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出国潮方兴未艾之际,我也曾抛妻别子率领三十多个弟兄远赴迪拜的捷贝尔·阿里自由贸易区(Jebel Ail Free Zone)去淘金。员工的素质参差不齐,起了内讧;我的英语水平有限,中东英语的清浊辅音不分,语言沟通上出现障碍,老板的想法我揣摩不透……一时间内外交困,我的情绪低落到了冰点。
傍晚,我独自走出寓所,想到海边去排解一下心中的烦忧。
夕阳西下,中东的热浪已经消退,沿着空旷的马路,我若有所思地向海边走去。
沿途路过街心花园,碧草青青鲜花盛开。亭亭玉立的椰树,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更显出阴柔之美。花园正中是带有喷泉的大水池,音乐刚刚停歇,喷泉正在萎缩。在降雨量为零的城市里,喷泉是不可多得的风景,我也很乐于驻足其间。一个巴基斯坦园丁,紧靠路边修剪着草坪。我看不准他的年龄,布满皱纹的脸和咖啡色头巾外侧的白发,告诉我:他已经很苍老了。
看到我走过来,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谦卑的目光。
我停下脚步,用英语招呼道:“您好!”
他原以为是问路,做出认真听,随时为我服务的姿态。
本来我想问:“你可以告诉我去海边的路吗?”看到他俯首帖耳的样子,突然改变了主意,关切地问:“怎么,还不休息?”害怕他听不懂,我双手合十放在右耳边,头一歪,做出睡觉的手势。
“啊,还没有做完我的工作。” 他敬而远之地问道:“日本人?”
“不是。”我摇摇头,并做出日本人比我矮的手势。
“台湾?”
“不,北京。”
“北京?周恩来,北京。”他显得十分兴奋,这和做事内敛的穆斯林兄弟很不相称。
“Yath!”我只听清了北京,问道:“周恩来?”
“Yath!周恩来,全世界穷人的朋友!”他的双手叠握在一起。
我心血来潮,张开双臂,来一个拥抱的动作。没承想老人扔下剪草机冲出草坪,真的和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令我分外感动。
我用不纯熟的英语和他聊起天来。
“您来自巴基斯坦?”
“不,是帕基斯坦。”说着,他俯下身去,用手在地上拼写出‘Pakistan’,象教小学生似的,念道:“P—a—k—i—s—t—a—n,帕基斯坦。”
我跟着拼了一遍,也发出浓重而上翘的鼻音,他满意地竖起了大拇指。
“谢谢!”我问道:“毛泽东?”
他手一摊,摇了摇头。
对毛主席一无所知,却念念不忘周总理,我有些纳闷,随口问道:“您咋知道周恩来?”
他给我讲了一个久远的故事——我们的总统到中国去访问,周恩来在宫殿里接见他。周和官员们握完手后,看到红地毯的尾端还有一个人,落寞地站在那儿。周迎过去,和他紧紧地握手。
这个进退失据的巴基斯坦人嗫嚅道:“我不是官员,只是总统的仆人。”
周拍着他的肩膀说:“只要来到北京,就是中国人民的朋友。”
随行记者拍下了握手的镜头。
“您就是哪个仆人,您见到了周恩来?”
“不,我没有那么幸运,我只是从报纸上看到了周的背影和我那受宠若惊的兄弟。”
老人的拥抱,让我感受到了异国的友情,就象在他乡遇到故知一样。我知道这拥抱来自劳苦大众对周总理的崇敬,不光属于我,它属于中国人民。
周总理一生为人民鞠躬尽瘁,做了很多大事,可就是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巴基斯坦的贫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也在两国人民的心中播下了世代友好的种子。
“中国和巴基斯坦永远是朋友!”这决不是外交辞令,而是发自我内心的感受。尽管此前我对巴基斯坦知之甚少。
“是的,永远是朋友!”
我道了别,走向海边。
波丝湾风平浪静广袤无边,天空一片蔚蓝。沿着金色的海岸,我迎着落日去拾贝。红彤彤的太阳象硕大无匹的灯笼,渐渐地下沉。融金的霞光染红了波斯湾的海面,也驱散了我心中的阴霾。不由得想起——‘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顿时宠辱皆忘。似乎不是身在异国他乡,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惬意和舒畅。而这一切,都得益于那张只拍到背影的照片,得益于巴基斯坦老人的拥抱。
我捧着大如巴掌小如雀卵的贝壳告别大海时,已经华灯初上了。老人还在一丝不苟地修剪着远处的草坪,他的背影有些抠搂,让我想到了父亲。我没有再打扰他的工作,沿着原路返回了寓所,心里已经变得敞亮和豁然啦。
回国后,费尽周折,也没找到‘周总理背影’的照片,我猜想老人说的‘宫殿’应该是人民大会堂。可以想象得到——衣着整洁,气宇轩昂的大国总理,把手伸给总统仆人的那一刻,一个等级森严社会的下等人是多么的惶恐和感动。这里充满着平等、博爱、真诚,礼仪之邦的风范和对生命及人格的尊重。
岁月在蹉跎中流逝,许多事情都淹没在忙碌的生活中。巴基斯坦老人的拥抱和他讲的故事却历久弥新,至今想起来,还有一股暖流充盈在我的全身。
(二)
去年九月初,我远足到南方送女儿上大学,回程没有买到卧铺票,十分晦气地坐在硬座车厢里。
旅途劳顿,腰酸背痛地听农民工抱怨——老板欠钱、娃儿上学人家不要、看病太难、租楼太贵……不一而足。
“农业税不是取消了吗?”言外之意,我连这个待遇都没有。
“一共才三、四亩田,光取消农业税有啥子用吗?”
“谁让你们不听国家政策,一堆一堆生娃的。”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是来旅行的,何必为不关痛痒的事争吵。
邻座是位江西老表,他说道:“干啥事也得一步一步来呀!”
“当官的哪个知道农民的苦处?”
“咋不知道?温总理就知道。”
“天天住在中南海里,不愁吃不愁穿,他知道啥子吗?”
“我见过总理,他真知道老百姓的苦楚。” 老表脸涨的通红,仿佛是说谎被人戳穿了似的。
“净瞎说,就你哪个熊样子?”
“真的。”
“他还和你握手了吧?让你好好干,过两天提你当市长。”对方揶揄道。
“没有,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
“啊——,我在电视上天天看到他的脸蛋子呢。”
嘘声四起……
“真的,我真的见过总理。”他表白道。
我有些幸灾乐祸,想看他如何吹牛,怂恿道:“你说说看。”
“前年,我们九江地震,我看到总理一个人从厕所出来,撅腰瓦腚地爬过土岗子。你想,六、七十岁的人啦,大清早翻山越岭视察灾区,容易吗?”
“他看到你了吗?”
“没有,看到我肯定会停下来,和我握手的。从地震棚里跑出来,总理已经走到骄车旁,我没喊他,害怕耽搁他的大事情……,真后悔,我早一点出来就好啦!”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在黎明十分,艰难地翻越地震后的废墟。用老表的词,叫做‘掘腰瓦腚’,如果他不是总理,本可以待在家里含饴弄孙的。想到此,我感到一丝古道西风的苍凉,做良相也真的不容易呀!
旅客的抱怨声骤然停了。
总理没有给老表一分钱,更不可能封官许愿。可他一大清早就赶到灾区,了解灾民的疾苦。不要说嘘寒问暖,就是看到他的背影,都感激不尽。做事未必尽善尽美,只要用真心,就会赢得人民的理解和尊重。
车窗外,牛毛细雨连绵不断地下着,夜在淅淅沥沥的小雨声中落下了帷幕。昏黄的车灯亮了,车轮和轨道接口的撞击声单调地响着,疲劳的旅客都睡去了,我也困倦了。可温总理艰难地翻过废墟的影象,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
(三)
年初,为了照顾女儿读书,我到南方当起了白领。我背对着会议室办公,中间隔着一道落地玻璃窗。
这一天下班前,局域网上发了个通知——明天市委领导来考察工作,员工着装整齐,相关部门做好迎接准备。
第二天一大早,厂门前吹起了红色的拱门,铺就了红色的地毯;沿途的马路边遍插了彩旗。会议室也热闹起来——服务人员在桌子上摆水果、鲜花、矿泉水;营销人员悬挂‘欢迎领导莅临指导’的条幅,还把宣传材料、记录本、签字笔逐份儿放好,甚至还准备了题词的文房四宝;信息中心的人开始调试音像设备……
来打头阵的是街道主任,他没到九点钟就到了会议室,指手画脚的,俨然是这台戏的舞台监督;下午,开发区书记象制片人一样,来检查工作,还带来批拿着长枪短炮的记者……
同事们生怕做事不得体惹来麻烦,都躲到现场去了。我没有接待任务,也没有熟悉的地方可藏。再说,我已经到了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遥望天际云卷云舒’的境界啦!政府也不给我发薪水,躲他做甚?
旁若无人地做着我该做的事儿,做累了就上网看看地球村里的旧事新闻。当然,网是干净的,管理中心怕员工学坏和工作时间炒股,滤掉了女演员的不雅照和经济信息。
隔壁的人进进出出,折腾到下午四点,真佛被护法促拥着走进会议室……五分钟后,传来送行的掌声。我回过头去,看到了封疆大吏西装革履的背影……
十分钟后,会议室的水果被打劫一空。
坐在我对面的美眉给我扔过来一个橘子,她边吃香蕉边问:“见到首长了吗?”
“啊!”
“他长得啥样?”
“不知道,只看到了他的背影。”心想:他长得什么鸟样,与我何干?
也许,这个行程并不是刻意安排的,都是区委书记和街道主任在瞎忙活。但风行草偃,变本加厉。上边的人喜欢轻车简从,下面的人也决不敢呼呼啦啦地折腾。
我想起了一则故事——一个大官到寺庙里游玩儿,酒足饭饱之后吟起前人诗句:“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老僧在一旁窃笑,官员问:“你笑啥呀?”
“您这儿半日偷闲,老衲却准备了仨月呀!”
……
两位总理的‘背影’故事,我没有亲历,属于道听途说。周总理的‘背影’让我肃然起敬;温总理的 ‘背影’,让我觉得他就在人民当中;首长的背影,我是亲眼所见,可也只能做饭后的谈资,如果不是写文章,或许早就忘掉了。
少壮时不努力,致使风尘碌碌, 一事无成。回首前尘,是否也有一、两个背影让人留恋或感动呢?我有些汗颜。此生做不成良医,也不可能为良相,至多只能做个好人。略感宽慰的是——好人的背影大多是被人忽视或轻蔑,至少是没有人会侧目或切齿的。
如果那一天,我登上宝岛台湾
如果那一天,我登上宝岛台湾,除了饱览旖旎的亚热带风光外,还会拜祭和访问三位名人。
首当其冲的是东北大学先校长张学良将军。而在我读大学的那一段,东北大学是叫东北工学院的。我是汉卿将军的学生,就象**大师私淑太炎一样勉强。作为东北人,我并不想沾汉卿将军的光。我的祖辈对他是颇有微词的,他拥兵三十余万,却将东三省拱手送给倭寇,致使14年蒙羞,有天大的理由也说不过去。他离开东北时席卷了民间的黄金和白银,一夜间奉票变成了废纸,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易帜东北止戈中原终归华夏一统;兵谏西安自囚南京促成国共同仇’,这幅对联是我对汉卿将军历史功绩的概括。抛开东北易帜和西安事变,他的恶政罄竹难书也。盖棺可定论,为了民族大义半生被囚,功足掩过;和赵四小姐凄美的爱情也会流传千古。在我的心目中,将军委实是位民族大英雄。
第二位便是柏杨先生。他是东北大学培养的不可多得的文化名人。著作《丑陋的中国人》我是拜读过的。据说在台湾也郁郁不得志,只是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高官附庸风雅,来送行的一大群,北京话叫做:骆驼上车——最后一乐。是庆幸他终于闭嘴,还是真的欣赏他的学术,也只有天知道。了解和认识人太多,尤其是中国人,我真的喜欢狗。这恐怕是很多贫困潦倒知识分子的共同感受吧。哪个当权者喜欢揭疮疤的人?好在,亚当在女人的怂恿下偷吃了禁果后,使得凡人都会死,一个晦气的预言家也不例外。东北大学重理工轻文史,几乎没有培养出文人,柏杨先生无疑是毕业生中的一座里程碑,文化学者的丰碑。也是我学习的榜样。
第三位便是我的扶余同乡,大名鼎鼎的李熬先生。前两位已经作古,李先生还健在,近期能够成行,我一定拜访他;以后某个时间,我不知道他能否等着我,聊聊家乡的变迁。他是我的父辈呀!最初对他的了解,主要是通过电视节目《海峡两岸》。他的问政很搞笑,是台湾政治闹剧的片花。有一天,偶然在濒临倒闭的超市里花十元钱买到一本《李熬精选本》,得以拜读他的著作。书是盗版的,很便宜,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训练编审校对的能力。又过了几天,路过这家超市,还没有关门。李熬先生的著作又打了七折……
或许是我正在校对长篇小说《红领带》的缘故,对李熬先生的小说特别留意。拜读了《北京法源寺》和《上山 上山 爱》,觉得他的小说没有政论写得好。《北京法源寺》开头有些太拉杂,正文中议论多于描写,和传统的欣赏习惯有些背离,读起来就象读大仲马的《悲惨世界》;而《上山 上山 爱》是少儿不宜的,描写感官刺激太多、太烂。阿猫、阿狗在旮旯里做的事,没完没了写上几万字,浪费笔墨。教育意义几乎没有,唯一的用处就是卖给中老年男人,用以治疗阳痿。背景也不象是台湾阳明山,倒象是法国的客厅,一个鳏夫和一个风流寡妇在没完没了地追求肉欲。
先生的政论还是很新奇的。诸如两岸统一,只需炸掉几座高压铁塔;陈**不赶宣布独立,云云,值得玩味。先生的文才委实不可多得,可也难称大师。吵嘴的时间太多了,读书要心平气和。和蒋先生的过节也不必耿耿于怀。对手已经作古。说多了就有鞭尸之嫌,不厚道。至于吹牛,这个坏习惯我也有。写点儿文字不容易,没人欣赏,也只好自吹自擂。况且,先生的大作,常常被查禁。如果《上山 上山 爱》遭查禁,有利于青少年健康成长,我还能够接受。李先生的政论可以下酒,查禁了真的可惜。
以上,不过是一点感慨,仅此而已!
【编辑:席笛海】
《背影》原载《扬州日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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