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汤镇长以前我们叫他汤乡长,撤区并乡后,才改口叫他镇长。他是部队转业回地方的军官,不管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他,魁梧的身板都挺得笔直,坐着是,站着是,走路更是。嗓门洪亮,说起话来一字一顿,一板一眼,从来不带脏字。同你说话时,总是带着笑容看着你,从来不会斜视或者躲闪。不会因为你家庭的贫穷或者出身的低贱而对你视而不见。所以,他在我们镇的民意最好,每一个老百姓都喜欢他。
他不是真正的镇长,一直以来,挂的都是副职。以前是副乡长,后来是副镇长。只不过我们那里的人称呼官员的时候,都自动把副字去掉以示尊重。他喜欢多管闲事,领导同事们都不喜欢他,一直把他排斥在权利范围之外。有好几次换届选举,他甚至连候选人的提名名单都没有进。只是他的人缘特别好,最终还是被代表们硬硬地给选上去了。但这样一来,他工作起来就特别吃力,也特别郁闷。所以,一达到退休年龄,他就自动申请退休了。
退休后,他花了十多万在镇上买了一栋旧楼房,大概有十多间,稍微装修了一下,住下了。后来,又在房子的正后面,向当地的农户,买了两亩山地,种上了蔬菜和花草,怡然自乐地安享晚年了。
他老伴是镇食品公司的出纳,有一儿一女。大儿子汤小虎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取大学,他找了以前部队里的老战友,现在的某市军分区司令员,特招进了部队。小女儿汤小烟是我高中同班同学,长得白白胖胖,成天蹦蹦跳跳的,像一个洋娃娃。汤小烟也没有考取大学,他就让老伴办理了病退,让小烟顶替进了食品公司。
二
读书的时候,小烟约了我好几次,要我去她家玩,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毕业后,我不安分地到处鼓捣。后来,做生意亏损了,欠了很多债务,只好回到老家,在镇上给一个做粮食贸易的老板做装卸工,专门负责把粮食打包过磅装卸车。那个老板租的仓库就是汤镇长家多余的那几间大房子。
汤镇长两口人对我都很好,每天看着我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那么瘦弱的身子,背着一百八十二斤的标准麻袋,进进出出,都特别心疼和惋惜。每次看到我卸完或者装完一车粮食,老两口就赶快拿来脸盆和毛巾,打来井水,要我洗脸擦汗。每隔几天,还特意做点好点的饭菜,留我吃饭后才放我回家。
一天晚上,我和另一个工友打包装车,一连装了整整两大卡车的小麦。完工的时候,已是午夜两点了。我精疲力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息。汤镇长赶紧搬来一把椅子,把我扶到椅子上。说:“小陈呀,你太文气了,不适合干这种重体力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要把身子累垮了。我自己的儿子我怕他吃苦,就走了平生唯一的一次后门,把他送去了部队,现在还进了军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找一份轻松一点的工作吧?”我很感激地谢绝了。他很意外的看了我几眼,改口鼓励道:“我相信你,你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汤镇长喜欢花草,屋前屋后全都是他栽种的花。每天,他拿着锄头逡巡在花丛里,蝴蝶和蜜蜂就在他周围飞舞着,他一脸的笑意,时而弯腰除去杂草,时而找一根木桩把花的主枝固定住,不让风把它吹折。休息的时候,有时我也跟着他到花园里闲逛。这时,他就很得意地叫我辨认各种花草,教我各种花卉的栽培办法。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也想在老了的时候,回家买一栋大房子,种很多花。
三
三年后,我把债务全部还清了,然后,就来到了深圳。这之后只回了一次老家,顺便去看望了一下汤镇长。当时,他正在花园里除草,原来的一头黑发已经全白了,在红的、黄的、紫的花丛中特别显眼。看到了我,他显得特别高兴,忙走过来同我握手,然后,就朝屋里喊道:“老婆子,小陈回来了!”老伴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是我,也很高兴,连忙要我进屋坐,并摆上了茶点。
他仔细问了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我一一作答。这时,老伴过来说饭菜做好了,我们就去了餐厅,一边喝酒一边继续聊着。他喝酒还是以前的军人作风,每给我斟满一杯酒后,自己先举杯示意,一饮而尽。喝完后举杯对我示意,然后,再请我喝。我没有看到小烟,便问起小烟的近况。他叹了一口气,却先说起了儿子小虎。
“自从小烟的哥哥进了军校后,我以为从此以后就不用再操心他了。谁知道他在军校里经常违反部队纪律,后来就被开除了。开除了回家也行,起码我们也有人照顾。我就在镇上给他找了一份工作,他却不肯好好地上班,天天打牌赌博。竟然欠了两万多块的赌债,被人追讨上门了。我一怒之下,把他轰出了家门。他就去了柳州战友那边,半年之后才回来,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到处吹嘘赚了多少多少钱。然后,让妹妹小烟把工作辞了也跟他一起去发财。我不肯,他便拿出国家开发三峡的文件,还有很多专家的访谈复印件来说服我。说是国家开发三峡,政府没有这么多钱,于是就默许了一些官员子弟私下建立了一些基金公司,向民间借贷。他现在做的就是这个事情,每个人以七万元入股,然后下面每发展七个人就可以抽取四万九的佣金,职务提升一级。当升到最高级别的时候,就可以拿到一千五百万的年薪。但一年之后必须无条件退出,让其他的人升上去,以便让大家一起发财,共同富裕。
“他说他战友的几个在市委当官的亲戚都加入了,而且这是政府扶持项目,不会有风险。我没读过多少书,尽管感觉到事情很不对头,但是我说服不了他。后来,他和小烟就瞒着我在镇农行每人借了七万,带着被他鼓噪起来一起发财的六个朋友,去了柳州。上个月,小烟偷偷地打电话过来,我才知道他们在桂林,实行全封闭的军事化管理,每天素菜素饭,日子过得特别清苦。我觉得这是一个同传销性质差不多的骗局。小陈,你说我的感觉对不对?”
这种事情,我是知道的,而且还有人来找过我,被我拒绝了。望着他满头的白发,我不忍心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只是举杯,劝他喝酒,然后改说些其他高兴的事儿。
四
昨天,同老家的几个朋友上网聊天,朋友说:“汤镇长死了。”
我大吃一惊,忙问是怎么一回事。
朋友说,从去年开始,中央对桂林非法集资的企业和个人加大了查处力度。小虎和小烟他们的公司的几个重要骨干都被抓了,他们一无所有地回到了老家。然后,镇农行的负责人便上门讨债了。汤镇长一问,才知道小虎小烟两兄妹竟然先后借了四十多万的贷款。汤镇长当场就气得高血压发作,晕了过去,被送进了医院抢救。
出院后,汤镇长一直挺得笔直的腰佝偻了起来,不停地咳嗽。他取出了老两口所有的积蓄十一万,帮儿子女儿偿还了一部分贷款。然后到处联系买主,要卖掉房子。但大家都不买他的房子,也劝他不要卖。因为儿女都是成年人了,他们自己欠下的债务应该要让他们自己来偿还。他不肯,说一辈子都没做过亏心事,到老了,还欠国家那么多钱,会让人鄙视看不起的。何况他当初还举着拳头,对着党旗党徽赌咒发誓了的。
出事的那天上午,他先去后山的地里转了一下,发现好久没去了,地的四周长满了杂草,把花和蔬菜都遮住了。于是,回家拿了一把镰刀去割杂草。到了晚上,老伴发现他还没有回来,慌了,从牌桌上拉下来骂骂咧咧的小虎,让他去找老爸。
当家里人最后找到他的时候,汤镇长倒栽在菜地下面的坎里。头部先着地,脑袋插在石头缝里,直直的倒立在那里,已经死去多时了。他双手手指的指甲全没了,指头也全磨破了。脑袋周围的土被刨了两个坑,石头上也有抓刨的痕迹。应当是痛苦难耐的时候自己抓刨的,那个样子真的很惨。
他死后,由于天气比较炎热,儿子小虎怕他的尸体发臭,就用冰柜冰冻了起来。最后放到棺材里去的时候,硬硬的,放不进去。小虎叫了几个要好的哥们,使尽了力气,硬硬地塞了进去。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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