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听秋（外二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牛合群    阅读次数：6876    发布时间：2014-09-29

秋雨走了四十多年，终于走到了家门口。它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急不躁地飞着，不卑不亢地唱着，那种境界，泰然若素，似仙，成佛。有诗唱到：“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与你一起躲过雨的屋檐。”那是一段怎样的故事？

中年的心，常有青春的驿动。秋雨呀，从苍苍茫茫的《诗经》落到唐宋诗词里，落到眼前，秋雨是个天生的歌唱家，是无数缠绵故事的背景。脚下的沙河，日夜奔流，岸边开出许许多多无忧无虑的花草。凉爽而潮湿的秋风，诗意了枣阳小城，一把伞走过长满青苔的沿河石板路，雨打芭蕉幽深了小巷人家的梦魇。一片红尘，从红叶炽热的枝头，从鹊鸟展翅的羽毛上，随雨下落，生出一地的红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归期莫问，希望不再聚短离长“执手相看泪眼”，而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层秋雨一层纱。一滴秋雨一滴禅。

中年听雨，听见的，是成熟、凝练和干净；是悠闲、惬意和舒心。

进入人生的秋天，就进入了收获的美好季节，就进入了大浪淘沙始见金的动人时刻。干净的秋风把干净的天空和大地打扫得更加干净，把我的内心也打扫得干净敞亮。我翻阅与秋有关的典籍，渐渐地理解了“禾”与“火”的泥土亲情，一下子，醉倒在华夏五千年的厚重土地上，不怪我酒量不行，天凉好个秋呀，早已浸泡酒里千年，醉人的芬芳，辽阔了秋野。秋天犹如优雅善良的女人，有水的线条，树的舒展，草的柔韧，花的姿态，梦的气质，爱的芬芳，阳光的色泽，晨曦的清新，雾霭的神秘，宇宙的宽广。秋天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面对冷风冷雨冷言冷语逆袭，铁肩担道义，把自己站成一道风景。真可谓“坐销岁月於幽忧困菀之下，而生趣未失。”

中年听秋，听见的，是斑斓、火热和诗意；是铿锵、执着和超脱。

秋是轻盈的，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你的心田。水稻的黄，高粱的红，棉花的白，萝卜青菜的绿，还有那桂花玫瑰花的香，河流的亮，石榴的笑，就连蓝月亮也长出了毛耳朵，就连河面的倒影也婀娜多姿带着菊花艳，就连那轻吟的小草也被赋予了七彩光环……美就这样简单，随意，祥和，既使装不下整个世界，也可以看清真实的自己。

腰缠十万贯，乘鹤到秋天。秋是一副从容的，闪着晶莹透着殷实的画；秋是一首富有的，滴着苍翠染着雄浑的诗。

秋还是一位成熟的智者。大喜大悲之后，铅华洗尽，风静香沉，一切色彩斑斓的词汇渐渐地失去了光鲜，任何壮志豪情都渐渐地演化为秋雨的淡。有一段子说得好，人和人，事和事，别说配不配，一万元的一桌席也离不开一元一袋的盐。人生，哪有事事如意？生活，哪有样样顺心？不和小人较真，因为不值得；不和自己较真，因为伤不起；不和往事较真，因为没价值；不和现实较真，因为要继续。因为善良，所以宽容；因为责任，所以承担；因为某种理由，所以愿意妥协；因为看轻，所以快乐；因为看淡，所以幸福。轻淡的秋雨，是人生最好的融化剂，雕饰着知足常乐的山水城池。杨绛先生在《一百岁感言》里说：“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香得愈浓烈。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 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秋天了，千珠万珠落玉盘，我就是那滴从懵懂到不惑的秋雨，一点一横，一撇一捺，激荡着四季的畅想，在秋的渡口，吹来一叶扁舟。

中年听秋，听到的是年华的流淌，听到的是岁月的忠告。中年听秋，听到的是故乡的清笛，听到的是一方久远的清净。秋天呀，正随祖国和山河一起改变，一起年轻，一起成熟。

亲爱的秋，请靠近我。在一滴琥珀霜露里，请允许我忧郁一会儿，好吗？

一枚芦苇究竟能承载多少灵魂？

一群在河边发芽的声音，裹着浪花，一头又一头地撞向岸堤，力量和意志，碰出永远的笑。

你这总在童年眼前徘徊的芦苇，总在低洼之地出没的精灵，总在阳光下灿烂笑的女子，与水草拥拥挤挤，与污泥亲亲密密，与尘世扯扯拉拉，小小的躯干之内，却停泊着一个静默而高贵的灵魂，虽寒而不哀，虽枯而不倒，虽弯而不屈，成为童年的童话。

你豢养一群自家的小鱼，活波了一条沉寂的河流；你对身边的野鸭表现出特有的热情与好客。你张开四肢，柔软落下，罩住一片金黄，一片短暂的美好。你扭动细腰，虽不能遮天，但也能挡住无数条视线，你不会轻易地让猎人很快就能找到野鸭的踪迹。有一天，你为了提醒那只贪睡的小家伙，而遭到了猎人重重地一击。为了野鸭小儿，你疼了整整一个秋天。

可你是天生的乐天派。你的伤疤没有好尽，就忘记了疼痛，和南来北往的大雁，擂台飙歌，歌唱这美好而多情的土地，歌唱这劳动的光荣爱情的忠贞，歌唱这顽强不屈的生命长河，歌唱这村庄升腾的袅袅炊烟……同时不忘对那个不谙水性的小男娃，是左拦右劝，生怕他的母亲伤心欲绝。

你对那只啃完了河边野草、又来咀嚼你身上叶子的小羊，报以友好的微笑。让羊尽情地吃吧，来年还有春天发的新装呢。珍珠般的阳光，从早上开始，就静静地躺在你密密的秀发波上，玫瑰的疏影，在举手投足间深藏。麦香果香，又怎能衬托你的芬芳？

你对那枚向西坠落的月芽儿，表现出极大的担心，生怕她一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就再也起不来了，你伸了伸手，够不着；你赶紧告诉那块路过的浮云，让好心的云儿帮个小忙，浮云姐姐真的就听从你的安排，载着月芽儿走远了……

你不知道，河的尽头到底有没有住着神仙，河的上游到底有没有歌舞少年？你身上有些燥的时候，就赶紧提醒邻居蚂蚁、刀螂、蝴蝶，那群忙忙碌碌的家伙：要下雨了！

一株菖蒲听到了你的话，开始收紧怀孕的身子。碧水泛起涟漪，发出孩子们打水漂的声音。远处的老枣树上停满了候鸟，叽叽喳喳，与树融为一体。这让我想到了你的童年，树的根也就成了你长入故乡的根。在你像候鸟一样漂泊不定的生涯中，就是这样在自己的根上站立起来的。

雨说来就来，还背了一面很响的大鼓，河水很快就暴跳起来了。有无数的蚂蚁在往你的身上慌乱地攀爬，你暗自攒劲和窃喜。

这时，有一只受伤的灰鸟，带着他的情侣，嗖地一声，就停靠在你的头顶。你正在招呼下面的迁徙大军，对这突如其来的造访者没有心理准备，但你丝毫没有惊慌，表现出了与你年龄极不相符的老道与靠谱，你就像一位出色的老猎手，泰山压顶不弯腰，一动不动，一副若无其事的泰然。其实你已经和往下倾泻的雨水较上了劲，开始往上运力了，运力了……你不想让那对恋人认为你就是一个弱者，就是一副女儿身板，你要让他们安心地停靠，舒心地拥抱，会心地微笑，真心地结出爱情的种子。

虽然你的下肢有些酸疼，你的手指有些冰凉，大雨已经封住了你的眼睛，但你还是咬着牙微笑，极目前方，承受着比自身重几倍几十倍的重压……

你想起来了你的青春，你竭尽全力，把目光投向远处，夜幕下高远的天空，雨已经停了，星光点点，那些带着嫁衣的种子很轻很轻，轻盈地掠过你的发髻，不作片刻停留，蝉的怀想透明在一片片苍凉……你越来越怀想一棵树了，越来越体味出做一棵树的感觉，被钉在地上被土地支撑的感觉。

一年四季。一叶芦苇，究竟能够承载多少生命呢？

中年的童话

小时候，许多看不惯的东西，长大后都变成了必备。比如，抽烟，喝酒和昧心话。小时候，许多不爱吃的东西，长大后都成了个爱。比如，芹菜，苋菜和红薯。小时候，母亲讲的童话，如今也早已被挤出了记忆之门。

那日，爱人在院子内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利用肥硕的土壤，居然还种出了十几株苋菜。苋菜肥头大耳，被爱人戏称为窃听大地情报的“耳朵”。她时不时与那些“变节”的家伙，交头接耳。下雨的时候，她觉得雨水透过窗户滴进了耳朵里，自己也变成了一株苋菜，加入到它们中去，兄弟姐妹铺天盖地。

而我更觉得，小时候最怕的孤单，如今成了我的渴望。“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当一首歌，表达出你对世界模糊的立场时，你就很难再爱上其他了。就像一株含羞草，遇上另一株含羞草。它们之间存在的，不仅是含羞，矜持，而且还有冷淡，和隔膜。父亲走的时候，我还年幼，除了嚎啕大哭，别无选择。母亲走的时候，我已成人，除了忙于料理后事，还来不及哭。也许，眼泪在听完那感人的童话之后，早已干枯。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的今生。为此，我对一直不敬不孝母亲的老二和老二媳妇，心存芥蒂。他们经常打骂母亲，克扣她的补给。有时候，两口子生气了，也找老人家出气。清楚地记得，母亲过世的时候，客人还没有走完，老二媳妇就把母亲的东西统统扔出门外。她就是那童话故事中可恶的女巫。我真替尸骨未寒的母亲心疼。想必，母亲比我还心痛，只是再也不能、再也不愿表达了。我一直想不通，作为兄嫂竟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这，可能就是我时时隐痛的原因吧。我的中年之痛。

为此，我常常喝酒，抽烟。抓狂。

我也想换一种思路，放过对方。或许我的思想就会得到解放。许多圣人都是这样写的。给敌人一个机会，你就会发现自己多活一次。可我不能，至少今天还不能。母亲过周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对着父母的坟茔和孤零零的老屋，大哭一场。哭得肝肠寸断。一塌糊涂。而后，一个人，另找一条野径，离去。

在那条荒路上，邂逅了一株野百合。她对我热情地张开了怀抱。我被那份独自开放的热情、不求赏识的坚韧、香留人间的真情所感动。看着看着，我慢慢地，开朗起来。我看到了花中母亲的慈祥、一生一世的执着和宽容，以及野百合不因没人看见，也不减少一分美丽、一分芳香，无私开放。我愿意静静地站在一株野百合的身边，聆听她天籁般的讲述，童话般的摇曳。我愿意和她跳支舞。我想，我与老二一家的距离，就仅仅是，一株含羞草与一株野百合的距离了。

当爱人把晾晒了一中午的被子抱进屋的时候，她把头埋进松软的被子里面，说：“有太阳味儿，舒服！”本来是阴冷了几天的心情，被她一句话，点燃了悦趣。让我看到了母亲的童话。

中年又有了童话，是快乐的。每一个人的成长，都伴随着亲人的衰老和死亡，不变的是他们留下的温暖手掌和发光故事。我那在天国里安息着的亲人，在每一个月圆之夜，都会借月光拥抱我，温暖我，提示我。

终于，我有了聆听之心。聆听真实如苋菜的声音。可以仔细领会其中的意思，意识到其中蕴涵着深刻的观察和思考。聆听带来的智慧，存在于清晰的童话之中，不因困扰、担心而困惑；不因绝望、厌烦而迟钝；不因惶恐而出现盲点。快乐的童话，就像轻盈的天使，让我们更加理智和聪慧。

“有太阳来敲门了。”我一个人准备独处的时候，就泡一杯清茶，对爱人说。爱人立刻做出了“花儿对我笑”的少女天真和浪漫，推门而出，融入一片阳光之中。今天的武昌鱼，大减价，呵，那是儿子和我爱吃的东西。她要买回三条来。

一个活灵活现的童话，重临于我的心头。让我这样一个散淡的文人找回真我，找回幸福，找回童年。

错过了春天，我自己就是春天。

【编辑：黄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