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日荷花别样红（外四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袁定鸿    阅读次数：80211    发布时间：2023-07-11

◎布依族的韵味

南盘江绿水泱泱。

月色溶溶。江畔一株大榕树下，一名头上包着靛青土布帕子的老汉，握着异乡客人的手，满含笑意说道：“迷掰，唠铃勒，蒙根老肥勒。”此话译成汉语，就是“不要走，睡觉吧，你已喝酒醉了。”

这位包着靛青土布帕子的汉子拖着浓浓的特殊口音，他就是布依族汉子。

在安龙县境内，布依族按群居地被分为两个版图：一个是分布在各乡镇喀斯特地貌环绕着的“坝子”村寨，坝子就是广袤的田野，这里的布依族服饰已然大众化，属于本己的语言几乎消失；一个是分布在南盘江畔黄土山谷间清一色的布依族寨子，他们仍喜欢穿着土布衣服，保留着自己独有的方言。

安龙县布依族聚居地虽然区域不同，但相互间几乎都存留着孪生姐妹般的布依文化。之所以誉为“姐妹”，是因为布依文化总是像轻风吹送着的多彩云朵那样温和，或者说像南盘江水那样绵长悠远。

说起布依文化，大家首先映入脑海的是“酒”。

夜色静谧,星疏月朗。布依人在院坝里，或者在清浅的小河上，一锅独有的本地小黄豆炖土鸡，正飘逸着令人食欲倍增的清香。院坝的桌旁，浅河的石墩四侧，围坐着三五个布依寨民，他们谈着农事，构想着未来愿景。一个土坛被人拥抱入怀，坛底缓缓上倾，夜色就被勾画出乡村的剪影。一缕清冽的酒就着金黄的月光，徐徐落入碗中，突然一种似花香，似蜜甜的香味弥漫开来，与土鸡的香味互缠互绕。布依寨民们开始敞开话题，话题一落，偶尔轻笑几声，继而推杯换盏。从月升至月隐，酒意微醺，与主人握别，带一抹夜色，轻哼两句布依山歌，悄然离去。

布依人喝酒，只是消除一些劳乏，释放一种心情，无鲁莽，少锋芒。喝得温和，喝得与世无争。整席酒下来，仿佛与星辰私语，又似竹筏在江上缓缓靠岸，最终舒心入梦。

布依人的酒，分两种：一种是南盘江的蔗糖酒，色如酱香，微黄，入口如饮甘露；一种是大坝子的糯米酒，酒色如奶，入口糯软，其味醇厚。两种酒都是用传统的木倒甑，加文火蒸馏清纯，这大抵是酒性温和的缘由。其工艺传承了数百年，四方的远客都喜欢喝这种脾性不高的酒。

布依人的生活离不开酒。他们在婚嫁喜事中的助兴酒令繁多，拦路酒，交杯酒，讨八字酒……随性拈来，让人应接不暇，让人乐在其中，也让人盛情难却，最终在布依族淳朴的民风中不醉不归。

布依人有酒必歌，有歌必酒，歌分四句，称为“布依山歌”，歌的韵调不尽相同：坝子中的山歌调子清朗，尾韵悠扬，如艳阳初升；南盘江山歌调子舒缓，尾韵意境悠远，似江波悄然隐匿。

布依山歌，多以劳动，感恩和爱情为主题，其中爱情表达算是歌中翘楚，内容讲究平仄相对，尾字相押，语言朴实如话，朗朗上口易诵易记，试录两首如左：

生不丢来死不丢，

要等蚂蝗生骨头。

要等石头生菌子，

冷饭发芽我才丢。

生要连来死要连，

生死连哥五百年。

哥变石灰妹变瓦，

石灰扣瓦管千年。

布依山歌，让无数的布依青年，终身牵定爱情之手。

安龙县境内，因了布依山歌历史久远，山歌聚溪成河，布依人自发邀约在“三月三”这个祭祀节日到德卧镇对歌，布依人称对歌为“浪哨”，浪哨的用意就是寻找爱情的另一半。德卧镇“三月三”毛杉树歌节，已被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歌节那天，外省及周边县市布依青年如约群聚，搭台浪哨，歌者争妍斗艳，观者万人空巷，歌声后浪推前浪，三日不绝。

溯源毛杉树歌节，相传在东汉初年，匪寇猖獗。为了给庶民一个靖安环境，汉光武帝刘秀派遣大将岑彭、马武入黔剿匪。官兵把匪寇包围在德卧境内。激战中，岑彭、马武先后殉国。其他官兵前赴后继奋战不止，匪寇逃亡他省，当地布依村民才得以靖安。

次年，当地布依村民自发组织祭祀两位民族英雄，通过对歌，染红鸡蛋，花米饭等方式，表达对英雄的爱戴。东汉以来，迄今，已近两千年历史。

传说的脉络基于民间朴素的思想，历史的骨骼却支撑着一种坚固的精神。两者有时会有偏差。近两千年的风雨飘摇，毛杉树歌节仍传承不衰，似乎印证了存在即是道理的广义哲学思想。

自布依村民自发组织“三月三”歌节后，布依族祭祀成了他们文化生活不可或缺的主旋律。根据区域比对，祭祀文化的日子不尽相同：南盘江畔定于农历三月初三，坝子里则定在农历三月的第一个蛇场天，即十二地支的“巳”日。

日子虽然不同，但祭祀内容惊人相似：祭祀程序中，供奉的牲口指定为黑毛猪。宰杀供猪时，必须保持缄默。禁忌妇女、小孩、残疾人和有过婚史后又单身的人参与。祭祀一般选在千年古树下，或寨中自建的祠堂处，由寨中德高望重的“摩公”主持，摩公焚香供养，默念谒语或经文，随者长躬作揖，祈求连年风调雨顺。

祭祀中，千年古树一直备受布依人尊崇膜拜，成为布依人的生产生活的图腾，这是一种最接近自然，最敬畏自然，最依顺自然，最感恩自然的布依族的素朴思想。这种思想，就像南盘江清澈的水下那一枚枚卵石纹理，只要细细揣摩，就可以发现每一枚纹理所隐含的思想细节内在。

布依人祭祀节有三个：“三月三”祭奠英雄；“六月六”祭拜先祖，“九月九”叫新米节，主要通过祭祀方式犒劳家里的狗。新米节起源于“狗带稻种”的故事，应该很多人早已忘却。

故事叙述很久以前洪水淹没旧家园，人与动物涉过重重洪水寻找陆地安身立命。一切从头开始，但没有种子，人们陷入绝望，当有人发现共同逃难的狗尾上有一粒稻种，整个人类的命运才通过这粒偶然性的生命重新延续。

布依族人在每一年的新米节，总要打上新糍粑 ，炒上最好的菜，让自家的狗先行饱餐后，人们才可以就座聚餐。这个节日，实际就是把生命的脆弱、农耕传承的艰难、人与动物的相存相依这种简单朴实的生存哲理重新温习。

这三个节日的文化内涵，一直在暗示或者昭示本族人：在民族团结的幸福的年代里，要感恩捍卫民族尊严的先驱；在传宗接代的生命链接体上，要感恩辛劳延续生命的长辈；在生产生活的日子里，要感恩赋予我们生命成长的一切自然。

在邈远的布依文化史中，娱乐文化是布依山歌，是主流；信仰文化是祭祀，是生活的精神支点。随着岁月的变迁，布依娱乐文化的母体派生出了乐器演奏，称“布依八音坐唱”。

“布依八音坐唱”现在已成为布依族民间原生态艺术表演的“压轴戏”，演奏者多为端坐于舞台，八种民族乐器按类别分布集中表演，再配以山歌应和，故称“八音坐唱”。八音乐器一般是演奏者自己手工制作，如竹鼓、三弦、二胡、月琴等，它可以根据所选材质形状配于不同造型，画面也就不单调，不古板，让观者首先感受到是一场耳目一新视觉盛宴。一首曲子表演方式或齐奏，或轮奏，或独白，或根据乐器音色对答，再辅以生产生活中的律动，一幅生产生活的有声画面就呈现在了眼前。

布依族服饰文化最显著的特征主要是纺织、靛染与线绣。纺织与靛染工艺复繁，不必赘述。其线绣集中体现了民族文化符号的衍生和发展的丰富内涵：首先它以简洁而丰富的象征符号为主体，全凭想象信手拈来，如比翼蝴蝶、富贵牡丹、金鸡报晓、福禄寿喜等，深度表达了布依人祈福富贵、平安、长寿的生活理念；再是极富动态的线条处理，展示布依文化的多元系数，线绣线条表现手法大开大合，似流水，如行云，给人以极富想象的空间，让布依服饰从物质化向精神化拓展。

布依族线绣的原始意象、实体图腾和想象空间，充分展示了布依族在文化传承与发展上的聪明智慧。

总揽布依文化，它以生产生活细节为肌，形象朗逸温和；它以传承为骨，气质丰神异彩；它以精神为气，脉理调和贯通。

现今，布依文化聚溪成河，仿佛正汇入南盘江水之中，泱泱而流，其声正是山歌与八音的韵味，绵长隽永，永不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