
掩埋父亲后,巨大的生活压力一度使我想过跳楼、自杀。但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要那样,你要活着,并且是坚强的活着。
然而,表叔却不让我活得安宁。“钱可以接着花,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随喊随到。当然喽,不到也可以,三千元嘛就别怪表叔小气鬼了。”那晚,表叔终于露出野狼样的淫笑,这笑是那样的可怕,而又是那样的不庸置疑。
没过几天,表叔又找上门来,“我多少也算得你的一个长辈,我不能逼你到绝路上啊,其实,话也可以放宽嘛,表叔可是从来都把一千元当做一元钱用的,当然喽,要使咱们谁也甭欠谁的,我只要把咱们之间的事敞出去,就什么都了了。”
天啦,他可是黄土筑到脖颈的人,可我的路还长着呢。但我分明又无路可走。就这样,我主动地一次次叩开表叔的大门。
不久,我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
苗兀自停止了讲述,不觉就来到了山城的魁星楼。萌佩服苗的口才,萌不解的是,那天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竟作出一串让人难以接受的故事来。她为什么对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讲述一个女人最隐秘最痛苦的人生一幕呢?
无忧无虑的夜色,从飘渺的苍穹罩落下来,如一把把柔韧的梳子,轻缓细密的梳理着萌心中的忧郁,苗也该如此吧。
天空乌沉沉没有月光,只有山城的灯火汇成光亮一片,一些灯光洒在滚滚东去的汉江河里,拖拽出长长的光柱。苗哼起《青春之歌》,旋律竟是激烈的悲壮。薄云飘洒过来了,旋即雨点开始抖落,但今晚萌和苗却没有回家的意念。萌一把将苗的手揽在胸前,他俩任雨水洗刷,两颗心都在狂烈地跳动,不久,西天的黑云开始飘散,不一会儿,整个天空渐渐地出现大块大块的光亮。苗冰凉的手渐渐暖和过来。
补记:第二年,萌和苗合伙在老后老后的一块地方开了一个店铺,据说生意很是红火。萌很会经营,苗整天笑语盈盈暗香去。在那个几乎称得上荒蛮偏僻的小山村里,朴实厚道的山民从不会去追问他们的来历,他们而且从内心里感激是萌和苗给大山里的村民带来了山外的信息和日常生活的便利。此时的苗仿佛感到自己在带给深山一方乐土的同时,感到仿佛也找到了属于自己人生的快乐幸福。
有谁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苗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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