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近似于真实的故事……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农村,大多经历着承包土地、自由规划、自主经营向政府指令、强行落实、科技兴农的过程。其间,一些地方性政策随之出台,给不守规矩的人们施以压力,目的是使勤劳致富得到实惠。其间,群众与干部之间理解和不理解、农民与政府唱反调对着干、实施规划与计划手段过左等一系列问题相继滋生,又在解决矛盾中融合发展。
我们的故事大概这样开始.……
这年冬天,乡里对所有包村干部作了重大调整,七所八站人员一律下到村组,承包落实烤烟种植计划。李建吾虽是办公室主任,自然也不例外,被安排到椿树坪村。
椿树坪村是一个典型的山凹地带,四周高,中间低,山的半腰住着一些散居农户,大部分人家集中在一个叫椿树坪的坝子里,这地方穷得远近闻名。
椿树坪的人都有个习惯,但凡赶场天,男男女女的都要去十里开外的小镇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点上几盘小菜,要上几斤白酒,一边打情骂俏,一边大杯大杯地灌酒。一直折腾到下半天,才大大咧咧的走在街上,随便买些简单生活用品,晃悠晃悠地往回赶路。
李建吾带着乡政府开会下达的任务,与吴村长急急忙忙前往椿树坪,到吴村长家时太阳已快落山了。
吴村长老婆不在,满屋子空荡得揪人。他好象不太在意,叉起腰杆站在院坎边,望着对门大声地喊:“小冬林!来老子给你说个事情。”
那个叫小冬林的串噜噜跑了过来,吴村长对着他的耳朵不知说些什么,便串噜噜地向村子下边跑去。
吴村长招呼李建吾坐下,一闪身进了里屋,只听到锅瓢碗盏被弄得哐当哐当的响声。
一会儿功夫,吴村长端着满满的一盘花生米出来,放在油黑油黑的小方桌上,脸上陪着笑容,显然有些内疚,不停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时间来不及了……本来要杀鸡的……呵呵……”
李建吾不知怎样说才好,胡乱吱唔几句,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准备吃饭。
这时,李建吾侧面的门翕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花头花脑的脸,向屋里东张西望,轻轻地喊了一声:“大叔——”
这是那个叫小冬林的孩子,看神情象犯了什么错似的。
吴村长接过小冬林手中塑胶桶,吼天震地的说:“给老子做的事情做了没有呢?”
也不管小孩说不说话,提着胶桶就开始倒酒。
“跟他们说了的”。小冬林一边回答,一边串噜噜地跑开了。
“还要办正事呢”。
李建吾站起来,向吴村长两手几摆摆,“酒干脆就不喝了”。
“哎呀,李主任,说哪里的话嘛,你第一次来,不整两杯我心头哢个过意得去呢?”
吴村长没让李建吾再说话,把玻璃杯一分为二,一杯推向李建吾,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满脸堆着笑。
“我们少整点,做完事情后再干个牛死犁筘断!呵呵”。
李建吾看了看酒杯,估计只二三两,没再多说,弯起身子朝向吴村长,“来,我敬你”。心里想:今天的工作咋整啊,情况都不熟,一来就喝酒,以后……
吴村长拿举酒杯,厚厚地喝下一口,又慢腾腾地放下,对李建吾说:“李主任,不用担心,我早安排好的,晚上八点开会,到时你传达精神,其他的我来讲”。
“在哪里开会?还没通知人嘞”。李建吾有点不相信。
“在学校里开,刚来的时候我叫小冬林通知他们两个说了”。吴村长解释说“他们负责喊人,我在家里陪你”。
“你初来咋到的,不晓得我们这里有个不成文规矩”。
吴村长又看了看外边,继续说:“今天逢赶场,男人婆娘些都上街去了,不到黑灯瞎火是不回来的,开会时他们说些哪样,你不要计较,灌了两口黄汤都爱说瞎话”。
李建吾刚要插嘴,吴村长又抢着说:“别看我们这地方小,别看才六十多家人,娃儿大人的都爱干酒,一个月下来要三百多斤才够呢。”
“主任你不要误会哈,我们这里治安好得很”,吴村长接着说:“大家喝酒归喝酒,从来不闹事,就说些笑谈而已,也没有偷鸡摸狗的,平时耍归耍,可做庄稼时很拿事,又听话,上边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做,不象有些村……”
“吴老大,你死得起不,来了都不帮我一把”。
当吴村长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的时候,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喊进门来,见家里来了客人,便立即笑上脸来:“没出血的,两三个菜哢个吃嘛,你才好意思呢”。
这女人有点矮,脸圆圆的,身材有些胖,说话声音很大,手上脚上虽然爬满泥土,却有几分姿色,一个标致的农村妇女。
李建吾一看就知道是吴村长老婆,急忙站起身来,“嫂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女人面含羞涩,眼睛不自然地转向吴村长,不知如何是好。
“我给你说,这是乡政府李主任”。吴村长右手一扬,“快去做事情”。
“哦!李主任!你稀客!我不会说话不要见怪哈,你第一次来我家,好好的跟吴老大喝两杯……你们等着……一哈我来敬李主任”。说罢,一转身钻进了里屋。
李建吾他二人继续聊着天拉着家常,不知不觉中已接近七点半了,杯里的酒所剩无几。吴村长的老婆从里面出来,把热香香的牛肉和鸡蛋放在桌上,挨吴村长坐下,不多说话,只陪着笑,听他们商量工作。
“陪李主任一杯噻”。吴村长象是在讨好老婆,“你一天从早累到晚的,整一口软活软活嘛”。
“要得”。
吴村长老婆找来两个小酒杯,满满倒上,拱手递向李建吾。
“李主任,我敬你,我们农村就这个条件,不周到的地方多担待哈”。
“不说了,嫂子,我敬你,你辛苦得很”。李建吾二话不说,一仰脖子,咕咚一声,把酒倒进肚子里。
“她确实辛苦”。吴村长内疚地说:“我三天两头往乡里跑,回来又要看这看那的,家里犁牛打耙的事全是她一个人干,有时真的过意不去”。
“哪个叫你天杀的领了这份差事呢?半夜三更的还不回家,担心死了,干工作哪有不得罪人的嘛,遭人家黑打哢个办?你说对不对,李主任”。吴村长老婆抿嘴笑着,看得出,她打心里高兴。
“哪个敢哦,我红黑两党,不理骂人就算对得起的了,还黑打我……”吴村长扬扬自得的,“准备吃饭,干正经事去!”
这时,对门丫口上突然传来一个长长悠闪的声音:“花灯到宝府,惊动老财主,不是元霄会,不敢来闯府!吴老大!在家没有?整两杯来干咹?”
吴村长老婆刚要开门去接应,被吴村长拦了下来,然后对李建吾说:“别理他,一个卵弹琴,干了两口都这样”。
接着又说:“这是坝子下面的王老者,一个吃粮不管事的,每天斤把酒,醉了可以从天黑唱到天亮,清醒了是个好人。开会时不要和他多说话哈,主任”。
李建吾心想:这地方的人鬼灵精怪的,看来以后的工作不好好掌握方法是不行的了。
王老者扯起嗓子喊了几声没人答应,继续唱着他的花灯调:“步步登高进门来,富荣三世杏花村,不说春来由自可,说起春来理根生……”摇晃着身子慢腾腾的向坝子中心走去,闪悠悠的声音把山的两边摇得嘎嘎地响。
李建吾和吴村长来到学校的时候,球场坝上早已堆满了人,黑压压的闹哄哄一片,有站着的、坐下的、蹬在石头上的、大口大口地抽烟的……有相互调情侃天的、吹野农门阵的、一声不吭的……男女老少混在一起,全然没有疲劳的感觉。
人们见李建吾他们到来,刹时间开始叽哩咕噜的议论着。吴村长也没和村民们打招呼,高着头老着眼睛直接走进教室。几个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支蜡烛,七手八脚地点在四周,教室里被照得通亮。经过简单布置后,吴村长站在门边大声喊叫:“大家进来开会喽!”
那些男男女女便一窝蜂涌进教室,把桌子板凳挤得叭啦叭啦的响,机灵点的抢个位置赶快坐下,没找到位置的干脆一屁股坐在教桌上,还有靠墙边站着的、扒在别人肩榜上的、被人脑壳挡着的……整个屋子土烟味、烧酒味、女人香水味、脚臭味……相互混杂……却很快平静下来,都眼抠抠地望着主席台上那几个马脸,看看今天晚上到底要安排哪些事情。
吴村长环顾一下四周,又与李建吾他们低咕几句,突然亮高嗓门:“大家不要说话了哈,现在开始开会!”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现在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吴村长接着说:“这位是乡政府社经办的李主任……”
话没说完,场子下面有人忍不住咕咕一笑,“啥子射精办啊,没听说过”。
“要射精嘞,这椿树坪坝子还得了哇!”
有人符和着,借机小声地开起玩笑,人们蠢蠢欲动。场子堂中那些没结婚的姑娘们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地把涨得通红的脸埋在人群堆里。
“大家不要吵哈,好好的听安排,不然我吴老大红黑两党翻脸不认人的噢!”
招呼一打,场内顿时安静了许多。
“这位是乡政府的李主任,社会经济发展办公室的李主任,大家晓得不?”
吴村长又把脸放出笑来:“请李主任给我们传达乡里边的会议精神”。
李建吾将笔记本掏放在教凳上,眼睛望着前方,向周围轮扫一圈后,开始作简单的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李建吾,来这里之前我没包过村,在办公室里做统计工作,这次来主要是向大家学习,工作中有不对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多包涵”。
“哪个来都是这一套”。有人又悄悄说起话来。
李建吾装着没听见,翻开笔记本开始传达会议精神。
“今天早上,乡里边召开了乡村干部紧急会议,专门对明年的烤烟生产作了安排,要求每个包村干部必须下到村组,一家一户地落实烤烟种植计划。同时还提出了三点意见:一是组织召开好村组群众会,认真贯彻地区和县的烟草会议精神,宣传好明年烤烟生产的大好形势和优惠政策,逐丘逐块地落实好种植面积。二是明年的烤烟仍然坚持‘稳定面积,主攻质量,提高单产’的思路不变,每个村抓一个五十亩以上的烤烟连片种植示范点,确保烟农得实惠,财政得收入。三是适当采取必要的行政手段,对不按要求栽种的农户进行一定的经济处罚。按照乡的安排,结合椿树坪村的实际,我们要抓住‘西部大开发和东烟西移、北烟南移’的烤烟生产优势……”
“哎,我问哈,明年有啥子政策?”,李建吾听出是王老者的声音,但他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安排工作。
“我们懂球不倒哪样移不哪样移……”人们也在嗡嗡嗡地议论着,好象不关心李建吾所说的话。
“大家不要说话!你王幺爷也是嘞!”吴村长有点生气了,“开完会有啥子意见再说要得不!”
李建吾拉拉杂杂地传达完会议精神,把脸转向吴村长,“下面请吴村长具体安排任务”。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情况本来不熟,说了大半天,尽是些官话套话,没有实在性,大家也听不进去,起不到作用。
吴村长正了正身子,将两手扒在教桌上,眼睛不停地在每个人身上忽溜溜打转,然后正神地说道:“我只讲两个事情,一是烤烟,二是公布救济名单”。
教室里突然很安静,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
“关于烤烟的事情,乡里下达给我们村的任务是三百亩。我初步诂算了一下,平均每户人要干四亩多才够,这个任务很艰巨的。所以,经过村支两委商量,计划在椿树坪坝子搞一个百来亩的连片,准备集中育苗五十箱,加上边头地角的烟地,应该说没问题,希望大家支持工作。但是我要宣布一个政策,这坝子头不准哪家栽包谷,不听打招呼的,首先罚五十元的认识费,到时别说我吴老大红黑两党不认人哈,另外……”
“有球的钱,盐巴都吃不上,还认识费!”又是那个王老者,“只要哪家都裁我就裁”。
“我再打一声招呼哈,我吴老大红黑两党……”
话没说完,场子里的人们哄堂大笑起来,有的反脸偷看王老者,吴村长也跟着笑了起来。
“另外”,吴村长接着说:“当着李主任的面我表个态,椿树坪坝子连片的一百亩要求百分之百的整营养块砣,其他的可以裁点滑烟,大家的心情我很理解。还有,刚才王幺爷提到的有啥子好政策,我在这里给大家作个解释,明年的烤烟每亩要先交二十块钱的肥料款,才有三十斤复合肥作无偿补助,致于所差的钱嘛在卖烟时扣除,新修烤房的农户,每间补助一百五十块……卖烟的时候,每斤中上等烟叶还可以得到乡政府一块钱的奖励”。
“二十块钱现在交不?”有人问。
“过段时间再交,大家准备好,我来收”。吴村长欣然一笑:“说个题外话哈,等明年下半年大家包包整鼓了,我们集点资,再找上边想些办法,把电拉进来,把安家坟山到坝子的路修通,让大家享受享受哈有电有路的日子……大家看看现在,哪家都黑灯瞎火的,晚上要做哪样事都干球不成,只有干酒,赶个场走路去走路来,背东西卖汗水滴爬的,值球不了几个钱,大家说是不是?”
场内人群骚动着,李建吾看得出椿树坪的人都有这个想法。
“下面我公布救济农户名单……”
人们又开始不规矩了。
“还不是懒的照样得!”
“你要他饿死吗说?”
“怕没你安逸哟,朝天每日的塌起,还救济!”
“哎呀!说些啥子嘞,个人做个人得嘛,你想要救济不是嘛?”
大家只管悄悄地议论着,希望早点散会。
“请大家安静点!不然我吴老大红黑两党……”场子里又是一堂大笑。
“明天在我这里定亩数,散会喽!”吴村长最后说,“晚上大家要注意巡逻哈,治安问题噢!”
人们好象没听见吴村长的招呼,一窝蜂挤出教室。
“走,找人喝酒去,明天继续干活路!”
人群里不知是哪个年轻人嘶声嚎气的喊了一声,惹得大家哼哼哈哈地向夜的深处走去。
散会后,李建吾与村里三个干部商量,确定分两个组:支书和副村长负责山两边两个村民组,他和吴村长负责椿树坪坝子,分头落实面积,如果需要集中突击,再作调整。
几天来,李建吾和吴村长起早奔晚,在椿树坪坝子酒喝得不少,人混得也熟了,主动请吃饭的也有了。但只要说起烤烟,大部分农户都支吾搪塞着,不是这家说没钱买肥料,就是那家说没劳力没烘房。他们比方比喻好说歹说,左劝右劝口水说干,最后统计下来一百亩连片任务还差大半截不投数。
“看来还真有点困难哦!”这天下午,李建吾边走边想。
“慢慢来嘛,主任,还早嘞”。吴村长好象看透李建吾心思似的。
“他们都是羊眼望狗眼,最后还是乖噜噜的干呢”。
“走,管他呢,我们到万光学家整饭吃去”。
万光学家住在坝子的尽头,背靠着山,一进三间的土结构瓦房,房屋前面是一块平且光滑的水泥院坝,瓦房的左右各有一栋烘房,其中右面的那栋看上去很崭新,显然是去年才修的。
李建吾二人刚到院坝边,一条大黄狗倏地串了过来,凶神恶煞地汪汪大叫……一中年男子连忙从屋里出来,手指着狗,右脚一跺,“叱!这死狗!”
抬头一看是两位父母官,略有惊喜,随及笑着脸迎上前来,“李主任——你们——早——快——快坐起——屋头坐——屋头坐”。笑脸中敬而谨慎。
李建吾看见堂屋里一个娇小的女人正在洗菜,打扮虽然普通,却长得十分惹眼,杏子脸蛋上两个酒窝一深一浅地显现,那笑态和举止简直不比街上的差多少。
这女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活,拿起杯子就开始倒茶。
“光学,找烟来给他们抽嘛!”
她边说边提起水壶走向另一间屋子,回头对吴村长说:“大叔,你们坐好哈”。
万光学陪他们二人坐下,表情明显有些羞涩,两手挺不自然,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今天干些啥子嘛?”吴村长打开了话题。
万光学揉了揉后脑勺,苦笑了一下,“也没球多大的事,在旧屋基薅刨点荒土,来年吗还不是栽烤烟噻”。
“你今年卖得多少钱?”李建吾问。
“才万把零点,给李主任说”。
“明年准备栽几亩?”李建吾又问。
“整个十来亩吧”,万光学把脸转向吴村长。
“你晓得的哈,我们这鬼地方做包谷子子管球啥子钱喃”。
坐谈中,大家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椿树坪坝子今年栽烟的人多不?”李建吾问。
“不算多,尽都是插花的,他们舍不得好土”。说着又把眼睛转向吴村长。
“明年好多都说还是要拿好土来做才要得,你看,就象今年,劳力去了,找球不到钱,没意思得”。
“我们这坝子头的人鬼扯得很”。
万光学又揉几揉后脑勺,继续对李建吾说:“明明要干的,他要反起来,你说是不是——吴老大,我就不信过几天他们没响动”。说着,自个也笑了。
“你给我把小冬林家那块土包过来做咹”。
吴村长说着,递了一支烟过去。“不然,你看他家老爹,婆娘没球得,日混扯晃的,栽烟没球技术,拿块土在中间环不环顺不顺的,你说哢个做嘛”。
“他要做的”。万光学说:“今年他帮我劈烟时我和他商量好了,准备干八亩,买肥料的钱我先给他垫起,烘烟就在我另外那间烤房里烘,我教他”。
“可以”。李建吾说:“有机会我向乡里面反映,争取给他些补助”。
“还补助!”万光学说:“他就是不想再受窝囊气喽,他说每次虽然得一点点,人家牙齿挂裤裆的不球舒服”。
“水中产条子各条归各条嘛”。李建吾说着,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王老者栽烟没有?”笑谈中,李建吾问。
“去年栽在长坡那面,今年没栽”。万光学摇摇头,“这老者日扯得很,别人干活路,他干烧酒,长期就是他姑娘家两娘母换工打成的做”。
又转向吴村长,“还盯这家盯那家的嘞,我看到时候问题要出在他身上”。
“这个卵弹琴,他敢,看老子不收拾人!”吴村长气喷喷地说。
“那是你故意说给大家听的,还说啥子红黑两党,哪个怕球你嘛,你心肠哪个不晓得,到时候噻,怕又下不起心了嘞!”万光学莞尔一笑,“不说了,老大,帮我做个事,你炒鸡的味道安逸很”。
不一会儿,娇小女人翕开门缝示意万光学开始摆饭,吴村长也双手捧着炒好的辣子鸡跟了进来,一眨眼功夫,大大小小的东西堆满了充满油锅巴的回风炉。
万光学倒上满满的四小杯酒,对李建吾二人说:“来,我们一人坐一方,先干一杯,然后请大叔你主持,看哢个整法”。
李建吾心想:“两口子,两个外人,咋个喝啊!”
但碍于主人的盛情,没有把话说出口。
那娇小女人麻利地端起酒杯,浅浅地笑着说:“来,李主任——大叔,难得来我家哦,我喝了,敬你们哈!”
说实话,李建吾最怕同女人喝酒,心想,“还是三个男人喝吧”。
话刚到嘴边就被吴村长拦住了。
“打南北战,我同李主任打你家两个”。说话间不怀好意地笑着。
“不干,他爱输得很”。娇小女人说。
“我才不和你嘞,难球得给你代酒!”万光学也不示弱。
“我看猜几盘 ‘有无’算了,这样公平点”。李建吾想早早收场,提出了建议。
“要得,拿四颗包谷子来”。吴村长兴奋地说:“我们大家好好的敬李主任哈!我规定,猜着喝一杯,困堂和桛门囍喝两杯,我先来!”
吴村长反背两手,眼睛在三个人的脸上轮来轮去,忽的一下,将握紧的两个拳头伸到万光学面前。
万光学顺手一推,示意吴村长收回左手,竖起食指:“一颗”。
吴村长迅速伸向李主任。
“三颗”。李建吾说。
不等吴村长伸手,娇小女人一对圆溜溜的眼睛闪了过去,“大叔——我猜四颗”。眉笑间,诱人的小酒窝还不停地微动。
吴村长拳头猛拍掌心:“哎呀!困堂!”
摇头又摆,很不情愿地将两杯酒灌进嘴里。
吴村长接二连三几个“困堂”,渐渐有了些醉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李建吾喝下一杯,总算松了一口气,便仔细观察李建吾的一手一动,心里不停地唠叨着:“困堂……困堂……困堂……!”
李建吾偏偏手气好,随手一甩就是个桛门囍,灾难又一次轮到娇小女人的头上。娇小女人也不推辞,左手端杯,右手轻轻一送,把白嫩的小手伸到吴村长面前。吴村长伸出右手,轻轻地抚上娇小女人的手背,握着滑滑的小拳头一松一紧地捏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直视对方,小心翼翼地猜测着娇小女人的心理……突然扭着肩膀把头一歪,伸出两根指头,“嘿嘿——两颗!”
娇小女人嘻嘻一笑,对着吴村长绕了个半弧:“碰杯——大叔!”乐得四人捧腹大笑。
渐渐地,三个男人的话多了起来,娇小女人的杏子脸蛋也红彤彤的,在微暗的灯光照映下,显得更加羞赧迷人。这时的李建吾真想美美睡上一觉。但吴村长好象输红了眼,兴高地说:“不球过瘾!我提议,遭喝酒的唱首歌如何?”
“要得噻!”万光学不加思索地说。
吴村长喝酒的时候,总赖着不唱,逼急了就哼一声“喝了咱的酒哇,神仙吃了爬壁头”,大家一哄而笑,连说“过了——过了——过了”,然后又继续猜 “有无”。
娇小女人输了,她知道是赖不了的,也不看万光学,那双眼皮不停地向上翻滚着,水汪汪的眼睛里羞答答地撩人,过了半晌才柔声柔气的哼将起来:
月亮弯弯两头(哎)尖,两颗星宿挂两边(哦),金钩挂在银钩(呢)上,郎心挂在妹心(哟)间(啊)……
声调越来越高,清脆悠扬,婉转动人,看似娇羞的神态里散发出对爱恋时的执着。
万光学微闭双眼,脑袋随身子轻轻摇摆,情不自禁地拉开了嗓子:“哥在高坡打石(哎)头,妹在河边放水牛(哦),石头打在牛背(呢)上,看妹抬头不抬(哟)头(啊)……”
随后若有所思地对李建吾说:“认识她时我们唱的就这两首。哎!年岁不饶人喽,你看她每天奔波劳累的……你们当领导的和我们打在一起……今天晚上真高兴啊………”
在万光学家折腾了大半晚上,李建吾崴着吴村长一溜一搭的往回走,脑子里不停地翻着今天的一景一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路上,吴村长说了许多,李建吾也想了许多,这一夜,椿树坪坝子静得出奇,这一夜,李建吾翻来覆去地猜惴椿树坪的人们……
三月的风吹绿了椿树坪,也吹动男男女女的心。椿树坪的山上山下百花开始绽放,山的两边和坝子里,时不时你一句我一句的山歌声、花灯调和不成章谱的流行歌曲,把整个春天闹腾得天翻地复。
这是农忙季节,椿树坪的人们白天匆忙着,晚上都睡得早,不到九点,家家户户窗前已是黑灯黢黢的了,人们早进入了梦乡。
李建吾是椿树坪的常客,自然与他们结下了千丝万缕的情缘。
这几天,李建吾有意让吴村长多干点农活,一个人一丘一块地检查烤烟栽种情况,到椿树坪坝子时已接近晌午了。抬眼看去,万光学正在帮小东林家打整烟地。见李建吾到来,便老远的打招呼:“李主任,过来抽烟嘛”。
李建吾一边应着一边走了过去。
“小东林家育的烟苗够不够?”李建吾问。
“可能不够”,万光学说,“他原计划栽八亩的,现在改成十亩了。不过没问题,到时候在我家烟堂头扯就行了”。
过了半晌,万光学半开玩笑地说:“鸡巴王老者,不球象话”。
随即话锋又转,有点认真地说:“本来我是不想说的,大众三千,好靠我一个吗哢个,只是到时候包谷天花到处飞,我们的烟都成麻子点点了,哢个卖钱嘛,李主任,你说是不是嘛”。
“他家开始栽包谷了?”李建吾问。
“正干得吽吼连天的呢,不信你去看嘛”。万光学用嘴一歪,眼睛一乜,“那上面,坝子中间嘞,不要说是我讲的哈”。
李建吾和吴村长风风火火地来到王老者家栽包谷的地方,王老者不在,一个长得矮胖敦实的男子正“呸噬——呸噬”地犁土,那牛也不听话,左一摇右一摆、一脚深一脚浅地拉着犁头向前蠕动,两个鼻孔里“噗——噗”地吹着粗气。那男子的鞭子在牛屁股上打得叭叭的响。牛屁股后面,三五个男女正懒洋洋地往犁沟里洒播。
“哪个叫你们栽的!”吴村长高声嚎气的吼了一声。
这些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活,惊颤颤地看着李建吾他们。
“先把牛牵了!”吴村长气鼓鼓地说。那矮胖男子有些害怕,也连忙闪向一边,一声不吭地坐着。
李建吾苦口婆心地做着思想工作,吴村长一对眼珠鼓得象牛卵子,动手就要牵牛。
这时,王老者扑呼呼地从土坎边撑了上来,口里还冒着酒气:“吴老大!你要让我吃饭不?”
吴村长也懒得管他,弯起腰杆开始解犁绳,想先吓唬吓唬在场的人。谁知王老者硬来真的,提起锄头倏的一串,站在牛鼻子前面,两手将锄头往地上一跺,脸红筋胀的说:“我看今天哪个敢牵老子的牛!”
吴村长更火了,叉起腰杆指向王老者:“再啰嗦,两脚不踩死你!”
李建吾也跟了上去,防止王老者乱来,嘴里却说着温和的话。王老者有些忌惮,下意识地退向一边,话也少了,其他的人不声不响地离去。
“罚两百块钱的认识费,天黑前拿到我家来,牛老子先牵走!到时不来噻……我吴老大红黑两党……把牛卖了,请人给你家做活路噢!”
吴村长头也不回,牵着牛气呼呼地往家走去。
“吴老大!你天收的!要整死我家吗哢个嘛!”
王老者一个人在包谷地里凶巴巴的吼了大半天,身边再没有一个人了,觉得无趣了,才唱着他的花灯调:“奴家头(哇)……哥子(溜溜)……” 气怏怏地消失在椿树坪坝子里。
不到天黑,王老者提着两斤白酒来到吴村长家里,这时的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酒也醒了,说话也小声了,还满口大叔长大叔短的,说话间不时不时的陪着笑。
“大叔,今天我错了,不该对你那样”。王老者说。
“错哪样哦,坡邻坎下的,事情过去就算球了”。吴村长爽快地说:“你王幺爷也是,大家都满满插插的,你一个人栽在土中间,影响了乡政府的任务不说,到时候包谷天花到处飞,人家嘴里不说,背地里还不日操你?”
“再说,”吴村长接着说:“何况你做你得,整到包包头的钱哪个要球你的嘛,家庭条件又不好,就是条件再好也不能恨钱噻!”
王老者连声允诺,说话的语调接近于低声下气了。
“款就不罚了”,李建吾说,“回去把烟栽上,再找几个人把你家烘房修补好,要干就钻山打觅头的干,差点哪样的就给我们说,想办法给你整点……你说是不是嘛王幺爷”。
“要得……要得……”王老者连忙答应着。
“其实我们根本不想同大家过不去”,李建吾继续对王老者说,“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哪个不可惜!说到认识费,‘劝人拿钱,动刀割肉’,是二家不愿的事情,我们也下不了这个心。但是为了执行上边的政策,我们是不得以的啊!我们目的只有一个:逼着大家抓收入……等大家条件逐步的好了,瞧得起我的就同大家喝上几杯小酒哼上两句小调,就算是不枉自在椿树坪坝子里相处一场了嘛……王幺爷”。
王老者对自己的错误作了充分认识,有意同李建吾他们拉近距离,内心其实想喝两口酒,于是把许多恭维的话翻肠倒肚的说出去,大半天没有要走的意思。
吴村长知道王老者好这口,插话道:“不说了,李主任,我们把王幺爷拿的酒倒来喝了……下回不要这样做了哈,坡邻坎下的,还送东西做哪样嘛……当着李主任的面,我给你王幺爷说个事情:从现在起,少干些烧酒,多帮帮家里边的人干点正事,用得着我吴老大的只管说,要不然就加倍罚你的款!”
王老者巴不得他二人放马过河,情不自禁地许下许多诺言,将满荡荡的一杯酒敬向李建吾和吴村长……
离开吴村长家的时候,王老者再没唱出他的花灯调,椿树坪山的两岸静悄悄地撩人,椿树坪坝子只听到偶尔的狗叫声。
转眼到了汗地禾实的秋天,椿树坪的人们更加忙碌了。每家堂屋里都堆满金黄黄的烟叶,人们一拨接一拨地从烟叶收购点回来,虽然充满盐味的汗水在衣服上划满了地图,东一块西一块的,但他们完全没有疲劳的感觉,有的农户还趁天黑之前将一挂挂捆绑好的烟绺子不停的往烘房里送。烟地里到处都是嬉笑骂情声和南腔北调的歌谣声,浓浓地透露出山里人的野性和做人的厚朴。
“听说箐门坡王家几弟兄在烟叶站打架了”,有人议论着。
“打他妈个头!早点卖迟点卖不是一回事吗哢个嘛!”
“不是呢,具说是烟叶站专门收烟贩子的烟,压他们的价呢”。
“怪他家烟不球好噻,狗日的烟贩子些也是呢,卵弹琴!”
“老子们椿树坪的烟哪个敢压价嘛!”
“是噻,烟叶站的还巴不得收我们这里的烟呢”。
“昨天有人把烟背到外边去卖了,听说价好得很”。
“鸡巴!只要烟好,哪里卖不是一样嘛,再说……”
“听说今天早上乡政府没收了一组烟,据说是背到外边烟点的”。
“遭球得安逸,妈批把烟拿给外乡了,财政上没球收入,拿哪样来补助生产嘛,没球得大局观念……”
李建吾走在烟地里,听着大家议论,有时也搭上几句闲聊。
“今年能卖多少钱?”李建吾问。
“可能是八千多吧”。有个农户回话说。
“明年准备把房子整了”。有个农户对李建吾说。
“李主任,明天早点给我家排个号哈,我敢快卖了烟好请你喝酒”。有个农户开玩笑说。
李建吾应允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天黑了。
月明风清的夜晚是椿树坪的人们忙着赶活的日子。因为白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时,家家户户的堂屋前煤油灯高照着,有人在打烟包子,有的在选烟叶,忙完活的就陪帮忙的人咿咿呀呀地猜拳喝酒……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这时,一望如盆的椿树坪坝子也会有四五家人在烟地里晃动。侧耳听去,秋风把树叶摇得“飒飒”地响,烟地里也“飒飒”地响,根本分不清是人弄的呢?还是风吹的?只有当土坎边突然冒出一个头或背篼或哼出一声小调时,你才明白这些烟农其实正在劈烟,他们往往要折腾到深夜两三点钟才休息。
这晚,李建吾没让吴村长跟着自己,一个人顺着山梁子往下走,却听到一个男人轻轻地唱着一谱变了调的流行歌曲:“……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流浪在外头……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家乡有了美酒,有了问候……”
这是万光学的声音,把本来忧郁的格调唱成了山寨版的欢愉,为静朗的星空增添了几分悦色。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了。
“还不睡啊,万光学”。李建吾远远的打一声招呼过去。
“睡不了,还没劈完烟呢”。万光学答应着,娇小女人正抱起一大怀烟叶往他的背篼里放。
“不陪你了哈,李主任”。
“晚了,早点休息哦”。
李建吾边说话边向椿树坪坝子上面走去。
这时,王老者家也在劈烟。
李建吾以为没人了,一个人正准备前往吴村长家。经过王老者家烟地的时候,便远远的看见王老者和老伴、女儿三人一声不吭地忙着手上的活。见李建吾走来,王老者随及笑着脸对李建吾细声细气地说:“李主任你辛苦了哈!”
李建吾心里说:“哪有你们辛苦啊!半夜三更的都还这样的忙!”
笑呵呵地问,“王幺爷,得几烘了?”
“三烘了”,王老者欣快地回答。“不是你们逼我,我还眼巴巴的看到他们找钱呢!现在都卖四千多了,呵呵”。
“不唱花灯了?”
“唱啥子唱啊,忙都忙不过来嘞!”却突然高起嗓子:“花灯到宝府,惊动老财主,不是元宵会,不敢来闯府!”
那声音象风一样把椿树坪坝子的烟叶摇得“沙沙”地响。王老者开心地笑了起来,“就唱这一回哈,主任”。李建吾也同样笑了。
李建吾连续在椿树坪村干了两年,深知这里人很实在,人们也觉得他是个实在的人。因此大事小事、喝酒不喝酒都要向他请教问题。因此坝子里渐渐地多出了几间水泥平房,因此只要政府号召的他们都积极地配合,自然腰包里也渐渐的鼓了起来。
王老者不再烂酒了,小冬林家老爹也有女人了,吴村长也不象原来那样东家跑西家吵的“红黑两党”了。乡政府的领导一下来,他们就尾随身后,打听着路和电的事情。
第三年冬天,李建吾陪同地区来乡挂职的副书记来到椿树坪,将两万元项目资金放在椿树坪坝子里,动员大家投工投劳架通了高压输电线路,村里有电了,又与吴村长他们规划起修路的事项。就在李建吾组织人们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乡里一纸通知把他调回党政办公室,说另有重用。这消息很快传进人们的耳多里,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怪痒痒的难受。
离开椿树坪那天,吴村长特意宰了两只鸡专门为李建吾送行,万光学、王老者和几个年轻人争先恐后地与李建吾猜拳喝酒,虽然都咿咿呀呀了还反复地谈论着关于椿树坪坝子的过往之事。吴村长至始至终没多说一句话,每隔三五分钟就将酒杯举向李建吾,细声细气地说:“来,弟兄,整一口。”
那情那景,也只有李建吾才知道。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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