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散文 >> 正文

湄潭西来庵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肖义美    阅读次数:4038    发布时间:2013-12-03

叫西来庵的庵院,一定不少,家乡县城南郊就有一座。

也许,王安石语“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虽是在特定背景下写出。不过,可能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都会有意识的把目光尽量投递到高到远,也就难免忽略了最近切处的风景。

西来庵被我忽略被我的许多乡亲忽略,现在也几乎只为一小群作目的性研究的人所了解,可能就是这样吧。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有点愧疚于它——这条古称湄水现叫湄江的小河养育着我和我的许多乡亲,而数百年来翼临湄水的这个小小的庵院,一定也在默默中雕塑了家乡的风物——可是,我对它是这样知之甚少。

找来县志阅读,到网络里去查证。可惜,还是那样模糊着,还是那样存在着种种的迷幻。是啊,我可以阅读到的资料太少。并且,我更担心,即使再怎么去寻觅,西来庵和它曾经承载过的那些人那些事,在中国沧海一般深邃而又浩渺的人与事中,它的名气太小了,我能够找到的典籍,未必就会有记载哩。

所以,还是再次实地去去西来庵吧。最好是只一个人静静的去走走,用这样的方式来化解一份心底的负担。

乘下午无事,出发。本来,可以步行去,不过一路上人多车多,会让人不爽。乘公交最好。如果不忙,如果只是为了看风景散心,觉得人在乘的士的时候,就仿佛把自己装进一个小小的甲壳虫里,而公交只要不那么拥挤,乘着,如在象背,视野更开阔,人也会更从容。

车行不过三四公里,到站,下车,沿一条乡村马路转过几户人家,西来庵就在数百米外的眼前了。虽然,我知道我眼前所看到的它红色的围墙,红色的庵院建筑,都是十来年前才修建整饬的,甚至,那株最为高大而又苍劲的古柏,也可能相对庵院最早的主人言只是“刘郎去后栽”,但是,这一座承载着庵院的小山,它的岩崖一定吸引过每一代西来庵人的目光,它的泥土一定沾染过每一代西来庵人的芒鞋。

这样胡乱想着走着,突然一个小问题涌上心来:西来庵最早的主人,那个来自江苏丹徒(今镇江)的大明遗民,他初到当时还叫朝阳寺的这座庵院,是走的我今天走来这条路吗?朝阳寺第一次映入他眼帘,他就是伫立在我现在这个地方吗?也可能,他根本没有伫立过一刻因为,他的老朋友范鑛、郑之珖带着久仰他的一些当地名士如吴扶灵等人早已经在更远处迎接到了他。可能,吴扶灵必然先尽地主之宜,早已经安排朝阳寺对面的山庄中的家人准备好了酒席。山庄之外,几个僮仆正惊喜着向他们翘首相看,腿快的,则已经奔向山庄报信去了吧。僮仆是否还一路兴奋的喊着——大错大师到了,大错大师到了……

这欢快的声音,一定飘到山庄不远处的湄水边,飘到湄水中如琴样的沙洲上,再从沙洲无形的琴弦间飘到湄水对岸的柏杨坝范学士范鑛的别墅……飘到这一片婉曲明秀的山野乡间。

是的,这位自号大错和尚被任继愈先生尊为“贵州历代唯一名僧”的大师,在三个半世纪前的我的故乡这片土地上,在今天,他都太有理由值得他的朋友们邀请,迎接,值得僮仆用这样的惊喜兴奋去宣扬。

当然,僮仆未必知道,这位大错和尚,本名钱邦芑,字开少,其青年时期,才华便与那位写作《五人墓碑记》的张溥齐名。大明王朝覆亡,他即奔赴福建向唐王朱韦键上书,即召封为监察御史。1646年,桂王朱由榔称帝永历而立南明后,钱邦芑受任四川巡抚,因为在川中组织抗清功勋卓著而晋右佥都御史兼贵州巡抚。其然,在永历帝而言,当时的四川不是天府之国,而贵州亦不是蛮荒之邦,富庶与贫瘠都不是考虑的范畴,要考虑的,只是先四川而后贵州都是节节败退的残明屏障,是抗清斗争的最前沿。永历帝身边那一群可怜的逃难者,都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到钱邦芑这样的人身上了。

钱氏没有让这个红肿了眼圈的皇帝失望,即便是贵州已经战事纷繁,他还是处疆场而念帷幄念庙堂,积极地提出了联合李自成、张献忠余部的建议。可惜的是,当忽剌剌大厦将倾之时,这些表面联合的抗清武装,还是各自算盘噼里啪啦,互相猜忌攻讦无休。如此一来,大明朝坚盾且破,小南廷鲁缟奈何!

想想那些气派点的朝代的覆亡,也许,大明王朝的覆亡算是最为凄凉的了。起初,被两个来自黄土高坡的人各自领导一队只图不纳粮只图吃饱饭的人东攻西突,弄得精疲力竭,皇帝也只好上吊了事。即使只是这样就结束了,也许,还算有两分尊严。麻烦的是,自己倚重的臣子,竟然又领着自己曾经最为眼红的敌人进入家门,仿佛都已经宣告自己死了,偏偏还要遭鞭尸清算,活下来的家人,不得不经受再度的死生炼狱,接受再度的洗劫,承担再度的屈辱并最终在屈辱中伤痕累累衣不蔽体残残破破的咽完最后那一丝生命气息。

这个背景下,文人应该更是难堪之极。起初,必须在自己的乡亲父老与官府之间站队,是要和相亲父老一起为了大家都可以好好的吃一口饭好好的生着活着揭竿而起呢?还是为了坚守已经脆弱得连自己都不太敢深信的君臣忠义而镇压屠杀自己的乡亲父老呢?这已经够折磨他们了。眼看着,这个折磨就要结束,可是,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铁蹄与兵锋却接踵而至。当然,这一次,不需要选择了,肯定是要用自己哪怕再不可缚鸡的手臂也要去搏斗兵锋,哪怕再羸弱的胸脯也要去阻挡铁蹄。可是,除民族大义除儒家道统是自己的支撑之外,拔剑四顾,哪里还可以是自己切实的支撑处呢?朱家的那些皇子皇孙?李姓张姓的那些败兵残将?眼中,只有那轮滴血的残阳才是清晰的,心中的茫然,在黄昏暮色中是那样无法言表的悲慨与苍凉。

茫然也罢,悲慨也罢,苍凉也罢。文人的那种可敬和可恨都让人肃然——只要心中的目标未失,就总得向目标奔赴啊。即使知道是纸鸢抗狂风,即使知道是飞蛾斗烈火。要么,请撕裂我,要么,请焚毁我。或者,至少,我从风暴中跌落,瘸了瘫了,腿骨是因为暴风而断,脊梁是因为暴风而折;至少,我从火焰边飘下,眦目护痛,触须是因为火焰而焦,翅翼是因为火焰而寂。

南明贵州巡抚钱邦芑也罢,大明贵州巡抚范鑛也罢,大明贵州精善司郎中贵州主试郑之珖也罢,这个时期,在湄水边上的,还有大学士,并曾兼大明兵部、礼部尚书的程源程精一(天目和尚),还有从四川夹江知县任上返乡归隐的曹椿曹寿宇,也许,他们或多或少都是这样,在这样一个外界真是“天地日流血”的背景下栖息到了这个“迤逦数百里”“萦旋曲转”“兹人秀甲于西南”的湄水之滨。

走到西来庵前,背庵而向,前面一山,很平缓的坡状,也许,那就是可以和西来庵“望衡对宇,动静相闻”“风雨之音,动静相引”的我的前辈乡贤吴扶灵的山庄所在地吧。此刻,只见一片松林在秋意渐浓的阳光下闪烁,只听一片松涛在湛蓝的天宇下吟诵。

这个时候面对西来庵,当然,只能够看到它朱颜的山门了,而今天,山门紧闭。倒是也好,其实,我早去过多次的,曾经,里面还开办过农家乐样式的吃饭玩乐处。现在作为文物所在地保护起来了。我想,大错来日,朝阳寺肯定不是这般气派,也许,外面本没有围墙,也没有山门吧。否则哪会有“带溪环林,自成幽趣”的趣味呢!另外,大错从东向西而来,南明王朝也从东向西而来,甚至抗清的激流也从东向西而来,所以,改朝阳寺为西来庵吧。当然,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去玩味——大明的太阳,已无处朝也,贫僧自西而来,顿悟“今是而昨非”,那么西来而安吧!

可能就是这样,正如自己在湄水边远眺,看着落日余晖,看着归鸟倦飞而吟出的这一块心境:“朝衣著破著僧衣,扶杖溪边送落晖。鸥鸟也只机虑尽,随波来往不曾飞。”这一只在暴风雨中搏击而疲倦伤心了的鸥鸟,只希望在这落日余晖中找到一片憩止之地。

西来庵左侧,即是汤汤湄水。湄水的清波,会映照水湄行走驻足的大错,也刻刻映照西来庵及庵后小山于水底,大错看看水中的自己,再看看水中的那庵那山,也许,他不难想起那个曾经也炼狱贵州却也悟道贵州终于宗师一代的人来吧?他一定会想起的,只是,他再也没有前辈那样“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的气势了。维扬啊,故乡啊,还可见你的山,还可见你的水,还可见你的天地吗?

大错最终也没有能够回到故乡,可能,他隐居湄潭不远的余庆,在余庆祝发为僧,再从余庆到湄潭,也并非躯中抗清的热血冷却,而是张献忠余部孙可望的逼迫——他岂会弃南明而投孙氏这个“剥一张贼皮,又生一张贼皮邪”的人呢?而孙氏屡屡以命相逼以利相诱,大错却秀才遇到兵,人在矮檐下,只好以退为进假名隐居。大错的热血,还表现在他后来从孙氏牢狱逃出,再次向云南而去投奔追随永历帝。后,永历为吴三桂追杀无踪,大错在云南鸡足山隐居一段而反黔,竟然在途中与吴三桂子吴应熊狭路相逢,大错愤然责骂吴三桂父子。值得一提的是,吴氏竟未敢加害大错,而任其而去。

大错离开了西来庵,离开了湄潭,也离开贵州,向西而来的僧人,渴望向东而归去。他走到了湖南宝庆,卒于宝庆,宝庆知府葬之于衡山集贤书院。归于集贤,他当之无愧。

大错走了,有确切记载,他走之前,好友郑之珖已逝,大错和吴扶灵等人一起将他葬在了“湄水桥西”。我不知道范鑛是何时而逝,也许,是比郑之珖更早些吧。当时常往来于西来庵的,还有另一个西来的人山阴胡钦华凫庵居士和一批“湄水有道之士”。

在湄潭,那一个时代,也许是第一个文才荟萃的时代。读大错的《水源洞记》,读吴扶灵的《柏杨坝琴洲记》,读郑之珖的《西来庵记》,他们“风雨无愆,慷慨悲歌”,“山水琴书,啸傲天地”;他们“仰面望山,俯而眕流”,“啸歌自适,流连忘归”;他们“顿蹇相依,形怀无间”,“寤言投契”,“一往情深”。直如郑氏《西来庵记》结句言:“后之览者,论世兴怀,亦有以想见兹地之情事”。

大错和尚和他的朋友们和他们的西来庵,就这样在后人无尽的想见中流传下来。大错之后约270年,在又一个更大的民族危亡时刻,又一群人,从离大错家乡不远的那个拥有美丽西子湖的地方,为避难传薪,保我民族文脉而到了湄潭,到了湄水边,也到了西来庵中唱和。他们中,有苏步青、钱宝琮、江问渔、王琎、祝廉先、胡哲敷、张鸿谟、刘淦芝、郑晓沧等卓然自立的浙江大学教授们。他们在湄水之滨、在西来庵里教授课程之余,组织起了“湄江吟社”,至今,流风惠及湄水沿岸。

大错去了,记得有两次乘汽车从杭州回、路过湖南宝庆,都在深夜,都在宝庆高速服务站短暂停留,都看到了靠西边天空里的一轮明月,都让我想到了西来庵。现在想来,突然觉得,这样一个小小的西来庵,竟会是这样,把遥远的时间遥远的空间都承载到了一起。

哎,西来庵,我读不尽你。但是,这片土地上,会有很多的人如我今天这样刻意的来读你,用他们比眼睛更深沉深邃的心灵来读你——读你的一片木壁,读你的一枝草木,读你有形无形的文字。

 

【编辑:黄先兵】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57520233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