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径直就去断田水,而是去在一个既隐蔽,对战场又一览无余的老米珠蓬蓬底下潜伏起来,观察着动静。时机还不成熟,四下里可能都是暗哨,还不是下手的时候。
夜里断田水,都是打的潜藏隐蔽的拉锯战、持久战、消耗战。你费力八气的,好不容易把水断进田头,可是,等你前脚一离开,他后脚跟着,像老麻蛇爬一样,悄无声息地就来了,两锄头就让你前功尽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后面还有弹弓。个个都是黄雀,也是蝉,也是弹弓。你袭我,我袭他;你防我,我防他,如走马灯一般滴溜溜地转着。
所以,你把田水断好了,是不可能立马就一走了之的,还要找一个蔽秘的地方潜伏起来,守候一阵,看有没有人来毁了你的战绩。你就是潜伏得腿酸手麻,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凉得嘚嘚嘚地磕牙齿,拼不起了,以为没有人发现你的偷袭了,就悄悄撤退,那个心头也还不踏实,对自己究竟是弹弓呢还是黄雀,也是拿不准的。晚上家断这点田水,简直就是做贼,须是“进村的悄悄,打枪的不要。”如果有人和你僵持着,打消耗战,你为了麻痹他,在断好水后,就大张旗鼓地打着口哨或是哼着山歌撤退了,故意做出毕其功于一役,回家睡觉的样子,让他以为你这一去必是马放南山,一去不复还的了,于是就窃喜着三下两下,堵了你的水口,把水断进他的田里,放心回家睡大觉了。而你呢,等他走远了,又折返身回来了。你以为他万万想不到,你会杀回马枪、你会“四渡赤水”。
吆猪三年会瞧地,赶马三年会做贼。断田水,大家都是过来人,回马枪个个都会杀、四渡赤水的战略战术个个都懂,但是,总不可能一直僵持着耗起啊。耗不起啊。白天累了一天,明天还要干活啊。那些没压力的人,耗到一定时候,也就顾不得许多,抱着侥幸心理就打马回朝了,至于明天田头有水没有,秧栽得上栽不上,也不管那许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事,他是尽了的,你怪他,他也有说辞,而且,那断田水的,许多本身就是一家之主,家里人哪个敢怪他!可是我就不同了,上头有人管着,怎么敢能和他们比!我是领了旨的,并且立了状的,指甲壳大的侥幸心都不敢抱,不得不一直坚守阵地,打持久战。
估计再也不会有人杀回马枪了,我就从老米珠蓬蓬底下轻脚轻手地爬起来,沿着水沟,扬起锄头,黑昧着良心,将所有的水口通通堵上,一滴不留地把水完全断了顺着水沟头,哗哗地唱着歌,欢快地往我家的田那边涌。我一路把水直接送进我家的田里后,就又回到老米珠蓬蓬底下埋伏起来——把水引到田头,万丈高楼才起了一个脚,离大功告成还很远,是不能立即就打马回朝的。不会再有人杀回马枪,只是个估计,你敢保证?你拿什么保证?凡事都有意外,万一有人杀呢?
如果天还不亮,就算是田水已经放满了,你也是不敢就走人的。拂晓时候,是正好睡觉的时候。往往有人会选在这个关头来打饿主意。饿到什么地步?他会饿得比你更毒辣,给你来个釜底抽薪,直接在你家的田埂上扒开几个大口子,让你辛辛苦苦的战果往他家的田头淌,不一会,他家的田头水满了,你田里的水却见底了,你一夜的战绩就化作云烟了。唯有拼到天亮,陆续有人出工了,你方始大功告成,才敢班师回朝。所以,你讲,水才刚刚进田,就敢回去钻进被窝头挺尸了?
夜里断田水,除了斗智,更要斗耐心。谁能坚持到最后,谁才是赢家。我压力山大,比不得别人,不得不有耐心,不得不打持久战,不得不坚持到最后,所以,多数时候是赢家。哈哈。
白天出太阳么热得你要死不得活的,晚上倒好,凉悠悠的。不过,那是上半夜,下半夜则不然,就起了露水。起露水,不仅冷,还冷得厉害。尤其是天快亮的时候,露水就重了。这还要是晴天,若是下雨,就不只是冷了,还寒,“贵州下雨如过冬”呢。潜伏久了,蜷得脚手都发麻了,摸了一把头发,有点湿的感觉。于是蹬蹬腿,站起来,就缩肩弯腰地一路摸去瞧水口的情况。还是大意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个水口被人动过了。那是福生哥家的田。福生哥是个精校得很的人,大家给他起的诨名叫“孙猴子”。我耳朵一直立着,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好个时候来动的手脚?居然就没有发觉,这个鬼人!不过还算好,人家也不厚心,没有完全堵死,大部分的水还是沿着水沟往下流。我从他家田头捞了两板锄泥巴把水口又给他堵死,一滴水都不让淌进去,管他的,一下下就要天亮了,自家的田水要紧。对不起,我就不客气了,福生哥。
都这个时候了,想来在天亮前应该不会再有“黄雀”现身,没有回马枪杀来了。于是,我四顾了一眼,不见一点动静,只有不知疲倦的蛙声,此起彼伏地唱和着,把暗夜称得格外的静,静得让人身上有些发毛。于是,我就往瓦窑房摸去。
瓦窑房就在龙潭边上,是用来做瓦摆放瓦坯子的,只需避雨,却要通风,四面敞开着,没有遮拦,只顶上以茅草苫盖,很简陋。地上有乱七八糟的草帘子,我弯在上面,顺手扯一个来盖在身上,打了一个呵欠,牙巴都还没合严,就睡着了。
上过她家门才两道,八字的一撇才动笔的对象家带信来,说是要我去挨她家背天把压田粪。我爹喊我快点去。我才不想去呢,那个小姑娘我怎么看着怎么不顺眼,也认不得我爹是怎么看的,非要逼着我去说来做媳妇,寨子头那些小姑娘,哪个不是抻抻展展、水水灵灵的?乱说一个都比那个小姑娘看着养眼,我爹好是就看不见她们?怪稀奇了!于是,我就装没听见。我爹见我磨磨蹭蹭地没有动静,就黑下脸来,恶神恫鬼地吼着:“你那个耳朵是角?你摸个什么你摸?你是想吃辣面汤哟,还不快点去!”我看帆风不对,就连忙理起牛肚背,拿起脚就去了。天很暗,我一路的小跑,走到她家寨子边头的那棵核桃树下,猛不防的,只听得泼喇喇地一通响,似有什么从树枝间窜起,接着就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而恐怖的怪哼声,嚇得我一下子身上的汗都湿圆了。心头一慌,脚下打了个趔趄,赶紧伸手去薅路边的树蓬蓬。蓬蓬没有薅着,脚一空,人就往路外边跌。路外边是一个万寡悬崖。我想,这回完了。我惊呼一声:“拐了!”
一个激灵,我挺直了身子。
原来是做了一个怪梦。怪哼声是瓦窑房背后,大水沟边杉树林头传来的,是“恨虎”在叫。恨虎是一种鸟,叫的声音就像是人在压低喉咙使劲地哼,低长而沉闷,很怕人的。有的书上讲恨虎是猫姑噜,即猫头鹰。但是大人们说恨虎是恨虎,猫姑噜是猫姑噜,各是各,两不相干,恨虎白天不现身,只在夜里出没,你看不清它的真面目,是一种很神秘的鸟,很有灵性。他们说是只要听见恨虎叫,三五天内,必有人死亡。其实不然,走夜路,时不时地就会听到恨虎叫,也不见周围抟转就有人死了。大人们总爱显摆他们有见识,装神弄鬼,故作高深,拿小娃娃家散谈资。
东边已经现出鱼肚白,也不晓得睡了好久。我赶紧翻轱辘爬起来,拎起板锄,顺着水沟,一路就往我家田的方向蹦。还好,我扒出的水口完好如初,没有被谁破坏,水正往我家田的方向欢畅地流着。我心头舒了口气。
远远地,一个人影,瘦瘦的,不高,走路的姿势很急促,就像是站不稳,连贯着向前跌,赶紧迈出脚步来撑住的样子。那不是我爹还会是哪个?会看麻衣相的人讲,走路一步步地像是往前跌的人,多半是苦命。这个麻衣相放在父亲身上,倒是说得不谬。我爹明面上是个国家干部,在公社信用社当个主任,吃着皇粮,拿着工资,可是却没有享过一天的清福,上班之前下班之后,还要干家里的活,春播、夏锄、秋收、秋种、冬耕,田间地头都有他的身影,风里雨里,他都在劳作,就是退休后,也没闲着过一天,直至最后卧床不起。
我和父亲差不多同时到的田边。
万幸,田水不但满了,还潽出田缺子往外淌着呢。我看见父亲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喜色就那么一点点,如蛛丝一般。只是,这喜色也就只乍现了那么一刹那,就被他藏回去了,如果不是我眼睛尖,又不是专门留意,是莫想捕捉不到的。我十二万分地在乎父亲的“龙颜”。父亲脸色的阴晴关乎我们的遭遇,晴,你得安宁轻松;阴,你就要受理麻打整。如果他的脸是阴天,不要说是做事,就是说话,无论你如何小心,都难免他一顿乌风暴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管你怎么说,说得怎么样,听到他的耳朵里,不是躁就是瞽,总是杠他的耳朵,要挨他镟切。只是,父亲给我的脸色十有八九是阴,即便偶有阴转晴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如同扯个亮闪,稍纵即逝,你不刻意去留心,很难见着。我怀疑,父亲之所以不肯给我一个晴脸,可能是怕我有得意感,会动摇他在心目中的绝对权威似的。其实,这怎么可能,就是直到今天,父亲已经辞世二十多年,我也是过了“耳顺”好多年的人了,他老人家在我心中的威信,仍然是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能够撼动分毫。在我的心目中,我爹的视听言动,都是楷范,可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你去嘛。”父亲说。无褒无贬,语气不咸不淡。不贬,就是父亲对我的褒了,我就很知足了。我从来都没有奢望过父亲当着我的面,能说我一声好。父亲去世那年,我三十九岁。三十九年,我都没有听到父亲夸过我一句。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省青年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