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同娃儿们一起在院门口玩弹子进洞,见一乘滑竿闪悠悠抬进巷来;滑竿在院门口停下,小三才认出两个衣裳被汗浸透的汉子是二舅和三舅。
小三个性腼腆,不喜欢叫人。但他知道,每次乡下亲戚进城,总会带些桃呀李呀的东西给他吃,便翻身跑进院子,兴奋地叫着:妈,舅舅来呐。
母子俩喜滋滋出院迎接。
小三早就眼巴巴盼着外婆来了。关于外婆的事,妈不止跟他唠叨过一百遍:外婆四岁起就上山放牛、打猪草;五岁就会打草鞋,编斗笠;六岁上机织布;还会唱许多山歌……外婆成了他心中的神秘人物。可是,当妈揭开破被单将外婆掺扶下滑竿时,眼前的景象使小三惊骇——原来外婆是个驼背子!外婆一身家机粗布衣裳皱洼洼的,还打满了补丁,头发稀疏花白,像一篷枯草,红红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像两条刀割的伤口。
妈刚把外婆搀扶进院子,娃儿们便用脚后根走路,学着外婆驼着背癟着嘴,杵棍走路的样子,在小三面前做怪象,气得小三两眼冒金花,恨不能钻地三尺,外婆外婆,你怎么这样丑啊!
外婆坐在一根矮凳上,背上鼓着坨大肉包,就显得更矮更驼。她不停地用一块脏帕子拭泪,是想将眼睛擦清亮点,好看看她的外孙,老揩不净,就伸出双皱如榆树皮的手在空中摸索,干瘪的嘴豁开说,来,小三,让外婆看看你乖不乖。
小三在妈怀里磨蹭着,咬着嘴唇,偏不过去。他嫌外婆丑陋,嫌外婆脏。
从妈谈话中,小三知道外婆患了啥病才进城医的,要在家住很久才回乡下。小三想把外婆弄走,不愿意看到她的丑样。
小三越这样想,就越厌恶外婆:外婆杵棍走路的姿势难看,外婆瘪着嘴吃饭也难看,外婆在门口晒太阳时,脱下厚厚的长袜来抖灰尘的样子,更更难看。小三觉得外婆像个老魔鬼。
这天,小三想弄走外婆的机会终于来了。
小三在灶堂里将泥弹子烧的通红时,听见外婆杵棍的笃笃声,知道她是来厨房帮妈烧火做饭,便用火钳将烧得红红的泥弹子,从灶堂里夹出来放在木墩上,然后跑到石水缸旁侧藏起来。
外婆真的走到灶前,先用手摸准了木墩的位置,然后坐了上去。突然,外婆浑身一抖跳了起来,险些跌倒,赶紧扶住木墩,伸手在木墩上摸;就像被毒蝎蜇了一口似的,猛地将烧红的泥弹子甩开;灶堂里的火光,照亮了外婆苦难的脸。但是,外婆居然没有吭声,又慢慢坐下,从容地往灶堂里添柴时,几颗泪水挤出红红的眼缝,晃眼看去,像两个濡湿的坑洼。一瞬间,小三的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扼住。心慌慌地跑开去,不敢回头再看外婆一眼。
此后,小三再没干过恶作剧。外婆却依然疼爱小三,依然将乡下舅舅拿来的腌鸡腿、冰糖啥的留下些给小三吃,小三仍然不愿接受丑外婆手拿过的吃食。却常想:外婆为啥不将她被泥弹子烧的事情向妈告状呢?
小三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妈到处借钱交学费都空手而归。晚上,小三听妈在灯下跟外婆对话:
唉!实在借不到钱,就只好把他爹留下的几个银元拿去卖了。
要不得!那是你男人留下的念想,给小三留着吧。说着,外婆从兜里搜出个红布包来,在灯下慢慢打开。这布包缠得紧,很久才被解开。像变魔术似的,外婆手中倏然出现了一支玉鐲,颤颤地拿起来对着灯光观看。说是观看,其实是对着灯光努力在看的样子,因为外婆眼睛患白内障,是看不清楚的。
倒是窝在被子里的小三将玉鐲看得真切:绿乎乎的玉鐲,像一个被阳光照得通透的玻璃圆环,晶莹剔透,煞是美丽。
妈!这是外婆给你的陪嫁,动不得。
咋个动不得?小三读书要紧。
你动手术要钱噻……我不要!肯定不要!!
我都想过了,我已是泥巴埋到脖子的人了,还是回乡下去慢慢吃草药吧,你二哥三哥过几天就来接我。
母亲没吭声,轻轻地抽泣起来。
小三看清了,也听懂了。他感到愧疚,对不起外婆,鼻子一酸,想哭;又怕外婆和妈觉得蹊跷,连忙扯起被子将自己蒙头盖脸掩得严严实实。
外婆被二舅三舅抬走那天,小三躲在屋里不肯出来。估计外婆在院门口已上了滑竿,小三才慌慌张张冲出院子,见滑竿闪悠悠地快走到巷口,才突然亮开清脆的嗓声大喊:外婆——并哇一声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外婆耳背,可能没听见小三的呼喊。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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