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树叶落了
一片叶子从树上落下,穿过茫茫的夜色,在我打开车门的那一瞬,飘进我的车里,没人说得明白。天气头一天被预报过:“4月20日夜间,风四级。”无疑,是风吹落了叶子。我下了车,顾不得风吹开我的衣襟,径直朝里屋走去。
里屋里,母亲静静地仰躺着,没有一点体温。她走了,被岁月的风吹走了,一本打开的书遮盖了她的面容。叔叔和婶婶们在屋里忙前忙后,他们叫我跪在母亲的床边,床边有一个铁盆,盆里有刚刚烧过的表纸所留下的纸灰。他们叫我接着烧纸,烧一些纸钱给我母亲,好让她上路。我将表纸一张一张往盆里放,一张燃烧将尽,一张又放入其中,烧着烧着,猛然,我心里突突拱动两下,接着眼底一热,汹涌的泪水瞬间模糊视线。我跪着,抽泣得不能自持。
母亲走了。这片树叶在我赶赴故乡的途中已飘离枝头,待我赶到故乡时,她完全停止了呼吸,留给我的是一个空洞的世界。这个平凡如草芥的人于这个庞大的世界中,虽然无足轻重,只是其中一个人口数量的减少,但对我而言,却是那样的重要,它意味着我从此没有娘,如一个孤儿活在这个世界上;意味着我从此不会有母亲的关爱,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叮咛。
母亲是一个童养媳,我在好几篇文章中写到过。我之所以这样写,是我忘不了母亲的苦。她出生在1944年,那时新中国还没有成立。她两岁时就被抱养到我父亲家,以童养媳的身份活了下来,待长大成人,与我父亲婚配后完成了传宗接代的第一使命。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如今,她活过一辈子,带走她一生的苦,带走她晚年疾病缠身的痛。在那个年月,一个生命的流离甚至比一片树叶飘离枝头更加无常。那些离开树的叶子,被风雨裹挟,不知哪里是自己的宿地。它渐渐会被遗忘,谁会记住一片从树上飘走的叶子呢——除了她至亲的人。
母亲的葬礼上,她的故事被前来祭拜的人反复谈起。在我父亲家,她十六岁就担起家庭重担,为了我三个不到十岁且失去母亲的叔叔,母亲白天在生产队里争工分,夜间为他们纳布鞋缝补衣服。一大家子八口人的衣物浆洗全落在我母亲身上。后来分产到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柴禾不够烧了,母亲就丢下我和姐姐,与村里人一道到黄湖对面的洲地去砍柴禾,随后雇船载回来,挑回家中堆成垛,留待日后慢慢烧锅做饭。时隔五十多年,母亲对叔叔们的好,点点滴滴,叔叔们仍旧记忆犹新。他们个个虽至老年,但没有忘记我母亲的恩情,时常念叨着我母亲对他们的爱。
母亲弥留之际,我的叔叔和婶婶们都守在她床边,我和姐姐均在外地,没能送到母亲的老。二叔说:她临终前,泪水从两个眼窝里滚落。这两行泪水,是她因叔叔和婶婶们守在自己身边而心生感动的吗?是我和姐姐的缺席而让她难过的吗?母亲心里清楚,我却不知道,也无法从她嘴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母亲的遗体在家中停留三日,白天,我要接待前来吊唁的人,他们在我母亲灵前祭拜,要是长辈,我需在帏内进行回拜;若是平辈或晚辈,我要站立帏内、或扶棺答礼。他们拜完了,走上前来牵着我的手,把我扶起来,有的顺势把手心停在我手背上,紧紧捂着,与我坐在棺边的板凳上,说些贴心暖肺的话,说些我母亲身前做过的好事,说着她的待人之好。晚上,我睡在母亲的棺材边,为她守灵。一盏油灯燃在棺前,火苗闪烁,往事在寂静的夜晚再次涌上心头。
母亲晚年的病错综复杂,糖尿病、高血压等慢性病集于一身,以至后来双目失明,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我只得把她从乡下接过来,住进一家离我不远的养老中心,让专职阿姨照顾她。阿姨说,我母亲特别要强,特别能忍痛。身上出现了疮口,阿姨用酒精给它消毒,她忍受着酒精刺激的痛,不吭一声。她在身心难过的时候,阿姨问她要不要打电话给我叫我过去看看,她总是摇摇头。我知道,母亲是怕我耽误工作,怕我为她分心,她所有的痛苦独自一人承受着,一如她在那个艰苦的岁月做童养媳一样,用不屈抵抗着辛酸,温暖着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换来儿女的甘甜。
岁月催人老,一晃七十九年过去,母亲的一生就此打上了句点,她离开了人世,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生活的枝头。就在起丧抬棺离家上山之时,唢呐声声呜呜咽咽,鼓声和铜锣带着节奏地响起,像是催促着母亲远行。此时起风了,我看到家门口的大树上飘落了一片叶子,叶子正好落在母亲的棺材上。那天,八人龙杠抬着我的母亲,抬着一片树叶,在旌幡的引路下,抬走了我母亲的痛苦,把她抬进了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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