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田水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省盘州市 高积俊    阅读次数：83431    发布时间：2023-03-31

“你去嘛”这三个字的信息量很大。当然，我是完全能够把握的。父亲对我，除了批斗的时候是滔滔不绝而外，一向都是惜言如金玉的，金口玉言，辞达而已，绝无缀词。

我“哦”的一声，领了旨，扛起板锄，就往龙潭方向飞煞地溜。我要去把那些被我堵了的水口恢复原样，趁着在它们的主人还没有赶来的时候。当然，这么做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就是画蛇添足，就是掩耳盗铃，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家一来，看见自家田头一夜下来居然没有水，再看老远的某人三四家田里的水却是满当当的，是个什么情况，心头什么数都有了。不过，有数归有数，他又没有拿着你的现形，都大雨过了窜的事情，也不好兴师来向你问罪的。再说，龙潭是众人的龙潭，又不是哪家一家的，你放得，凭什么我就放不得？这和你就在现场守着，我当着你的面，将你的缺口堵了，把水断到我家的田头去，不给进你家的田，是两回事，如果那样做，自然不行，那是明目张胆的蔑视人家的存在，是打人家的脸。人都是要脸面的，人家就是为了维护那个那个脸面，也不可能和你善罢甘休。

断田水，常常会搅起纠纷，惹起战端。有时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互争，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僵持不下，就用拳头棍棒说话，搞得头破血流，伤了和气，结下冤仇；有时是遭了别人的暗算，本以为第二天田水一定会满，可是到了田头，却不是那么回事，哪有什么水！气愤至极，于是就开黄腔，祖宗先人的破口大骂。暗算者谁，他心知肚明，只是不点破，含含糊糊地骂个乱天兵，被骂者也明白是在骂自己，势弱的、能忍的就装聋作哑，自我安慰“嘴上骂的风吹过，得便宜的实在货”，不肯与他接火；若是双方旗鼓相当，兵强马壮，脾气又炮毛，那么，一场火拼就在所难免了，往往就伤了和气，成了冤家对头，结下子孙怨。

田垄上东一点西一点的，已有人影在晃。

仿佛就在眨眼之间，就像是老天爷撒豆成兵似的，满田坝就人头攒动起来。吆喝声、呼唤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河埂边，传来悠扬的山歌声：

高山打锣应得宽，

未曾读书想做官。

未曾读书想官做，

未曾怜妹想鞋穿。

不辱使命，完成了断田水的任务，是有功之人，我凯歌而旋，心头那个轻快、那个得意，走起路来，脚后跟都踢得着屁股墩。

擦肩而过的人，有揉眼睛的，有打呵欠的，有眉开眼笑的，有数数落落的，有妖声狐气大呼小叫的，有吆着牛的，有拉着马的，有扛犁背耙的，有背着粪的，有背着秧的，有背着娃娃的，有腋下掖着稻草的……各色人等，千姿百态。

一寨子的人都披着晨曦出动了。

“四月农忙，官家小姐出绣房。”都五月初了，已是接近关秧门的时候了，都急着和老天爷抢时间，凡能干活的，男工妇女、老老少少，谁敢偷懒闲着。怪得很，这点栽种，节口上，早一个时候和晚一个时候就大不同，一块田头的秧，隔个吃饷午的时间，饷午前栽的和饷午后栽的，长势就不同，二天就会起界线，收成就不一样。

我风一样地刮进屋，伸了一个懒腰，一屁股墩坐在懒板凳上，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弟弟正准备出门，见我坐着不动，就问我：“你还坐着整曩，还不去栽秧去？”（“去”，盘州方言读作kè）。我明白，弟弟是善意地提醒，怕我去晚了会挨父亲骂，并不是见我闲着就心不够。我白了他一眼，没吭声。一个小鼻涕筒，懂个屁！

我是得了父亲恩准，可以歇个气，不慌不忙地往甑子里撬点冷饭，酸菜辣子水的过个早，再姗姗而去也无妨的。这个恩准，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在父亲的那句“你去嘛”和他脸上那个一现即逝的喜色里的。我是他的大儿子，能读不懂么？

一如白驹过隙，仿佛就在转瞬间，五十多年过去了，那年我十三岁。二十岁，我走出农村，断田水的事就成了一个记忆。

作者简介

高积俊，贵州省盘州市红果双龙潭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电视连续剧本《高磊山的故事》、散文集《灯下闲笔》。

（编辑：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