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在身上的史书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曹明福    阅读次数：90258    发布时间：2021-06-16

 “走呀，走呀，脚走跛了/…/我们在那里住了两三个月/蕨芽吃光了挖蕨根/树皮草根都吃光/我们又爬上高山/来到贵州地方/…”

清雅空灵而又雄浑悲怆的苗族古歌，唱尽了苗族人民屡次征战、不断迁徙的悲情而顽强的历史。澳大利亚民族学家格迪斯在《山地民族》中说：“世界上有两个苦难深重而又顽固不屈的民族，他们是中国的苗族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族。”起源于中国的苗族与犹太人一样，都是历经苦难、百折不屈的国际性民族。公元前1450年左右，犹太人逃出埃及，在旷野漂泊了40年；从公元前606年开始，犹太人做过近200年的“巴比伦之囚”；在公元1世纪罗马大军攻占耶路撒冷、圣殿被毁后，犹太人就开始在世界各地流浪，一直到1948年回归祖先生存的地方建国。犹太人之所以能够在颠沛流离中顽强地生存下来，并创造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圣经》无疑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苗族迁徙流浪的时间更长，在公元前2600年左右，他们从黄河中下游地区开始从北向南、从东到西地进行过5次大的迁徙，一路走走停停，被中原王朝追追杀杀，直到明清时期才终于在贵州、云南等地的深山老林中定居了下来；其中一部分苗民又因为起义失败，被迫迁往东南亚的越南、老挝、泰国以及缅甸等国家，成为这些国家主要的山居少数民族。流亡在外的苗族并没有幸免于当地的战火而获得安定的生活，反而卷入了1975年的越南战争，之后又作为战争难民进入了美国、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圭亚那、德国和阿根廷等国家，这一进程一直持续到2004年。翻阅苗族历史，基本上是一部迁徙流浪史、一部战争起义史，也是一部苦难奴役史。其经历的战争之多、惨烈之痛、迁徙之远，可谓少数民族之最。在华夏大地上，有些少数民族像匈奴、突厥、鲜卑、南诏、党项、契丹等，他们要么远远迁徙到华夏外部，要么顺其自然地同化于众多民族之中，其文化、民族特色也悄无声息地泯灭在中国历史的烟尘中。但苗族，这个“永远走动”的民族，却获得了服饰上的“最美民族”、节日上的“欢乐民族”称号，现在又作为一种美丽的民族景观、奇特的文化现象绽放于中国的西南边陲。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一路披荆斩棘地迁徙流浪？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在屡败屡战中不断焚山开林、重建家园？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恪守着民族传统、彰显着民族风情？

电影《苗岭霓裳》讲述了昌宁苗族一家三代人围绕苗家“五色衣”传承而发生的爱恨情仇。老阿婆在临终前用几近哀求的目光、拉着外孙女咪彩的手说：“五色衣不“五色衣”是苗族妇女穿戴的一种由红、黑、白、 黄、蓝五种颜色为主色、十八件套构成的最古老的苗族服装，它“在女人最重要的一刻才能穿，走的时候要穿上它才能找回回家的能断在我手里，它是我们苗家千年的魂。”《后汉书》记载，五溪蛮（苗族）“好五色衣服”。路”。

苗族的宗教信仰主要是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这和其他少数民族没有多少本质上的差异；苗族也有约束族群、民间治理的“榔款规约”。宗教和规约对苗族世代维系的重要作用无可否认，但《苗岭霓裳》里老阿婆为什么要语重心长地说“五色衣…是我们苗家千年的魂”“走的时候要穿上它才能找回回家的路”呢？

对于苗族服装，尤其是女性传统服饰，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色彩斑斓、美仑美奂。在她们瑰丽绚烂的服饰上，常常缀满了植物、动物造型的银饰和精美刺绣的丰富图案。这些风情万种、动感十足的造型纹样，来源于4600年前那场决定华夏民族最初格局的著名战争——涿鹿之战。

华夏民族号称“炎黄子孙”，其实是远古“中华三祖”的后代。“中华三祖”包括黄帝部落、炎帝部落和蚩尤部落。当时，黄帝居中原、炎帝在西方，蚩尤是九黎君主、居东方，三大部落形成了鼎足而立的局面。后来，炎黄部落联合起来在涿鹿擒杀蚩尤，九黎部众大多融入了炎黄部族，形成了最初的华夏民族；而部分不愿屈服的九黎夷人，只好南下迁徙，成为苗族的最早主体。从此，这一部分人在中国正史中就一直被称为“蛮”而游离于中原文明之外。由于战争和追杀，苗族到现在也没有留下自己的文字，不过流传下来了百科全书式、壮阔史诗般的苗族古歌。“我们走一步望一步/望着江普这宽广的地方/平整整的土地一丘连一丘/多可惜的地方呀/一定要留下个纪念/照田地的样子做条裙子穿/把江普的瓦房绣在衣裳上/我可爱的家乡江普呀/绣花衣裙永远叫子孙怀念。”他们在一步一个脚印地从最富饶的土地向最荒蛮贫瘠的山林逃亡的过程中，无限眷恋地回望着曾经的家乡，可是为了生存，只好一次次走向远方。由于男人们要打仗，于是，记录故乡风物的历史责任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苗族妇女的身上。据说，当时有位叫兰娟的妇女，用彩线记事的办法，过黄河就在衣服上绣条起伏的黄线，过长江就绣条蜿蜒的蓝线，过洞庭湖时就绣个湖泊状图案，翻山越岭也绣个符号标记，等到达落脚点时从衣领到裤脚已全部绣满各种花纹。她们是想记下曾经拥有的锦绣河山，“时刻记住祖先用汗水浇过的地方”（苗族古歌），把无法割舍的家乡情愫寄托在随身穿戴的衣服上，好时时处处都能够看到家乡的风物，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别忘记回家的路。

苗族服饰上让人目不暇接的造型和图案，几乎是一部艺术化、抽象化的苗族历史档案。

苗族服饰上的图腾崇拜，体现了对自己部族起源的认知。《山海经·大荒北经》载：“有宋山者，有木生焉，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苗族崇拜枫树，凡有苗民聚居的地方一般都有枫树群。苗族银饰上的吊花，大多是三角形的枫叶纹。枫叶纹常常作为连结其他图样的中介造型。苗族古歌中记载着枫树生出了蝴蝶妈妈，蝴蝶妈妈与水田里的水泡相恋，产下了十二颗蛋，在鹊宇鸟的帮助下孵化出了苗族的祖先姜央等十二兄弟。蝴蝶造型有人面蝶身型、人面蝶翅型、蝶身鸟足型等几十种，在几乎所有的服饰上都能看到。鹊宇鸟，也就是银燕雀的造型，在雷山丹江苗族、都匀王司苗族中可以看到。在苗族的头饰上，常常有水牛角的造型。苗族把水牛看成是有神性的动物，雷山苗族甚至把牛称为“牛妈牛爹”，逢年过节要给牛吃酒肉和糯米饭。

苗族服饰上的图案、造型，模拟了战争和迁徙的场景。在背井离乡的迁徙途中，妇女们看到密林中网上的蜘蛛，想起男人们被围困时顽强战斗的样子，就绣上“蜘蛛花”。夜里迷路的时候，要靠天上的星宿引路，于是就绣上“星宿花”。一行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度过黄河，就用大河、群山与马的花纹组成“骏马飞渡”图案。迁徙时财产不易携带，干脆就把财物换成银子，打成银饰装饰在衣服上；妇女们穿上盛装，就等于带上了大半个家当，好让男人轻装上阵杀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苗族服饰以大为美、以重为美、以多为美的风格。在流浪途中为了避免失散、做到前呼后应，就在先头队伍的马上挂起响铃。现在苗族的项圈、挂牌、吊牌上的响铃，来自古代战争迁徙的遗存。在苗族银饰帽子上缀满的刀剑、匕首，武士手拿刀棍、骑马奔驰的造型，折射出当年的血雨腥风。据说高坡苗族是战国时期楚国国王“掌印官”的后代，在迁移途中遇到追兵截杀，为了防止官印遗失，就把官印印在布上，让女人带着先行离开，后来逐渐演变成了高坡苗族妇女必不可少的前后背牌。他们跋山涉水，历经险滩恶浪，就在服装上留下旋涡纹印记。有人生病了就只好寻找沿途的野草，于是就留下了蕨草纹样。在征战中每个宗支有一面鼓，定居后“立鼓为社”，成为宗族治理的基层组织“鼓社”，于是服饰上就有了铜鼓纹。苗族生活的西南地区并不生长牡丹，而牡丹却是苗绣中经常表现的主题，这是昭示他们来自中原的文化符号。现在，我们还可以从这些优美、起伏的“山川”“田园”“江河”“城池”等图案中，依稀可以找出苗族先民从中原地区到西南地区迁徙路线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