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服饰上还有一些其他的植物纹样和动物纹样。这些纹样夸张变形、生动活泼,是他们走过千山万水的历史见证,也寄托着他们的寻根情怀。令人惊叹的是,在新石器时代的河姆渡文化、龙山文化、良渚文化中也能看到相似或完全相同的图案,这从另一个侧面佐证了苗族的悠久历史。
这些于针芒纤丝之间用尽心血绣织的图案,这些在锻银錾花中历经岁月敲打的造型,缅怀了苗族祖先征战和迁徙的千难万险,在历史的沧桑中透着缕缕生气,散发出苗族的浓重相思。这种由苦难、眷恋、梦想编织在一起的精神家园,具有看图说话的神奇功效,成为他们流浪迁徙、重建家园、坚守下去的精神力量。正是这种精神力量,支撑着他们像“苗”一样,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在我查找的苗族历史资料中,自轩辕黄帝以下,中原王朝只有在西汉时期没有与苗族发生战争,其余每一个朝代都曾对苗族用兵。尧舜禹三代不断征伐,“窜三苗于三危”“放驩兜于崇山”(《尚书·舜典》)。舜也因为与苗人的战争而“葬于苍梧之野”。关于“三危”的具体位置,学术界至今尚无定论。“驩兜”即欢兜,三苗的首领;崇山是位于张家界市西南十四公里处的一个著名景点,山上的驩蔸墓至今尚存。东汉时著名的“马革裹尸”伏波将军马援出征苗族,最后怀着“滔滔武溪一何深”的感喟病死于今沅陵县境的壶头山。苗族人民多次在水深火热中被迫起义,仅明朝上规模的起义就有8次;起义时间长达10年以上的有4次,最长的一次竟长达24年,比中原地区时间最长的农民起义太平天国运动还要长10年。此起彼伏的起义和战争造就了苗族男性悍勇敏捷的身手。诸葛亮在平定南中孟获之乱时借助苗兵,嘉靖年间抗击倭寇时让苗兵冲锋在前,就连越南战争中美国也选苗人作为特种部队。苗族的杨家将与北方的杨家将故事一样惊天动地,其中杨再兴随岳飞抗金“血战小商河”的故事为众人熟知。每次起义被镇压后,官兵都要将掳掠到的苗族作为奴仆迁往内地。元朝时官兵曾经掳掠了大量苗民强迁到湖南武冈,后来在元朝末年,从这批苗族中走出两个苦大仇深的孩子,他们投奔了红巾军,在朱元璋灭元之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两个人,一个叫沐英,一个叫蓝玉。
苗族古歌《跋山涉水》说:祖先从前“居住在东方,挨近海边边,天水紧相连,波浪滚滚翻,眼望不到边。”“翻过水山头,来到风雪坳”,先后渡过“河水黄泱泱”“河水白生生”“河水稻花香”“经历万般苦,迁徙来西方,寻找好生活”“西方万重山,山峰顶着天,好地方就在山那边,好生活就在山那边。”在苦难连连的岁月中,他们并没有忘记祖先生活的地方,他们数次想回到故地再重建那绣在服饰上的家园。西晋末年的“刘石之乱”引发五胡乱华,部分苗族趁机由武陵北迁,在鄂、豫、陕交界的丹、汉流域定居,苗族人数之众“满于山谷”。北魏时期,苗族“布于数州”,“东连寿春”“西通上洛”“北接汝颖”。元朝末年,吴天保领导的苗瑶各族起义军攻入河南,攻占荥阳。不过,令人唏嘘的是,这些北上并最终留下来的苗褪却了色彩,服装上回家的路线图案也渐渐模糊、最后磨灭殆尽。倒是那些一直往南走、怀着“好地方就在山那边,好生活就在山那边”梦想的苗族,一直还记着回家的路。有位诗人说过,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他们一直在走,走出了战国的烽烟,走过了秦汉的明月,走失了五胡乱华的烟尘,走远了唐宋的风云,走开了明清的战火,几乎走遍整个南方,一直在走向山高谷深林密的远方,那里才有他们安身立命的家乡。苗族人在去世的时候,要由巫师念《指路经》,《指路经》就是给死者的灵魂指路的经文。巫师要念一大串苗族先民走过的地名,指引亡灵回到东方故地与祖先团聚;死人安葬时,尸体的头一定要朝向东方。川南苗族在婚嫁的时候,为了纪念祖先生活的地方,新娘要在送亲者的陪同下绕自东方进屋。黔西北的《苗族大迁徙舞》在苗语中称作“够戛底戛且”,意思是寻找居住的地方。舞蹈中通过一系列的上坡、回望、打鸟、探河、给河神敬酒等写意性动作,再现了苗族先民在鸡叫时整队出发、行路、天亮渡过黄河的历史场景。为了纪念先人、战争、迁徙和新家园的收获,苗族拥有众多的节日。也许正是由于最苦难和最流离失所的生活,激发了苗族人民最原始的生命激情,造就了他们苦中作乐的精神境界,织就了苗族色彩斑斓的锦衣神话。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说:“衣服,首先要起到维持我们身体热量的作用;其次,在我们这个文明社会里,它是用来盖裸遮羞的。”苗族服饰,远不只是“维持身体热量”“盖裸遮羞”这样的基本使用价值,而是聚集了自然、历史、财富、情感、文化于一体,是“穿在身上的史书”“带着家园同行的衣裙”。史书,一般是写在纸上、藏在屋中,供少部分人阅读。但苗族服饰不然,“以针为笔、以线为墨、以布为纸”,可以时时看到,可以让所有人看到;而且携带方便,走到哪带到哪。由于长期逃难以及山区容纳的人口有限,苗族居住分散。目前苗族还流行着以服装作为身份标识区分支派的习惯,如长裙苗、短裙苗、花苗、红苗、黑苗、白苗等。在贵州、云南等地“小聚居、大杂居”的苗族中,服饰风格达300多种。它们是在同一棵母株上开出的色彩各异的花朵。如果说沈从文描写湘西苗族的《边城》,带给我们的是一种非常纯粹的阅读体验;那么苗族服饰则带给我们多元聚合的审美感受。美学家朱光潜这样评价《边城》:“它表现受过长期压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数民族心坎那一股沉郁隐痛”。那么,苗族服饰也映射出“受过长期压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苗族妇女承担的传承苗族文化的历史重任以及穿织在经纬之中的“那一股沉郁隐痛”。这种独树一帜而又具有文献特性的图案纹样,既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瑰丽多彩的艺术世界,又蕴含着一个丰富内涵的精神世界,有助于我们更直观地了解已经逝去的历史。
著名的旅游胜地西江千户苗寨就是在第三次、第四次和第五次大迁徙中苗族陆续到达的集结地。在西江千户苗寨的吊脚楼上,我望着不远处鳞次栉比的梯田,又想起了苗族古歌中江普那宽广平整的地方。在风雨桥畔的刺绣坊,我看到一位绣娘正在专心地刺绣,又想起了兰娟绣织故土风物时灵巧的双手和迁徙途中心灵的沧桑。在苗寨广场,我看到一群苗族女儿在芦笙的雄浑健朗声中穿着百褶裙载歌载舞,又想起了《苗岭霓裳》中老阿婆几近哀求的目光。白水河一如既往地流淌,岁月已经洗尽了战争的血色苍茫和迁徙的仆仆风尘,我们已很难觉察出苗族裙摆皱褶中隐藏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很难捕捉到苗族银饰的流光溢彩中折射的战争的刀光剑影。苗寨的今天,正如苗族女高音歌唱家宋祖英在《苗岭飞歌》中所唱:“锦绣苗岭尽春光……”
在日夜喧嚣的千户苗寨,我看着川流不息的游客和苗族人不厌其烦的盛装表演,心底升起一丝隐忧:这些千百年来口授心传的图案、造型,作为历史的投射已然沉淀为苗族集体无意识中的民族基因,塑造了他们“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格力量,让苗族儿女在过去与现实的自我对话中从未迷失历史方位。那么在今天的商业化浪潮中、在苗族人们日渐富足的日子里,他们还能不能守护得住苗家“千年的魂”,还会不会记得“回家的路”?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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