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茱莉。英文名Julie。大学毕业后在一家金融公司做销售,短短三年,就晋升到高级客户经理。
我应该称得上是一个优秀女青年——容貌姣好、三观端正,待人温和有礼貌。注重生活品质,喜欢爱马仕的杯子和丝巾,希思黎的身体乳,还有土耳其的手工山羊小皮包。偏爱纸质书籍,尤其在雨天坐在街角咖啡店,读一本《唐宋词选》,看着烟雨蒙蒙中的大上海,她精致贵气而又略带惆怅,我喜欢这个城市。
午休时间,我会独自去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点一杯黑咖啡,一份三明治,读一本小说。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大玻璃窗均匀洒落身上,伴随着淡淡咖啡香气,让我身心都感觉愉悦。
我有个男朋友叫芮恩,我们感情很好。他斯文俊秀,谦逊善良。更让我满意的是,他有种天然的书卷气——芮恩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真正书香门第。
第一次去他家,就震惊于他家藏书之多。置身书海,我才知道原来书籍真的会散发出香味。清一色红木家具配檀香地板,古朴雅致又丝毫不流俗套。
芮恩看我抚摸书柜里的书,半天不撒手。很诧异的问,茱莉你这么喜欢书?我笑而不语,闭上眼贪婪的呼吸着。家里如果总是弥漫着书和红木家具混合的味道,该是有多么的舒心。
我们经常去看话剧,听音乐会,看美术展。他说我是高贵的公主,对音乐和美术有种与生俱来的鉴赏力。
大约是恋人发展的必经阶段,随着感情逐步升温,芮恩开始好奇我的家庭我的父母还有他未曾参与过的、我的学生时代。但无一例外,我对这些绝口不提。要么装听不懂,要么打个哈哈搪塞过去。直至有次芮恩一脸严肃的又跟我提起了这个话题,他说想见见我的家人。
他就那么认真的盯着我的脸,让我没有办法再回避,突然我有了一些动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再去拒绝。算了,迟早的事,去就去吧。芮恩一脸兴奋,我却觉得大势已去。
虽然事先跟父母仔细嘱咐过了,但等真正到家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忍不住凉了。
看的出,家里的房子已经彻底收拾过,墙壁粉刷一新,贴了新壁纸。之前老旧的家具和电器也已经换了,竟然还修了个厕所。桌上搁着一个花瓶,里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估计是小侄子刚去野外采的,还挂着露水。
但是,整个屋子包括院子里,仍然弥漫着那股陌生,但已经熟悉到骨子里的油腻气味。芮恩一点儿也不见外,刚寒暄完就吵着饿了。油腻腻的大方桌上摆满了老式大粗碗和搪瓷缸子盛的饭菜。我冷笑一声,这些餐具比我年龄都大吧?母亲陪笑着解释,这不还没用坏嘛。芮恩接过话茬,乐呵呵的说,这样挺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正吃着,芮恩突然问父亲,叔叔,咱们家是做什么买卖的?我暗自苦笑,该来的还是得来,不过反而镇静下来,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父亲还没回答,旁边的小侄子得意的开了口,直接来了句,我们家是卖肉的!芮恩仿佛没有听清楚,疑惑的嗯了一声。小侄子更加起劲的空中比划了一下,就是杀猪卖猪肉的!
终于说出来了,我心里一紧,但表面还装的若无其事,偷瞄了下芮恩,想看看他的反应。
芮恩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马上又恢复正常,笑着对小侄子说,噢!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啊!你见过杀猪吗?怕不怕。
小侄子更得意了,开始绘声绘色跟他描述杀猪的场景。我简直想把他的嘴给缝上,但还是不动声色——如果我出声呵斥会显得此地无银。但是如果任由他说下去,不知道他要细数出多少细节呢。正心里暗自盘算,还好父亲轻声呵斥了他几句,作业写完了吗,吃完了就回去写作业吧。小侄子这才不甘心地悻悻回了房间。我还是闷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父母也没什么话说,芮恩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
还好这会儿父亲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破了沉寂,我皱了皱眉,山寨机的铃音就是很刺耳。父亲喂了一声,然后马上侧耳恭听,一脸谦卑状,更是放下了碗筷说,早就吃完了,我马上到,等我一会儿。
芮恩关切地问,叔叔,你还没吃完呢就要出去啊。父亲说,乡下的成猪可以提了,正好最近有好几家都要办大事,我得赶紧去。说着已站起身来准备走。我终于忍不住了,提高声音说,是有多重要的事?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吃完?
父亲讪笑了几声,又慢慢的坐了回去,对,闺女回来了,就是外面下金子都不去。但又左顾右盼,拿出手机又放回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冷着脸不说话。芮恩笑着说,叔叔,我也吃完饭了,反正也没事,就跟你一起去乡下看看吧。父亲忙不迭的答应着,好好好,对,现在油菜花都开了,你们去乡下走走挺好。小丽小时候就喜欢到油菜花田里玩。
去乡下的车依然是那种脏兮兮的小面包。斑驳的车窗玻璃,挂满泥巴的车胎。父亲给我们挑了一辆稍微干净点的,和司机交代了几句后就要走,芮恩叫住他,叔叔你不和我们坐一辆车吗?父亲嘿嘿笑着,我搭街坊的车,刚约好的。我冷冷一笑,对芮恩说,不用管他,我们家一直都是这样的。芮恩打着圆场,这有啥啊,殊途同归嘛。
还好现在各村都修了“村村通”,路还算比较好走。小面包颠簸了大概四十分钟,终于停下来。下了车,就看见一望无际的浩瀚花海。天气很好,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被收集在油菜花的花瓣上,花田流光溢彩,整片整片发散着金灿灿的光芒。微风一吹,仿佛置身于轻轻翻滚着波浪的金色海洋。
芮恩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片的油菜花田,很是惊艳,连忙拿起相机开始拍照。我微眯着眼,把脸扬向太阳,感觉全身都笼罩着金光。这时候,芮恩高声对我喊,小公主,来,摆个POSS。
心下一惊,顿时有种时光穿梭的恍惚感。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父亲带我去乡下收猪胆,那阵子猪胆据说能做药材,价格一下子涨上来了。也是这片美到炫目的油菜花田。我穿着沾满泥巴的胶雨鞋走在花田里。然后见到几个大人簇拥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公主裙。他们架着三脚相机,对着小女孩喊,小公主,来,看这边!那个娇滴滴的小公主就迎着太阳,对着镜头璀璨的一笑。那画面不仅定格在相机里,同时也牢固的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我把手里装着猪胆的袋子一扔,哭闹着问父亲,为什么我不是小公主呢?我也想当小公主。而他只是木然一笑。
芮恩看我怔怔的出神,跑到我身边,挥了挥手,想什么呢你,又神游太虚了。
我笑笑,没事。在想,我为什么不是公主呢?
芮恩好整以暇的看着我,在我眼里,你就是公主啊。
我摇摇头,认真地反驳,我不是,要从小是公主才是真正的公主呢。半路出道的不算。
芮恩不明就里,还想再问什么,我摆摆手,赶紧帮我拍几张照,把我拍出公主范儿噢。
下午的阳光明媚又温暖,沐浴在油菜花的金光里,看着芮恩干净的笑容和眼里盈满的爱意,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真是公主了。
然而,美好的幻觉很快就烟消云散,坠入现实。“村村通”公路那一头,一辆敞篷货车向我们这边摇摇晃晃地驶来。车厢稀疏焊着几根铁栏杆。七八只成猪用绳子拴在一起。而我的父亲,正和这些猪们站在一起,他穿着长袖连着手套的防水风衣,带着大大的口罩,只漏出一双眼,远远的就朝我们喊,小丽,我得押着这些猪去检疫站,你俩玩一会儿就回家吧,还是那辆车,就在村头等你们,我跟师傅都说好了。我本着脸,理都没理他。到是芮恩一脸担忧的喊道,叔叔,你这么站在车厢后面,怕不安全啊。
离得比较远,也看不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只见他挥挥手,好像又说了几句什么,就要调转车头走。
村村通公路虽然修的干净整齐,但毕竟是田间路,并不是很宽。又加上前两天下了雨,路上有点湿滑。我看着他们的车歪歪扭扭的掉头,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转弯的时候,生猪们有点骚动,车子在快要掉完头的时候,车身晃悠了几下,然后就侧翻了。我当时就愣住了,不信老天能这么薄待我,就在我面前上演这么狼狈滑稽的一幕。
我还在发呆,芮恩已经疾步跑上前,扶起父亲,父亲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就立刻起身去拢拴着猪的绳子,那些猪受了惊吓,此起彼伏的开始嚎叫,然后又踉踉跄跄的向油菜花田里走去。芮恩哪见过这种阵势,脸都吓白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蹲下来学着父亲的声调去呵斥着猪,父亲见状,立刻大喊,快起身!芮恩不明就里,忙站直了。父亲喊道,这么蹲这畜生会从你裤裆中穿过,将你顶一个大跟头。说着拿着一根细长的杆子,在猪的后方开始有节奏的敲击地面,猪听到声音后,开始慢慢的向前走去,这时候村里已经闻讯来了几个人,一起合力再把猪赶到附近的猪栏里。
旁边的油菜花地已经被践踏的乱七八糟,还好猪们没有再往深处去。再看看芮恩,浅色亚麻裤子上都是泥污,挽着皱巴巴的袖子,脸上惊魂甫定。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在夕阳的辉映下,依然美得像油画一般,看着狼狈的自己,我不禁哑然失笑,油菜花田里赶猪,多么讽刺的画面。
芮恩执意要等父亲一起回去,我跟他说了完全没必要,芮恩不听。父亲也讪讪的让我们先回家,我马上尖声打断他,你现在还说这些有意义吗?你非得着急忙慌的来乡下收猪,还非要搭着别人的车,今天这事都怪你!都怪你!
好了!我和父亲都吓了一跳,是芮恩。他从没这样严肃过:有你这么对长辈说话的吗?出了一点小意外谁也不想,你不帮忙到罢了,还在这乱发脾气!
我为之气结,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只好瞪了他一眼,径自走出去。父亲还在后面喊,小丽,别走远了啊。找到车就回家吃晚饭。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不管外面的世界是如何潮流和摩登,这个小村子仍旧保留着之前的传统与古朴、仿佛自成一个独立的时空。有几户人家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伴随着是那股熟悉但又好久没有闻到过的柴火饭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整个小村子都笼罩在落日的余晖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这种感觉,让我感觉到久违的温柔与亲切。狂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所以当看见芮恩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甚至还扯动嘴角对他笑了一下。
芮恩走到我跟前,也顾不得脏,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我惊呼,你的阿玛尼裤子!芮恩没说话,反而用力拉了下我,让我也坐下来。我皱眉埋怨道,干嘛啊你,衣服都弄脏了。芮恩看着远方,深呼了一口气,半响,才缓缓说道,茱莉,我觉得……
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他:你终于忍不住要开批我了?
我永远不会批评你,茱莉。你做每一件事肯定都有你的想法和理由。芮恩转过头,温和的一字一句的告诉我。
本来我已像备战的野猫一样,竖起了毛。可是芮恩这么说了,我的斗志一下子就消失殆尽。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你父母,看得出来他们非常爱你。芮恩认真地说,你的家乡也挺好的,环境优美,民风淳朴。
我忍不住笑,告诉他我小时候经常被“淳朴”的小伙伴们嘲笑说因为我爸是杀猪的所以我才姓猪。我叫朱丽,并不写作“茱莉”。从记事起,家里就始终弥漫着生猪的臭味。所有的家具桌子板凳甚至床铺,都是油腻腻的,一刮就是油。我父母永远穿着大油布围裙。从懂事起我就很努力的让自己看上去像公主一样高贵优雅博学睿智,可无奈有些东西已经刻印在血液里,它会轻而易举地冒出来,时不时的提醒我家做的是再粗鄙不过的营生。
说着,对芮恩微笑了一下,你看,我装了这么久的公主,到今天还不是原形立现了。
何必说这么多呢?辩解和掩饰并没有意义。芮恩,这个出身在书香门第的小王子根本就不会明白这种自卑感,他只会轻视我的虚荣和虚伪。
芮恩没有打断我,一直蹙着眉头在听。半响,他握住我的手,突然笑嘻嘻的说,小朱丽,要是我认识机器猫就好了。
画风忽变,我有些跟不上趟。芮恩眯缝着眼说,我和机器猫一起坐时光机回去告诉小朱丽,有个会杀猪的老爸是多么的威风,谁敢欺负我,就让老爸拿着杀猪刀吓唬他。还可以顿顿吃肉,啃大棒骨,馋死他们!
我哭笑不得,芮恩一本正经地继续说,真的,我觉得你之所以个头这么高,肯定是因为你从小就喝骨头汤的缘故,不缺钙啊!
我啼笑皆非,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接着说下去,我还要告诉小朱丽,你的名字很好听!他突然对着远方,大声的把我的名字连喊了三遍,然后转头看我,你听,朱丽这俩字,亦中亦英,简单大方又朗朗上口,比那些从康熙词典里生搬出来的拗口字好多了。
空旷的田野间回荡着我的名字,这么听起来,确实很响亮。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都没有再碰触这个话题。芮恩在我家非常随意,捧着大粗碗吃饭,歪着脑袋啃酱棒骨,大口喝肉汤,喝完后还砸吧着嘴。也经常饶有兴趣的看着母亲清理猪大肠猪小肠猪心肺。斯斯文文的芮恩,穿着一身棉麻衣裤,兴致勃勃地跟着父亲跑前跑后,竟然也没有什么违和感。
然而我并没有天真的觉得大难已过——公主在王子的帮助下终于解开心结,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芮恩的修养很高,我知道。即使已经看清我的身家底细,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流露出对我的鄙夷,不会让我过于难堪。
那么还是由我来分手吧。本来,吸引芮恩的就是那个高贵典雅如公主一般的我,断然不会是眼前这个从粗鄙屠户世家走出来的我。不管以后怎么努力,“出身”这个烙印会始终刻在我的身上,敏感偏执又自卑,心理人格皆不健全。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今后也只会渐行渐远,再无交集——这样想着,我的心就像石铁沉入冬天的湖中,冰冻又绝望。
回上海的那天,全家人把我们送到县上的长途汽车站,父亲并没有像电视剧中演的那样,把我的手交给芮恩说女儿以后就交给你了一定要照顾好她之类的话。母亲也只是笑嘻嘻的对芮恩说,以后有空常来玩。芮恩连声答应,好啊好啊叔叔阿姨到时候别嫌我烦就行了。我看了看他,笑容可掬,一脸真诚。行吧,芮恩也算是给足我面子了。
重新回到上海,坐在熟悉的办公室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俨然已是演员,只有在舞台上才有自信,因为我熟知一切场景和表情,熟知该怎么塑造自己。扮久了剧中人,一旦卸了妆回到那真实的世界,,便会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按照之前设定好的剧本,我开始对芮恩冷淡起来。不再主动跟他联络,只推说工作太忙。他也没有再坚持。突然痛恨起父母了,我要求很高吗?没有。我并不求自己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只要是个正常家庭就好。工厂工人、开杂货店的、摆水果摊的——只要不是屠户就行啊。白天还好,只要到了晚上,那种深深的遗憾和痛楚便噬咬着我的心,这才明白所谓的“心痛”并不是文人臆造出来的矫情,而是真实的生理感受。
幸好我有工作做为寄托。但最近有谣言称我们公司竟然涉嫌非法融资。果然是树大招风,公司正准备上市,这种如火如荼的发展态势自然会招自同行嫉妒。然而恶事传千里,我的客户们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慌张起来,我得忙着逐一解释安抚,可渐渐连我自己也没有底气了。因为产品确实迟迟不能如期兑付,一延再延。问上级主管,只告诉我说是公司资金链出了问题,具体什么问题,他也一脸茫然。公司里开始人心惶惶起来。
这天是周一,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早早的来到公司,还是照例一杯黑咖啡,全神贯注的忙于整理之前产品的推介计划。突然门口一阵骚动,还没反应过来,好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已经在办公区了。
恍惚间,部门主管和几个高级团队经理包括我已经被带到辖区派出所了,警察轮番把我所负责的业务问了又问,然后又让我做了一份详尽的笔录。
回到家里已经是深更半夜了。我精疲力竭,妆都没卸,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之前,我还一直思索着,怎么会沦落到被警察带去问话的地步。
也许是太累了,第二天闹铃响了好久我都不愿意清醒。挣扎着看了眼手机,吓了一跳。满屏未接来电提示,都是客户打来的,不用说,肯定都知道公司出了事。匆匆洗漱完毕,犹豫了一下还去不去上班,公司目前肯定是没法正常运营了,但我还是想去看看。
大厦附近停了好几辆警车,我心头一颤,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快步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刚打开,就看见很多人拥堵在公司门口,吵吵嚷嚷,看见我过来了,几个眼尖的马上认出了我,大叫,她也是骗子!他们面目狰狞,疾言厉色,不停的大声质问我,却并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我明白了,他们也许只是要发泄心中的怒火罢了。后悔早上没吃早饭,身体虚软,周围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
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扶住,然后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你们何必为难一个小员工。要真是她骗走了你们的钱,现在还来上班自投罗网?早就携巨款逍遥快活去了。
我知道这人是芮恩,没想到又被他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
在芮恩的车里,我怔怔的看着他,他的侧脸依旧那么好看。他扭头朝我笑笑,一脸温柔的说,没事,别怕。是不是一晚上没睡好?眯一会儿吧。
芮恩没有跟我讨论公司的骗局,也没有对这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表示震惊和好奇,他并不想探究我,他只是单纯想把我从泥潭里解救出来。
不曾想之前规模这么大的公司,竟然一夕间“忽喇喇似大厦倾”。在被查封之前,同事们纷纷去公司搬东西。所有能拿的东西全被洗劫一空,连文具和纸笔都被瓜分殆尽。金碧辉煌的办公区空荡荡的,渐露破败之气。我没太多感觉,只是心疼每日陪伴我的绿萝,好多天没浇水了,也没人愿意继续照顾它们。
大厦物业催着我离开,他说要关门禁了。门口的豪华金鱼缸还在,几条名贵的观赏鱼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看我呆望着鱼缸,物业立刻警觉的上前告诉我,这个是租来的,可不能搬。人家下午就连缸带鱼取走了。我只是笑笑,在他鄙夷而又稍带怜悯的注视中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曾经带给我自信和希望的地方。
然而事情并不能轻易结束。这次我手上未及时兑付的产品大概有十来个。我的客户们决不会轻饶我,他们每天打我手机,也打听到了我的住址。有次芮恩送我回去取东西,远远的在车里,就看见几个老客户在小区门口徘徊,不停的往楼上张望。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神通广大,知道了我老家父母的联系方式。从未主动给我打过电话的父亲焦虑的问询我,我攥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从记事起,我就没有受过这样大的惊吓。如同一只丧家之犬躲在家里,窗帘拉的严严实实的。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每天呆坐在电脑前,隐身登陆QQ,看见一堆狂轰乱炸的消息后慌忙下线。不敢出门,因为我知道会有客户等在小区门口,准备把我生吞活剥。我觉得应该谢谢小区的保安,不然愤怒而焦躁的客户早就冲进来,泼油漆,砸门,我甚至不止一次的梦见大门被喷了鲜红而巨大的“还钱”二字。至于泡花瓣浴,喝下午茶,读诗词的生活,恍惚已是世纪之前。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思索如何度过这次劫难。
好几天都没见到芮恩了,我丝毫不觉意外,其实我宁肯再也不要见到他,这几次的抽丝剥茧,我的美好形象在他面前早已轰然崩塌不复存在了。而他依然是这么优雅而从容,卑微的我在他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又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失眠之夜、趁着晨光微憙,我把所有的银行卡找出来,挨个查看自己的账户余额,然后都汇总到一个账户里。我想清楚了,我得把这笔钱还了,哪怕是借高利贷。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太难熬过去。
查到最后一个账户的时候,突然看见白底黑字,大写的余额八十万。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虽然没睡好,但也绝对不信这是幻觉,查了下交易明细,才知道是芮恩。马上给他打了电话。芮恩几乎是秒接的,还是温柔的嗓音:茱莉?
我没空跟他废话,劈头就问,你怎么给我转这么多钱?
芮恩哦了一声,虽然你没有义务为你公司背锅,但我想,还是用钱把这事了掉吧,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心。
我可耻的没有拒绝,半响才又问了一句,你哪来这么多钱?别告诉我你借了高利贷。
芮恩很坦然,放心吧,没有不义之财。五十万是我这几年额外接私活攒下来的,另外三十万,他顿了顿,是你父亲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脑子轰了一声,父亲哪来这么多钱的?虽然家里情况一直以来到是并不差,但一下子能拿出这多钱也不大可能啊,难道他们卖家产了?
心沉到谷底,马上给父亲打电话,爸,你哪来这么多钱?你不会把房子卖了吧?
傻囡囡,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出父亲的得意,区区三十万就能让你老爹卖房子了?这钱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本来是想给你当嫁妆的。但出了这事,还是先拿着用吧。还完了钱,就彻底跟这骗子公司断绝来往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想要解释,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父亲又说,芮恩跟我说了,这事不怪你,你也是上当受骗了。但人家确实是把钱交你手上的,所以你得把这钱还上,不然你在大上海过的也不安心。我闺女,就要堂堂正正做人。谁也不用躲谁也不用怕。
父亲的声音如此铿锵有力,让我突然领悟到父亲可能从来就没有因为自己的职业而感觉低人一等了。也许还会有自豪感,因为这份职业虽然辛苦,但确实收入颇丰,能保证一家老小衣食无忧还颇有节余。是啊,货真价实的买卖,实实在在的收益,没有任何丢人现眼的。
偿清债务,我终于又可以重见天日了。这么多天第一次敢去超市,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推着购物车,坦然的看着周围的人群和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可以堂堂正正做人是这么的舒服。
所幸通过清算,公司财产还有能力兑付部分产品,我所经手的几支竟然都包含在内。不能不说这是意料之外的安慰。我马上把芮恩的钱如数还给他。他打趣我在考验他,我笑笑,我是在考验自己。
处理完一切事宜,我回到了老家,整日陪在父母身边。闲着没事就帮母亲清理猪下水,陪父亲下乡收猪仔,然后赶着去检疫站,丝毫不觉厌烦。母亲试探性的问我,还去大上海上班吗?又问芮恩什么时候再来家里玩?我说想先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但没有告诉她,两个月前,我执意和芮恩分手了。
父亲突然说要搭建一个生猪信息网,把附近的养猪散户都集结起来,争取能逐渐做到将生猪的生产、销售及加工、储运等整个过程实现信息化管理。我不禁对父亲刮目相看,没想到他这个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农村老汉竟然能有如此远见卓识。我表示赞同,但是也提醒他这是个浩大的工程,非得专业人士不可。父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说别人给介绍个高级工程师,已经答应前来帮忙。让我负责去接待。
按约定好的时间,我早早的来到镇口汽车站。旁边就是大片的油菜花田,花期已过,长长的角果结荚很多,里面的油菜籽粒粒饱满。几个用来吓唬麻雀的稻草人在田里悠闲的晒着太阳。不由自主走进花田,放眼望去,虽然彼时金灿灿的光芒已不复存在,但眼前这一大片绿色看上去反而很舒服。
不自觉胡思乱想起来,我等的这个人会不会就是芮恩呢?我知道芮恩就是个优秀的系统工程师。王子不远千里追寻落难公主的桥段会发生吗?不觉抿嘴笑了笑,看来我这公主病还没痊愈呐。
恍惚间,已经听到汽车鸣喇叭的声音,是长途客运车到站了,从里面陆陆续续下来好些人。我遥遥望去,这里面有没有芮恩呢?正午时分的阳光很刺眼,隔着油菜花田看到一个身影向我走来,好像是芮恩,又好像不是。我还在努力的分辨,这个人越走越近,直到终于看清那张完全陌生的脸孔,我才确定不是他。失望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平淡与坦然。
我上前热情的跟这个工程师握手寒暄,边走边向他介绍这里的养猪情况,很快就到家了。小侄子正和一个男人灰头土脸的从后院猪圈挪出来,那人胸前挂着的油布大围裙擦拭着手,冲我旁边的工程师奔过来,捶了他一拳,嗨,师兄,你怎么才来啊!
然后对我做了个彬彬有礼的姿势,好久不见,芮恩特地前来拜见公主殿下!
小侄子冲惊呆了的我挤眉弄眼做鬼脸,旁边是笑的比油菜花还灿烂的、我的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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