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雨
信息来源：本站 发布    作者：邹学睿    阅读次数：7361    发布时间：2014-06-04

从前，我家书房墙上有张国画，挂了好几年，装裱不够规整，也有些败色，画上那个古代老人一个人孤零零的，仰着头，微闭着眼，面容清癯惆怅，他在波涛滚滚的江边临风而立，风舞起老人的袖袂、发丝、长衫、和腰带，身边的芦苇草被风压朝一边，像江水一样在哗哗流淌，几只野雀在惊慌失措的乱窜。这个老人好生孤寂凄凉，是谁抛弃了他？父亲指着画上那些波涛说，这位老人跳进了汨罗江，他是战国一位伟大的诗人，叫屈原，端午节吃粽子就是为了纪念他。这张国画，便是年少时我对屈原的全部印象，作别人世间最后一幕的凄凉场景。这幅画挂在家里不曾长久，却导致我萌生了人生最初始的感伤情怀，后来长大些后，稍读屈原，便曾臆想过这副画的情节。

公元前二七八年五月初五，失魂落魄的三闾大夫屈原来到汨罗江一个江渚上，临风忆往，伤梦昔日，遇一老渔夫，老渔夫问三闾大夫何以这般愁苦？三闾大夫仰天长叹：世间皆浊唯我独清啊——世间皆醉唯我独醒，我又怎能用清洁的灵魂去承受这世间的污浊？老渔夫恭敬的答道：小民江边打鱼，随波逐流，顺应天时，与世沉浮，三闾大夫不如与小民一样放下诸般烦恼？屈原孤傲且愁容满面的摇摇头：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老渔夫叹口气，喏喏道：三闾大夫，我得去江里打鱼了，你看这天干地燥的，庄稼没法种。老渔夫划着渔船渐渐远去，身后有三闾大夫孤独绵长的吟诵声：知死不可让，原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老渔夫洒泪前行，隐隐听见身后落水声，调头张望，远处芦苇江渚上，已不见其人。刹时，起大风了，芦苇草恣意朝天挣扎，天上厚重的铅层乌云在涌动，老渔夫调转船头拼命向江渚划去，一阵劲风刮掉他头上的斗笠，顷刻，瓢泼大雨猛然袭来，江面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在暗沉天空的陪衬下，显得格外晶亮。渔船靠岸，老渔夫上得江渚，在巴掌那块小岛上毫无头绪的窜来窜去，东张西望，满脸惊慌失措。老渔夫抹把脸上流淌的雨水，混浊沙哑的老嗓疾呼：三闾大夫，三闾大夫——。狂风骤雨越加猛烈，把老渔夫的呼喊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暴雨昏天黑地的哀嚎了一天一夜，滔滔江水几乎快淹没了江渚。次日傍晚，雨过天晴，天边落日飞霞，金光万丈，天水一色，仿佛煌煌寰宇焕然一新，汨罗江两岸失去了原貌，老渔夫默坐在江渚剩得不多的地上，身边的芦苇草浸在水里荡漾。老渔夫双手紧紧搂着一卷竹简，这竹简便是三闾大夫临终遗物，楚辞之最后绝唱——《怀沙》。良久，老渔夫流着泪朝天呐喊：谢三闾大夫蟠龙入江，干旱赐雨，黎民百姓五谷丰登了——！

在我记忆里，每到端午，都要下一场瓢泼大雨，像老天爷在哀嚎，天地间变得昏黄迷蒙，满世界尽是滂沱淋漓的声音。今年端午跟以往一样，大雨淋漓不尽，屋里倒显得安静，厨房的锅里照样飘出清香的粽子味儿，母亲在堂屋桌上摆好粽子叶、捆粽子的铁灯草、糯米、剪刀、筷子、簸箕之类，母亲独自静静的包着粽子，偶尔瞅瞅门外哗哗落下的雨。粽子被包成一个个紧致的棱角形，放进簸箕里。我问母亲，锅里都煮上了你还包这么多？母亲慢悠悠说，当然要包，自家慢慢吃，也还送些人。母亲还是遗存几十年的老习惯，每到端午，包上一大盆粽子，送给平常来往得比较热络的亲人朋友，一家送一吊，每吊十多个粽子，最后自家留两吊，从前是挂在厨房通风的高处，一个个饱满的棱角形紧挨着悬在空中，既可爱又惹起食欲，现在将粽子全装进冰箱里。我给母亲说，现在年生什么都有得吃的，粽子不稀罕了，送给别人不怕人家嫌弃？母亲木着脸瞅我一眼：你不喜欢别人喜欢，我送的是一份心意。

屋外门框上挂着驱灾避邪的菖蒲和艾草，被偶尔飘来的风雨摇曳着，那独特的植物气息裹挟着湿漉漉的雨水味儿，一起拂进家里。

大雨过后天色昏黄，母亲说，涨端午水才好啊，今年庄稼好收成。母亲兑了一碗雄黄酒，用食指蘸了些抹我的额头上，喃喃念叨，我的女儿百病不侵身体健康啊！我觉好笑，却迎头虔诚接受。母亲又走到屋外，将雄黄酒洒在墙角和院里的花草地上，说是以防毒蛇害虫等侵扰。雄黄酒的气味在雨水的混合下，显得格外浓烈刺鼻，让我想起《白蛇传》的故事，蛇精白素贞在端阳节被法海洒雄黄酒后，被迫现身的痛苦模样，那一场悲情的人蛇绝恋真是撼动灵魂。现实生活中，人类的爱情那么叵测难料，却在古人的笔下，把蛇精与人的爱情演绎得那般纯洁，执着，可爱，在万般水火炼狱中也要捍卫爱情，最后使驱妖除魔的法海也为之震颤和动容。我一直臆想，母亲洒的雄黄酒，可千万不要伤害无意间窜到我家花园里的小白蛇啊，就担忧那是白娘子的今生。

母亲将两个粽子与门框上的艾草菖蒲挂在一起，说是献屈原的，母亲文化不算高，但这个举动，是极少有人做到的。                      

傍晚，雨后的霞光无限瑰丽。

【编辑：卓礼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