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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其所有:难以了却的心头愿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白 雪    阅读次数:1844    发布时间:2013-12-02

三十年后,我又来到了哥哥的坟茔前肃立着又徘徊,徘徊着又肃立着,久久不忍离去……

——札记

 

三十年前的三伏天,我急急走下火车,又急急奔向汽车。

登上汽车。我硬挤到司机跟前,没头没脑地说:“司机同志,你能把车开快点吗?”司机使劲白了我一眼。我这才意思到,自己急得已经近乎失态了。

车里满满登登。过道上挤得没有一丝缝儿。我用双脚狠命拧出个地方立住。一手拉住吊在车棚上的扶手,一手左挡右挡地护着肩上的挎包,不让任何人沾着它的边儿,这又惹来了双双白眼。

其实,挎包里并没有什么怕挤怕压的东西,只是一顶狐狸皮帽子,普普通通。不管前后左右投来怎样愠怒的光,我还是死命地护着我的挎包只在心里乞求着:“同志,别这样责备我吧!你能理解我此刻负疚而破碎的心吗?只有赶在哥哥入土前这顶帽子给他完好地送去,这颗破碎的心才能稍许得到补熨。”

 

“兄亡故,速归。”接到老家拍来的电报,我惊愕得血液都要凝固了。怎么会呢?哥哥长我十岁,今年刚交五十,身体又素来壮实,怎么突然就去世了呢?然而白纸黑字的电文,不容你不信。

我想哭,但没有哭的时间了。我愤怒地向妻子伸出手说:“给我钱!”

“干什么?”

“买狐狸皮帽子!”

妻子这时若稍有犹豫或表示不从,我伸出的巴掌就将狠狠向她脸上掴去,发泄我的恨、悔、怒、悲。虽然我也在“妻管严”之列,一向不曾拂逆过妻子的意志。然而妻子今天却意外地顺从,不但没有迟疑,而且竟慷慨地拿出家里积蓄的全部一百元钱。她把钱赛向我手里的时候,浑身颤栗,眼泪不断线地滴嗒着,我猛然悟出,她此刻的心情其实同我一样——疚痛大于悲哀。

正是三伏天,商店的柜台里哪有狐狸皮帽子呢?由于焦急,我一时又无法向营业员说清理由。营业员看出我不买到帽子是决不肯罢休的,只得到库里翻腾出一顶来。

当我把帽子接到手里的时候,抑制半天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不禁失声叫道:“哥哥——”

我踉踉跄跄离开了柜台,只听营业员在背后说:“神经病!”

我没有神经病。不过,哥哥的死讯着实刺激了我,使我于悲哀之外,尤其感到一股良心上的压力。迫使我非立时去买顶狐狸皮帽子不可。因为只有这样,或许还能稍微减轻我良心上的歉疚吧!

 

汽车在我熟悉的家乡公路上奔驰着。车厢里一定很热,你看,人们个个汗水涔涔,吃力地喘息着,有些男乘客实在热得难挨,索性脱下外衣,只穿着湿得精透的挎蓝背心。

我也一定热了,不然,衬衫的扣子怎么不知不觉解开了呢?但此刻的我似乎失去了一切自我感觉,神思全部集中在挎包里的狐狸皮帽子上了。我顽固地护着包,心里反反复复地谴责着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拖到今日才买呀!”

悔是追不回来。

生我的地方在黑龙江省密山市穆棱河南岸的一个小山村,十足的穷乡僻壤。父亲十冬腊月下苇塘割苇子,冻坏了腿,早就瘫巴在炕上,还在孩童时期的哥哥便挑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他打过短工,当过放牛娃。新中国成立后,家里光景有了改善,躺在炕上的父亲说:“咱家几辈子没有一个识字的,这回咬牙也得供老二念书。”

我上学了。可父亲毕竟只能躺在炕上感慨而已,真正咬牙供我念书的还是哥哥。

象我家乡这样贫瘠的地方,工分越来越不值钱,庄稼人的日子难哪!而我家又只有哥哥一人劳动,既要维持全家的生计,还要供我念书,可想而知,那日子就更难了。

那些年,哥哥很少穿件囫囵衣裳。每次扯布回来,他总是对妈妈说:“给老二缝吧!我下地干粗活,好糊弄。他在学校念书,不能太过不去眼。”

据说现在的气候有转暖的趋势。五六十年代,北方的冬季却冷得吓人。人在屋外活动,首先受寒冷袭击的部位是耳朵。所以人们描绘冷的严酷时常说:“这天,能冻掉耳朵。”为了御寒,棉帽必备的,特别是在大地里劳作的庄稼人,非戴皮帽子不可,大多是狗皮的,鼠皮的。上品是狐狸皮。一个年轻小伙子头上有顶狐狸皮帽子呼扇着,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哥哥冬天自然也得戴帽子,担不是皮的,是妈妈用黑色的粗布缝制的,里面絮着棉花,只在两只帽耳正中对着耳朵的地方,各缀着一小块兔皮。

我读初中的学校,离家十几里地。那年一进冬月,就连着下了几场大雪,积雪有二尺多厚,把大地封个严严实实。家里宽裕的同学穿着棉胶鞋或大头鞋上学,既暖和,又担湿。我穿的是棉布鞋,布鞋虽然暖脚,但不能防水,每天放学回来,都被雪水浸个精湿,只好放在炕头烘烤,一双新棉鞋这样湿了烤,烤干了穿。过不多久,里面的棉花便板结起来,不再保暖了。

那年家里积攒了几元钱,本来妈妈说好给哥哥买顶鼠皮帽子,可哥哥赶集回来,却给我买了双棉胶鞋,他的头上仍然是那顶缀着兔皮的粗布棉帽。

北方的农民冬天有“猫冬”的习惯。哥哥享受不到这个福,为了换几个零钱用,他冒着风雪去看柴,耳朵冻出了泡、化成了疮。一次砍柴回来,帽子说啥也摘不下来,他使劲一扯,痛苦地“啊哟”一声,原来两块兔毛被冻疮的血水粘住,与耳垂冻在一起了。望着哥哥血肉模糊的耳朵,我心里一阵痉挛,哭了。同时,一个庄严的许诺浮向心头:“哥哥,等我挣钱那天,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顶狐狸皮帽子。”后来,这个许诺便常在脑际萦回,那样强烈,那样执着。似乎不实现这一许诺,便无以报答哥哥的恩德,便是无情之人,无意之辈。

 

我没有辜负老人的期望,更时刻记着哥哥的艰辛,读书很努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次考分一公布,我都赶紧告诉哥哥,他憨憨地点着头,连声说“好……好……”脸上立刻现出欣慰的笑来,这笑竟一连几天不下去。平时,哥哥是少有笑容的,也许是身心压力太重的缘故吧。

初中毕业时,老师说我是大学苗子,鼓励我报考高中。我考虑再念下去实在苦了哥哥,决定报考个中等专业技术学校算了。哥哥对爸爸妈妈说:“既然老二同墨水有缘分,就让他从根到梢念个通天的书吧,把我的份也给带出来。”

于是,我进入高中,又上了大学,而且是黑龙江省名牌大学,到底念了个“通天”的书。

当我拿到大学本科毕业文凭,就要到一家新闻单位报到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哥哥——一个地地道道的文盲兑现出一个名牌大学生。这种交换虽然极不公平,然而是事实,想起哥哥,我便想起了他那顶戴了多年的缀着兔皮的棉帽,想起了埋在心里多年的诺言——我一定要给哥哥买顶狐狸皮帽子。

 

我自幼上学就晚,加上文化大革命的耽搁,所以大学毕业那年,已经二十有九了,到了似乎万分火急的婚配年龄,于是,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很快处了女朋友,很快结了婚。

结婚前,哥哥提出由他筹钱给女方买几套衣服,再置办些家具,我坚决拒绝了。哥哥累死累活把我供出来了,现在还挑着养活二位老人的担子,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再往他身上加码了。我公开宣称:“我处对象的条件就是一无所有。”妻子是一家工厂的会计,小我一岁,也已进入“老大难”婚龄。不知是羡慕我是个记者,还是情愿同我这个“一无所有”的汉子同甘共苦,总之,我们结合了——一无所有的结合了。

后来的事态发展表明,妻的屈就于我,还是慕名的成份大些。然而名毕竟是虚的,没有真价值,靠它是改变不了“一无所有”的家境的。所以婚后不久,妻子便动摇了“你一无所有,我也心甘情愿”的初衷。开始翻起“一无所有”的“小肠”来:“你家也真实的,儿子娶媳妇,一毛不拔,算是抠到家了,两位老人上了年纪,兴许糊涂,你哥哥竟也那么不开通?”

听她这样说,我简直怒不可遏,咆哮地说道:“不许你这样轻贱我的哥哥!”

俩人心平气和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把哥哥的恩义讲给妻子听。最初,她很受感动。后来唠叨得多了,而这种唠叨又于改变家境无益,她便渐渐不以为然起来,“小肠”翻得越来越频。看到别人家家具齐备,“大件”诸多,我家却只见四个墙旮旯,慢慢地,我听了妻子的抱怨也没有先前那样义愤填膺了,反倒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确实亏了什么似的。

别看妻子工作上平平庸庸,过日子却是把争强好胜的手,尤其肯往家庭基本建设上下功夫。她说:“得让谁进屋一看,就得说这才象个人家样,不能让别人小瞧咱。”她开始拼命攒钱,添置家具。

本来,我们结婚时商定,每月按时按数寄钱给乡下的哥哥,与他分担赡养老人的责任。妻子后来攒钱凑不够预计的数目,便在寄给哥哥的钱上打折扣。于是,我和妻子便常常由此发生龌龊。每次拌嘴,她都抹着眼泪把当年“一无所有”的“小肠”翻一通,翻得我理屈词穷,只好怯阵。经过多次较量,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终于确定了妻子在家庭的主宰地位。我对她虽非言听计从,但也进发不出当年那样“不许你这样轻贱我的哥哥”的抗争的勇气来了。

 

爱情,有人把它描绘得那么超脱,那么圣洁。我与妻子的爱,在同类中比较,不是最完美,却也不算最糟糕,如果让我谈对爱情的感受,我只能说,我体味不出人们醉心的那种超脱和圣洁,倒分明觉得,它总是与物质利益那样死死的缠绞着,并不怎么脱俗,更不怡然。经济是基础,爱情也没超越这个天下的基本原则。这话未免扫人雅兴,但它是事实,至少我这个人的爱情是如此。

我羡慕人家那样超脱的圣洁的爱,我于羡慕中期待着。

 

每次给家里少寄去了钱,我都同时写信向哥哥道歉。哥哥托人回信不以为然地说:“乡下日子好糊弄,不比城里人讲究,你们该置办的就置办,别显得太穷气,今后没钱就别寄来了。”

看了哥哥的信,想起那些年他没穿过一件囫囵衣裳,每次扯布总是对妈妈说:“给老二缝吧!我下地干粗活,好糊弄。他在学校念书,不能太过不去眼。”我好不心酸,同时也感到无限愧疚。

妻子看了哥哥的信,倒一反常态,忘了自己说过的“你哥哥竟也不开通”的话,竟把哥哥夸成天下第一明白人了:“还是你哥哥通情达理!乡下人拔棵大葱,蘸口大酱就是一顿饭,有啥花钱的地方?两个老人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等我们的家里里外外象个样子,那时每月给他们寄多少钱,我都不拦,眼下就照哥哥说的办,先别寄了。”

我当然不能绝对同意她的主张,但给乡下寄钱的数目到底还是越来越少,次数也越来越稀。实际上,年迈的双亲,还是靠哥哥一人养活着。对于这种状况,我尽管并非心安理得,但日子一长,也只得谈然处之了。

 

我们的大女儿诞生了。

妻子还是拼命攒钱武装家庭。

文化大革命期间分配的毕业生,几年也没转正,我和妻子的工资加在一起还不足九十元,妻子又把相当的款项派了并非急需的用场,所以我们只好节衣缩食。

大女儿周岁的时候,哥哥进城来看我们。

几年不见,他老多了。新剃的光头(哥哥一直留光头)闪现着根根白发。鱼尾纹已经很深很密。尤其是微微隆起的背,更使他过早地现了老态。他脸色土黄,目光暗淡而迟滞,短粗的眉毛时不时蹙动着,看得出,哥哥的心境虽非愁苦,但也并不轻松。他象一头忠心耿耿的牛,尽管心甘情愿地载着主人的重负,在漫长的路上毫不懈怠地走着,然而背上的载毕竟是重的,路毕竟是长的,它终归要累,要乏,显出淡淡的戚然的神色来。

哥哥一身崭新的青斜纹的棉衣棉裤,瞧那式样,特别是对襟的棉袄,一眼就看出是来前妈妈赶制的。鞋也是妈妈新做的,还是我当年穿过的那样子——厚厚的针纳的底子,鞋口镶着黑亮的细皮子,鞋口的当央打着线结。

与这身土制款式不协调的是那顶显然也是新买的鼠皮帽子,同窝窝囊囊的棉袄棉裤一比,显得特别的方正和挺括。

“那顶缀着兔皮的棉帽总算扔掉了。”我在心里感叹着,同时快慰地舒了一口气。不!还不能满足于哥哥戴顶鼠皮帽子,我要马上兑现心话的若言,给哥哥买顶狐狸皮的。

星期天,我们一家三口陪哥哥上街,怕女儿凉着,我解开大衣扣子,把她紧紧地裹在怀里。

走在大街上,哥哥见许多男孩女孩披着红的绿的无襟无袖的东西,问那是什么,我告诉他是斗蓬。

哥哥临走的前一天,我总算艰难地争得了妻子的同意,买来了狐狸皮帽子,当我把帽子交给哥哥时,象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就了一项最崇高的业绩似的,豁然腾出一种激奋的神圣的感情。

哥哥接过帽子,愣了,疑惑地问:“买这做啥?”

“给你!”

“什么?给我?我戴的这顶不是挺好的吗?”

“不!你应该戴这顶狐狸皮的,应该!”我真想把埋在心里多年的许诺告诉哥哥,更想趁此机会把我对他的感激和敬爱一吐为快。然而我什么也没说。

哥哥见我动了感情,欲言又止,眼里汪着泪,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没再问下去,若有所思地摩挲起狐狸皮帽子来。

下午,哥哥自己上街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件大红的斗蓬,兴冲冲地说:“我向营业员好说歹说,总算把狐狸皮帽子退了,用钱买了这件斗蓬。你我小时候够苦了,不能再让咱们的孩子亏着。人家有的,我们也要有。”

妻子眉开眼笑地赶忙给女儿试斗篷,我气得真想豁出一切地给她一巴掌——若不是哥哥在场的话。

第二天,我们全家给哥哥送行。哥哥见自己的侄女同别的孩子一样,也披着大红的斗篷蹦蹦跳跳着,满意地笑了。

哥哥走了,带着满意走了。而我的心头却留下一片怅惘。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要给哥哥再买顶狐狸皮帽子。此愿一天不了,我的心神便一天不得安宁。

 

几年以后,我们又生了个儿子。

妻子是独生女。岳父岳母原来开一爿小小的食杂店,生计还过得去。“割资本主义尾巴“那年,小店关闭。从此,我和妻子的工资支付起六口人的花销,日子迅速拮据起来,妻子的家庭基本建设也不得不停下来。随之给乡下寄钱的数目更是越来越少,次数也更是越来越稀,后来干脆终断了。

我明知那几年乡下的日子被折腾得更苦,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不写信恳求哥哥体谅。哥哥回信说:“我光棍一条,理当在膝前伺奉好二老。而你有双重父母,弟妹她又无兄弟姐妹,所以你这个女婿毫无二话地要尽儿子的责任。你我共有四位老人,我养活两位,你养活两位,公平合理,你还有啥过意不去的呢?”

我和妻子看了信,两个人都哭了,她比我哭得还厉害,边哭边说:“以后条件好了,我们说啥也得好好报答哥哥!”

我也默默地思忖着,是呀,说啥也得好好报答哥哥,起码非买一顶狐狸皮帽子不可。

 

现在,给哥哥的狐狸皮帽子买来了,就放在肩上的挎包里,然而买得多不是时候啊!思前想后,我痛悔万分,下意识地抬起护着挎包的手,狠狠地敲着自己的脑门,声泪俱下地说:“你呀……你呀……”

周围的乘客惊呆了。

 

汽车驶近老家时,村头的小树旁有一群人正在掩埋新坟,我一眼瞥见了苍老的妈妈,断定下葬的无疑是哥哥,便不顾一切地冲向车门,扯着嗓子叫道:“我要下车!”

乘务员惊慌地开了门。

我踉踉跄跄地扑到哥哥的坟前,只“啊”地嚎了一声,由于汽车的长途颠簸,加之逼人的暑气的蒸烤,更因无法抑制的巨大哀痛,便一头昏倒在哥哥的坟旁。

醒来的时候,群殴已经躺在炕上,身旁是瘫痪多年的老父亲,屋子里围满了乡亲。

隔壁一位老爷爷说:“你哥哥在家里是孝子,出门是义士,好汉一条啊!”

原来,哥哥是为保护他人的生命而牺牲的。

乡亲们离去后,我勉强撑起身子,来到哥哥住过的小屋。房子虽然陈旧,但新上的玻璃窗,室内倒也亮堂。屋里除了几口大缸外,四壁空空如也。只有壁橱的横隔上,戳着一台旧得不能再旧的最老式的半导体收音机,妈妈告诉我,天黑下来的时候,哥哥实在没话干了,也从不串门,总是一个人仰在炕上闷头听广播。

我抬眼向室外望去,见不少家的房上竖立着电视机室外天线,触景生情,不由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

这几年农业生产实行承包,家乡的农民也迅速富了起来。去年哥哥来信兴奋地说:“告诉孩子们,伯父现在也大把大把点票子了。”接着又说:“听说城里几乎家家都有电视机了,我知道你眼下挤不出这笔钱来,两个孩子一定在串着门槛看电视吧!随信后寄去五百元钱,也到商店给咱们的孩子抱台电视机回来!”

电视机买回来后,小儿子常骄傲地告诉客人:“我家的电视机是伯父给买的!”幼小的孩子也许以为乡下的伯父特别富有吧,他哪里知道,伯父自己用的竟是这样一台破旧用胶布沾的半导体收音机呢?

晚上我帮妈妈喂猪,到耳房去取饲料,一推门立时骇然了——里面放着两口阔大的棺材。我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她说,这是不久前哥哥不顾爸爸的反对,坚决主张打的,以防两位老人百年那天措手不及。

我手抚摸着棺材,鼻子一酸,止不住又哽咽起来:“哥哥,父母生了我们兄弟两个,而儿子的责任硬是让你一个人尽了。你虽然无怨于我,难道我自己就不该扪心自问吗?!”

夜里,我就睡在哥哥住过的小屋里。睡前,老妈陪我唠了很久很久,话题自然离不开哥哥。老妈悲悲切切地回忆了许久催人泪下的往事,特别谈到了哥哥为啥一直没有婚娶。

哥哥为人忠厚,又极其能干,庄稼活样样精通。所以他年方青春的时候,前来说媒的也不少。但是,女方一听说我家有个炕吃炕拉的瘫巴老人,还要没头没脑地供一个学生念书,原本挺热的心凉了,结果一个也没处成。

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又有人给哥哥说媒,女方提出,只要哥哥答应今后由我养活老人,他们婚后挑门另过,亲事就算成。哥哥气呼呼地对媒人家说:“她有这样的心肠,想嫁给我我还不要哩!”

直到前不久,哥哥才终于说定了一门亲事,女方就在邻村,是位四十岁的寡妇,带着八岁的男孩。女方特别敬重哥哥的为人,俩人见了几次面,谈得情投意合。

回忆到这里,妈妈常常叹了口气说:“他们本来商订今年中秋节结婚。前几天你哥哥还张罗给你写信,让你到时候回来一块热闹热闹。唉,谁知偏偏出了这档子事,我的老大命真苦啊……”

老人说着又抽咽起来,我也跟着嗟叹不已。

回省城前,我又一次去看哥哥的坟,老远就见一位女子领个孩子在坟旁默立着。她看有人来了,慌慌地走了开去。我心里一动——莫非她就是邻村的那位寡妇吗?

我的家乡没有火化条件,人死了还只能土葬,村外的小树林旁,便是村里统一划定的坟茔地。在堆堆荒冢、座座墓牌中,看上去只有哥哥的坟头气势不凡。他的位置在整个坟场前方的正中,明显高于其它坟墓,四周安放着层层花圈,把坟身盖得严严实实。最惹眼的是墓侧高高矗立的石碑,在坟茔所有的墓碑中,赫赫居于首位,大有雄居之势。听说,村里的干部群众打算确认哥哥为烈士,正在逐级向上级申报,还没最后结果,所以眼下碑上尚无文字。

于是,我想到了哥哥的死。

我们村中央那间破败的庙堂,现在是加米厂。那天哥哥去磨米,突然“咔嚓”一声巨响,不知哪根梁断了,破庙顿时猛烈震颤起来,眼看就要倾塌。庙原来的几个窗口早就堵死,唯一能出去的是已经歪斜的门。说是迟,那时快,只见哥哥一步抢到门口,用肩死命抵住急剧下塌的门楣,高喊“快跑!”八九个人飞快蹿了出去。就在最后一个人离开门坎的时候,一声沉闷的轰响,庙堂全部塌了,哥哥随之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看着重重叠叠安放的花圈,望着矗立的尚无文字的石碑,联想起刚才那位寡妇在哥哥坟前默哀的情景,我不禁记起了孟德斯鸠的一段话:“能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他人的记忆中,生命仿佛就加长了一些;光荣是我们获得的新生命。其可珍可贵,不下于天赋的生命。”

哥哥生前平凡又平凡,普通又普通,死后却备受哀荣,这正是他生命的真正价值。而对于这价值的可珍可贵,我过去是多么浅知呀!我只从个人的承恩受惠,去感激他,敬爱他,以为他那样的含辛茹苦,那样的自我牺牲,那样的忍让大度,仅仅基于人伦之理,手足之情,全不知他的胸膛里跳动着的是一颗怎样博大的心啊!主要是由于我的缘故,哥哥一生只字不识,对此,过去我既感激他,又怜悯他。其实这是包含着轻视的怜悯——我常以一个受过高等教育者和记者的眼光看待哥哥,觉得他太无知,他单纯,太平庸。甚至太仁厚了。直至今天,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不了解哥哥;也才发现,在哥哥面前,我是何等卑俗!

我在哥哥坟旁蹲下,挖了一个小坑,把那顶狐狸皮帽子小心地庄重地放在里面,用土培上,站起来,深深鞠了三个躬。这样做了以后,我觉得自己仿佛从此便了却了心里隐隐着的什么,可又感到似乎什么也没了却,而且从此也永无了却之日了,只能永远地忏悔下去……

 

白雪,现为黑龙江省密山市作家协会主席、密山人民广播电台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中国文学》、《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鸭绿江》、《北方文学》、《青年文学家》、《当代旅游》、《人民日报》、《作家报》,台湾的《人间福报》、香港的《大公报》、日本的《新民生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游记等文学作品5900多篇,其中散文《祖国,我为你自豪》、散文诗《果园情思》、报告文学《绿色森林缔造者》等169篇文学作品获全国、省市大奖,并有多篇作品被收入其它作品集中。1999年个人专著小说散文集《公开的日记》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先后被中外散文诗研究会、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分会吸收为会员。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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