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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死亡与活着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石一鸣    阅读次数:13642    发布时间:2014-02-07

一看到“路”字,我们就会想到公路、铁路、马路、山路、水路、泥泞路、泥青路、水泥路、卵石路、北京路、上海路、南京路、天津路、……我们所知道的这些路都是一些供人行走或供车行驶的,或在城市中,或在乡野里,或在山峰中,或在河海上。这些路都是实实在在的路。可是在我们的思想意识中,路又有其另一种形式存在着。

当翻开鲁迅的作品时,路在鲁迅的笔下也是不尽相同、迥然各异的。在《狂人日记》中,看到这样一条黑暗的道路:“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口里虽说不怕,但是已经“从头至冷到脚跟。”这是一条吃人的路,走在路上,随时都会被吃。这条路已经是“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可是今天走在这条路上,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有了四千年吃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所以这条路是没有月光的,只是路好像还没有尽头,路上的吃人王还不够吃饱,可是路上“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不要让孩子在也在这样的一条路上和吃人王一起,吃着过路的人。

这是鲁迅抨击礼教文化“吃人”的路,“吃人的礼教就像一条恐怖阴森的道路:黑漆漆的不只是日是夜的岁月,眼睛射出凶光的狗,青面獠牙的一伙伙人,冷冷的笑声与撕心裂肺的咒骂声。”鲁迅把这条路写的那样的阴森恐怖,就是为了指出封建礼教文化的恐怖:对人们思想的迫害是非常深的。以致有一点觉醒的人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不得不“从顶上冷到脚跟。”这条路的根深蒂固,是一时无法修葺得了的,要想修路的人,只有被吃人王吃掉。而至于那些还没有踏上这条路的孩子们,没有吃过人的孩子们,鲁迅呼吁:“救救孩子……”,孩子是希望,孩子有待于明天来把这条路重新翻修。这就是《狂人日记》中的吃人之路,黑暗的道路。

卡夫卡说“真正的道路不在一根紧绷在高处的绳索上,而是在一根贴近地面的绳索上。这根绳索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倒不如说是用来绊人的。”

而鲁迅在《故乡》的结尾这样写道:“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黑暗的道路上吧,鲁迅又写出了希望之路。这希望之路是《故乡》中的宏儿么?是水生么?希望总是在明天,在明天生活着的人们。明天生活着的人们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这就是鲁迅指出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缘由吧。暂且不去看希望之路是否让人害怕,就是在那样的“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的环境去开辟一条新的航路,“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现在我所谓希望,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着的未来的“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只要生活着,便会有希望的出路,这是鲁迅对孩子们的一切希望。生活是一条路,孩子该怎样走?鲁迅的希望却很茫远。到底这条路是用来供人行走的,还是用来绊人的?一切的造化只有在希望中,在祝福中。任何个人都是无法改变道路方向的,而鲁迅只能提出一个大抵的方向罢了:“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鲁迅的希望应该是这样“一副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而不是那种“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伸,都苦得他一个木偶人”似的。

卡夫卡说:“乌鸦们声称,它们当中的一只就足以摧毁天空。这话无可置疑,但对于天空来说却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天空本身表明:乌鸦是无能为力的。”

一只有着愚昧、麻木、精神胜利法的病症的乌鸦,在被折断翅膀推向死亡路上的时候,还全然不知自己的一生将要终结。他还“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直到“他醒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才感到惘然,无望,同时“无师自通”地说出“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二十年后又是什么,还不是一个阿Q,一只乌鸦吗。显然阿Q无故地被送上断头台,本是悲惨至极的惨剧,但是这样一个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死的人,的确是一种悲哀,是值得我们反思国民的 劣根性的。鲁迅的深彻透剖刻画阿Q,就是为了让别人去反思国民的劣根性。鲁迅为什么要写阿Q的死,是因为阿Q必死无疑。这样的劣根性不死,希望之路在何方呢?对于这些必死的人,鲁迅好像可怜他们,同时又憎恶他们。他们的愚昧、麻木,造成了国家的软弱与颓败。所以这就是他们的死路,阿Q必然会走上这条死路。“乌鸦们是无能为力的。”

这条死亡的路上,有着这么的几种人物:“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犯人,官兵,看客,代表着什么?法场有代表着什么?这种杀头的道路还要延伸到什么时候?愚昧、麻木的人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良心开窍?“鲁迅却以清醒的现实主义态度分析,解剖和描绘了中国社会在衰败途中所表现的腐朽罪恶,和国民灵魂的麻木黑暗。”死亡是一种残酷的行径,特别是杀头的死亡。而一个无罪的人就此无故地被杀头,看客、官兵能够觉悟吗?杀一儆百,能收到很好的效果吗?黑暗的社会中,任何人都是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的。因为这些问题的本身只能从这些看客、官兵的本身去想。被毒害了的思想,要治愈,必然要经历一个黑暗的时期。在这一黑暗时期中必然要有无辜的人无缘无故去死。愚昧、麻木必然也会死,劣根性也必然会死。因为这是一条死亡之路。在死亡路上只有一样东西不会死——那就是觉醒的思想。

在死的刹那间,鲁迅用了这样一段文字来阿Q,“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海里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这回的眼睛是枪口,是比狼还要凶狠的枪。面对这“又钝又锋利”的黑色眼睛,阿Q终于想喊一声“救命”,但是已经喊不出了,因为这眼睛已经咀嚼了他的肉。面对狼的眼睛,阿Q在死亡路上逃生了;而面对人的眼睛,阿Q便在死亡的路上死去了。这就是死亡之路的可怕之处,因为这死亡之路是人来控制的,而不是其他动物。

卡夫卡说:“只有这里的苦难是苦难。这并不是说,似乎那些在这里受苦难的人由于这种苦难应该在其他什么地方升腾。而是说,这个世界的所谓苦难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还是原原本本的,只是没有了其反面,这就变成了福祉。”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死别。任何一个父母都不愿自己送孩子上路——去没有痛苦的路。当鲁迅的《药》中看到这样的一条路时,我的心简直要颤栗碎了。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这是一条用坟、用骨头垒砌的路“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瘦死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在这条路上去的都是孤魂野鬼、杀头鬼、病死鬼、穷鬼。路的尽头是坟。坟,我们都知道那是埋人的地方。人死了,就变成鬼,这是人类普遍的思想。于是坟,也就是鬼的家。人的家是在地上,但是这个家仍然是土造成的;而鬼的家在地下。可是埋葬在地下的就变成了鬼,而埋葬在地上的就是人。人和鬼都生活在土垒起的城堡。只是人要生活,鬼是自由的。做鬼就是生命的终结意义。于是路的尽头是坟,或路的两边是坟。人随时都在受死亡的威胁,所以人活着永远是痛苦的。但是人必须活着,因为人是人,而不是鬼。这就是人必须承受的苦难。当无法承受了,不能承受了,在另一个世界中(人们都说死是另一个世界),鬼变成了福祉。于是在鲁迅的《药》中看到这样的一条路,就意味着这是一条死人的路,活人到这地方来,必然是会颤栗、后怕的。因为是人都怕死。

上坟,是对死者的挂念,对死者的祭拜。上辈给下辈上坟,就是所谓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伤心欲裂的挂念;下辈给上辈上坟,是祭拜,往往代表孝道。这就成了一种孝道的观念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种中华民族普遍都能立根的民族习俗,也可以说是一种美德吧:孝,天字第一号。

上坟,就是去鬼的家乡。而通常去的路,那是一条毛骨悚然的路:鬼生存的地方都是充满冷气。人在鬼地必然产生恐惧的心理,这是一种思想的根深蒂固。加上这篇坟地冷冷清清,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钢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乌鸦是黑色的,往往代表死亡(因为乌鸦的出现和叫声有这种预兆)。活着的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心理因素?这明显是思想意识中受到某种观念的束缚。只是大多数人往往爱之切,想之痛,把爱与痛代替了恐惧。上坟往往产生一种希望:愿死者能够安息,或在天之灵保佑活着的人们。加入鬼能够在另一个石碣镇得到福佑,然后转嫁给活着的人,那么这也只能看着活着的人的造化了。或许鲁迅所要表达的是这么的一层意义,但是不管怎样,这样的一条道路被摆在活着的人的脚下,他们该怎样看待?努力地活着吧!希望已死——孩子已故,老人还必须要活着,因为人还是人,是人就得活着。坟,在路的尽头。生命,还要延续。乌鸦已经飞走了。

卡夫卡说:“我只要有个出路,右边,左边,随便什么方向都成;我再也没有别的要求,即使这个出路到头来仅仅是个幻想,那也无妨;我的要求很低,失望起来也不致太惨。我要出去,随便上哪儿都成!反正不能一动不动地蹲着,举着胳膊,死在一堵木板墙之前。”

在《伤逝》中,我们也可以看见涓生手记这样的出路(新的生路),“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但是,“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景……。”子君走了,子君永远在也不会回来了的,永远。在死亡的背后,活着的人还要去寻找出路——新的生路。这起码是活着的人最低的一个要求了。因为人是“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也就是说,我的死活于任何人无关,我的一切行为、言语与任何人无关。即使是生活在一起的人,也不能干涉我的权利。这是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解放,只有个人认识了个人,才会去在乎别人干涉自己的生活。然而,一个人虽然可以不去干涉别人,但是活在社会之中,就会产生相互的作用。喜欢玩个性的人往往疏忽了这一点。所以人总是觉得痛苦,总是认为社会的束缚太苛刻。可是对着一个已死去的人,我们只能纪念抑或遗忘。前面还有路,活着的人是必须要清醒地走去,跨出了第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人“不能一动不动地蹲着,举着胳膊,死在一堵木板墙之前。”人应该推倒这一堵墙,才有新路;路才会在你的脚下让你跨出步伐。

路,我们从鲁迅的“吃人的路(死亡之路)”到“希望之路(生路)”,再到“死亡之路”,又到“新的生路”,一路走来,的确明白了路的坎坷与艰难。一个活着的人要想一路走好,随时都要有思想准备:不是死就是活。这个世界上,的确只有这样的两条路——生路和死路。人偶尔走在生路上,有偶尔走在死路上。因为人总有死亡,总有出生,天天如此,天天依然。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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