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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山根儿下有我的家园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姬秀春    阅读次数:8281    发布时间:2014-03-19

写在前面

 

“写在前面”的文字,与都山有关,与小说无关。

你完全可以不读这些文字,你就是直接从“章节一”开始读,也不会破坏整篇小说的完整性。其实读完这几百字,也耽误不了你多大功夫,还省去了你到百度去搜索“都山”的功夫。

都山是中国北部著名山脉——燕山山脉的第二高峰,是燕山山脉东部最高峰。具有典型的原始森林景观。都山最著名的植物天女木兰花,是太古第四纪冰川期幸存的珍稀名贵花卉,被列入国家濒危植物名录,是我国重点保护的世界珍稀植物。

都山地处承德、秦皇岛两市交界,东望辽宁,南眺渤海。呈东北西南走向,东西约32华里,南北约18华里,总面积4600公倾。

都山还是著名的旅游风景区。都山群峰陡峭,山峦起伏,千米以上的高峰有海拔1846米的主峰、1812米的娘娘顶、1497米的芹菜顶、1200多米的园苍顶、白草洼等。都山峰峰挺拔、座座雄伟。

都山自然、人文景观甚多,较著名的有“都山积雪”、望海娘娘庙、大勺井、影壁山、石上松、都山群峰、梅花鹿场、八一湖垂钓等。

其中“都山积雪”系清代“口外八景”之一,明代边关副使陈所立赋诗咏曰:“祈连绝处总燕支,到此回看北斗低。六月山头犹戴雪,罡风吹落蓟门西。”

都山的战略地位也很重要。都山周围,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无论是古代还是近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唐朝开元年间,幽洲副总管郭英杰率兵征讨契丹曾在此驻军,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2年)郭英杰与契丹战败牺牲于此,郭战死后,余部6000余骑力战不已,最终全军覆没; 明、清年间在这里多次发生过激烈的战争;抗日战争时期,冀东军区司令员李运昌、副司令员包森,率八路军十二团、十三团进攻都山,他们拔据点,扒“人圈”,在这里开展了艰苦卓绝的反围剿、反扫荡斗争。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的山顶曾经驻有雷达通讯兵,山顶有雷达设施和兵营。在冷战结束后,部队撤离,建筑都被损毁,现仍留有大量的建设遗址。都山上还有许多摩崖石刻,字体苍劲有力,更加彰显了深厚的文化底蕴。

都山水源丰富。俗话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有山就有水,有水好住人。不知道从哪年哪月开始,都山根儿下就有了人烟。一家、几家、几十家,到后来就成了村庄。

 

1

我在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长到八岁了,也没见到我的父母。在我的记忆里,都根本没有丝毫我父母的影子。

我们的家里只有我和我奶奶两个人,我的叔叔——也就是我奶奶的小儿子林育林,虽然也和我们住在同一个村庄里面,却从不到我们家里来。倒是时不时地有邻居们来我们家里串门儿,最长来我们家的就是我的木兰姐。

我无数次问我奶奶:

“奶奶,人家也有奶奶,还有爷爷,还有爹和妈,我为啥只有奶奶?”

我奶奶说:

“你有。你有爷爷,你爷爷在地里。你还有两个姑姑,他们在北大荒。你也有爹和妈。你还有哥哥。你……”

这时,木兰姐就抢着说:

“你还有姐姐。”

我就对木兰姐说:

“去,一边去,别瞎捣乱。你又不是我的亲姐姐。”

木兰姐就说:

“那好,我去,我去了。林小山,我走了,我可不来了。”

木兰姐说着,站起身来做出要走的样子。我就赶紧说:

“俞木兰,你是我亲姐姐。”

木兰姐又坐在炕上了。奶奶笑了。木兰姐也笑了。木兰姐笑的声音很好听,木兰姐笑的样子更好看。我看到,奶奶的笑容却很勉强,奶奶的笑容里面还总是隐含着忧伤。我又对我奶奶说:

“我爷爷在地里,我爹和我妈干啥去了?”

我奶奶说:

“你爹和你妈出远门儿去了。”

我说:

“他们出远门儿干啥去了?”

我奶奶说:

“他们——他们——他们去挣钱啊。”

我说:

“他们挣钱干啥呀?”

我奶奶说:

“回来买糖块儿给你吃啊。”

我也笑了,又对木兰姐说:

“我有糖块儿,不给你吃,干馋着你。”

我说着,把攥紧的小拳头举起来,在木兰姐的眼前晃了晃。就好像我的手里真地攥满了糖块儿。木兰姐假装沉下脸,对我说:

“我又走了。林小山,我生气了,我真生气了。”

木兰姐下了炕,像是真地走了。我一下子蹦到地上,紧紧地拉住木兰姐的手。木兰姐就一下子把我抱起来,紧紧地搂在胸前,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我感到,木兰姐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她的脸又细嫩又光滑。我也紧紧地搂住木兰姐的脖子,用小脸蛋儿使劲贴着她的脸。

坐在炕上的奶奶,就说:

“快下来,别缠着你姐姐。姐姐抱不动你。”

木兰姐对我奶奶说:

“奶奶,没事儿,我能抱动。”

木兰姐说着,抱着我,又坐到炕上了。

我还记着刚才的话,坐在木兰姐的怀里,接着问奶奶说:

“我爹和我妈为啥不回来看我?他们想我吗?”

我奶奶说:

“想,他们想你。你爹和你妈会回来的。他们会回来的。他们会回来看你。”

奶奶说着,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再追问我奶奶关于我父母的事情,就把木兰姐背后的一条长辫子抓过来,放在两只小手里玩弄着。木兰姐的长辫子里面的头发又多又黑。过去一会儿,我又突然问我奶奶:

“奶奶,我哥哥干啥去了?”

我奶奶又说:

“你哥哥在当兵啊。”

我说:

“我哥哥当兵干啥呀?”

我奶奶说:

“当兵打仗。拿枪打苏修大鼻子。”

奶奶说着,又怅怅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忧伤。

两滴水滴到我的脖子上,有些热。木兰姐就转过脸去,偷偷在抹着眼泪儿……木兰姐转过脸来时,我看到,她的两条黑眉毛下面的一对大眼睛红红的。

奶奶却从不当着我们的面儿掉眼泪。

 

2

木兰姐就是俞木兰。俞木兰和我哥哥林大山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

他们分别的那一年我还没有出生。多年以后,我只能靠想象在头脑中勾画他们分别的场景,至于他们分别以前在都山根儿下的家园里的生活轨迹,特别是我哥哥林大山的具体形象,我是难以想象的。多少年里,我只能循着他们的生活轨迹一点点去感受着,感受他们在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曾经经历的岁月。

多年以后,当我重回都山根儿下的村庄,我的头脑中似乎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多年前,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民办教师的儿子林大山两岁了,就在那一年都山上的天女木兰开花的时节,村庄里的另一户人家生下了一个女孩。两年后,这个两岁女孩成了四岁男孩林大山的跟屁虫,这个女孩就是俞木兰。村庄的里里外外到处都遗落下了他们的足迹。虽然经历过漫长的岁月,都山根儿下的村庄和它周围的一切,大多都已物是人非,但我还是能够感受到他们当年留下的气息。

我看到了他们。

春天来了,都山脚下开了花,他们采来各色花朵,把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插满,留下那些最好看的做成花环,戴在脑袋上。

夏天到了,长河套里涨了水,他们到河里捞鱼摸虾,热了,就脱光衣服,把自己也像鱼虾一样泡到水里去。

收获的秋天时节里,北山坡上结了果,他们在那些果实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会潜入生产队的果园里摘来各种水果,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当他们各自咬下一口那些还有些青涩的果子时,酸涩得他们大张着嘴眯上了眼睛。

都山根儿下漫长的冬天里,漫山遍野飘了雪,当雪花厚厚地落满地,两个人在雪地里打扫出一块空地,拿木棍支起家里筛米的筛子,在筛子下面撒上谷子,他们的母亲做鞋纳鞋底子用的一条长长的绳子,一头拴在木棍上,一头紧紧地攥在躲藏在远处的他们的手里,专等那些嘴馋的麻雀们蹦蹦跳跳地走到筛子下面去时,他们就猛地一拉攥在手里的绳子,麻雀就被牢牢地扣在筛子下面了。扣在筛子下面的麻雀有时候是一只,也有时候是两只,还有时候会是三只,极个别时还会更多,那时他们就会如鸟儿们一样蹦跳着欢呼雀跃。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就在他们一拉绳子的瞬间,走到筛子下面的麻雀们都跑光了,他们连一个都没有扣住。那时他们也会相互抱怨,一个说:

“怨你,你拉绳子早了。”

一个说:

“怨你,你拉绳子晚了。”

一个又说:

“就怨你,你刚才笑了。”

一个又说:

“就怨你,是你先笑,你笑完我才笑的。”

两个人同时说:

“怨你,怨你,就怨你。”

两个人撅起小嘴,一个拿起米筛,一个卷起绳子,各自回家去了。要不了多大的功夫,两个人又各自扛着家里的铁锨,从家里走出来到一起堆雪人去了。

春夏秋冬,两个人不知疲倦地玩耍着。

鲜花盛开的山坡上,他们望过西山顶上落下的夕阳;长河边上的沙滩上,他们看过流向远方的清澈河水。

在两家窗户纸破了一个个洞的窗棂后面,他们看着窗子外面从天洒落的雨水,雨从小变大,一会儿就遮挡住了群山,远处的都山峰顶也看不到了。看着,看着,他们努力地顺着窗棂间的破洞,把两只小手伸出去,去抓顺着房檐滴下的雨水;都山脚下的村庄里,他们遥望着都山顶上的皑皑白雪,遐想着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爬到都山的峰顶上去。

我还似乎无数次听到过他们关于理想的对话。

林大山说:

“木兰花,你长大了想干啥?”

俞木兰说:

“大山林,你长大了想干啥?”

林大山说:

“我先问你的,你先说。”

俞木兰说:

“我后问你的,我后说。”

林大山说:

“木兰花,你耍赖。”

俞木兰说:

“大山林,你快说。”

林大山学着大人的样子陷入沉思,一会儿说:

“我长大了去当兵,我要当打仗的兵。”

林大山说完,看着俞木兰说:

“木兰花,这回该你说了。”

俞木兰说:

“我长大了给你当媳妇,你去当兵,我在家给你管一大帮孩子。”

年年复复,复复年年。

当我哥哥林大山背起我们的母亲亲手缝制的书包,走进我们的村庄外面的小学校时,俞木兰就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跟班,每天早晨俞木兰跟着林大山走进小学校,林大山在小学校的教室里上课读书时,俞木兰就安静地一个人在小学校的操场上面,看成群结队的蚂蚁来回搬家。课间时,我哥哥林大山便丢开那些同班伙伴,旁若无人地和俞木兰玩耍在一起。放学的时候,两个人便一起走出小学校回家去。直到两年后俞木兰也背起了她的母亲亲手缝制的书包后,两个人就一起到小学校里去读书了。

我哥哥林大山高中毕业了,当他真的要离开都山脚下的家园到遥远的地方去当兵时,也在镇上的中学里读完了初中的俞木兰,她的那种对林大山难分难舍的心情,我是极容易就能体会得到的。我在头脑中勾画过无数个他们离别的场景,但有一个细节是在哪一种场景里都不曾出现过的。不幸的是那个细节在多年后,当俞木兰阴差阳错地成为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的媳妇时,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在那些勾画出的无数个场景中都不曾出现过的细节,却在真实的场景中被证实了那细节就是发生在当年的活生生的现实。

至于从小爱说爱笑,一贯具有男孩子秉性的俞木兰,一下子变得寡言少语,还一天天地多愁善感起来,那都是我哥哥在那场自卫反击战中失踪以后的事了。

 

3

我的早年出嫁,后来跟随我的两个姑父举家搬去北大荒的两个姑姑,那时我是从来就没有见过的,她们在我的心里没有丝毫的印记,那时在我感觉是两个和我毫不相关的人。至于我和她们的相见,已经是在多年以后了。

关于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哥哥林大山,我在很久以后才弄清楚了一些事情。那时距离我奶奶在我八岁那年去世,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我的爷爷在都山里的国营林场退休时,我的一直在小学校里当民办教师的父亲林育森接班成了国营林场的职工,我父亲去我们县里那个位于都山深处的国营林场里工作后,正好赶上林场里的职工食堂招收做饭的“副业工”,后来我的母亲作为国营林场在生产队里招收的“副业工”也去了林场,在林场的职工食堂里做饭。我的父母就都成了“吃皇粮”的人。那时我哥哥还在镇上的中学里读书,那年我哥哥高中毕业时,没有机会到大学里去上大学,我哥哥情绪很是低落。正好赶上部队来我们的县里征兵,我哥哥非要去当兵,我父母只好答应。经过层层政审,我哥哥去黑龙江的边防部队当了兵。我是我父母的第二个儿子,是在我哥哥当兵走后才出生的。说来也怪,我母亲二十二岁时生下我哥哥后就一直没有再生育,来到林场不到一年就生下了我。人们就都说是林场的水好,能育人。我的父母为了不失掉我母亲那份儿“皇粮”,就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把我送回都山根儿下的家里,给我的爷爷和奶奶抚养。

我哥哥林大山当兵二年后,正好赶上苏联军队多次对黑龙江支流,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的小岛实施武装入侵,并时常炮击中国岸上纵深地区。中国边防部队被迫进行自卫反击。我哥哥参加了发生在那个巴掌大的小岛上的自卫反击战。苏联军队被击退了,我哥哥在自卫反击战中失踪了。

我哥哥失踪后,他所在的边防部队经过多方寻找,最终还是没有任何结果。当时的部队相关部门做了几种推断:一是我哥哥在战斗中牺牲了,他的尸体掉进了被炮火炸开的冰洞里,顺着冰面下面的江水流走了;二是我哥哥被敌方军队俘虏后,被敌方军队秘密押走了,也可能是被敌方军队秘密杀害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哥哥投敌叛国了,正在江那边过着喝苏联红牌伏特加,搂胸大腿长个子高的俄罗斯美女的资产阶级生活。

在那场反击战结束后,我父母一直得不到我哥哥的任何消息,他们惦记自己的儿子,就多次去县里的武装部打听结果。武装部的领导没有办法,就多次和部队联系,询问我哥哥的事情。后来,部队的相关部门,就只好在还没有结论的情况下,把以上的几种推断通知了我们县里的武装部。

不久后,正好赶上当年的那场浩劫在我们的县里越演越烈,全县都乱了套,一切都没有了正常的秩序。关于我哥哥的事被当年的造反派那些人知道了,那些人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他们就专程到了我父母工作的国营林场。一通批批斗斗过后,他们当场宣布开除了我父母的公职,要他们回家到生产队里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我父母只好卷起铺盖,回了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

还没等我爷爷奶奶和我父母从悲痛中回过神儿来,镇上中学里的红卫兵来了。他们说我哥哥一定是投降了苏修,说我父母也是苏修特务。他们通知我父母第二天去镇上的中学里接受批斗。那个夜晚,我母亲被吓坏了,整整哭了一夜。我母亲在不久前镇上中学里的批斗会上,曾经亲眼看到过中学的女校长被那些红卫兵们扒光衣服,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地到镇上游街。天亮前,我母亲顾不上再为失踪的儿子悲痛,撇下我——她的只有两岁大的小儿子,一头扎进了都山里的原始森林。我父亲随后也进了原始森林,他去找我的母亲。

后来,我的父母都没有回来。就在那个冬天来的时候,我爷爷悲伤过度,也走了,永远地睡到地下去了。

 

4

我奶奶是会抽烟的,这一点和村庄里大多数老太太们一样。不同的是,村庄里的老太太们几乎都是三寸金莲一样的尖尖小脚,我奶奶是大脚。听奶奶说,她的一双大脚是她八岁那年以绝食作为代价,从她的父亲那里换到的。

每个夜晚,我和奶奶吃过晚饭,在奶奶还在洗碗刷锅、喂猪喂鸡的时候,我就会把油灯拿到炕上,拿洋火(火柴)在木头炕沿儿上,或是穿在身上的粗布衣服上擦着火后点亮油灯。我再把奶奶的长长的旱烟袋上面的烟袋锅儿里面装满旱烟末,等到奶奶进屋来,我把烟袋锅儿对着灯火点着,顺便抽上一两口旱烟,学着奶奶抽烟的样子,把嘴里的烟雾吐出来,然后才把旱烟袋递给奶奶。奶奶美美地抽上三两口旱烟,对我说:

“好孙子,奶奶的好孙子。往后不抽烟啊。”

我对奶奶说:

“中。奶奶我记住了,往后不抽烟。抽烟长大了会发傻。”

我奶奶又说:

“好孙子,今个儿点灯划几根儿洋火啊?”

我赶紧得意地对奶奶说:

“奶奶,一根儿。我只划了一根儿洋火。”

说完,我得意地伸出两根手指。

我奶奶看着我伸着的中指和食指,开心地笑了。奶奶左手托着叼在嘴里的旱烟袋,伸过右手,把我的中指弯回来,指着我伸着的食指说:

“好孙子,这才是一,是一根儿洋火。”

我说:

“知道了,好奶奶。”

说着,我刚刚被奶奶弯回来的中指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来,和食指并在一起了。奶奶大笑着,说:

“我这孙子,属鸭子的,手指头不分瓣儿。”

我和奶奶一起大笑。我说:

“奶奶我不属鸭子。我属绵羊,我是头上有犄角的绵羊。”

我奶奶就说:

“好。好。我孙子不属鸭子。我孙子属绵羊,我孙子是脑袋上长犄角的绵羊。”

我奶奶在炕沿儿帮上磕掉烟灰,把被子铺在炕上,说:

“小绵羊,进羊圈吧,睡觉了。早睡早起好到山上去吃草。”

我脱光衣服钻到被窝里面。奶奶自己又装满一锅儿旱烟末,我赶紧从被窝里爬出来,端过炕上的油灯,把油灯的火苗儿凑到奶奶叼在嘴里的长烟袋的烟袋锅儿上面,帮奶奶点上火。奶奶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在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中升腾。一袋烟又抽完了,奶奶又在炕沿儿帮上磕掉烟灰,把烟袋放在窗户下面的窗台上,随手端起炕上的油灯放在炕头儿墙上面的灯窝里面。油灯的火苗儿被奶奶吹灭了。

当奶奶也躺进被窝的时候,我就两手搂住奶奶的脖子,奶奶明白我的意图,知道我想听什么,就开始给我讲古(笑话儿、故事)。奶奶会讲好多笑话儿,每一个笑话都很好听。直到多年后我读过《聊斋志异》后,我才知道奶奶讲的笑话儿,大多都是聊斋里面的故事,不同的是它们大部分都经过了奶奶的演绎。奶奶讲着,我听着。我用一只手搂着奶奶的脖子,腾出另一只手,去摸奶奶的乳房。我的小手一会儿摸奶奶左边的乳房、一会儿摸奶奶右边的乳房。奶奶的两个乳房都很干瘪。听着、听着,我一会儿就开始做梦了。

当晚饭时喝到肚子里的几碗稀粥大部分进入我的膀胱,梦中的我就憋足了尿。这时,我大多时候都会是在一个我白天从来都没去过的原始森林里面。我在里面寻找我的爸爸和妈妈,我漫无目的地寻找着。我的周围参天的大树一望无边,把天全都遮住了,里面黑咕隆咚的,地上的落叶很厚很厚,不管走到哪里,落叶都没过我的大腿根儿。我艰难地在厚厚的落叶里迈动双腿,到处寻找我的爸爸和妈妈。后来,我想找一个地方尿尿,可是不管我往哪里迈步,树林子里面到处都是没过我大腿根儿的落叶,怎么都找不到一块儿平坦的空地儿。当我实在憋不住尿了,我就从开裆裤的开口里面拽出我的小鸡鸡,对着地上厚厚的落叶,痛快淋漓地把一泡尿撒出去。我的一泡尿尿在树叶上面,树叶哗哗地响着,落在上面的尿泛着白沫。后来落在树叶上面的尿越来越多,就汇聚在一起,像小河一样地流回来,流进我的裤腿儿里,我的裤子和腿全都湿透了。我醒了,我把一泡尿都尿在炕席上面了。奶奶早就醒了,我发现奶奶正在撩着被子等着我把一泡尿尿完。在我尿炕的时候,奶奶不叫醒我,说是怕我一泡尿尿不完憋回去做下毛病。摸着黑,我从奶奶的身上爬到奶奶的另一边去了。奶奶和我换过地方,我躺在干燥温暖的炕席上面又睡了。这是我六岁以前的事了。六岁那年,我就不再尿炕了。那时,我被尿憋醒了的时候,我就喊:

“奶奶,点灯。我尿尿。”

“哎,等着,奶奶点灯,我孙子尿尿。”

我奶奶答应着,就立刻在炕沿儿帮上划着洋火,点亮油灯。我爬出被窝跳到地下,奶奶从灯窝里拿出油灯递到我手里,我就拿着油灯到屋子外面去尿尿。有时候油灯被风吹灭了,我就很恐惧,会顾不上插门闩便跑回屋子里来,害得奶奶还得起来去关门,奶奶从不抱怨。

我小的时候,都山根儿的人常说,人就像一盏灯,生下来的时候这盏灯装满了油并开始点亮灯火,灯火常亮着,油耗尽了,灯火灭了,人就死了。后来,我明白这个过程是唯一的,不可以重复。不同的是,真正的油灯的油耗尽了,油可以重新添加,再次点亮。这个过程,可以不断重复。倘若你是一个留心的人,你还可以在油将耗尽的时候,提前给灯添油,让这盏灯长亮。如果哪一天这盏灯不小心被掉在地下摔碎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也就如同一个人活的好好地,突然发生意外死了一样。

那个夜晚,我奶奶这盏灯的油耗尽了,奶奶的灯火灭了。

在过后的多少年里,每当我回想起那个夜晚,我都好像看到高大的都山山顶,山顶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山顶和月亮的后面是天空,天空里有一群星星。山顶是一个黑黑的轮廓,黑到让人深不可测;月亮是惨白惨白的,看着月亮人都会发冷;天空是飘忽的,黄色、淡黄、金黄、深黄……黄色、深黄、金黄、淡黄……来回地变幻着,直到最后变成白色,月亮就融到里面去,一群星星也一个都没有了。再到最后,白色天空下面的山顶的轮廓变得越发地深不可测,轮廓无限放大,一点点把白色的天空都吞噬殆尽了。人就进了深渊里了。

那个夜晚,我又被尿憋醒了。我对奶奶喊:

“奶奶,点灯,我尿尿。”

我奶奶没有答应。我就提高声音喊:

“奶奶,点灯,我尿尿。”

我奶奶还是没有答应。我就摇晃奶奶,更提高声音喊:

“奶奶,点灯,我尿尿。”

我奶奶仍然没有答应。我就伸出小手去摸奶奶的鼻子……

当我哭破嗓子的时候,村庄里的邻居们大多都来了。

邻居们忙忙碌碌,连夜开始张罗奶奶的后事。

俞木兰和邻居女人们给我奶奶穿上了棉袄、棉裤和棉鞋。棉袄、棉裤和棉鞋都是干干净净的。奶奶的棉衣服春天换下来的时候,刚刚被奶奶拆洗干净,就连棉鞋也是被奶奶刷得干干净净的。这些都和我的奶奶给拆洗过的小棉袄、小棉裤放在一起,奶奶是打算冬天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再穿的。现在才刚刚到夏天,奶奶就又穿上了,并且是永远地穿走了。原来放我们棉衣服的木头板柜里面,就剩下我的小小棉袄、棉裤和棉鞋了。照理说这些事都是应该由我奶奶的两个闺女来做的,我的两个姑姑在遥远的北大荒,指望她们,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木兰姐就主动张罗邻居们,把这些都做了。

不知那个邻居从家里拿来了放蚕时用过的秫秸帘子,又有邻居找来两条板凳,人们一阵忙碌,用这些东西在我们的屋子里紧靠后墙的地上搭了一个拍子,奶奶就躺在上面。奶奶穿着棉衣的圆鼓隆冬的身体上面,被盖上了两张过年时糊窗户用的白纸,两张白纸盖在奶奶身上,总是在奶奶的身体中间的接缝处断开,滑到两边去,木兰姐就掀起炕席在上面拽出来两条苇子批儿,把盖在奶奶身上的两张白纸别在一起了。奶奶的脑袋前面的地上放了我们家吃饭的炕桌,上面满满的一碗圆顶小米饭上面插着三根筷子长的秫秸杆儿,秫秸杆儿的上头被裹上了棉花,棉花是新的,看上去很白很白。我们那里把这碗饭叫“倒头饭”。桌子上面用我们平常装咸菜的碟子点了麻油灯,麻油灯的灯捻子是木兰姐用棉花搓成的,灯捻子本来也是白的,放在麻油里就变成黄色了。

 

5

第二天的一大早,天上下了雨。雨从天上落下来,就像条条长长的丝线,密密麻麻地把天和地相连在一起。邻居们说,我奶奶死了,老天爷在掉眼泪。

外面下着雨,天暗,屋子里面有些昏黑,麻油灯的火苗儿不停地上下跳动,进进出出的人们看上去脸都有些惨白,全都恍恍惚惚的。

我们家的亲戚们陆续都来了,他们虽然都披着蓑衣或雨披,但大多还是都给雨淋湿了衣服。还有远的亲戚们在路上。我的两个姑姑相隔太远,没有回来。过后给他们邮的信,没有一个月都到不了吧。

人们都戴了孝,孝是用薄得如同豆包布一样的白布撕成的,有的扎在腰上,有的叠成帽子戴在头上。俞木兰把一个叠好的孝帽子戴在我的头上。俞木兰的头上也戴了孝帽子。俞木兰对我说:

“小山,你是奶奶的孙子,你要为奶奶戴孝。”

我擦擦眼泪,向俞木兰点头。这时知道奶奶死了的时候的恐惧感,在我的心里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强烈了。

村庄里的吹鼓手来了,他们开始坐在我家的炕上吹吹打打。伴随着沉闷的鼓点儿和声音颤颤的小擦锅子节拍,悠扬的唢呐声响起来,声音顺着窗户传出去好远。几十年过去我都没忘记那声音。后来我知道吹鼓手吹奏的那些唢呐曲,大多是由陕北高原的民歌演化过来的。

我奶奶的娘家人是最早就赶到的亲戚。那时我还弄不清楚他们和我奶奶的关系,他们平时来的时候,我奶奶就让我叫他们舅爷爷、姨奶奶、大表叔、二表姑等等。后来我知道,他们其实就是我奶奶娘家的兄弟姐妹和侄儿侄女们。他们十几个人来后在我奶奶的头前烧过纸,就问邻居们我叔叔和我婶婶在我奶奶死后来过没有,有邻居告诉他们说,我叔叔他们一直就没来过。他们听后大多都更加阴沉了脸,就全都到我们家的西屋里面去了,进去后还随手就关严了门,并在里面插上了门闩。大概过了一袋烟的功夫,他们开开门,从西屋里面走出来,各自披上蓑衣和雨披后走出屋子顶着雨都向院子外面走出去了。

屋子外面的雨丝还是那样地连着天和地,好像是比先前更密了,就连村庄后面高大的都山峰顶都给雨丝遮住了,看不见了。不时地有风从山外面吹过来,那些像条条丝线一样的雨丝,就在天和地之间飘摇晃动。

又过了两袋烟的功夫,他们回来了。他们就像学校里揪斗老师上街游街的红卫兵押着两个人回来了,被押来的两个人是我的叔叔林育林和我的婶婶李素芝。我的叔叔和婶婶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水,就连脸上和头发上面也都是泥水,湿透的衣服都紧贴在身上。他们把我的叔叔和婶婶押到屋里我奶奶的头前的桌子前面,我的大舅爷爷高声冲着我的叔叔和婶婶喊:

“你们一对儿该死的小畜生,还不给你们的妈跪下磕头。”

我的叔叔和婶婶站在那里没有动。叔叔梗着脖子在那里瞪眼珠子,婶婶边呜呜地哭边拿两个手背子擦眼泪。见两个人没有反应我的大舅爷爷又高喊:

“畜生,给我跪下,给你们的妈磕头。”

奶奶的娘家人们都喊:

“跪下……”

“磕头……”

我叔叔和婶婶没有跪下,还是那样站在那里。

我的大舅爷爷气冲冲地走到我叔叔身后,抬腿一脚揣在我叔叔的大腿肚子上,我叔叔就跪在地下了。与此同时,我的小姨奶奶和我的大舅爷爷一样,也是一脚把我的婶婶踹得跪在地下了。他们接下来男女分开,按住我叔叔和我婶婶的脑袋,狠狠地给我奶奶磕了几个头,每一个头都磕在地上,磕的咣当响。

我婶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没法过了、没法活了”。我叔叔没有哭,始终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等到我婶婶停住了哭声,我的大舅爷爷对着挤满屋子里外的邻居们说:

“各位乡邻,对不住大家了。给大家添了麻烦,让大家见笑了。”大舅爷爷说着,向在场的人们抱了抱拳,“现在我姐姐死了,我姐姐本来有两个儿子,大的两口子都不见了,就剩下林育林。可以这样说,现在,林育林是我姐姐唯一的儿子了。我不管林育林和他的爹妈过去有什么样的恩恩怨怨,都是过去的事了,林育林的爹妈都死了,不提了。按照老辈人留下来的风俗,如今我姐姐死了,就要有人披麻戴孝,就要有人抱头入殓,就要有人打帆领道儿。如果我姐姐的儿子都死了,没有一个了,那这一切都由我来做。林育林还在,他还活着,那就一定要他来做。”

邻居里有人说:

“应该,应该。”

几个邻居把我叔叔拽到一边去了,他们在劝说我叔叔。

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又一个早晨来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我叔叔林育林抱着我奶奶的头,几个亲戚帮着把我奶奶抱起来装进白茬棺材里面了。吃过早饭,人们抬起装着我奶奶的白茶棺材,我叔叔披麻戴孝扛着招魂幡走在前面,吹鼓手们在后面一路吹吹打打,为我奶奶送葬的邻居和亲戚们排成长队走在后面,我爷爷被劈开的坟包旁的墓坑是提前挖好了的,我奶奶被埋在里面了。

 

6

我住到了我叔叔的家里。尽管我在当时很不情愿,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即使是有,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也很难做到。奶奶走了,当奶奶的棺材被人们铲土埋在地下的时候,我一下子没了依靠,我感到好像天都要塌了。我那时最大的愿望是能同俞木兰和她们家的人生活在一起,我真的愿意和他们呆在一起,我尤其离不开我的木兰姐。

那天埋葬了我奶奶后,我的大舅爷爷从我爷爷和奶奶的坟地回来,就把我们家的亲戚们都召集在一起,大舅爷爷还叫上了村庄里几个年长的邻居,他们在我们家的屋子里开会,商量关于对我的安置问题。对于接收抚养我的事情在当时我叔叔是很不情愿的,当我的大舅爷爷在众亲戚和邻居面前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叔叔蹲在地上低下头,一直长时间地沉默着,后来还倦了老旱烟自顾抽起来,烟雾一度笼罩了他的脸。我的大舅爷爷气得大骂,大骂我的叔叔“不是人揍的东西”,招呼我奶奶的娘家人要对我的叔叔再次实行“武斗”。到最后是我的婶婶“慷慨”地答应了把我接到家里抚养,条件是我和我奶奶住过的四间房子和院子归他们所有。我的大舅爷爷一声长叹,答应了。从那以后,我奶奶的娘家人再也没有登过我叔叔家的门口。我奶奶死后一年、三年烧周年的日子,他们直接到坟地烧过纸就回家去了。过了奶奶的三周年,他们再也没有来过我们的村庄,即使是在我叔叔的生命的油灯突然掉到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彻底熄灭了灯火时,他们都没有到我们的村庄里来。

住在我叔叔家的日子里,我经常想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父亲和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在哪里,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后来又想我的哥哥、奶奶、爷爷。接下来的日子,我对奶奶的思念与日俱增,我不得不时不时地跑去趴在奶奶的坟上哭上一场。最想不明白的是我的叔叔林玉柱和我的婶婶李素芝。在当时我作为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还不能完全弄清楚我叔叔一家和我们一家的关系,更不明白我叔叔作为我奶奶的儿子,为什么在我奶奶活着的时候他从不到我们家里来,尤其是我奶奶死了,还要等到我奶奶的娘家人动用“武力”才把他们请过来。直到多年以后,当我终于能够弄明白当年我爷爷和我奶奶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之间的恩恩怨怨时,连我叔叔林育林都已经死去多年了。

我真正成为我的叔叔家里的一员,也是在我的叔叔死去以后。也许是我的叔叔的死让我的婶婶的内心受到了某种震动,也许是受到我的当兵回来的叔伯哥哥和我的几个叔伯姐姐们,在我的身上表现出来的血脉亲情的感染吧,一来二去的,我的婶婶真的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家里人了。

我住进我叔叔家里以后,开始的一段时间,我就经常到俞木兰他们家里去,俞木兰白天是要到生产队里去上工的,那年代家家户户都离不了生产队的工分。最开始时,我去的时候俞木兰大多不在家,家里经常就只有俞木兰的母亲一个人。说实在的,当时的我是不大能引起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的多少重视的,我也不大把俞木兰的母亲放在眼里。我去时俞木兰的母亲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大多是在他们家的院子里玩儿一会,还不见俞木兰回来,也就走了。那时就发现俞木兰的母亲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我自然不大理会这些。我有时候就到生产队的地里去,到俞木兰他们去干活儿的地方去找俞木兰。那些和俞木兰一起干活儿的女人们看到我时,他们就会看看我、看看俞木兰,脸上显出异样的表情,就小声说起什么,年岁大一些的女人们还会唉声叹气。后来,我就不愿意到地里去了。再后来,我一点点就找到了诀窍,每当临近中午和晚上生产队收工前,我就到俞木兰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去等,直到等到俞木兰回来。俞木兰就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路说笑着回她的家里去。那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蹭了她们家多少顿饭吃。

那一天的晚上,我和她们一家人围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俞木兰的母亲说:

“兰子,你明天不要上工去了,你二姑托保媒的给你介绍了一个人,是你二姑父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一个当兵回来的,虽说住得离你二姑家远点儿,还算是知根知底儿,说是一个好人家,听说家里还不穷,媒婆已经给约好了,人家明天赶过来,在你二姑家里等你见面,明天早曦你早一点儿过去看看,看了差不多就定下来,你也真的老大不小了。”

俞木兰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吃饭。俞木兰的母亲又说:

“兰子,我和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俞木兰还是低着头,一边吃饭一边说:

“听到了,听到了。明天我去相亲。”

俞木兰的母亲有些生气,大声说:

“听到了不答应?你还烦了?是不是为你好?啊,你说?”

俞木兰急了,一下子把碗放在桌子上,撂下筷子,说:

“嫁人,嫁人。就知道让我嫁人。在家我能挣工分,我能养活我自己,我不用你们养活。”

俞木兰的父亲愤怒了,啪的一声把碗摔在桌子上,看着俞木兰说:

“你摔谁?我问你,你从小是谁把你养这么大的?啊,你说?你妈不是为你好吗?你说?”

俞木兰的兄弟俞木生赶紧说:

“爸、爸,别生气、别生气。我姐没摔、没摔。姐,是吧?”

俞木兰不领情,大声说:

“我摔了,我就摔了,咋样吧。”

俞木兰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抽抽搭搭地说:

“你们……你们……是……是……我亲爹亲妈吗?怎么……怎么……总是恨不得我一时……一时……就快点儿嫁人啊……”

看到闺女真的哭了,俞木兰的父亲不说话了,黑着脸走到一旁,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袋。他使劲大口地抽着,烟雾遮住了他的脸。

俞木兰的母亲又说:

“闺女,你爸和妈都知道你的心啊。可是你想想,大山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回不来了,八成是死了,他真的回不来了。再说了,你都等了多少年了,你早晚要嫁人啊。”

俞木兰的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俞木兰的母亲哭了。

木兰姐把我抱起来,脸贴着我的脸,又呜呜地哭起来。

 

7

我在都山根儿下村庄里的那些岁月,俞木兰给了我无限的快乐和温暖,我们这个只有奶奶和我两个人的家里,每一次木兰姐来的时候就多了几分欢笑。虽然俞木兰在我哥哥失踪后,一点点变得少言寡语、多愁善感,但和我奶奶还有我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话就会多起来。平常日子里,俞木兰是不怎么到我们家里来的,她要到生产队里去上工挣工分,下雨阴天的日子里,还有漫长的冬天里,我们那地方一般不用女人们到生产队里去上工,她总是会到我们的家里来。她来的时候会帮我奶奶做一些家务事,没事可做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一起说话,有时候,说着说着,我们就都一起笑了。

几十年都过去了,回想起来让我至今还感到快乐和温暖的事,莫过于那次俞木兰不得不去她的二姑家里乡亲时候的事了。

那天晚饭的时候,我知道俞木兰第二天就要到她的二姑家里去相亲,那天晚上,我回到我叔叔的家里,躺在炕上一夜都没睡好觉。到了早晨,我老早就从炕上爬起来,我穿衣服的时候,同住在一个屋子里的我的叔伯大姐大丫说:

“小山,你大老早起来干啥?”

我说:

“去相亲。”

我的大姐吓了一跳,正要张嘴说什么,躺在被窝里的我的叔伯二姐二丫眯着眼睛说:

“林小山,一大早曦的,你还做梦啊?”

我赶紧说:

“是我的木兰姐要到她二姑家里去相亲,我追她去。”

我的叔伯三姐三丫说:

“林小山,你不害臊,谁还不知道你是想追着俞木兰去馋别人家里的好饭吃吗?”

我不管她们说什么,下炕穿上鞋,开开门就跑出去了。

来到村庄的外面没有多大功夫,我就等到了俞木兰。俞木兰看到我好像吓了一跳,她说:

“小山,怎么了?这一大早曦的,你咋跑这儿来了?”

我说:

“木兰姐,我在等你,我跟你去。”

俞木兰说:

“你跟我去干啥?”

我说:

“我跟你去相亲。”

俞木兰笑了,这次她笑得嘎嘎地。笑过,她说:

“怎么,小山,你才多大啊,就想娶媳妇了?”

我赶紧说:

“不是。木兰姐,我是要给你去相亲。”

俞木兰说:

“怎么,小山,你要替我做主啊?”

我说:

“不是做主,我做不了主,我看看要把你娶走的那人长得好看不好看。”

俞木兰又大声地笑了,我也笑了。笑过,俞木兰拉住我的手说:

“好,我们走。让你帮姐姐看看那个人长得好看不好看。”

我们走着,俞木兰又问我:

“小山,你这一大早曦就从家里出来,家里人知道吗?”

我说:

“知道,她们都知道。那个三丫还说我是为了馋人家的好饭吃。”

俞木兰说:

“哪个三丫,是你三姐吧。好,那就让二姑给咱们做一顿好吃的,行吧小山?”

我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小小的心里还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我真的是为了馋人家的好饭吃才来的。

俞木兰看看我又笑了,说:

“哎呦,看我们小山还不好意思了。没啥,走吧。”

我就拉着俞木兰的手,一路蹦蹦跳跳地向俞木兰她二姑家住的村庄走去。

当我们走到离俞木兰她二姑家那个村庄不远的地方,俞木兰拉着我的手站住了,她突然说:

“小山,要是让你当姐姐的儿子你干不?”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俞木兰说:

“不干。”

俞木兰说:

“为啥?”

我说:

“因为我不是你的儿子啊,你是我姐姐,又不是我妈,还有,要是你当我妈,那我爸爸是谁啊?”

听我说完,俞木兰好像也感觉不妥,就赶紧说:

“小山,我是说假装,就今儿个一天,你假装是我的儿子。行不?”

我想了想后说:

“行是行。可是你二姑看到过我,她知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呀?”

俞木兰说:

“我是说给那个要来相亲的人假装,如果他问,就说你是我的儿子。”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我说:

“木兰姐,行,我假装是你的孩子。”

俞木兰说:

“是儿子。”

我说:

“是儿子,你是我妈妈。”

俞木兰用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顶,晃了晃我的脑袋。

说话间,我好像是真的找到了我渴望已久的我的母亲,我和村庄里别的小伙伴儿一样了,有了母亲,我有了母亲。我感到我的心里暖呼呼的,我的眼睛里就要留出了眼泪。

我拉着俞木兰的手向她二姑家的村庄里走去。那一刻,我感觉我就是一个拉着母亲的手到姥姥家去的孩子。

在俞木兰她二姑的家里,当俞木兰的二姑和媒婆走出家门,我被俞木兰拉住留在了他们的屋子里。那个来相亲的,是一个还穿着没有了领章和帽徽的绿军装的,个子高大的退伍军人,当他听说我是俞木兰的儿子时,他方正的脸上的一对大眼睛瞪得溜圆,挺拔的鼻子下面一张嘴张得好大,半天都没有合上。后来,他终于回过神儿来,拿一只大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

“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有十岁了吧?挺好,挺好。”

俞木兰说:

“没有,我们今年还不到七岁。”

退伍军人说:

“个儿大,个儿大,长得个儿大,这孩子将来也是一个大个儿。”

退伍军人说完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和俞木兰在屋子里大笑起来。

我们回家几天后,当俞木兰的二姑到俞木兰的家里来,向俞木兰的母亲说了一切,俞木兰的母亲把俞木兰一顿臭骂。骂过,俞木兰的母亲说:

“唉,不管了,愿意呆你就在家里呆着吧。我这闺女,怕是要烂在家里了。”

 

8

我爷爷是都山里国营林场的老职工,做了半辈子林场里的伐木工人。眼看着一片片的原始森林被砍倒伐光,我爷爷是心怀愧疚的,总感觉自己是在造孽。可在当时作为一个林场里的最普通的职工,面对一切,我爷爷是无能为力的,他知道一切都不是自己能够主导的。恰在那时,我奶奶为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我爷爷满心欢喜,为了弥补自己心里的缺憾,我爷爷就给他们的双胞胎儿子起名字叫林育森和林育林。他们就是我的父亲和我的叔叔。

那时国家体制下的国营单位里,实行国营单位职工退休接班制度。我的两个姑姑用我们那里的说法,她们不过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接班自然没有她们的份儿,况且她们还去了遥远的北大荒,她们就不用说了。我的父亲林育森和我的叔叔林育林,都是接我爷爷班的合理人选。在当时能够到国营单位里去工作,在普通人看来,那可是不得了,那就是“吃皇粮”的。最主要的是,当一个人吃上了“皇粮”,这盛满“皇粮”的铁饭碗儿,就能一直捧着到死,还有可能把这铁饭碗儿亲手传给自己的儿女。在当年举国上下种田人的日子都十分清苦,更不要说是在山里种田的人了。为了能够吃上“皇粮”,我父亲林育森和我的叔叔林育林这对昔日情同手足的双胞胎兄弟,嘴上谦让,其实在背地里都在暗暗较劲。他们在得知我爷爷就要退休,和我爷爷退休后可以有一个子女去林场接班的消息后,都多次找过我爷爷,都无数次向我爷爷陈述过自己是最合理接班人的理由。尤其是我的叔叔林育林,可以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我的爷爷虽说生性善良,却是一个善于洞察秋毫的人,对于自己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他是了如指掌的。说心里话,他更倾向于让他的大儿子林育森接他的班,给自己的大儿子一些补偿。我爷爷一直感觉自己很是对不住自己的大儿子,他的大儿子林育森成家后,就主动提出自己分家单过,并提出自己去盖房不要父母出一分钱,为的是好让父母腾出手来,给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娶妻生子。分家后,我父亲林育森自己盖了房子,一家人一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可是,在当时我爷爷的两个儿子都各自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后,我的爷爷在林厂里工作,我奶奶就一直和他们的小儿子林育林住在一起,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我的爷爷和奶奶和我的叔叔林育林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让已经分家另过的大儿子去接自己的班,我爷爷实在是难以启齿。这是我爷爷一生最为难以抉择的时刻,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虽然我的爷爷在我还只有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是多年以后,每当我想到我的爷爷,尤其是他当时在处理这件事的方法和态度时,一个运筹帷幄的人物形象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爷爷是在一个周末的黄昏的时候回到都山根儿下村庄的家里来的。我爷爷一手拎着两瓶竹叶青酒,一手拎着一块狍子肉,一进门儿就叫嚷着要我的奶奶炒菜。我奶奶炒菜的时候,我爷爷对我的叔叔说:

“育林啊,你去叫你的哥哥,我们爷儿几个喝几盅。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在为人处世方面,我的婶婶李素芝独具天生的才华。她对我的爷爷说:

“我去吧,顺便叫上大嫂。”

不等我爷爷说什么,我婶婶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一大家子人坐在饭桌上,我爷爷和我的父亲还有我叔叔父子三人,一边吃着香喷喷的狍子肉,一边推杯换盏,酒喝了个尽兴。一瓶酒下去,我爷爷红着脸说:

“告诉你们,我退休的事儿定下来了,就在下个月。前儿个厂长找我谈话了,我终于就要离开那个狗场长了,说实在的,这些年我受够了那个狗东西的气。现在你们兄弟两个人商量一下,如果你们哪个不怕受那个狗场长的气,就去接我的班儿,继续受那狗东西的气。”

我爷爷又说:

“不过,我们在这里只是先商量一下,先有个意见。最后做决定的还是那个狗东西,他一个人说了算。”

我爷爷说完,我父亲和我叔叔都低下头长时间地沉默着,就连我母亲和我的婶婶都停下筷子,不夹菜吃了。后来,我的父亲说:

“爹,听说老场长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吗?都说他嫉恶如仇啊。”

我爷爷说:

“哪啊。那狗东西以前的那些破事,我没和你们说,是怕你们惦记我。”

我叔叔说:

“爹,那你现在说说,让我们知道一下。”

我爷爷看了看我父亲和我叔叔,说:

“好,那我就说说。”

我爷爷说完端起酒盅儿,把一盅酒都啁进了嘴里,接着,我爷爷把酒盅儿放在饭桌上,叹了一口气,说:

“哎,那个老家伙是个以权谋私,最喜欢收受别人东西的人啊。不说了,说多了没用。我们喝酒吃饭。”

直到父子三人把两瓶竹叶青喝完,我爷爷再也没提场长的事情。

酒喝到最后,我叔叔说:

“接班的事我就不去了,我不愿意接受那样的人领导,在那样的人领带下工作,我嫌窝囊。”

我婶婶说:

“对,对。咱不去了,让给大哥,让大哥去吧。”

我母亲看看我父亲,说:

“他爸,咱也不去了吧。”

我父亲没说什么。

我奶奶看了看我爷爷,说:

“老头子,我看要不就兄弟两个抓阄吧。啊,好不?”

我婶婶赶紧说:

“我们不抓,就我哥去吧。”

第二天的一大早,我叔叔就悄悄地一个人去了都山里的国营林场。

当我爷爷在周一的早晨赶到林场时,老场长把我的爷爷叫到场长办公室里。老场长拿出两瓶竹叶青还有一条香烟对我爷爷说:

“为了接班儿,你的小儿子下了血本儿啊。这些东西你拿回去,算你的儿子孝敬你的。不过,你的两个儿子谁来接班儿的事,我已经定了,叫你的大儿子林育森来。”

我爷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

“好吧。”

原来,就在几天前,老场长请我的爷爷吃饭。别看我爷爷只是林场里的一个伐木工人,老场长和我爷爷却是一对无话不说的挚友。老场长端起酒杯,对我爷爷说:

“老东西,我们在一起快要半辈子了,现在你就要提前退了,去享福去了,正好今天那帮小青年儿在山里套住了一个狍子,他们送我一块狍子肉,我炖了还给你留了一块,现在我们先好好喝两盅儿,就算是我提前给你践个行,等到我过几年退了,你在家里摆酒,迎接我,咋样?”

我爷爷端着酒盅说:

“没心情。”

老场长哈哈大笑,说:

“老东西,看到酒,你会没心情。傻子才信。”

我爷爷说:

“真的。”

老场长看着我爷爷,认真地问:

“为啥?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我爷爷说:

“看来这件事只有靠你了。”

我爷爷就向老场长说了我父亲和我叔叔都想来林场接班的事情。老场长听后,对我爷爷说:

“照理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你的儿子,又是一对儿双胞胎,那个来都一样,那个来都合理。要是有两个指标就好了,可是没有啊。要我说,哪个人实在就让哪个来吧,你不想你在场里半辈子的好名声被你的儿子败坏吧。”

我爷爷一瞪眼,说:

“我当然不想。”

老场长说:

“那你就听我的,你的两个儿子我来选。”

老场长对我爷爷说了自己的办法。我爷爷听后,对老场长说:

“那要是我的两个儿子都不是“投机”的人,都不来给你‘上供’怎么办?”

“那就由我把他们叫来,我当面儿让他们抓阄,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叫他们听天由命。”

我爷爷想了想,叹口气,同意了。

一个月后,我父亲成了国营林场的职工。

后来,我的叔叔去林场里闹事时,无意中听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我叔叔气得火冒三丈,在林场里就破口大骂,骂他的老子不是个东西,这不明明是和外人做了一个套,眼看着让自己的儿子往里钻吗?

我的叔叔林育林和我爷爷还有我奶奶成了完全陌生的人,尤其是当我的母亲以一个“副业工”的身份,也去了林场后,我叔叔和我婶婶对我爷爷和奶奶的仇恨更是达到了极点。在我叔叔的白眼儿下,在我婶婶的见鸡骂鸡、见猪骂猪的指桑骂槐声中,我的爷爷和奶奶只好从自己的家里搬出来,住到我父母盖的房子里。我的叔叔和婶婶和我们一家从此形同路人,也再也没有了来往。

 

 

9

俞木兰嫁给我叔叔的儿子林东山,完全是由于一场意外。

我的叔叔和婶婶一共有四个孩子,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是他们最大的孩子,也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比我的亲哥哥林大山小几岁岁。在林大山当兵走的时候,林东山还在镇上的中学里读书。自从我叔叔一家为了接我爷爷班的事和我们一家彻底断绝了来往以后,暗地里的较量仍是从来就不曾间断过的。我婶婶就经常在村庄里说:别看我家爷们没接上那老不死的班儿,我们家的日子照样不会比他们家穷,不信你看,以后他们家有啥,我就有啥,样样不会比他们差。果然,我哥哥当兵走后两年,我的叔叔和婶婶便千方百计地让自己刚刚高中毕业的儿子也去当了兵。后来,我的婶婶就说:看,他们家儿子能当兵,我家儿子也照样能当兵。

我奶奶去世后,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从部队里复员回来了,那年林东山已经二十四岁了。这样的年龄,要不是出去当兵,是早就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我婶婶李素芝心里有他的小算盘,她早就看上了俞木兰,她还看出,她的儿子也打心里喜欢俞木兰。于是,她就托村庄里的媒婆到俞木兰的家里去提亲,没想到俞木兰的父母却回绝了这门亲事。

媒婆说:

“木兰她妈,我的老嫂子,给你道喜啊。”

俞木兰的母亲说:

“我有什么喜啊?还给我道喜。”

媒婆说:

“林东山那小伙子当兵回来了,瞧这几年,把个人出息的人高马大,一表人才。这不人家的爹妈两口子看上你家木兰了,托我来提亲。这还不算是喜事?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啊。”

俞木兰的母亲想了想,说:

“人和家都是一个村庄里的,好赖我不说什么。关键是闺女嫁在当庄里,离得太近,放个屁都能闻着臭味儿。我怕将来生气。”

媒婆说:

“这闺女嫁人,远有远的好,近有近的好啊。你想啊,这将来闺女和你住在一个庄里,她吃个虱子都落不下你一条大腿儿,老了你两口子净剩下享福了。”

俞木兰的母亲说:

“我命薄,我怕担不起。”

这可大大出乎媒婆的意料,俞木兰的父母为了闺女的婚事早就急得心急火燎,这在村庄里是人人都知道的。媒婆心想,俞木兰的父母一定是嫌弃林育林和李素芝两口子人性不好,才一口就回绝了自己。媒婆就回来对我的叔叔和婶婶诉说了一切,气得我婶婶把俞木兰的父母一通臭骂。我的婶婶虽说还没死心,也不得不暂时把这件事放下了。

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却陷入了长久的失落中。林东山心仪暗恋俞木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林东山没有公开追求俞木兰只是碍于他的叔伯哥哥林大山的情面,虽然那些年我的叔叔和婶婶两个人,几乎是彻底和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的父母断绝了一切往来,但同宗同族的我的那些哥哥和姐姐们,在表面上尤其是在外姓人看来还是过得去的。后来在俞木兰真的嫁给了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以后,我就听过俞木兰对我的叔伯大姐讲过这样一件事情,那些年县里的农村电影放映队每个月都要来我们的村庄里放映露天电影,在我的哥哥当兵走的那一年,有一次我的哥哥林大山和俞木兰站在一起看电影,看着看着,俞木兰就不由自主地在黑暗中拉住了我哥哥林大山的手,电影看到中途,我哥哥林大山尿急找地方去方便,正好被村庄里找他有事的同伴叫了去,俞木兰看电影看得入神,以为我的哥哥林大山回来了还站在她的身边,就又在黑暗中去拉他的手,恰巧这时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就站在她的边上,俞木兰和林东山的手就紧紧地拉在了一起。电影散场,当俞木兰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和林东山的手拉在一起时,害羞的用双手捂住脸就跑。过后好长时间,俞木兰看到林东山就还会红着脸躲到一边去。

 

10

就在媒婆找俞木兰的父母提亲没过多久,我的并无大恶的叔叔林育林,在那个中秋节到来的前一天,毫无征兆地熄灭了他生命的灯火。他生命的油灯,在灯火正旺的时候突然掉在地上,彻底打碎了,从此再也不能点燃。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叔叔走进了永恒的黑暗中,是想回都回不来了。打碎我叔叔生命的油灯的就是俞木兰的兄弟俞木生。

多少年过去,每当想到我的叔叔,我的眼前都会出现一组流动的画面,那组画面由模糊到真实,一幅幅流过,到后来演变成一幕幕场景,到最后那一幕幕场景由透明变成灰暗。

我的叔叔在那个他充满希望的早晨,满心欢喜地走出家门,那个早晨是平凡的,那个日子却是不平常的,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了。我的叔叔曾经多次走在这条道路上,他要到镇里的集市去。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的叔叔却一不留意,顺着这条路走到人生的外边去了。我的叔叔顺着这条路走着,他好像置身到了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排成一长串的肉案子上面,巴掌厚的白膘子猪肉不停地在眼前晃动……

就在那个下午,在镇上的中学里,学生们终于等到了校长让学生回家过中秋节的口令。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和他的多数同学一样,一下子就撒了欢儿。这个中学生就是俞木兰的兄弟俞木生。

在俞木生接过从同班同学那里借来的自行车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叔叔林育林生命的终止。

就在太阳即将变为夕阳的时候,一前一后走在回家道路上面的两个人都快到家了。他们都要翻越一道山梁,过了这道山梁,走过一段狭窄的下坡路,就是我们位于都山根儿下的家了。当走在前面的肩膀上面背着一块白膘子猪肉的,我的叔叔林育林翻上这道山梁的梁顶的时候,高中生俞木生也骑着从同班同学那里借来的自行车,来到了这道山梁的梁根儿下,等到俞木生推着借来的自行车走上这道山梁的梁顶上时,背着白膘子猪肉的我的叔叔林育林,已经就快要顺着狭窄的下坡路走到山梁的另一面梁根儿下了。在山梁的梁顶上面,俞木生骑上了借来的自行车……

这时夕阳的光线正从俞木生的身后射过来,射向远处的都山峰顶,都山的峰顶就变得黄中透红了,都山根儿下的村庄却笼罩进昏暗之中了。

“躲开——躲开——快躲开——我没闸了——洋车子没闸了——”随着俞木生的喊叫,断了闸线的自行车在下坡路上冲下来,越冲越快,越冲越快,“砰”地一声闷响……

在我的叔叔林育林回过身的瞬间,他一定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在霞光的暗影里,他脸上的表情是模糊不清的。在他的身体飞出去的瞬间,我不知道我叔叔的心里到底想过什么。有一点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在那一瞬间,我的叔叔是以怎样的速度,把那块背在肩膀上面的白膘子猪肉抱在怀里的。

当村庄里的人们闻讯赶来,在下坡路边上的深沟里找到我叔叔时,他仰面躺在沟底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河卵石上,他的后脑勺子被河卵石撞了一个窟窿,连脑浆子都流出来了。我的叔叔林育林,怀里还死死地抱着那块白膘子猪肉。

俞木生趴在离我叔叔的尸体不远处的地方,他左小腿的骨头被摔断了,应该是连疼再吓吧,他的脸煞白煞白的,额头上一个劲儿冒着汗。

俞木兰和她的父母看了一切,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俞木生闯下了塌天大祸啊。“天哪……”俞木兰的母亲一声呼喊,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本来就骚乱的人群更加骚乱了,后来有人说:

“我们死的活的一起顾吧。”

有人飞快地跑回村庄里找来门板,把俞木生和他的母亲抬起来送去了镇上的医院,俞木兰也跟着去了。俞木生被人抬走时,高喊:

“洋车子,洋车子。那是我借来的洋车子。”

这时人们才去注意不远处那辆,已经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的自行车。又有人说:

“你这孩子,人都死了,腿都折了。你还什么洋车子啊。”

“哎……洋人的东西惹祸啊。”有人叹气。

在那个黄昏,我的婶婶李素芝趴在我的叔叔的尸体旁边一阵呼天抢地,等到额头上面鼓出几个红包后,她却表现出了出奇的冷静。

李素芝看了看围着我叔叔的尸体哭成一团的孩子们,她使劲儿拽出我叔叔紧紧抱在怀里的白膘子猪肉,塞到她最小的闺女的手里,说:

“三丫儿,抱家去。”

我的十四岁的三姐,便把那块白膘子猪肉紧紧地抱在怀里了。三姐抱着白膘子猪肉站在那里,她的哭声没有停下来,脸上的泪水哗哗地流着,都滴落到怀里那块猪肉上面去了。

我的婶婶李素芝站起来,看了看村庄里在场的众人,对他们说:

“大家给我做个证,我的老爷们儿是俞木生拿洋车子给撞死的,那个行行好帮个忙,我现在要把死人抬到俞木生他们家里去。”

人们不说话了,都低下了头。我的婶婶说:

“唉,知道了,我懂你们,一个庄里住着,你们怕得罪人。那就不麻烦你们了,林育林死了,他还有儿子,我让他的儿子来背。”

我的婶婶说完,又对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说:

“林东山,背上你爸,走。”

林东山看了看人们,擦擦眼泪,对他的母亲说:

“妈,我看还是把我爸抬回家去吧。”

我婶婶说:

“林东山,你个窝囊废,我现在跟你说,你要是你爹揍的种,你马上背上你爸,跟我走。你不背,我马上一头撞死,追你爸去,让他们家一块儿发送吧。你背不?”

我的婶婶说完,低着头猫下腰,做出就要撞向沟边上一块大石头的样子。林东山赶紧拉住我的婶婶,说:

“妈,妈,你别撞,别撞。我背,我背。”

有着一米八零身高大个子的林东山,流着泪,背上我的已经死去的叔叔向着我们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走去。我的婶婶又呼天号地地哭起来,我的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七岁的两个叔伯姐姐,一边一个搀扶着她们的母亲也向村庄里走去。我的两个姐姐哭泣着,都满脸泪水。村庄里的人们跟在后面,都向村庄里走着。人们的脸上大多也都流下了泪水,在流泪的同时,他们预感到,村庄里将有比林育林的死亡本身更大的事情要发生。

我的十四岁的三姐,怀里抱着那块还留有我叔叔的体温的白膘子猪肉,走在人群的后面,我和三姐走在一起。我们向我叔叔的家里,也是我的家里走去。这一路上,我的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三姐抱在怀里那块猪肉上面。

在过后的岁月里,每当我和三姐见面,我都会想起当时的情景。我想象不出,当时怀抱猪肉走在路上的三姐,除去父亲死去的悲痛以外,她的心里还想过什么。当时的我确确实实是想过,我的婶婶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吃上那块猪肉。后来我们都没有吃上那块猪肉,那块猪肉在我的叔叔下葬后,被我的婶婶一锅炖了后,让那些给我的叔叔“轻重”的人们吃掉了。

关于当时的事,我没有问过三姐。

 

11

我的已经死去的叔叔林育林,最终被安放在俞木兰家的大门口外面了。他的身下是和我奶奶死时躺过的一样的秫秸牌子,身上盖了被单子。

当时去送母亲和兄弟去医院的俞木兰,和人们刚刚护送着母亲和兄弟走出去没有多远,她母亲苏醒了。苏醒过来的俞木兰的母亲看到走在身旁的闺女,着急地说:

“木兰,你来干啥,你爹那脾气那样驴,看到人家把死人抬家去,还不再闹出人命来。快回去。”

俞木兰的母亲说着,从人们抬着的门板上面下来,又对俞木兰说:

“木兰,急死人啦,你快回去。你兄弟有我,没事儿。人家的人都死了,你快回去看看。”

“妈,那我回去了,你管好木生啊。”

俞木兰说着,飞快地往回跑。

当俞木兰跑回来的时候,人们都汇聚在他们家的大门口,俞木兰的父亲在已经关起来的用木板订成的大门里面,用肩膀死死地顶住大门,生怕别人把我的死去的叔叔抬到院子里面去。我的婶婶在外面一边哭一边推搡着木门,她的哭声已经接近于嘶叫了,我的两个姐姐拽着我的婶婶。我的婶婶对门里的俞木兰的父亲喊叫说:

“你开开,让我进去。”

俞木兰的父亲说:

“不开,你放在外面,祸是我儿子惹下的,你要怎么样我……我都认了。你放在外面吧,算……算我求你。”

我的哥哥林东山一直背着我的已经死去的叔叔站在那里,他低着头,流着泪,不敢看围在周围的人们。他小声对我的婶婶说:

“妈,你就让我把我爸背回家去吧。”

我的婶婶停止嘶叫,对她的儿子高喊:

“你敢,我马上就死在这儿。”

俞木兰走到背着我的已经死去的叔叔的林东山跟前,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看了看汇聚在自家门口的人们,对我的婶婶说:

“婶子,我刚才是代表我的兄弟给死去的育林叔磕头。”俞木兰又看了看大家,“我现在请大家给我做个见证,我的兄弟撞死了育林叔,现在不管我怎么做育林叔都活不过来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了。我们家只能尽最大的力量来赔偿,我们家是没有钱,不过请大家放心,我俞木兰现在代表我们全家保证,从明天开始,我们家就卖猪、卖羊、卖房子,我们家有的什么都可以卖,什么值钱卖什么。”

“好。”说话的是住在村庄里的大队革委会主任,“既然木兰丫头这样说了,我看不如就这样吧,我们还是先把死人放下来吧,人已经死了,不能总是背在背上,对吧?”

听了俞木兰和主任的话,我的婶婶不哭了,看着主任说:

“主任,那你说把人放哪?”

主任说: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我的婶婶说:

“主任,你说。”

主任又说:

“好,我说。我们这地方有个风俗,大家都知道,是几辈子流传下来的,就是死在外面的人,叫‘死外丧’,‘死外丧’的人是不能再进入家门的,况且这又是别人的家。现在,人死了,这是哪一个都不愿意的事啊,我看就先把人放在这大门口吧,就放在门口外面。事儿有事儿在,对吧?就放在大门口儿外面。我现在就召集大队革委会的全体班子成员开会,研究一下这件事该怎么办。你们两家也商量一下,定下一个赔偿数额,完了我们大队班子帮你们双方定一个合同,你们双方签了,就把人抬回家去,该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

我的婶婶答应了。

这时,早有人找来该用的东西,搭好了拍子,在众人的帮忙下,我叔叔的尸体就被放在上面了。

俞木兰拿来自己的被单子盖在我的已经死去的叔叔的身上。

俞木兰的父亲早已打开了大门,人们聚到俞木兰他们家的屋子里。

俞木兰做了一大锅小米饭,赶上明天是中秋节,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做了豆腐,就有好心的邻居们拿来了豆腐,又有人去自家的地里薅来了大个的罗卜。人们吃过小米饭、大锅的罗卜丝儿熬豆腐,月亮就已经从都山的峰顶后面升上来了。

俞木兰家的屋子里面点亮了煤油灯,在大队革委会班子成员的主持下,说到赔偿金的数目时,我的婶婶开价五百块。俞木兰和她的父亲被吓呆了,尤其是她的父亲,嘴张大着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就连在场的大队革委会班子成员听后,都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终于,俞木兰的父亲说:

“我看,别提钱了,你要我死吧,我去给你的老爷们儿抵命。”

“我要你死干啥?人是你儿子撞死的,凭啥你来抵命?”

我的婶婶说这话时出奇的冷静。

俞木兰的父亲提高声音说:

“李素芝,难道说你要我的儿子来抵命吗?”

我的婶婶干脆地说:

“抵命的话是你说的,我不要命,我只要钱。要钱,我要钱。”

革委会主任说:

“李素芝,你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人死了,给多少钱都活不了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事情必定是个意外,是谁都不愿意发生的,说到家木生必定还是个孩子吗。但是,不管怎么说,钱是要赔的,要陪,一定陪。我看,这样吧,李素芝你再少要点儿,少要点儿。你要的确实是多了,多了。你想啊,珍宝岛打仗中牺牲的烈士都赔不了五百块吗。赔不了啊,是吧?少点儿,再少点儿。”

革委会主任说完,双方都不说话了,就那样僵在那里了。

屋子里的人们长时间地沉默着,好像连空气都不流动了。最后,还是俞木兰打破了沉默的气氛。俞木兰说:

“素芝婶子,你看我值五百块吗?”

我的婶婶说:

“俞木兰,你这话怎讲?”

俞木兰说:

“我愿意嫁给你的儿子林东山,做你的儿媳妇,到你家去还债,用一辈子来还债。”

我的婶婶李素芝答应了。后来俞木兰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她嫁到林家以后,一定要住在原来我们家的房子里,我的婶婶也答应了。

革委会主任最后说:

“好,好。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说到这里,主任感觉好像不妥,就又补充说:

“我是说以后就皆大欢喜了,以后,以后。好,好。那我就做个顺水人情,我来给你们两家做个介绍人吧,就是媒婆,等你们操办喜事儿时,顺便好落一杯喜酒喝。”

林东山低着头没说什么。大队妇女主任张春英看了一眼林东山,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说:

“俞木兰好福气,遇上了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好事情。好啊,好啊。”

在场的人都说好,俞木兰的父亲也只能同意了。

我的叔叔林育林连夜被抬回去,停放到自家大门口的外面去了。第二天,我的叔叔就被下葬了。按照我们那地方的风俗,我叔叔没能埋入我们家的祖坟地里面,我们那里流传的风俗说,一个“横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入祖坟的。我的叔叔被埋在了都山根儿下的山坡子上了,坟包不大,作为如同我们活着的人盖房搭屋时上梁的标志,坟包上同样被前后插上了三根被弯成正方形的秫秸,中间一根上面的铜钱孔里面拴着的红布条儿,刮风的时候就会飘动。坟包看上去孤零零的。

那天晚上,我看到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长久地坐在我们家原来的院子里,看着从都山峰顶后面升起来的中秋月发呆。

那天晚上,我一直和他在一起,呆在我和我奶奶原来的家里。我不知道林东山在那个夜晚到底都想过什么。

 

12

我的婶婶李素芝在一个月后就给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操办了婚事。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一个家里死了人,三年以内是不能操办喜事的,更何况死去的人还是林东山的亲爹。好在人们都知道我的婶婶本就是一个敢于颠覆传统的人,村庄里的人也没人说什么。

林东山和俞木兰结婚的那天,我的婶婶李素芝一大早就把生产队的一头毛驴背上鞍子,鞍子上面铺了被褥,还在驴头上面顶了红布,驴尾巴上面栓了红布,叫迎亲的人拉着到俞木兰的家里去迎娶俞木兰。

迎亲的人拉着毛驴来到俞木兰的家门口的时候,不等迎亲的人进屋,俞木兰就从家里走出来了,后面是送亲的亲戚和家人们。在送亲的人中,最扎眼的莫过于俞木兰的兄弟俞木生了,他摔断的腿上还缠着石膏绷带,走路的时候只能靠一根棍子悠荡着一条腿走路。看到俞木兰他们出来,聚在大门口看热闹的人有人说:

“俞木兰,还没给你妈掉金豆子(流眼泪)呢,就想走吗?”

俞木兰用一双又红又肿的大眼睛看了看聚在大门口的人们,对说话的人说:

“已经掉没了。”

人们哄笑着,要俞木兰赶紧上驴。看热闹的孩子们高喊:

“新媳妇,上驴不?”

其中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学着女人的嗓音,细声细气地说:

“上,上啊,我早就等着急了。”

人们又都轰堂大笑起来。俞木兰拉过自己的兄弟,对一个送亲的亲戚说:

“来,帮忙,扶我兄弟上去。”

在几个亲戚的帮扶下,俞木生就骑到毛驴背上的鞍子上面去了。

迎亲的和送亲的人们加在一起,队伍也算是浩浩荡荡。队伍特意在村庄里绕了一个圈儿,中途不断有看热闹的孩子们加入进来,还有孩子拿着棍子去扒拉拴着红布的驴尾巴,嘴里高喊:

“喔——喔——快走,快走。”

一圈儿转完,迎亲和送亲的队伍很快就来到我们家原来住的院子外面,这时候,在大门口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为首的是我的婶婶,我的叔伯哥哥 ,和三个叔伯姐姐都站在大门口,大门口还站满了我们的亲戚。

看到人们过来,我的婶婶就举着两块钱的新票迎着毛驴走过去,当看清骑在毛驴上面的并不是俞木兰,而是俞木兰的兄弟俞木生时,我的婶婶举着两块钱票的手在空中停住了,还张大了嘴巴。后来,我的婶婶回过神儿来,连忙说:

“是木生啊,接着,接着,替你的姐姐保管着,保管着。”

俞木生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把两块钱接过去了,说:

“给我,就是我的了。”

我婶婶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很快停下来,没有说什么。我的三姐赶紧端起放在大门口桌子上面的一碗红糖水,送到俞木兰的嘴边上,说:

“嫂子,请喝水。”

俞木兰摇摇头,说:

“我不喝。”

我的三姐说:

“嫂子,喝吧。喝了红糖水,好嘴甜那。”

人们又都笑了。俞木兰始终没有喝那碗红糖水。

这时,就听有人高喊:

“新郎官儿,背新娘子上炕了。”

我的身高一米八零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一脸飞扬的神采走过来,他没有背俞木兰,而是抱起俞木兰到屋子里面去了。

那时,我想到了我的亲哥哥林大山。我想,要是我的亲哥哥林大山回来,一定是我的亲哥哥林大山把木兰姐抱到屋子里去吧。

中午开席的时候,几乎村庄里的每一家都来了人,参加这样的酒席是要随礼的,账桌子放在院子里,有人坐在桌子边上等着收钱记账,人们大多随礼两块钱的礼金,也有少的随礼一块钱。一个人接过钱,另一个人就拿笔在红纸上面记下帐。

开席了,屋子里面的几张桌子坐满了人,做不下的就坐在院子里的几张桌子上面。说是酒席,其实每一张桌子上面不过只有一碗炖猪肉,碗里猪肉的块儿数是提前就按照人头数好了的,每人两块儿,剩下的两个大碗里面就是罗卜丝熬豆腐了,吃没了就有人给两个大碗续上。酒是从镇上的供销社在村庄里的代销点儿打来的散白酒,我的婶婶提前在里面羼了水。有好热闹的孩子们在屋子里外的几张桌子之间来回地穿梭着,看到碗里的肉,他们就馋得直咽口水。这时就有坐在桌子边上的大人夹起一块豆腐拿嘴吹了吹,放到他们的嘴里,说:

“吃了豆腐快走吧,回家吧。”

孩子说:

“我要吃肉。”

大人说:

“小孩子不能吃肉,小孩子吃肉肚子里会长虫子。”

说完又夹起一块豆腐拿嘴吹了吹,放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吃完到边上去了,站在那里,还是两眼死死地盯着碗里的猪肉,看到大人们把大块儿的猪肉放进嘴里,孩子的口水终于流出来了。

人们吃着喝着,一顿酒席差不多吃了一个下午。秋后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我们家的院子,后来男人们干脆脱下上衣,甩开膀子吃起来。

第二天的早晨,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在一夜洞房过后,脸上却没有了先前飞扬的神采,看上去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个样了。

经过一夜的洞房,俞木兰根本就不是处女的事实,彻底颠覆了俞木兰在林东山心目中以往如同女神的形象。

那个夜晚,当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垂头丧气地从俞木兰的身上下来,俞木兰平静地对林东山说:

“我早就是林大山的人了。”

林东山一夜没睡,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13

我的婶婶李素芝对待这件事的冷静的态度,让我一个当年只有十来岁的孩子都感到吃惊。

当我成年的时候,我敢确定,在那个早晨,当听完儿子绝望的诉说,我的婶婶李素芝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家丑不可外扬”,还有就是“鸡飞蛋打”这两句俗语。她最害怕的应该是“鸡飞蛋打”吧。

诉说完一切,林东山对他的母亲说:

“我要和俞木兰离婚。”

李素芝对儿子说:

“儿子,你疯了吧。就是把丢人现眼的事刨除在外,你也不想让你妈鸡飞蛋打吧。你要是和俞木兰离婚,你爸可真的就白死了。”

我的婶婶说完,看了看我的三姐,又看了看我,对我说:

“小山,记住,不要去外面瞎说。记住了吗?”

我说:

“记住了。不说我哥哥要和木兰姐离婚的事。”

我的婶婶又说:

“什么都不要说。记住了?”

我说:

“记住了,什么都不说。”

婶婶好像放心了,就去忙早饭的事了。

吃早饭的时候,林东山独自喝起了闷酒,整整一顿饭他连看都没看在一个桌子上面吃饭的送亲的人们。吃过饭,林东山没有按照风俗去俞木兰的家里去“回门”。满嘴酒气的林东山昏头涨脑地走出家门,他跌跌撞撞地在村庄里来回走着。走着,走着,林东山就一头扎进大队妇女主任张春英的家里去了。林东山昏天黑地地在妇女主任家的热炕头儿上睡到天黑,就脱光衣服钻到妇女主任的被窝里去了。从那个晚上开始,自从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从部队里回来,就一直对身材高大、一表人才的林东山“虎视眈眈”、“垂涎三尺”的张春英,终于达成了心愿。

张春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平日里看上去性格温和,可是遇事却从不饶人,她是十年前从镇上嫁到我们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来的,当时的人们都说,张春英是落到鸡窝里的凤凰。张春英有着高高大大的个子,却是一个怎么看都不粗俗的女人。她爱说爱笑,尤其是面对男人时,她一笑面皮白净的脸上就会显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她的笑容对于男人可以说是具有绝对的杀伤力,名副其实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

说到她的放荡,她的男人“丁小鬼儿”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她的男人本来叫丁大志,在县里民政局下属的火葬场里做火化工。别看丁大志只是一个火化工,但他那职业在当时却也是一个地地道道“吃皇粮”的铁饭碗儿,张春英当年能从镇上嫁到都山根儿下来,也正是看上了他那“吃皇粮”的铁饭碗儿。

整天在火葬场里的炼人炉前摆弄死人的火化工丁大志,日久天长地就有了“丁小鬼儿”的绰号,随着“丁小鬼儿”的绰号越叫越响,这“丁小鬼儿”还多了一个嗜好,那就是对那些死去的年轻的大姑娘和小媳妇,总是喜欢多看上几眼。一来二去地,还真让他找到了诀窍,那就是利用手中的权力,火化前给那些死人排号时,他就把那些年轻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尽最大力气往后排,好多看上她们几眼。到最后,这“丁小鬼儿”就发展到了一有机会,就会和那些等待火化的,已经死去的大姑娘和小媳妇的尸体贴贴脸、搂搂抱抱一番。

一次,从“三线建设”工地拉回来一个到河里洗澡时被淹死了的本县女兵,那女兵的模样在“丁小鬼儿”看来简直就是赛若天仙。“丁小鬼儿”磨蹭了半天,到晚上推三推四地把死去的女兵推进了停尸房。夜里,“丁小鬼儿”就去和那死去的女兵搂搂抱抱。说来奇怪,那女兵死后没有挺尸,“丁小鬼儿”把个女兵尸体抱在怀里,贴贴脸,感觉就和抱着一个大活人没有什么两样,他甚至还感受到了死去女兵的体温。“丁小鬼儿”搂着、抱着,抱着、搂着,就脱光了死去女兵的衣服。看着死去女兵光滑的胴体,“丁小鬼儿”的下身就有了反应。就在他准备脱光衣服,打算和死去女兵干点儿什么时,女兵的家属突然出现了。“丁小鬼儿”被打了一个半死,还差点儿就进了监狱。幸亏那女兵是洗澡时淹死的,不是在工作中因公牺牲的,才让“丁小鬼儿”白白捡了一个“便宜”。

“丁小鬼儿”被县民政局开除公职回了家,他的媳妇张春英并没有像村庄里的人们想象的那样,和他闹离婚。那些年,村庄里就有了一个传言,说是“丁小鬼儿”回来时和他的媳妇达成了协议。到后来人们还演绎出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那一年,我们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来了“住队的”,队长姓王,听说在县里的什么局里当副局长,是一个四十来岁、长得一表人才的高大汉子。那时的“住队的”走到哪了,就在哪里挨家的吃轮流派饭。那天正好赶上“住队的”来“丁小鬼儿”的家里吃派饭,吃过中午饭,“丁小鬼儿”到生产队里去上工干活,等到后半晌歇头歇儿时,忍不住口渴的“丁小鬼儿”回家来喝水,正好看到王队长和他的媳妇张春英在炕上,头朝里脚朝外地全身运动着干“那事”。王队长看到“丁小鬼儿”回来了,下了一大跳,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正当王队长打算把自己“那东西”从张春英的身体里拿出来,要下炕站起来时,“丁小鬼儿”走上前去,伸手按住王队长的大白屁股,说:

“不怕,不怕。你们忙,你们忙。我——有限(精力有限)。我——有限(精力有限)。”

“丁小鬼儿”走出去时,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我走了,你们忙。不耽误你们,不耽误你们了。”

几天后,张春英就当上了大队的妇女主任。

这件事,没有人证实过它的真假,但以后,张春英却是经常对村庄里那些年轻的媳妇们说:

“烂不了帮坏不了底的东西,闲着白瞎。”

……

又一个早晨到来的时候,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就对俞木兰说:

“俞木兰,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和张春英相好了。我和张春英的事以后你不要管,你的事我也不管,你以后和别的男人爱咋样咋样。”

俞木兰说:

“我从前是和林大山有过事儿,我那时是想嫁他,而且我和他的事到现在我都没后悔。不过我不是贱人,更不做滥人。”

俞木兰说完,一对大眼睛里流出来两行眼泪。她赶紧转过脸去,没让林东山看见。

 

14

过了几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和以往不一样的俞木兰。

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个黄昏,当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从生产队里上工回来,当林东山就要从我们家大门口走过去的时候,俞木兰大声说:

“林东山,你站住。”

林东山站住了,但没有回头,他说:

“干啥?”

俞木兰说:

“我要你回家。”

林东山说:

“回谁的家?”

俞木兰说:

“回你自己的家。”

林东山说:

“不回。这个家不是我的。”

林东山说着,继续向前走。俞木兰冲上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林东山的腰。林东山使劲挣脱着,可是怎么都挣脱不掉俞木兰,俞木兰反而把他搂得更紧。林东山就用双手去掰俞木兰的手,俞木兰两只手的十个手指弯曲着紧紧地勾在一起,林东山怎么都没有掰开。林东山气恼地说:

“俞木兰你撒手,再不撒手我喊人了。”

俞木兰说:

“你喊吧,我是你媳妇,我不怕。”

林东山说:

“你不怕,我怕,我怕给你和林大山两个人丢人。”

听林东山说到林大山,俞木兰一下子就闭上了眼睛,两行泪顺着脸上留下来。一会儿,俞木兰睁开眼睛,她说:

“林东山,你到底想叫我咋样。”

林东山说:

“你爱咋样咋样,我不管。”

俞木兰说:

“我不想咋样,我想管你,你是我的男人。”

林东山说:

“我都不管你你凭什么管我。”

俞木兰说:

“那你打我。”

林东山说:

“我打你干啥?我为啥要打你?”

俞木兰说:

“我让你出气。”

林东山说:

“好,那你撒手,我打你。”

俞木兰犹豫了一下,松开手站在那里。林东山转过身来真的举起右手,俞木兰等着,等着林东山的手落下来,来打自己的嘴巴,林东山把举起来的右手又放下了。林东山说:

“不打。我也没有气。”

俞木兰说:

“你打我不?”

林东山说:

“不打。”

俞木兰说:

“那我打你。”

林东山说:

“你为啥打我?”

俞木兰说:

“你不打我我就打你。”

林东山说:

“给你打。”

说完话的林东山就把脸伸过去,等着俞木兰打他的嘴巴子。这时的俞木兰看上去很镇定,她举起手,照着林东山伸过来的脸打了一个嘴巴。林东山楞了一下脸上满是恼怒,一瞬间又笑了,笑到后来那笑变得有些狰狞。他对俞木兰说:

“你不就是想让我打你吗?我不上你的当,我就不回去。”

林东山说完,转身大步走了。走出去不远,他又回过头来说:

“俞木兰,我不上当,我看透你了,我不当林大山的替代品。还有,我挣的工分归你,你愿意嫁给我,算是我报答你了,我们扯平了。”

俞木兰没有再追林东山,她蹲在地上,两只手捂住脸哭了,她的肩膀在不停地抽动。

我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看到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走了,我就走过去拽俞木兰,我说:

“木兰姐,走,回家。”

俞木兰抱住我,哭得更加伤心了。后来,我也和她一起大哭起来。

又是一个黄昏,我的婶婶在我们家的大门口截住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说:

“林东山,我看你差不多就算了,你该回家就回家吧。”

林东山对自己的母亲说:

“我算不了。我也不回家,我永远不回,你愿意回你回。”

当我的婶婶抄起柴火垛上面的棍子时,林东山已经已经一溜小跑地走远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林东山看到自己的母亲,就会一溜小跑地躲得远远的。  

 

15

林东山和俞木兰成亲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我的婶婶李素芝和我的三个叔伯姐姐召开了家庭会议。

在那个会上,李素芝向他的三个闺女宣布,俞木兰怀上了我们林家的孩子。说我们林家有后了,为了给她就要到来的孙子一个完整的家,她要她的三个闺女筹谋划策,怎样才能把自己的儿子从张春英的热炕头暖被窝里拉回来。

多年过去,每当想起那个场景,我还能感觉到我的婶婶李素芝脸上,那种难以隐藏的神采飞扬的表情。看到婶婶高兴,我说:

“我们拿绳子把哥哥绑上,再抬回来。”

我的婶婶说:

“傻小子,抬回他的人,能抬回他的心吗?”

三姐说:

“那……把他抬回来以后,就总是绑着他,看他还能去找浪娘们儿睡觉不。”

二姐说:

“抬回来把他锁在屋里,以后不让他出去。”

大姐说:

“大人的事,你们几个小孩子家家的,少掺和,别出馊主意。”

我们不敢说话了,我的婶婶就问我们的大姐说:

“大丫,那你说咋办?”

大姐说:

“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一个办法,就是你去找张春英,和她公开谈判,让她以后不要再搭理我哥,张春英不搭理我哥,我哥自然就回家来了。”

我的婶婶看再也想不出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就答应明天去张春英家里去试试。

第二天的一大早,我的婶婶早早地起来做饭,我们吃过早饭后,婶婶拉起我的手说:

“小山,走。”

那一刻,我的心里是多么地骄傲,我紧紧地拉住婶婶的手,迈着大步向家门外走出去。那一刻,我感觉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我的肩上担负着拯救这个家庭的使命,我还同时担负着拯救我的木兰姐命运的使命。我在心里说:

“木兰姐,等着吧,我一定把我哥哥给你拽回来。”

大姐说:

“小山,把鼻涕擦干净。”

我没回头,继续走着。大姐的话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

真正摧毁我的小小自尊的,是那个叫张春英的个子高高大大的女人。我们走进院子的时候,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看了看我的婶婶,然后就站在那里把脸转向别处,她说:

“有事吗?”

李素芝说:

“找你。”

张春英说:

“干啥?”

李素芝说:

“你心里清楚。”

张春英说:

“不清楚,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儿子愿意跟我睡,我也愿意。”

李素芝说:

“我不愿意。他是我儿子,我现在不让他跟你睡了。”

张春英说:

“不知好歹,我是在帮你儿子。是你儿媳妇先跟别人睡了,你儿子受伤了,我在安慰他,给他治伤。我不让你拿你儿子给你们家挣的工分给我开工钱,就算是便宜你们家了。”

李素芝说:

“不要脸。不用你安慰,也不用你治伤。还想要工分开工钱,你就是把你的工分都给我拿来,给我儿子开工钱,我也就是不让我儿子跟你睡了。”

张春英说:

“不治了?不要工钱也不治了?那他不跟我睡跟谁睡?”

李素芝说:

“跟他媳妇睡,他媳妇怀上了,他就要当爹了。我就要抱孙子了。”

这回张春英撇撇嘴,说:

“哎呦,哎呦。呦呦呦。还怀上了,是你儿子的种吗?就要当后爹了吧?还抱孙子,你抱人家的孙子吧?”

我的婶婶李素芝被激怒了,放开我的手,向前走了一步说:

“我不在乎,只要是蛋以后就能孵出个鸡。总比有些鸡光抱窝不下蛋强。”

张春英也被激怒了,她心里清楚,我的婶婶是在说她嫁过来十年都生不出孩子的事。张春英叉起腰对我的婶婶说:

“我就是一个不下蛋的鸡,怎么了?是你儿子喜欢抱我的窝,我就睡你儿子了,我睡了,天天睡,你怎么着吧?”

这时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从张春英他们家屋子里跑出来,看也不看我们就跑到大门外面去了。

“张春英,你还我儿子,好你个养汉老婆,今天我跟你拼了。”

我的婶婶李素芝这时完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泼妇,只见她在一瞬间就猫下腰低着头向着张春英撞过去,张春英差点儿摔倒,张春英像疯了一样,随手紧紧抓住我婶婶的头发往下一按,我的婶婶一下子就摔下趴在地上了。

我冲上去,紧紧抱住张春英的一条大腿,当我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时,张春英只是一抬大腿,我就飞出去了……

这场由我的大姐一手策划,我的婶婶亲自发动的“战争”,还来不及进入总攻就提前结束了。胜负的结果自然是张春英胜利,我和我的婶婶失败了。后来,结束这场“战争”的是那个绰号叫“丁小鬼儿”的男人,他和他的媳妇张春英把我的婶婶李素芝抬起来,狠狠地扔出了大门外面,随后就揪住我的一只耳朵,把我也拉出去了。张春英回去了,“丁小鬼儿”站在他们家的大门口,叉着腰说:

“我老婆的事我管,我一定会管,用不着你们来管,再来我对你们不客气。”

我的婶婶李素芝从地下站起来,对着“丁小鬼儿”破口大骂:

“看你那点儿操相,‘丁小鬼儿’,你个王八精,窝囊废,你还有脸活着,是人你早死了,你去死吧,你死了你那老婆让万人操去吧……”

“丁小鬼儿”气得脸色蜡黄,结结巴巴地说:

“好……好……你……你……你等……等……你等着,早……早……早晚我……我做给你看……看……”

聚过来看热闹的人们,把我的婶婶连说带劝地拉回了家里。

 

16

我又住回了我们原来的家里。

那天,我和婶婶在张春英家里滚了一身土后回到家里,我的婶婶又把我的三个姐姐叫到一起,我婶婶说:

“大丫、二丫、三丫你们几个都在,还有小山,你也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我赶紧说:

“是,我早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我的婶婶摆摆手,接着说:

“你们听我说。告诉你们,我看咱们这个家指望你们的哥哥是指望不上了,我就不指望了。现在你们的嫂子怀上了,就是有孩子了,你们商量一下,从今往后你们谁搬过去,去给你们的嫂子做伴儿,以后顺便照顾你们的嫂子,一直到她把咱们家的孩子生出来。”

“我去,我去,我去。”

我和二姐、三姐吵吵嚷嚷地喊叫着。

我的婶婶说:

“一群白眼儿狼,你们这看不上我,都是一心想离开我啊。”

二姐说:

“是想离开你,但我们不是白眼儿狼,也没看不上你。”

我的婶婶说:

“不是白眼儿狼就住住地在家里呆着,好好地看着我。”

大姐说:

“妈,我去。”

我的婶婶说:

“好,就等你这句话呢。你今天就搬过去。小山和你一起搬回去,也算是家里有个男人,有事儿好有个仗胆儿的。”

我高兴得跳起来,在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很强大。

三姐看到我高兴,撇撇嘴说:

“有啥了不起,真把个人当老爷们啊。”

我又回到了我们的家里。家里虽然没有了奶奶,却比奶奶在的时候还多了一个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和俞木兰还有我的叔伯大姐在一起,也就一点点淡化了以往我对奶奶的思念。

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婶婶李素芝变得出奇的宽宏和大度了。她像是从心里接受了已经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事情。

这个苦命的女人,在她的丈夫死去时,当他还身处无限的悲痛之中时,她却有了意外的收获。当俞木兰提出嫁给他的儿子以身还债时,在巨大无限的悲痛之中,她既意外又欣喜。俞木兰的好品行在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是有目共睹的,她也深知俞木兰是一个相当有主见的人,她认准了想干的事就是有八匹马都拽不回来。我的婶婶清楚,自从我哥哥林大山失踪后,数不清俞木兰已经回绝了多少个上门提亲的媒婆。上次找媒婆上门去提亲遭到俞木兰她母亲的拒绝后,我的婶婶李素芝着实在心里懊恼了好一阵子。虽说俞木兰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提出来嫁给自己的儿子,我的婶婶也还是满心欢喜的。当过了儿子的新婚之夜,当儿子亲口告诉自己俞木兰已经失去了贞洁,当后来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经过权衡利弊,我的婶婶李素芝也不得不接受了摆在眼前的现实。再到后来,当自己的儿子一头扎进那个妇女主任张春英的被窝里,尤其是任凭自己使出多大的力气,都拉不回自己的儿子时,我的婶婶李素芝反倒有了一种负罪感,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俞木兰的事情。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婶婶一改以往从生产队里收工回来,做饭、吃饭后就关门睡觉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要到我们三个人住的院子里转上一圈后,再回去睡觉。婶婶来的时候会说:

“你们吃饭了吗?”

我就会赶紧抢先回答说:

“我们吃饭了,婶婶。”

婶婶又说:

“是谁做的饭呢?”

我说:

“是木兰姐啊。”

婶婶就会说:

“哦,是你嫂子做的饭啊。你大姐为啥不做饭啊?”

大姐就说:

“这还是我亲妈吗?你这是有了儿媳妇就不要闺女了。”

这时,木兰姐就说:

“妈,你不要对我这样好,你越对我好我越心里有愧。”

我的婶婶叹一口气,就不说话了。

天气一点点变冷,都山根儿下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就来了,我的婶婶不用再到生产队里去上工了。婶婶就每天过来给我们做好晚饭,把我们睡的炕烧得热热的,再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烧火做饭。

俞木兰说:

“妈,大冷的天,你就别来回跑了,我们能行。”

我的婶婶说:

“我没事,你不要管我,你只要管好你个人,管好我的孙子就行了,好痛痛快快地把我的孙子生下来。”

婶婶走的时候又自言自语说:

“以后我就指望我的孙子喽。”

那一年的时光我还是很快乐的。尤其是看着俞木兰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对那个就要到来的小生命的渴望。我无数次对俞木兰说:

“木兰姐你肚子里的宝宝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大姐在一边说:

“林小山,叫嫂子。”

我说:

“去,一边去,你少管闲事。”

大姐和俞木兰都笑了,我也笑了。俞木兰又说:

“你说呢?小山。”

我说:

“是女的。“

俞木兰说:

“为什么?”

我说:

“女的好给我当妹妹。”

两个人大笑。大姐说:

“林小山,你个笨蛋。男的女的都把你叫叔叔,你再小也是叔叔。”

我说:

“早就知道。要不让他叫我叔叔哥吧”

我们都大笑起来。

那年的一整个冬天过去,我没感觉到怎么寒冷。

 

17

那个绰号叫“丁小鬼儿”的丁大志,给我留下了一生都难以淡漠的记忆。

我离开都山根下的村庄多年以后,最常想到的村庄里的人就是那个绰号叫“丁小鬼儿”的男人。这个遭无数男女唾弃,就连村庄里的孩子们都不屑拿正眼看他,见到他只会拿他“不怕,不怕。你们忙,你们忙。我有限,我有限。”的话语当做口头禅的男人,在一个天空明亮的中午,以三条人命做代价,换回了自己的尊严。在那个端午节的中午,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以不同的方式重蹈了她的亲生父亲的覆辙,不同的是,他是被那个叫丁大志的男人推到人生的外面去的,同时被他推出去的还有那个叫张春英的女人。

在那个天空明亮的端午节的上午,自从被县民政局开除公职回了家后,就一直独处一室甚至连在家里吃饭都不怎么上桌的“丁小鬼儿”,对他的媳妇张春英和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表现出了不同一般的殷勤。

“丁小鬼儿”对张春英说:

“媳妇儿,家里还有什么好吃的没有?中午你做几个菜……”

还没等“丁小鬼儿”说完,他的媳妇张春英就高声对他说:

“怎么,嘴馋了?”

“丁小鬼儿”连忙说:

“不是,不是。我是想今儿个晌午你做几个好菜,我去代销点儿打酒,我要陪林东山我大兄弟好好喝几盅,感谢他这么长时间对我们家的照顾。”

张春英说:

“呦,开窍了,早就应该这样。去吧,顺变到园子里去割点儿韭菜,家里没有肉只有鸡蛋,我拿韭菜摊鸡蛋给你们下酒。”

“得嘞。”

“丁小鬼儿”答应完,一溜小跑着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丁小鬼儿”提议喝酒不用酒盅,高兴就要大碗喝酒。“丁小鬼儿”说:

“媳妇,今天高兴,我们不用耳朵眼儿大的小酒盅子喝酒,流流洒洒的没意思,我们换碗,我们大碗喝酒。”

张春英说:

“好,听你的,换碗,让你高兴。”

“丁小鬼儿”把几个小酒盅子放到桌子底下去了,拿上三个碗,在每一个碗里倒了大半碗酒。

我无从知道我的叔伯哥哥林东山和自己的相好张春英,还有张春英的男人丁大志坐在丁大志家的炕上,同在一个饭桌子边上喝酒吃饭时的感受。我想,他的内心应该是矛盾的。也许,在那时他曾经想过,我睡了人家丁大志的老婆,人家丁大志还对我这么客气、这么好,我应该……

可是一切都晚了,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了。当三个人端起酒碗,在“丁小鬼儿”的殷勤劝说下,当林东山和张春英把各自端在手里的大半碗酒一饮而尽的时候,“丁小鬼儿”把端在手里的酒碗又放在桌子上面了。“哈哈哈哈……”“丁小鬼儿”笑了,他的笑由开心到狰狞,最后笑得他弯下了腰,还笑出了眼泪。“丁小鬼儿”流着眼泪,用手指着林东山和张春英说:

“喝酒,好喝吧?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现在我告诉你们,让老子陪你们喝酒,我呸,你们平常喝酒的时候想到过老子吗?你们搂在一起干那猪狗勾当的时候想过老子吗?我实话对你们说吧,我在酒里掺了‘1605’了,等死吧,死吧,你们没救了,再有一会儿,你们就他妈死了,哈哈哈哈……。你们这个两个狗男女,我呸。”

“丁小鬼儿”说完,林东山和张春英两个人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接着浑身哆嗦起来,随后头上的汗也出来了,最后两个人都瘫倒在桌子边上了。

“丁小鬼儿”在炕上站起来,一脚把吃饭的桌子连同上面的酒菜踹到地下,拉起瘫倒在炕上的林东山,啪一个嘴巴打过去,“丁小鬼儿”说:“我替你妈打你。”又啪一个嘴巴打过去,“丁小鬼儿”说:“我替你的老婆打你。”再啪一个嘴巴打过去,“丁小鬼儿”说:“我替你还没出世的孩子打你。”还是啪一个嘴巴打过去,“丁小鬼儿”说:“老子我打你。再打你。”说完,又是啪地一个嘴巴打在林东山脸上。“丁小鬼儿”把林东山推倒在炕上,同样拉起张春英,“啪啪啪啪啪……”一连串儿的嘴巴打在张春英的脸上,“丁小鬼儿”说:“老子不打你,老子我是替你个人打你。”说完,狠狠地把张春英推倒在炕上。

当“丁小鬼儿”让住在不远处的邻居把大队革委会主任叫来,村庄里住得近的人们也大多都来了。这时,已经没有了气息的林东山和张春英两个人,都被“丁小鬼儿”扒光衣服搬到院子里来了。明亮的天空下,已经没有了气息的林东山和张春英两个人,仰面朝天一丝不挂,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们的身体在那个端午节的中午,发出了最后的光芒。

“丁小鬼儿”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用开山的炸药自制的炸药包,他已经提前安装了雷管和导火索,导火索的不长的点火头露在炸药包的外面,他的一只手里拿着汽油打火机。

看到这一切,革委会主任什么都明白了。革委会主任对“丁小鬼儿”说:

“丁大志,你放下武器,不,你放下炸药,赶紧救人,我让无产阶级政权给你一条生路。”

“丁小鬼儿”说:

“主任,我已经没有生路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已经拿‘1605’把他们都毒死了。”

革委会主任说:

“那你去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丁小鬼儿”说:

“主任,我不需要从宽了,杀人偿命的事我知道。现在我只想告诉大家,我丁大志是一个人,不是牲口,我丁大志是个男人,不是窝囊废,我丁大志是个老爷们,我也有尊严。”

革委会主任赶紧说:

“是,是是。你是个人,是老爷们,你有尊严。你说咋样就咋样。快,快把炸药放下,快放下。”

“丁小鬼儿”说:

“主任,不要说了,你什么也不用说了。等俞木兰的孩子将来生出来,你告诉他,是我杀死了他的亲爹,我是为了他好,有这样的亲爹,他将来会遭罪的。好了,我不想连累大家伙儿,主任,你让大家伙儿走远点儿吧,我要走了,我要让大家伙儿看看,我是不是男人。”

“丁小鬼儿”说完,弯下腰把一只踩在脚下的鞋后跟提起来。他直起身的时候,向着革委会主任和已经躲到远处去的人们挥挥手,随后用手里的汽油打火机,点着了炸药包上的导火索。

人们一声惊叫,连革委会主任都向远处跑去了。

轰的一声巨响,一股浓烟笼罩了丁大志他们家的院子。

 

18

急匆匆赶来的俞木兰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当轰的一声巨响,一股浓烟升起的时候,俞木兰“啊”了一声,一下子就晕死过去了。

人们对着倒在地上的俞木兰一通手忙脚乱,有人去掐她的人中,有人去揪她的脖子。这时有人高喊:

“流血了,俞木兰流血了。”

这时人们看到,俞木兰的裤子都已经被血染透了。

正好在场的村庄里的接生婆说:

“俞木兰这是要生了。快,快把她抬回家里去。”

“快,快快。顾活人,顾活人。这里有我。”

革委会主任高喊着,像是对我的婶婶一家人,又像是对村庄里的所有人。

人们抬起俞木兰向我们的家里跑去,在我们家的炕上,当接生婆脱下俞木兰的裤子,我的可怜的木兰姐已经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身经百战的接生婆检查过俞木兰的下身后,对围在俞木兰身边的我的婶婶李素芝和我的三个姐姐们说:

“这孩子才怀上八个月,是个早产,大人刚刚又受了惊吓,弄不好会大出血。你们商量一下,要大人还是要孩子,只能保一个。”

我的满脸泪水的婶婶李素芝看着接生婆面露难色,他的泪眼后面充满渴望。我的三个姐姐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接生婆高喊:

“快拿主意,再晚来不及了。”

我的婶婶哆嗦着嘴唇说:

“孩子……孩子有把握吗?”

大姐说:

“妈,你怎么那样说话。”

我的大姐转向接生婆,坚定地说:

“保住大人。你一定要救我嫂子。”

我们一家人哭作一团,连接生婆也跟着哭起来。

“保住孩子啊——孩子——我的孩子——”

苏醒过来的俞木兰一声大喊,又晕死过去了。

我们一家人一起哭喊着……

一声新生婴儿洪亮的哭声,在都山根儿下的村庄里响起。

一个新的生命在我们的家园里诞生了。

 

后记

 

十六岁那年,我离开了都山根儿下的家园。

那些年,我多次去过乌苏里江边上,始终没有得到过我哥哥林大山的一点消息。多少年过去,我一直牵挂着那里。

我每时每刻都不敢忘记都山根儿下的村庄,我的家园在那里,家园里有我曾经经历的苦辣酸甜的岁月。

后来,我听到一个传说,有人发现都山上的原始森林里有一男一女两个“野人”活动。我赶回去,连续每天进原始森林里寻找,几十天过去,我始终没有见到“野人”的行踪。我继续寻找着,就在端午节那天中午,我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芳香味道,我顺着芳香味道寻找过去,我看到了天女木兰花。

“叔叔哥,叔叔哥,快看,快看啊。天女木兰,天女木兰……”

和我一同进山的我的侄子林群山高喊着。

都山里,原始森林的深处。

那些洁白的花朵竞相开放着……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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