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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河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曾凡仲    阅读次数:10155    发布时间:2013-12-09

 

(一)

四周都是山,山是紫红色的,紫红色的山上长着青葱葱的各种树木,零零星星地散布在每个角落。男人和女人们,此时就分散在山坡上挖红苕,能听见几首或悠远或高亢的山歌。太阳悬挂在西边的山头上,红彤彤的,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女孩,有几分羞涩和腼腆。山脚下是一条小河,清澈得能见到水底的任何东西,甚至包括一根腐烂的鱼刺。水在跳跃着流淌,像是欢快的小女孩在拍着手掌跳绳。河面上有几座小木桥,小桥上人来人往,不是背着东西就是扛着锄头。还有一群小孩在河中光着胯岔摸鱼,他们的欢叫声同河岸上的几只水鸟的歌唱混在一起,显出一种清纯的热闹。

这是十八年前的故事了。那时,我走在河岸上,娣娣就走在我的后边,一直走了很远。她也就十六岁或者十七岁,她的声音很轻,清脆而单纯,我老觉得是一首很抒情的诗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单独和她在一起走过,甚至还没有和她单独在一起坐过。我得承认,我这一次来她家似乎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我必须去看看另外的两个学生——这是唯一的理由。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去走访的两个学生的住址,于是,娣娣的母亲就让她送我一段路。

河岸上有条堰沟,沟里流淌着透明的水,偶尔能够看见几条小鱼儿。堰沟有起码四里长,中间还要穿越几户人家,几条狗追着我们狂叫,最大的一条差点就飞到了娣娣的头顶上。也就是那一瞬间,娣娣呼叫一声朝我怀中撞了过来,我左手搂着她的身体,右手捡起一块石头狠命地砸向了那条凶猛的狗,吓得它慌忙间滚到坝子坎下。娣娣紧紧搂着我,魂飞魄散的样子。但这都是发生在瞬间的,她也许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开我,一张脸红得像是山那边的太阳。有几个小孩从什么地方跑过来,猛然爆发出浪涛般的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感觉自己也是脸红心跳,毕竟,和这个女孩才接触不长时间,而且,这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女孩。我让她走到前边去,我说我不怕狗。其实,我这个人一生就怕三种东西:蛇、雷、狗,尤其是狗。可是,今天却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有点英雄救美的味道。走到河岸上,我要淌过河去了,虽然很想她再陪我走一段路,却又言不由衷地劝她回去,说家里边的人可能等得冒火了。我已经过了河,她还站在对岸看着我。我向她挥手:你回去,注意狗,我很快!

原计划很快就回去的,没想到两个学生的家长却千方百计挽留;尽管我再三表示要走,一个学生的母亲还是给我煮了一碗糖鸡蛋——这是农村招待客人的最高礼节,如果客人拒绝,会给主人留下一种伤害。

回去,过了河,天已经打麻影了。我找了很长的一根木棒握在手中,胆战心惊地穿过几条狗的包围,顺着堰沟往前走。逐渐,天上升起很明亮的星星,但是没有月亮,因为是下半月,月亮可能刚刚才睡下不久。河水的声音依然十分清脆,给宁静的乡间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二)

娣娣站在河边一座小房子旁,手里拿着两支电筒,显得有些兴奋,说已经等了我很长时间了,还以为不回家了。她的那个“回家”令我非常感动,心里生发一种温暖,一种甜蜜。她仍然坚持要走后边,说这些地方的狗她都熟悉。我还是有些顾忌,毕竟,在农村,只有结了婚的男女才是男前女后,我怕别人背后舆论。当然,我是不便说穿的,并且感觉这似乎是某种暗示。我们往小河的上面走,那路是斜着的,要拐很多弯,还要经过一些人家户的坝子。我老是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他们的眼光显得非常怪异。娣娣似乎没有这种感觉,她一路上都是快活的,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没有停止说话。

娣娣家的房子坐落在一片稻田边上,东面、北面、南面都是人家户,从东面延伸过去便是一条小街。我妹妹家的房子与娣娣家的紧邻,都是土墙的,中间只隔着几颗梨树,梨树上挂着一些梨子,据说要等到冬天才能成熟。娣娣家的人都坐在土坝子里,我妹妹也坐在他们中间。见我们到了,全站了起来,除了妹妹以外,都叫我老表。

娣呀,快去打洗脸水,老表都走累了!娣娣的母亲这么叫着,端了一盘瓜子放在我面前。

娣娣的二哥给我装烟,并打燃打火机让我点上。一个小女孩,花枝招展的,一蹦一跳地给我端了一杯茶来,说:老表,喝茶。小女孩的声音格外甜美,简直像是刚从水中轻轻捞起来的一片青菜,一种让人想一口吞下去的感觉!妹妹自然十分兴奋,在她的眼里,我一直是她的骄傲,也一直是她的救世主。她给我打过招呼就走进娣娣家的厨房,去帮忙了。相对沉寂的是娣娣的四妹和大哥大嫂:大哥打了招呼,只顾抽烟,始终没说话;大嫂打了招呼,进了自家的房子,不再出来;四妹干脆是没有打招呼,也不说话,进进出出都是不声不响。娣娣打了洗脸水放在我面前,又找来香皂、毛巾和拖鞋,然后在我身边立定,轻轻说:老表,你试试水,烫不烫?她的声音带着特有的韵味,很像山间的泉水,透明,清爽,情深意长,让人感觉浑身舒畅。

吃饭了,一家人都坐了过来,十来人挤了满满一桌,娣娣就靠我身边坐下去,端着碗,并不挑菜,只很慢很慢地往嘴里刨饭。她哥哥两个就劝我喝酒,我其实不喝酒的,但是却因为开心,便很爽快地接受他们的敬酒,一连喝下了好几杯。桌子上摆着豆花,是刚刚做出来的,特别鲜美。见我只喝酒不动筷子,娣娣就往我的海椒碗中添豆花,并且,提醒我:你要吃菜。她的声音仍然是那么轻柔,很温情。我感觉得到她出气的声音,甚至似乎能听到她的心跳。我很快就有些醉意了,说话都有些吞吞吐吐了,端杯子时手有点打抖。娣娣说:你们不要劝了,老表不行了……接下来,她问我:我给你装饭,好不?

我已经醉了,吃不下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往外面走。娣娣赶忙放下手中的饭碗,站起来双手扶着我,随我朝门外走。我坚持着不吐出来,可还没有走多远,感觉胃里就翻江倒海了,哗啦一声,吃进去的东西都倾洒在坝子里;接着又是一阵翻肠倒肚。娣娣给我捶背,身体紧紧贴着我。我听到大家走出来的声音。娣娣的母亲叫小女孩给我端来一碗酸醋,说酸醋是解酒的。妹妹递过来一张毛巾,娣娣用毛巾给我揩了嘴巴,然后扶着我站起来,端了酸醋让我喝下去。她的动作细腻而周到,喝着酸醋时,竟然有泪水流出了眼睛,也许是因为酒的作用。

(三)

八十年代末的秋天是美丽的,是因为那条小河,那条小河边上,住着美丽的娣娣,美丽的娣娣十六或者十七岁,一个美丽的年龄。

我那时二十五岁,结婚两年,有一个可爱的儿子。我的妹妹在我结婚后,来到了小河边,与一个叫做成成的男孩结婚了。妹妹那年十九岁。十九岁的妹妹不懂事,在她的心目中,以为自己真正找到了白马王子。她没有办结婚手续,因为她的年龄还小。她是逼着我给她办结婚酒的,她说,如果我们不办酒,她就直接去了。无疑,我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我们自认为是一个有些脸面的家族,我们丢不起人。所以,那年夏天刚刚来临,我们就匆匆忙忙地给她办酒了。但是,我们给她办的东西实在太少:一套小桌子小板凳,一套大桌子大板凳,两张床单,两条劣质毛毯,四床被盖,外加两口洗脸盆,还有少量家居用品。就是在她即将告别我们的时候,大姑妈、二姑妈、大姐她们突然发现我们给妹妹的嫁妆少了一只茶盅,于是找我的不依。其实,她们所以不依,完全是觉得我们给妹妹的嫁妆太少或者是太简单。我妻子觉得委屈,那些东西,包括桌子凳子床单被盖毛毯等等什么的都是她父母亲陪嫁的啊!父亲理解我们的苦衷,他出面说公道话:这是秀秀她自己造成的,莫说家里没有,就有也还要时间准备呢!父亲的话对于她们永远是圣旨,她们不再说什么了,但是,她们的心里绝对不服气。好在妹妹并不计较这些,她说,要有是命上有。这句话其实是父亲经常引用的,现在成了妹妹安慰别人的话。那一段时间,妹妹很清楚我都跑了多少地方,都求了些什么人,可是,对于穷人,要借点钱确实是非常艰难的。而且,那些不愿意借钱的人还总要说:这个秀秀也不象话,也要看到哥嫂的困难哪!

妹妹嫁过来之前,我到过成成家,这成成的确是个长得非常帅气的小伙子,而且,很懂得礼貌,说话也很甜。不过,他家庭就成为问题了:四兄弟就守着三壁土墙房子,那房子裂开了许多口子,宽的地方能够钻得进去人。他的父母都已经六十多岁,成天的都不干活,还抽烟喝酒。他家,房子里所有的家具都糊满了灰尘,坐下去就会粘得满身都是。吃了一顿饭,那饭好像是经过精心准备的,羊肉鸡肉腊肉鸡蛋一应俱全,而且,成成还专门准备了啤酒——那可是小街上买不到的。为了这顿饭,有个女孩专门过来帮忙,我们吃饭的时候她走了,走之前叫了我一声“老表” ,还叫我父亲“表叔” 。妹妹结婚,她曾到我们家“过礼” ,也许是太忙,或者是因为我们那地方本身美女太多,我居然没有注意到她,后来,她经过妹妹介绍,说要到我班上读书,我才发觉原来她是那么一个令人倾倒的女孩。

她是妹妹带到我家的,给我们家的礼物是十多斤糯米和一块腊肉,这在我们,可是第一次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亲自做了饭留她们吃,并且还做了不少菜。娣娣对我的孩子表现出来的热情让我非常感动:她亲自兑了牛奶喂了,又背着他上街买东西。妻子到家的时候感到了惊异,她对我的热情大概有些不满,所以很少说话,甚至对妹妹也是不冷不热的。妹妹和娣娣一走,妻子就睡了,把孩子扔给我,说是她头痛。

娣娣在我们学校只读了一个月的书,然后就退学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很多风波:首先是街上几个捣蛋的男生给她写信,公开求爱;接着是班上的男生因为争风吃醋而打群架;再过一段时间,是学校的一个老师的儿子把她打伤了,原因是她骂了这个男生……就是这一连串的事故让我发现了她的美丽,我甚至因为这个而烦恼。她退学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她走到我门口满脸都是泪水,说:我不读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冲进了操场,冲出校门,消失在雨雾里了。

我就是这一天走进她们家的视线的,或者说,我因为这件事闯进了她们家的生活。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这件事情对她甚至对她们家都产生了很深刻的影响。

从学校到她们家要走一个半小时的山路,这是在晴天;如果遇上下雨下雪天,就要走更长的时间了。然而,我还是在放学之后,撑开雨伞,背着孩子去了娣娣家。我给妻子留下的话是妹妹家有事,我明天回来。我的突然到访给娣娣家带来一种喜庆,他们认为,不管娣娣还读不读书,我这样关心娣娣,已经让他们非常感谢了。他们要煮饭,我说不行,因为,我还是第一次到妹妹家,必须在妹妹家吃。娣娣就跑到妹妹家帮忙,虽然很少和我说话,但却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妹妹家的房子实在非常窄小,厨房就是客房,娣娣和妹妹忙碌的身影就一直在我的视线中长久不消失。妹妹不知道对娣娣说了什么,娣娣笑了很长时间,但那不是敞开胸怀的笑,而是一种羞涩的笑,一种甜蜜的笑。这样看来,她的退学,似乎没有什么更为深刻的原因。可是,不管怎么说也是有原因的。饭后,我终于提到这个话题,但是娣娣要么是不回答,要么就是抿着嘴笑,微微露出几瓣雪白的牙齿——那可是让人流连忘返的笑。

妹妹家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只能住在娣娣家。一岁半的儿子一直在妹妹和娣娣的怀抱之间传递,经常被逗得咯咯咯的大笑。小家伙已经非常熟悉娣娣了,最后居然在她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那个时候,全家人都睡了,我却不想睡,最重要的目的是要劝娣娣回去读书。但是娣娣不表态,直到我已经找不到话说了,她才说:以后,我喊你老表,不喊你老师了,要得不?

我是感觉娣娣的话有什么潜台词,但是,我没有沿这条线去发展,而是希望能够得到娣娣回去读书的回答。娣娣把孩子抱到了自己的房间,说她保证他不哭(多年以后在电话里,娣娣说出一个秘密:讨厌的小家伙摸着她的奶才睡着了。她说那种感觉很奇妙。);之后,她找来她哥哥的衣服和鞋,要我换下来她洗,说放在火边很容易就烘干了。

那天晚上似乎娣娣没有睡,我躺在床上,一直能听到娣娣进进出出的声音;而且,有几回,我分明听到她母亲喊她睡,可她说:老表明天要穿,人家要转去上课呢!

天刚刚亮我就起床了。娣娣没有在客房里边,正在厨房忙碌,我的衣服被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条凳子上,白色回力鞋放在凳子正前方,里面有一双崭新的鞋垫,用红丝线秀成“双喜”图案。衣服和鞋子上都散发着一种芬芳,是女孩子们常用的香水味。我把衣服穿好,娣娣端了一盆热水出来让我洗脸,转身进了厨房。我想问的话题没有能够进行,正在茫闷之间,听到孩子叫“爸爸”的声音,接下来又听到他叫了一声“嬢嬢”。娣娣的动作很快,还不到十分钟,她已经给孩子穿好衣服,并且抱到坝子里让孩子撒尿。我趁机跟出去,站在一边。

不读了。——你还来吗?

这是我走之前她说的一句话,也是那天早晨她说的唯一的一句话。我把孩子抱过来,娣娣的母亲和哥哥各自走出自己的房间,妹妹也从另外一边过来,好像是急着来送行的样子。我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娣娣已经摆好一大桌子饭菜,其中还有一盆炖猪脚——这是她忙碌一个晚上的结果。

第一次到娣娣家,她留给我的印象很深,直到今天,甚至到我生命行将结束的那一刻,我都不会忘记。

(四)

我第二次到娣娣家,可以说是个意外。

这是农忙季节,学校放农忙假,一放就是二十天。我把孩子送到妻子娘家,在那里住了两个晚上。我是干农活的一块好材料,我也乐意。但是,干了一天下来,我岳父岳母开始唠叨了,话题是从我们老家开始的。他们说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争气的,其中包括老的。他们说的其实也是事实,但是他们说话的方式让我很难接受,特别是矛头对准我父亲的时候。父亲常年在外边赶场卖药,钱没有找到,却是经常喝酒醉;光喝酒倒也不算什么,问题是喜欢跑到我岳父家,话特别多,又说得不上桥。至于三弟,更是不成东西,东游西逛,到处差账,都二十多岁了,连个婚姻也无法落实。当然还会说到我妹妹,说她就是不听话,人牵着不走,鬼牵着却走得飞快……听不惯,我就只好自己早早地睡去,甚至对妻子都不说话。然而,妻子还是觉得她父母说得没错。我感觉受不了,压抑。可是,妻子却穷追不舍了:你以为你就好厉害,这几年,要不是我们家,早就该要饭去了!这是实话,我们吃的米、吃的油甚至包括盐巴都是妻子父母家支持的。可是,我的的确确不想这样,我也听不惯别人颐指气使的那种态度:似乎是你已经丧失了人格,你没有了任何申辩的资格!

我早上起床就走,妻子问我到什么地方,我说,走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也许是死在外边了!她力图拦着我,并解释说,那些话也是真话,哪个都没有外意。可是,我还是孤独地回了老家。父亲和三弟都不在,大哥也随了父亲在外面卖药,大嫂对我的回家似乎不欢迎。毕竟,大哥大嫂是各家门你家户的,我留下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吃了一顿饭,我就回学校。学校住了两三家人,我和他们的关系历来不好,住了一个晚上,心想可以到娣娣家去。

想到娣娣,我整个晚上都非常激动。我不知道娣娣家是否欢迎我,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一个月前,娣娣退学了,这一个月,我虽然多次想到她家,却总觉得很不妥。大约是两个周前的一个星期天,我去了妹妹家,但是妹妹赶另外一个场去了,成成也不在,只和成成父母打了一声招呼。我没有看见娣娣家的人,隔老远发现她们家的房门紧闭。已经到了农忙季节,估计她们家的人全部上山了。在小街上碰见一个学生家长,他邀我去他们家,我就顺水推舟去学生家了。所以,现在我担心的首先就是见不到娣娣家的人,其次是怕人家不理睬,害怕别人说闲话。所以,我必须找到另外的理由:是家访,顺便经过,来看看妹妹。

但是,我完全想错了,我的突然造访让娣娣一家人兴奋异常。虽然我说是来看看妹妹,同时还要去看看两个学生,但娣娣家的人似乎不希望是这样,他们更愿意相信我就是专门到他们家的。吃饭的时候,娣娣的母亲就开始安排了:娣你就跟老表带路,老四你就推(磨)豆花,军军你就去找厨子(屠户)。似乎安排得还不够明确,又说:军军你必须买到肉,娣你要把老表跟我接回家来!老人的话说得很轻,却很坚决,让我感觉心潮澎湃。这样的待遇实在太让人吃惊,在爱人家,她家没有给过我这种待遇。

于是,我喝酒醉了,而且,差不多是醉倒在娣娣的怀里的。我被搀扶到沙发上,躺下,娣娣用一块湿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又化了一杯蜂蜜茶,用汤匙喂我。我后来才感觉自己特别笨,我那时居然没看出一点什么端倪。

第二天早晨我才醒来,睁开眼睛,一个小女孩站在我的对面,看着我笑。她八九岁的样子,一脸灿烂,那眼神活泼到了极点。

你笑什么?

我想喊你哥哥……

为什么喊我哥哥?

三姐说,我要叫你哥哥……

三姐?

三姐都不晓得啊?就是娣娣姐姐啊!——我们还有哥哥,好几个呢!

有几个?

我们本身的哥哥,两个;还有三个哥哥,一个是大姐家的,一个是二姐家的,还有三姐家的……

你三姐家的?

是啊,河对门的,经常来。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感觉很难受。我不相信娣娣已经有了男朋友,但是小女孩的话已经说得很分明。我突然感觉自己非常可笑,人家有男朋友是完全正常的,与你有什么相干?我点上一支烟,猛抽几口,吐出一排烟雾,感觉嘴巴里边很苦很涩。

你三姐呢?

她上街了,马上转来了。三姐说,以后我可以跟着你读书,是不是啊?

我问:你读几年级?

小女孩响亮地回答:三年级!

我说:等你上初中了,我就带你,好不好?

小女孩说:好,好得很!

娣娣一脚走进门来,递了一包烟给我,然后走进厨房,给我打好洗脸水,端了过来。我真想问问小女孩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小女孩还看着我笑,她的眼神显得更加活泼起来。

幺妹她就喜欢胡说八道,她肯定又乱讲了……

我答应她要带她读初中。她好可爱。

她最小,一家人都在惯她,都惯坏了……

她说她要喊我哥哥,她说她有好多哥哥……

娣娣没有再说,她的脸绯红。我洗完脸,她就端了水走开。这时,妹妹来了,她让我去她家吃饭,说成成听说我来了,就赶回家了,正在街上买东西。娣娣出来,说她们家早就安排好了的,没必要过去,干脆大家都过来。妹妹就一把把娣娣抓过去,在她脸上掐了一下,说,你如果没有那个人,我真想给你介绍一个。娣娣结结巴巴的:老表姐,你……烦不烦?你……要死……

我感到心里很慌乱,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在里边爆炸了。我知道,妹妹的所谓介绍,大概说的是三弟。其实,三弟是没有这个条件的,三弟的名声很臭,甚至我们家的名声也很臭,因为没有钱,因为地区条件很不好。同时,三弟的形象是不行的,不是说他的长相有多可怕,是因为他平常穿衣服都三垮四吊的,说话又喜欢结巴。但是,娣娣肯定误会了妹妹的意思,她也许是以为妹妹是要把我介绍给她了。其实,妹妹是绝对不会这么想的,我妻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崇高的,她或者还会以为娣娣与她的嫂子比较是不够格的。但这些都是其次,我已经完全相信,娣娣的确已经有了对象——它或许真的与我无关,可是我还是接受不了。

(五)

吃饭的时候,尽管妹弟成成是那么热情,我始终没有口味,饭吃得很少,也很少说话。妹妹以为是我昨天晚上喝多了酒,要成成给我买药。我勉强吃了几粒药,又去了一个学生的家。这是一个叫蔡敏敏的女生,她爸爸在省城当工人,她妈妈在一间村级小学教民办。这样一个家庭在当地是很显赫的,让人羡慕的。就因为这样,蔡敏敏才有更多的机会读书。她是和娣娣一起到我班上的,她的决心很大,她说她的目标就是要考上中师或者中专。她妈妈的热情让我非常感动,虽然是农忙季节,但还是坚决要留我住一天,并且,专门杀了一只鸡。蔡敏敏个子不高,但是有一对非常漂亮的眼睛,又圆又黑,透着一种活泼。只是她的成绩不好,甚至可以说有点糟糕。不过,她很努力,在学校,很少看见她在教室外走动,我经常看见她趴在桌子上,十分认真地做题或者读书。她很少说话,与男生之间似乎更是没有往来。学校的女生很少,班上只有四个,还是最多的;有的班级甚至没有女生。所以,她在学校是很受关注的,老师们都非常喜欢她。可是,就因为这样,后来居然有传言说她和代课的英语老师有那种关系。

蔡敏敏的家在一座小山下,门前是一条小水沟,后面有许多稻田。稻谷已经收割完毕,不少男女正在犁田,听得见他们欢快的叫声,甚至能听见他们打闹的声音。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老家的男男女女就喜欢开玩笑,甚至男女之间还经常滚在一起——往往是越好战的男人,他们越容易被女人们“筛糠” 。看见这种场景,小孩们都格外快活。我们还能听见他们对唱山歌,什么“高梁杆来高梁高,弟妹有个大包包,心想伸手摸一把,又怕老弟捅我刀”之类的。我们那时不懂他们唱的都是什么意思,但就是感觉欢快,感觉舒服,直到今天,我都还想起那种时光,想起那些歌谣,想起那些热闹的场景。现在,听见这些声音,我心里就感觉甜蜜,一种淡淡的乡情在心里聚集起来,我甚至都想加入他们中间去,再去领悟那种热闹和欢快。所以,我不由自主地就沿着一条小路走了过去,远远地看见那一层一层的田中间,许多人和牛都在忙碌,但是,喊叫声却充满了激情,在明亮的太阳光下,似乎闪耀着一种光芒。猛然,我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放下手中的犁头,解开裤子就开始撒尿,一面还高声喊叫:好安逸哟!有一个女人喊道:你再吼,看我把你的麻雀割下来喂狗!于是,就有另外的女人应和了,同时也有了另外几个男人放肆地吼叫。

那个就是娣娣的爹。

不知几时,蔡敏敏就站在了我的身边,用手指着刚才撒尿的男人。

娣娣的爹?

就是她男朋友的爹。

我的心情突然一落千丈,默默地走了回去。蔡敏敏是不会想到这些的,所以,她在我后边还不停地说着:娣娣是去年订婚的,我不晓得她为什么就轻易的同意了,可能是认为人家有钱吧……

回到蔡敏敏家,我感觉身体很不舒服,蔡敏敏让我躺一会,并把我带到堂屋里。我躺下不久,蔡敏敏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走了进来,隔老远的看着我,悄悄地笑。男孩可能只有四五岁,女孩可能六七岁,穿的非常整洁,显得非常可爱。他们走了之后,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被蔡敏敏叫醒,说是娣娣来了。

是下午两点。娣娣站在蔡敏敏家青石板的坝子里,背朝小水沟,一动不动。我出门的声音大概惊动了她,转过身来,一张脸红彤彤的。我发现她身体原来非常修长,胸脯高高挺起,红色毛线背芯里面是一件乳白色衬衣。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看过一个女孩,我有些激动,刚才沉寂下去的热情被突然调动起来。

我没有在蔡敏敏家住,吃过饭后就往娣娣家走,娣娣仍然走在我后边。但是,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因为激动而找不到话说。娣娣也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因为激动。我们所走过的地方都有许多男女,或是在挖土,或是在犁田,或是在往土里丢粪。有认得娣娣的,娣娣总是首先向他们打招呼,不是表叔爷就是表叔娘,不是老表哥就是老表姐。我感觉那些人的眼光都特别奇怪,说话的语调也很奇怪。娣娣的声音是颤抖的,似乎有某种心虚。昨天我们似乎才认识,但是我们的认识却让我留恋,让我感觉甜美。现在,我们应该是非常熟悉了,可是熟悉之后我们反而显得别扭了。

我们是沿着河沟走回去的,河水的声音仍然非常清脆。河沟里有小孩在捉鱼或者打水仗,是那样欢快。太阳光十分柔和温暖,天空中的白云悠远而宁静。几面的山坡上,影影绰绰的男男女女,在叫,在唱,在喊号子,听得不太清楚,但是没有压抑,没有哀伤,只有激越,像是在尽情地释放疲劳,而这种释放就是一堆燃烧的火焰。西面的天空,大片的红霞像是炭火一般,在高空里飘游。

我喜欢你们这个地方。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喜欢,落后得很。娣娣说。

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在学打衣裳……明天赶场,我在街上……

我又没话了,我不知道该是表示祝贺呢还是表示反对。多年以后,我才觉得当时自己有多笨。学打衣裳,明天赶场,我在街上。这几句话现在我觉得是有深意的,不应该是胡乱说的,我起码应该表示祝贺,或者还要夸赞几句。然而,事实是我一直沉默,心里边无缘无故地有些难受。

到娣娣家才坐下来,一个家长来找我了,说是他家儿子已经麻烦我半年了,既然来了小河街,也应该到他家里坐一坐。这是个披着呢子大衣打着黑底红花领带的男人,显得非常气派。他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就伸手在娣娣的脸上拍拍,那神态,好像与娣娣格外亲近。娣娣也抬起脚在他黑色的皮鞋上踩了一下,接着就走进屋里去,给我们端来一条长凳子。我坐下了,男人却没有坐,而是一把拉着娣娣的手,要她给他擦鞋。娣娣挣开说:呸,你想得美!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有一种要爆炸的感觉,站起来走进了厕所。透过厕所门缝,我看到娣娣正和男人说着什么,娣娣又往男人身上拍了一掌,还喊道:你烦,烦死了!那神态,好像是男女之间在调情。

出了厕所,男人就强行抓着我要我去他家,说是等了我半天了。本不想去的,娣娣却说应该去,吃饭后她去接我。但是,刚才的情形却让我难于忍受。多年以后,我和娣娣说起这件事,娣娣笑得前仰后合:你好烦喽,人家说什么呀,人家说你不错,说你将来要做大事,所以他说他要动员你离婚,叫我千方百计和你结婚。但是,当时我确实不是这种理解,如果不是理解错误,也许什么都变了。

(六)

我学会喝酒就是这一段时间。

那一天吃完早饭,娣娣的母亲就对我说:陪不了你了,老表你可以和娣到街上走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十分亲近的语气,好像我就是她的儿子一样,而我和娣娣就是两兄妹。我是十五岁的时候失去母亲的,我感觉在她的身上我重新体验到了什么是母爱。娣娣没有表示什么,看了我一眼,红着脸就走进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妹妹过来,说她要上街摆摊了,问我上不上街。我说,要回学校。不知为什么,我居然说出一句言不由衷的话来,我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回学校,况且回学校也没什么事情。然而,既然话说出口了就不能更改了。如果是现在,绝对是不会出现类似错误的,既便是模糊了,说错了,也还是能够弥补的。可是,当时我就坚持要回学校,尽管大家千方百计说服我不走,我还是一定要走。其实,我是希望娣娣能够站出来挽留的,可是,她进进出出的,就是不说一句话。

事实上,一走到坝子里,我心里就空落落的了,也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到岳父家去,我不愿意;到老家,父亲不在,三弟不在,大嫂又不欢迎;回学校,去了连吃饭都没有着落;至于到别的地方,一方面没有恰当的,另一方面是身无分文。我茫无目的地来到了街上,街上已经摆了很多摊子,还有了很多赶场的人,不少人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他们绝大多数是学生家长,或者是以前的熟人。有些是装过烟就走了,有的却要陪我喝酒。有几家在赶场天专门卖饺子、抄手或者羊肉的小馆子,我就随这些家长坐到了里边,胡乱地吃点东西,再接受大家的敬酒。这样地陪了几个人,我很快晕晕糊糊的了,走出店门,整条小街都似乎转动起来。我不敢再逗留,从场口的西边走下去,来到小河边,坐在沙滩上,拼命地吐了一回。

回到学校感觉格外空虚,只能躺在床上看书,或者是趴在办公桌上胡乱地写画。我住的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的砖木结构的小房间,房间里放置了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张小方桌,几条小凳子,还有一个较大的木柜,木柜上叠放着两口木箱子。由于是用教室隔成的,木板之间有很大的缝隙,外面能看见里面,里面也能看见外面,所以就用报纸糊了一层又一层。有两道房门,一道是进出用的,一道则是连通厨房的。说是厨房,实在也很难说得上,那是一条不足一米宽的供老师们进出的巷道,我在距离窗户两米的地方用几块门板拦住,再在紧挨窗户的一面打上一个煤灶,砌上一口小水缸,另一面安放一张条桌,条桌上放一张条桌,菜板就放在条桌与条桌之间,算是有了厨房的规模了。我和妻子结婚后的财产就全部堆放在这两间房里,妻子就在这小小的房间里生下了儿子,一个家庭很简单地正式成立了。

我是不喜欢在外边乱走的,我平常最大的爱好是看书和写作。我承认,我的写作很糟糕,好几年了,居然没有在任何报刊上边发表过一个字。所以,人们叫我作家,那是绝对不怀好意的戏弄,或者是一种讽刺。可是,我还是乐此不疲,暗暗地写下了好多废稿纸。我的东西只拿给学生看;如果是朋友,也可以看;如果是县里面下来的,或者是我觉得有点“水平”的领导,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很多领导是不看的,即使是瞟上一眼,也觉得很费劲,还要说我想得天真:作家是你当的吗?这种教训有过几次,但是,我却不能引以为戒,每每要把自己写的那些不正经的东西翻箱倒柜地找出来;如果庆幸得到某个领导的一声夸赞,尽管这种夸赞很不可靠,我还是会激动万分的。我喜欢写,渴望着有一天突然一举成名天下知,那样,我的境遇就彻底改变了。我给省城两个作家写过信,他们是全国知名的作家,他们的小说改编成了电影,震动了全国,其中一个还在国际上获了八次大奖。他们是一家著名刊物的编辑,大红大紫。然而,他们给我的回信都很短,只说最好多读书,多练习,不要急于投稿,如果退稿次数多了,很打击积极性。我想,他们说的都自然没错,我自信有一天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有这样的痴迷,我就要每天写上几千字。

从娣娣家回来,我开始乱写乱画一阵时间之后,突然觉得应该写写我和娣娣的事情:当然有很完美的结局,但是却经历了许多风雨,经历了许多磨难。我想象男主人翁家庭环境很糟糕,尽管才华横溢,却受到许多歧视,甚至受到各种打击排挤。他有别人所不知道的理想,他也相信未来不久自己就将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物。但是,别的人并不这样去看他,只把他看成是个有神经病的人,包括他的妻子和妻子的家人。他妻子是另外一个县的国家干部,看不起自己的丈夫,甚至后悔选择错误。只有一个女孩理解了他,支持了他……我当时这么去构思,然后一口气写下去,到中途的时候,居然哭起来。(现在,这篇稿子早被学生拿丢了,但是,我没有遗憾过,那毕竟是一篇胡编滥造的东西。)

我一直写到天黑,手很痛,肚子也饿了,同时,还发觉无法再编下去。我跑到街上赊了一包烟,卖烟的在我背后说:没钱就不抽,真是!这句话我听清楚了,真想把烟还回去,然后挺直腰杆大叫:我虽然人穷,但是我志气不短!可是,我已经早把烟撕开了,迫不及待地点燃了一支,不可能还回去。这真是一种污辱,我难受得就想哭。

我是在学校边上碰见管后勤的李老师的。他的年龄比我略大一点,在师范的时候高我一级。准确地说,我对他没有好感,因为他实际上是个华而不实的人,上初二语文,经常出现知识性错误,又不认真,所以,学生非常反感。可是,现在碰上他,我又必须巴结他了,因为,我想找他借点钱。我不好直接说,转个弯子请他吃饭。所谓吃饭,很简单地就是找户人家,买只鸡或者买点什么的,然后让主人帮忙煮点饭,另外开点钱。因为街上没有饭店,年轻人就常常采取这种办法,其中也包括李老师。这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你请吃饭,你就得买鸡买酒,让人家感觉是开荤了。但是,李老师说他要去小河街送葬,他外公死了,他邀约我一起去。我忐忑不安地对他说想借点钱,他非常爽快地就给了我二十块。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因为二十块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又是一个长期的欠帐户。接下来的事情更让我受宠若惊:他让我到他家里吃饭,并且反复劝我喝酒,很快就把我喝了个一塌糊涂。我是怎么随他到了小河街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送了五块钱的礼我却记得,事后我感到非常后悔,因为心痛。

也就是在小河街,我又碰到了娣娣,她和妹妹都在那里,因为是地邻,红白喜事大家都会站拢来。我根本没有想过会遇上她们,遇上她们我的酒就醒了一半。可是,我还是遭到妹妹的谴责,她痛心疾首地说,怎么会一家人都喜欢喝酒。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好在娣娣在边上劝才没有继续下去。后来是小幺妹过来让我到她们家去,说是她母亲让她来叫我的。我看不出娣娣的表情,她甚至没和我打招呼。所以,我非常迟疑,觉得自己这么醉醺醺地去她们家还是显得不好。直到酒醒了大半,小幺妹又来了,说是大家等吃饭。

娣娣家有很多人,桌子边还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十分慈祥。他身边坐着一个胖胖的男青年,脸相长得有点怪,似乎骨头是骨头肉是肉。老人一边装烟给我,一边介绍自己,我才知道他是娣娣的父亲,在区里的食堂当厨师。男青年有些扭捏,几乎没开过口,后来我才醒悟他就是娣娣的男朋友。我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格外难受,坐了大约二十分钟就要告辞。一家人都挽留我,我却坚决要走,比早晨坚决。娣娣的母亲只好让娣娣给我找电筒,并让娣娣把我送过河去。

(七)

我怀念小河与那个晚上有关。

那个晚上有些清冷。虽然小河街上的锣鼓声时断时续,小河的流水声也非常清楚,可是,我感到的是无边的清冷。这是接近十月的时候,乡村里没有月光,也看不见灯火,甚至听不到别的声音。我们没有经过小街,而是从几家人户的房子边通过,在很窄很窄的田坎上七弯八拐地往河边走。我们一前一后,两束电筒光在茫茫的山间移动,显得非常微弱。还是没有说话,似乎大家都找不到适合的语言。我感觉得到娣娣喘息的声音,那种声音格外沉重,像是那里面装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怎么也扛不动。我边走边烧烟,电筒的光芒中烟雾缭绕。我们都可能没有搞清楚这个夜晚的含义,因为我们无法穿越一条什么界线知道对方的心声。多年以后回忆从这个晚上开始的以后的若干个夜晚,我才发现自己或者娣娣错失了最美丽的时光。其实,如果有谁能够大胆地向前走一步,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可是,我们都是那样单纯,像河水一般的单纯。

我们来到了河边,不由自主地都停止了脚步,静静地站立。我没有转过身去,娣娣也没有朝前走。河水的声音非常响亮,很欢快,很活泼。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这河水原来是一首诗,有青春的灿烂。然而,当时,我回想当时,我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哀伤,一定充满了失落;而娣娣的心中,也一定绝望到了极点,所以河水的歌唱完全被我们忽略了。我想,当时,娣娣一定是哭起来了,她不会不哭,她的眼睛里一定是泪水盈盈。但是,多年后,娣娣否定她当时哭过,她说这一辈子她几乎就没有哭过。她一定是忘记了当时的情形,我们站了那么长的时间,在那宽阔的河滩上,两个相互爱慕又不能倾吐心中秘密的人在一起,立即要分开了,没有谁不会感到难过。我记得当时我的眼里好像就有什么东西要拼命地挤出眼眶,那是泪水吗?

我说:你回去吧,你家里还有客人……

娣娣没有回话,也没有动。

你回去……有机会到学校……

我又说,我想,我该走了。

你……还来吗?不忙的时候,我在街上打衣裳,赶场天也在……

娣娣的声音是颤抖的,还是很轻,很轻,有一种惆怅,一种茫然。

你……不要……再……喝酒了,不要……

我转过身去,真想拉拉她的手,甚至拥抱她。她本能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的电筒光中,她的身体明显有些晃动。我伸伸手,又触电一般缩了回来,再次转过身,卷起裤腿,挪动了脚步。娣娣再没有说话,只把电筒光朝我走动的方向射来。我的脚踏进了水里,水十分冰凉,那种冰凉似乎直接浸入骨头中了,每往前边走动一步都十分吃力。娣娣的电筒光依然照着我前边的水,正好重叠在我的电筒光芒之上。河道很宽,水也越来越深,慢慢地就漫过了我的膝头。河面上卷起了微风,那风直往我的身体里面钻进去,我禁不住打起寒战。脚底下有许多小石头,顶得我的脚异常疼痛。娣娣的电筒光明显地弱了下去,后来就逐步的消失了。风大起来,还夹带着雨丝,像针尖一般扎在我脸上。我很艰难地上了岸,风一吹,我光着的脚和小腿就像是踏进了冰河里,骨头里边也像是突然刮起了寒风。雨渐渐大起来,我的头发很快就湿润了。我终于穿上了鞋,放下裤子,吃力地挺起腰杆,转过身,猛然发现,河对岸,娣娣的电筒光仍然还朝着我这边,昏黄的光亮,像是夜空中凝固了的一只萤火虫。真想喊叫一声:你走啊!但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太大,河水的声音和风的声音又足以盖过我的声音。情急之中,我举起手中的电筒,朝着河对岸摇起来。那边立即有了响应,娣娣的电筒在空中转成很圆很圆的圈,越转越快;我这边也转起圈来。我的手摇得生疼,速度慢了下来。但是,对面没有停止,好像就要那样的一直转下去。很长时间,那圈终于变成了一点,从高处往下跌落,最后一动不动了。我真想淌过河去,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呆呆地站立很久。

我朝山上走。半山腰上有一条公路,要爬很高很高的坡才能上去。我走几步又回过头去,对岸河滩上的光亮像已经凝固,始终不动。雨水顺着我的脸往下流,风卷开我的衣角往我身体里钻。小河街上响起一阵鞭炮声,接着又是一片声的锣鼓和唢呐响起:那声音十分苍凉,像是从遥远的古代走来。从高处往下面看,那边的山脚下,那一点亮光仍然还在,只是已经若隐若现。来到半山腰,上了公路,再朝下面看去,还是那一点若明若灭的光,红红的,红红的。

我在雨水中立定下来,关灭了电筒光,我想,娣娣看见我的电筒光消失了就该回去了,而我可以目送她走进她们家的坝子,走进她们家的家门。我终于好像看见那点亮光移动了,又似乎还是在原地。风很大,雨水也很大,我全身打战,上下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了一起。那电筒光终于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估计,那是娣娣已经走到了拐弯的地方,或者是电池已经过了。我点燃一支烟,想奋力地找寻娣娣的影子。之后,我突然看见,那一点亮光又出现了,还是在原地出现的。我猛然吸了几口烟,蹲下来,怔怔地注视着那点光亮,后来它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视线。看样子,娣娣确信我已经走了。等了很久,那光不再出现。我的喉咙发痒了,鼻子塞得很紧,头滚烫起来。我想,我已经感冒,也许娣娣同样会感冒的,说不定还会非常严重。我站起来,有点天旋地转,头更加滚烫。我再次点燃一支烟,可是刚一吸,立即疯狂地咳嗽起来,整个胸腔里边都好像要被震裂了。

我病了。

后来我和娣娣相逢,准确地说不是相逢,是她主动邀请我到她家里去,我们终于谈起这个晚上,谈起病。娣娣病了半个月,还有半天的昏迷,差点就往县城送了。实际上,我也病得不轻,睡了三天。然而,我没有吃药,我只是熬了一些生姜水喝,竟然恢复了过来,只是饿了三天,感觉心里发慌。不过,我还是很想见到娣娣,我不知道她得没得病。我自己做了一点东西吃了,正犹豫着是否去看看娣娣,家里出事了:有人带信来,说是父亲摔伤了。

父亲摔伤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母亲去世之后,他一直沉溺在酒中,离开了酒他是很难过日子的。他摔伤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刚刚参加工作不久,那一次他的大腿摔骨折,肩膀脱臼,肋骨摔断两条。为了给他治伤,我在学校借的帐整整扣一年工资才还清。以后,他又摔过几回,好在问题不是很严重。这一次情况如何是很难说的,我想我应该告诉妻子。

在岳父家,我受到更严厉的训斥,所以受训斥是因为岳父觉得又要拖累他们了,至少会让他们一家担心。妻子倒是没有说什么,背了孩子随我回家。到家之后,父亲虽然躺在床上,却能够自己站起来,身体无大碍。他说所以让人去通知我们,完全是因为想我们一家,特别是想孩子。妻子显然是发火了,说父亲做得过分了,我差点和她吵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这一吵,妻子感到伤心,晚上躺在床上悄悄地哭了半夜。

妻子第二天要回娘家,我把孩子留下来。我身上还有十五块钱,我没有向妻子开口。我买了一些鸡蛋和瘦肉,少量做给父亲吃,大部分是煮给孩子吃了。孩子差不多是在我的背上或者怀中长大的,他和我在一起非常开心。事实上,有孩子在身边,我也少了许多烦恼。父亲也因为我在家,还有孙子欢蹦乱跳的,没有喝酒,情绪很正常。只是我将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摩擦,起因是三弟。父亲为三弟婚姻问题没有解决而掉泪,他掉泪的真实含义完全是认为我对三弟的关心不够。其实,三弟仅仅小我不到两岁,他是能够独立的人。虽然我的确对他缺少了关心,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觉得委屈,于是我顶撞了父亲几句。我没想到就是我的这几句话又让父亲喝起酒来,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他去世之前五年才在我的劝诫之下改喝啤酒。

(八)

时间过去了五年之后,一次在一座县城里,我碰到了娣娣。此时,我的岳父已经去世了三年,岳母也随我小姨妹的出嫁来到了这座县城。我此时的境遇好了很多,也许是因为儿子的关系,还有妻子的迁就,我和妻子的关系也逐渐进入到良性发展时期。似乎只是因为陪一个老师看病路过这里,附带也看看岳母她老人家。

娣娣早就来这座县城了,最初是在一家饭馆里打工,她的男朋友大概也是在这里。可是,后来我听说娣娣堕胎了,而且是大出血,差点没抢救过来。那年的春节,娣娣曾经到我家,告诉我妻子说她已经和她的那一个办了结婚手续,可能在五一或者五四结婚。然而,后来再没听说她们结婚的事情,倒是妹妹告诉我娣娣差点就死在医院这个消息。老实说,这是个让我十分震惊的消息,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种结局。也就是这一次之后,她和她的那一个就彻底分手了,她的那一个得到少量的赔偿之后远走广州,但是却一去不复返,有人说,失踪了,或者是被拐卖了。这在当时被我看成是笑话,因为任何人要拐卖也不会拐卖一个男人;直到后来又有一个男人出去在火车上离奇失踪不再回来,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原来充满了许多无法想象的事情。娣娣和她的那一个分手当然是因为娣娣住院期间,那个人从未到医院看过她,更没买过任何一点东西。妹妹说,他是怀疑娣娣肚子里的胎儿是别人的。

要在一座县城里找一个人是困难的,毕竟不知道地址。可是,我还是拉了那个老师在城里走,并假惺惺地给那个老师介绍这座县城的情况。其实,我对这座县城的理解很不透彻,或者可以干脆说是一无所知,我的热心完全是为了寻找娣娣。转了半天,我终于绝望了,我感觉非常荒唐。然而,吃午饭的时候,小姨妹对我说起了娣娣,还说娣娣让我来了就去找她。小姨妹开玩笑说:是你的老相好唉,应该去找。我对小姨妹的话感到吃惊,一是她们似乎已经怀疑我和娣娣的关系了,二是她们知道娣娣住的地方。

娣娣住在她的叔父家,说是叔父,是认的,可是娣娣说,比亲的还要好。她的叔父一家人对我们的突然到来感到惊奇:她们以为我们其中的一个一定是娣娣新结交的男朋友。娣娣没有给她们做出任何解释,我们没坐多一会她就带着我们出门了,说是好长时间没吃过豆花面了,让我们陪陪她。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要尽地主之谊。

豆花面很辣口,我没吃多少就放下了。我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开头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动筷子。娣娣看着我笑。她说这座县城也就只有这一家,其他县城可能还没有。娣娣没有说假,因为我在周围的几座县城都没见过这种东西,直到前几年,这东西才在一些县城陆陆续续出现,并且一出现就紧紧地吸引了人们的眼球和食欲。

这一年的娣娣二十二岁或者二十一岁。她穿着非常入时,全身绷得紧紧的,胸膛上一对发达的乳房高高耸起,像两座小山丘。但是,她已经没有了以前那种忧郁,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朴素,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很轻很轻的说话声……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城市人,缺少了以前的那种乡音,让人感觉有些造作。包括她高高耸起的乳房也好像是城市的一种道具。城市已经改变了她,她不再是我梦中的那个女孩。

我们来到了一座烈士陵园的边上,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而且还有非常浓密的树荫。天突然下起雨来,响起很密集的雷声。娣娣拉我躲在一座纪念碑下面,碑上面有盖。我闻到了她身上很浓的香味,那种香味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她的手抱着我的腰,身体紧紧地靠着我,剧烈的喘息声直往我耳朵扑过来。我本能地躲着,我真怕被那个老师看到这一切。可是,那个老师躲在一棵大树下面,这里在发生什么他似乎浑然不知。好在雨很快停了,雷声也渐渐远去,一抹斜阳穿透树林射到我们身旁。我挣开她的手,踏着石梯子往上走,不经意间回过头去,发现娣娣的眼睛中蓄满了泪水。这让我突然有了过去曾经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十分的奇妙的,相信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

我对娣娣说:你变得好快……

娣娣恢复了从前那种声调:你还能够想起我,我好高兴……

我又说:你没有感觉到我的变化吗?

娣娣突然拉着我的手:你更年轻了。

我说:你看错了,我经历了太多的风雨,现在,我只是变得比较成熟了。你看,我都快满三十了,儿子都要读书了。说真的,我很怀念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光,那时我的想法和现在完全不同。我现在很在意我的家庭,特别是很在意我的儿子,这小东西还算可爱,非常聪明。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我希望你幸福……

娣娣似乎要哭起来了,她一直不说话。

山下,刚刚被雨水冲洗过的城市在太阳底下显得金光灿灿。

这座城市非常漂亮。你应该扎根在这座城市。以后,如果信任我,再找男朋友的时候,不妨请我参考一下。——喔,我还要告诉你,我三弟结婚了,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我似乎是急于要表明什么。其实,我来这里的目的完全不是这样。

我的同行者终于转过身来,他一直走在我们的前边。也就是这同时,我摆脱了娣娣的手。

我们真的不行了吗?

我摇摇头。但是,我摇头的时候,心里很痛。

(九)

那个农忙假之后,我经常去娣娣家。小街上的人已经对我非常熟悉,一些女孩还会隔着老远的看我,并且爆发出一种笑声。也许,街上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了,逐渐地我感觉紧张起来。娣娣就在街道中心一个街面上摆放了缝纫机等东西,我每每要擦着她的门面走过。她的脸永远都是红彤彤的,见着我的时候,她会迅速地埋下头去,或者是将头转向另外一面。我们几乎都不会主动向对方打招呼,我们都努力地想看到对方,努力地想让对方发现,却又都努力地回避着。那种羞,那种害怕,那种紧张,已经成为我心中一道永生难忘的风景。我经常都背着孩子来,因为妻子通常不会回到我这里,她也没有时间带孩子。孩子在逐渐长大,体重也在增加,我背着他走路越来越感觉吃力。但是,我还是很愿意来小街,几乎是每个星期天都要来一趟,而且,都住在娣娣家,吃饭也是。我已经俨然成了娣娣家的一员,小幺妹在我到来之后就要倒在我怀里逗孩子,或者是把孩子背到街上去。她说她真想在孩子的脸上咬一口。

我一般是在星期六下午来到小河街,见我一到,娣娣立即会关了店门,悄悄回到家中,给我和孩子摆满满的一桌饭菜。但是,有的时候也会碰上娣娣的男朋友,他看见我的时候,我感觉他的眼睛里充满着仇恨,甚至有一种杀气。我在很多时候会主动找他说话,可他却从不主动和我打招呼,回应我的口气永远是冰冷的,生硬的。这种时候给我摆饭的不是娣娣,是她的母亲。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特别忙,可却总抽出时间陪我。她永远都称呼我为“老表”,那种亲切,那种关爱,深深地印在我的大脑里边,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

回学校一般是在星期天下午,娣娣常常要把我送到河边,走在我的后面,抱着或者背着我的儿子。小河通常情况下都是安静的,我们在分手的时候,它的声音成为了我们的一次歌唱:清脆,宛转,温情……河滩上,娣娣把孩子抱在怀里很长时间,然后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次又一次。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她都坚持这样做,而且儿子也特别欢迎她的这个动作。如果是晚了一些,或者是亲的次数少了,儿子会喊叫:嬢嬢,亲我!嬢嬢,亲我!

妹妹是发现了这一切的,有一次她对我说:哥哥,不要这样了,这样对不起嫂子,真的对不起。还有,我觉得嫂子是个好人,尽管娣娣不错,可是,也有个先来后到啊!

我瞪妹妹一眼:秀秀,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和娣娣关系好,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要是敢乱说话,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我和娣娣的关系确实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但是,我相信她是知道我心中的秘密的。我曾经把我写的稿子拿给她,让她给我抄写,说是抄完之后要拿去投稿。但是,娣娣抄写了很多天还是没有抄完,把稿子还给我,说是文化少了,的的确确是无法完成。是不是抄完不要紧,要紧的是她能够通过稿子知道我想什么。多年以后提到这件事情,她又笑了:其实,我没看你的稿子,抄的那些是双双抄的,她倒是看完了,还拿给很多人看过。后来,她把那些抄坏的稿子给我,我才清楚是那回事。

尽管这样,娣娣还是可以通过我的眼神、通过我的一举一动看出一切。但是,当时我们谁都没有向对方说出一个有关这方面的词语,如果那时有谁点穿这其中的一点,哪怕就只是一点,两堆干透了的柴就会熊熊地燃烧起来。

照例,娣娣每年都会去我家里拜年,但是却不会住在我家。不知为什么,妻子突然对她非常友好,甚至说得上亲热,亲姐妹一般的亲热。现在要是提到这件事情,娣娣就会显得非常遗憾也非常无奈:就因为我妻子的这种亲热,她根本不敢也很不愿意存在什么奢望。她说她那时想的就是尽快离开小河街,尽快地忘记我。可是,离开小河街之后,她说她又无法忘记,她经常都要去车站,她想象能在那里突然看见我。我也通过妻子的口知道,她那时已经意识到了我和娣娣之间关系不寻常,但是,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宽容化解这一切。这真是一个十分周密而且善良的恶毒圈套,我在妻子的圈套里苦苦挣扎,最终回归到了妻子的身旁。

我们走得最近的是又一个秋天的星期天。

那时,我连续遇上了许多困难,或者说是我们的家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迫害。由于方方面面的原因(也许我会在别的文字里专门写到这一部分),校内两三个教师联合校外两三个社会青年,连续几次对我们家进行盗窃,这样一件事也把我和妻子紧紧地联系起来,我们成为一对患难的夫妻,相濡以沫。我们把孩子送到岳母家让岳母照看,因为有人告诉我们,那些人还不甘心,决心用两千块钱请人把我们的孩子偷去卖了。送走孩子,我的心思除了教学生之外,便是要千方百计破案,破案之后调到区中去。

那一回是为什么到娣娣家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大概是去告别或者是为了最后再看看娣娣吧。娣娣留在家里专门陪我。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居然坐了一个上午再加一个下午。她常常往自己的房间跑,每次都要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而且每次都要在房间里呆很长的时间。天要黑了,娣娣让我去睡一下,并且,把我带进她住的房间里边。那是非常干净的一间房,被盖、枕头、床单等等全都是崭新的。我进了屋子,娣娣手里拿了她哥哥的衣服,让我把身上的换下来她给我洗了。我看见了她火辣辣的眼光,看见了她跳动不已的胸脯。我站着没有动,娣娣也没有动,但是,她的头后来埋得很低。我的胸口跳得十分厉害,全身都像是要燃烧了。猛然,我紧紧搂住她,她也紧紧地搂住我。我开始拥着她坐在床沿上,接着,又把她压倒在床上,可是,她却凶猛地推开了我,有些惊恐:不,不行……

我战战兢兢,终于说:对不起……

她摇摇头,然后把手中的衣服递给我。我接过衣服放在床上,走出房间。天黑下来了,我突然想回学校,不知是因为绝望还是因为尴尬。娣娣的母亲和哥哥、妹妹都陆续从外面回来了,我站在坝子最前边,无法说出一句话。恰好妹妹过来了,我对她说:秀秀,你嫂子今天要回来,我要回去。显然,这句话所有人都听得见,除了娣娣以外,都劝我不走,小幺妹干脆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却越发坚决,因为娣娣没有说话,如果她说话,说不定我就要留下了。我盼着她说,她始终没有说,我估计她不希望我留下,我的那个动作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她。

小幺妹给我找来电筒。我回过头一一地打过招呼,沉闷地走下坝子坎。大约走了十多步,娣娣突然追上来,说:我送你……

(十)

三年前的一天,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在家,我正在厨房中忙碌,电话突然响起。我放下手中活路,到客房中拿起电话手柄,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一种非常急迫的声音,没有任何一点温柔。

你听出声音来了吗?你晓得我是哪个吗?我是娣娣,我是娣娣。是你吗?是老表吗?

我说:我真没听出来,是你……

那一边似乎在喘气:我废了很多力才查到你的电话。你有手机吗?

我说:我有手机。你发生什么事了?

那边说:我想来找你,我真的想来,你同意吗?可以吗?

我说:当然可以。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吞吞吐吐的?

那边说:你想了解吗?我……现在在医院……我,我被打了,她爸爸打的……我……我真的想见你,真的,绝对是真的……

我说:那你现在……问题不大吧?

我听见一个男人恶狠狠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好像是从什么地方冲过来了。电话里说话的声音也嘎然而止。我再想问下去,叫了两声,没有回应:对方已经关机。我放下话柄,食欲消失得干干净净。

应该是在十年前,我和小幺妹一起到了小河街,因为小幺妹告诉我,她姐姐的男朋友来了,希望我能够给她提供意见。那时的小幺妹已经出落得水灵灵的,像是一朵还没有完全绽放的花蕾,在花丛中熠熠生辉。她和她姐姐有很多不同,她比较开放,敢于在男生之间自如往来,在学校的活动里边,她还能登台主持节目,并在一个舞蹈节目里边领舞。她倾倒了很多男生,甚至把社会上的许多男青年都吸引到了学校,吸引到了她们家。她天真而活泼,脸上永远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似乎世界完全是属于她的。她邀请我去她家里,我当时并没有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但是我喜欢她的邀请,也许除了对她姐姐那份感情之外,还有另外一份朦胧的企望。直到她初中毕业,直到她很快出嫁,我才终于明白,那时的小幺妹早已经是情窦大开,她在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就已经成熟。关于她的故事,我将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进行描述,但是,就因为她的存在,我对她姐姐非常失职:因为,我没有对娣娣带回来的男朋友表示任何异议,甚至夸赞说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

那是夏季,天气一天比一天火热的时候。一个穿着短西裤、光着上身、留着长头发的男人,和娣娣同坐在一条矮板凳上,头倒在娣娣的怀中,有一种不可一世的傲慢。他对我的到来表现出一种不经意,对我始终冷冷清清,连我装烟给他时也没有直起身体来。我看出娣娣对他似乎已经非常满意,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幸福,充满了自信。

小河的夏天是十分热闹的,男男女女都泡在河水中间,琳琅满目,像是河沟里盛开着的鲜花,五彩缤纷。娣娣拉着她的男朋友,小幺妹则挽着我的手,四个人在河滩上走了很长时间。小幺妹的快活使我也充满了朝气,青春的烈火把我全身烧得通红。也许就是这样,我没有对娣娣说什么,只是好几次隔着老远向娣娣颔首,我用眼睛和她对话,表示她的男朋友无可挑剔。并且,我还通过小幺妹转告她,应该尽快结婚,谨防日久生变。

娣娣的婚礼是在秋天举行的,来娣娣家吃酒的人中有两个我熟悉的男青年,他们曾经与娣娣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但是,却因为我的挑剔而告破灭。也许,娣娣是不该针求我的意见的,因为她要针求我的意见,我就会以自己的眼光对这些男人们进行审视,最终挑出他们身上的毛病。我不知道自己那时是否还喜欢娣娣,或者是否对娣娣还有那么一种感情,更说不清楚我的挑剔的眼光里是否藏着几分忌妒。现在算来,这两个男孩还是不错的,但我偏偏看出了他们的破绽:有一个不真诚,是玩弄女孩的那种长相;有一个则是过于老实,在这种年代,老实就意味着以后的日子难过。如果是现在,我会觉得非常荒唐,凭什么就把人家说得一塌糊涂?酒席上,我们曾经坐在一起吃饭、喝酒,两个人居然都对我表示了极大的尊重,他们的热情让我非常感动。我看出,在酒席中间,他们是很惆怅的,他们的眼神里边就藏着伤感。我有些后悔,当初我的判断或许是完全不负责任的,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好在两个年轻人没有看出他们的失恋是我一手炮制的,否则,这一天说不定会打起架来。

不知是不是为了纪念已经过去的那些留在心里的回忆,娣娣要我到河边走走。小幺妹想和我们一起,被娣娣阻止了。我们还是和往常一样一前一后,在天快要黑尽的时候来到河滩上。然而,这个黄昏和以前有很大区别,四面的山上烧着很多火,是农民在烧包谷杆或者高梁杆,这些火焰正好与天边的红霞相映生辉。秋风非常凉爽,飘拂在我们的头顶。我们坐在宽阔的河滩上,看着红霞慢慢变黑,又等来了月亮从山那一边爬出来。河水的声音是响亮的,欢快的,像流传在乡间的一首美丽的歌谣,每一个音符都是生命灿烂的乐章。

你和老表嫂不会离婚吧?

我们是患难夫妻,这么多年了,将就吧。

娣娣就笑,那种笑里藏着一种无奈。

你晓不晓得我们家大嫂是如何说我们的吗?

我们?我们没什么呀!

可是,她还是说我们如何如何呢!她说我一个穿胶鞋的成天就想嫁一个穿皮鞋的,想疯了,是不要皮脸。现在好了,她想说也就说吧,反正也习惯了,又终于要走了,彻彻底底地走了……

我感觉娣娣的话闪闪烁烁的,悠悠荡荡的,虽然没有以前那种韵味,但是,有一种让人伤感的东西藏在里面。

其实,他不是个好人,你清楚不?

你这话时什么意思?

也没关系,他喜欢我就行。有些事情呢不晓得也好。你看,明天我就正式和他结婚了,我还说这些,好笑,真的好笑……

娣娣说她听见小幺妹在叫了,也该回去了;况且,都要成为人家老婆了,还这样,闹出去,不好听。她是暗示我,一切都该结束了。我们站起来,娣娣轻轻拍打几下我屁股,那意思自然是怕我身上有灰尘。可也就是这同时,她突然抱住我,说如果我觉得可以,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我抬头看天空,月亮在明亮的星星中间悠然自得地移动,那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姿态。小幺妹的声音真的出现了,她在喊我,声音从上面的人户中间传下来。

我取开娣娣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拍拍,那是一种哥哥爱抚妹妹的动作,好像一切只是关爱。

我们慢慢走出河滩,慢慢走上小路,在月光之下,开始朝娣娣的家移动。小幺妹在半路上等着我们,我们和她会合之后,她的唯一一句话是:不象话!

现在,就是那个男人,就是我希望娣娣尽快嫁的那个男人,把娣娣打伤了!

(十一)

我给娣娣打了几次电话,回答都是关机。我无法知道她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了几天,什么信息也没有。之后,我被通知到县教育局开会,走的时候,告诉妻子,如果娣娣打电话来,对她说,我没在家。如果她来了,务必留着她,我确实希望和她见上一面。

我和娣娣之间的故事,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妻子;甚至我后来和小幺妹也曾经有过那么一段交往,我也交待得干干净净。说是交往,真的就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算不上什么恋情。妻子说,那也许有她的错,但都已经过去了,又没什么越轨的事情,都可以理解。同时,她还强调,她会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姐妹,有条件还可以继续来往。事实上,妻子就是这么做的,小幺妹离婚就有爱人的功劳;而且,她们现在还保持着许多联系。小幺妹来我们家,不仅得到了盛情款待,妻子还为小幺妹的不幸掉过眼泪。不过,娣娣却一直没来过我们家,她结婚之后我们就中断了联系。这不是我的错,当然也不能说是娣娣的错,更不能怪罪妻子。她有时候喜欢用娣娣或者小幺妹取笑我,但那不过就是一个玩笑,不会伤害到任何人。所以,娣娣打来电话之后,我就把所有内容都告诉了妻子,并且还希望她关注这件事。

我是在开会的时候接到娣娣第二次电话的,但是,会场上,我没有接电话,只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希望在中午或者晚上再联系。然而,中午时我被大家劝酒劝醉了,手机被另外一个朋友悄悄拿走了。这个朋友显然是通过我的电话和娣娣有过很长时间的通话,后来还说我原来是一个风流成性的人物。这家伙和我的关系一直很不错,他是个很善于应变很善于模仿的演戏专家。他还我手机的时候,他问我,小河在什么地方,风景是不是特别优美?他说他已经完全感动了,一定要去小河街看看。可是,他的玩笑开得过分了,娣娣后来一直没有来电话;我打过去,又是关机,只好给她发短信。可是,还是无法联系。

回到家,妻子对我显得非常气愤,她责问我,到底在电话中和娣娣说了一些什么。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妻子说我这个人太过分,竟然背着她和娣娣在电话中吹了个把小时,还要离婚结婚的。我问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来的,妻子说是娣娣的老公打电话说的,娣娣躲在卫生间里打电话,他就在外边听,听得一清二楚。现在,他把娣娣的手机砸了,并且,把娣娣关起来了。

我气疯了,打电话问我朋友到底胡说八道些什么,现在搞得两家人鸡飞狗跳。显然,我的朋友紧张起来,专门骑了摩托来我们家向妻子进行解释,好不容易才化解了我和妻子之间的不愉快。可是,那边的问题却没解决,特别是娣娣被老公软禁起来这事实在非同小可。妻子说:这样吧,我专门去一趟,也许我去能够解决的,你就好好在家中等吧。

妻子是很尽责任的,就因为这件事,我对她很感激。她第二天就请了假,赶车去了那座县城。她一到就开始寻找,因为娣娣的手机已经被打坏了,而她男人的电话妻子又忘了问。我在电话中听出了她的真诚与焦急。后来,大约是晚上了,她又打来电话,说终于联系上了,是从娣娣的叔父那里打听到的。再过一些时候,妻子去了娣娣家,对娣娣的老公说起我朋友开玩笑的事情;又解释说,我和娣娣不过就是亲戚关系,是师生关系,相互比较信任,从没有一点不守规矩的事情。这是真话,我相信妻子对这一点也是深信不疑。那个可恶的男人最终把娣娣从小屋子里放了出来,娣娣抱着我妻子大哭一场,好像我妻子就是她的最亲最亲的人。妻子也哭了,同时谴责那个男人也太过于头脑简单,那东西不是生在嘴巴上的,就算是生在嘴巴上,隔着那么长一条电话线,也是凑不到一起的。妻子还说,一个男人不愿意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接触,这说明他爱他的女人,但是,也不可能长期守着,更不能打封条。妻子后来解释说,她是有些气愤才说这些话的,有点痛快淋漓的感觉。其实,她平常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觉得说这种话是没有修养的,粗鲁,俗。可是,她一气愤就说了,有点骂街的味道。那个男人居然被她给说了个心服口服,一直在点头哈腰。大半夜了,他还要请妻子出去吃夜市,并且不断地给娣娣承认错误,表示明天就给娣娣买手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失眠是因为娣娣,因为妻子。娣娣如果过得非常幸福,我会心安理得的;可是,她的丈夫却是一个粗暴的人。如果妻子和我之间是三天两头都在进行战争,或者我们根本就不能相互关心对方,那么,我现在也许会做出重新选择。既然我和娣娣已经没有了任何可能,那么她几时才能从丈夫的虐待中解脱出来呢?

第二天下午,妻子给我再次打来电话,说现在她和娣娣在一起,娣娣的丈夫已经走了。那个男人原来是黑社会的,偷抢嫖赌的什么都干,最主要的是偷,是个江洋大盗,所以,家里富丽堂皇,很有钱,很气派,房子都买了好几处。娣娣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她不知什么时候警察就会冲进家里,除了失去丈夫,也许还会失去房子,失去生活的着落。这个男人通常都不在家里,最少也是一个月以上才能回家一次。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娣娣的手机;娣娣如果把手机上所有信息删掉,他会去移动公司查,因为,电话是他买的,连密码都只有他才清楚。如果查到可疑的号码,他除了打电话试探对方以外,必定要对娣娣拳打脚踢,甚至把她关起来,水不给喝,饭不给吃。他们的女儿已经六岁多了,小女孩在母亲遭到毒打或者囚禁的时候,就跑到别的伙伴家里,或者是跑到亲戚家里。妻子说,那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孩,但也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女孩。娣娣说,如果不是因为女儿,她宁可死掉,或者跑掉。

这是妻子给我传送的一场现场直播,她们那边的情况每隔几分钟我就知道了,虽然解说员只是妻子,也看不到图像,可我还是通过手机短信或者通过电话了解到一个基本情况。有很多东西是出乎意料的,比如说那个男人是江洋大盗的事,虽然以前娣娣曾经似乎暗示过我,但是我现在还是非常震惊。娣娣当时一定是觉得婚姻比一切都重要,或者是那时她太需要安慰了,太需要男人了,因为男人是她的一棵树,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可是,现在,这棵大树面目狰狞,而且随时都可能倒下。

我又想起那些在河边送别的场景,那些晚上,那些下午。我也想起我们认识之后,在娣娣家或者在河边小路上那些温馨的情形。紫红的山,明澈的水,柔软的风,零星的树林,狭窄的街道,街道上那个小小的门面。当然,还有黑夜,黑夜中的雨水以及冰凉的河道、沙滩、冷风。更令人不能遗忘的是那空旷的夜空下,河边始终不愿意消失的微弱的电筒光,那淡黄的圆圈……狗的追逐……我鞋子中的红双喜的鞋垫……那有淡淡香水味的衣裳……那种伤感,那种绝望,那种莫名的恐慌,那种羞……虽然一切都已经过去,但是已经过去的东西现在显得更加的珍贵,那是绝对值得凭吊的风景。

妻子在电话里说,有些事回来之后她会给我讲的,她说娣娣的最好出路也许还是离婚,这是需要痛下决心的。但是,娣娣不愿意,她割舍不下女儿,也许还割舍不下别的什么东西。

妻子是三天后回来的,她说有些秘密要告诉我,那就是娣娣的男人正患着性病,这个男人非常自私,非常凶残。妻子还说了另外一个秘密说:娣娣的老公最初开餐馆,娣娣去了之后就在他店里打杂。他是有老婆的,但是却经常打老婆,还经常把来店里打工的女孩强行占有。娣娣堕的第一胎就是他的,她和那个失踪的男孩毫无瓜葛,那个男孩和他打过一架之后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娣娣在店里有过非常痛苦的经历,她是因为喝的水里被放了药而失身的,而且这之后就被控制了起来。但是,这个男人并没有珍惜过她,就在她堕胎之后不久,他又对另外一个刚到的女孩进行强奸,而这个女孩才十五岁。事情发了,他被关了很长时间。这是除了娣娣之外很少有人知道的一个秘密,娣娣曾经几次想对我说,但都没有出口。娣娣最后所以还是嫁给他,是她觉得再没有好的男人了,没有真心喜欢她的男人了。结婚之前,男人就开始干一些偷盗之类的事情,并且还和一些公安人员结成了兄弟,就是这些人现在依然保护着他。妻子说,娣娣的男人两年前就有了那种病,但他一旦回来,除了虐待老婆以外,还要找回许多女人在家里睡觉,或者跑到外边找小姐。我真不知道是不是妻子在给我编故事,我很希望这一切都能够很快过去,最好就不是真的。

(十二)

之后,我曾经去过娣娣家,是和妻子一起。娣娣已经完全丧失了过去的神采,说话很粗俗,开口就骂人,声音特别大。这当然是在她男人不在身边的时候,也许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是放开的,她需要这种放开。她的话已经没有了家乡的那种韵味,我感觉她的每个字都别扭而且难听。那条小河曾经养育了她优美的声音,优美的语调,还有那种羞涩、轻柔和甜美,但是这些都没有了。而且,她的身体已经逐渐地臃肿起来,红彤彤的脸不在了,细腻与光润不在了,浓重的脂粉和过分夸张的香水味在尽力掩盖着沧桑和苍白。当着我妻子的面,她敢于说她当年的许多想法。但是,她不承认当年曾经对我有一种什么特殊的企求。可是,当我们有机会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会说起过去,甚至说起在她房间里的那件事,她说其实只要我敢于第二次把她压倒在床上,她就完全属于我了。她说她紧张,但是却充满渴望,甚至有一种悲壮的感觉(她不是这样表达的,她说的是很害怕很害羞又很想那个,如果那个,她就那个了。这个时候她是结巴的,有一点过去的影子了)。她变得虚伪了,有了城里人的狡黠。她甚至不承认她的丈夫对她有虐待行为,不承认自己的生活陷入到了那种让人很担心的境地,她说她现在过得不错。不知为什么,还居然和我开玩笑,说她的东西都是为我准备的,但是,我实在是一个大酣包。她指着自己的身体,说那个时候,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干净的,就像小河的流水一样,就像小河上吹着的风一样。

以后,我们通过几次电话,我们在电话里相互说说各自的情况之后,就会轻松地说几句笑话,比如,我会问她,当时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制服你?她那边会做出反应,会对那些场景进行一一的阐释。后来,我说,你怎么就学了一口城里人的话呢?我怎么总是感觉你的变化很大呢?她也说,我怎么也感觉你变了呢?你好像越来越看不起我,是不是?你说,如果当初我真的嫁给你了,我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你是不是会嫌弃我?我们都提了一些对方解释不了的问题,只有我们的玩笑会勾起许多回忆,也会留给对方很多遗憾,很多酸楚。其实,现在回过头去破解过去的那些故事,谁也真的很难说清楚,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种感觉永远也找不回来。

今年春节,娣娣带着女儿突然回到了小河街,找人给我带信,希望能够见我一面。她一嫁出去就很少回来,即使偶尔回来也不会通知我,现在她要见我,这让我非常疑惑。但是,我已经到县城开政协会,我在电话里说,大会一闭幕我就包车回来,并且会去她们家。我的会开了一个周,闭会那天下起了大雪,公路很快完全冰冻了,许多交警设置了岗亭,所有车辆一律停开。等了两天之后我才得以回到学校,坐了摩托去小河街,在半山腰下车,然后向山脚走下去。

小河依旧水声潺潺,宽阔的河床上没有一个人影。一座小木桥孤独地横跨河面,人从上面走过感觉是闪悠悠的。十多年前,一旦看见小河街,我就会有一种激动,一种兴奋,一种紧张,但是,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原来我和娣娣经常走的那条路已经不见,也许是改道了。我沿着一条宽阔的坡路往上走,感觉很累。小河街显然已经没有了以前的热闹,街道上人很稀少,所有店铺都关着门,除了冷清之外,还有几分萧条。

娣娣的父母已经老了,见了我差点没有认出来。房子已经是钢混的了,镶着乳白色的瓷砖,房门都是深红色。坝子是水泥的。客厅里铺着金黄色的地板砖,有一套组合音响,有很讲究的沙发。两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神情非常活泼,说她们爸爸妈妈都不在,叫我等着。两个老人是听见孩子说话从厨房中出来的,他们已经混浊的眼睛似乎很难看清楚前面的东西了,我叫了他们几声,他们好大半天才突然想起是我。他们知道我是来看娣娣的,告诉我娣娣已经走了两天了,本来都快要离婚了,可她男人好像出了事。这是个令我很震惊的消息,娣娣要离婚,然后她的男人又出了事。两个老人似乎对这一切都不太清楚,或者说还显得非常淡漠。我陪老人说了一会话,谈起了小幺妹,也谈起了她的哥哥们。老人对儿子们还是比较满意的,似乎就只有娣娣和小幺妹让他们非常失望。两个老人后来就问起了我妹妹秀秀,说很想我妹妹,都这么多年了,走了之后就一直没有见过面。我告诉她们,秀秀现在过得不错,已经发财了,可能有三四十万了。听了这话,两个老人都兴奋起来,说她们就知道,秀秀有一天会发财的,这个姑娘就是比别人聪明,会为人。

妹妹是在九五年离婚的,她经历了一段非常不幸的婚姻,那无数的磨难造就了妹妹百折不挠的个性。现在,她的丈夫非常疼爱她,而且,她丈夫无论在什么方面都堪称优秀。由于妹妹的故事与本文联系不大,这里就不再赘述。

我去了一趟娣娣所在的县城,通过电话把娣娣约了出来。她现在神情有些呆滞,很不愿意说话,甚至连走路也显得很没有精神。她本来确实准备离婚,或者干脆跑掉,但是,她丈夫却涉嫌强奸被抓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现在,丈夫是最需要关心的时候,不管他做了多少错事,她也必须帮助他。她说,她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样子,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她告诉我,现在很多人都在想办法,也许丈夫很快就能放出来了,无非是拿几分钱不算数。后来我要走的时候,她提出是否可以将她的女儿寄拜给我,小女孩现在已经处在最敏感的年龄阶段,如果有机会,她甚至希望小女孩能在我那里读书。我没立即表示同意,但是我说我可以征求一下妻子的意见。其实,我最大的顾虑是娣娣的丈夫,说不定就会因为这件事,以后可能还会带来更多的不利影响。

回到学校,我突然奇怪地去了小河街,但是没有进娣娣父母家门,我不希望很多人看见我。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以前认识的人热情地邀请我到家里坐坐,还千方百计留我吃饭或者喝酒。他们很多人都说,那时,大家都以为我可能要成为小河街的女婿,如果是那样,娣娣的日子就不一样了。当然,他们现在才明白,像我这样总有一天要做大事的人是不会看上一个农村姑娘的,娣娣没有这种福气。我心里感到酸楚,那种苦涩只有我自己才清楚。

沿着河沟,我孤独地往上游走。河水依然哗啦啦地流淌,声音依然清脆、欢快,河里有时能看见几个握着铁锤的人,他们在击打河里的石头,把藏在石头下边的鱼儿震出来。还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与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河滩上走动,其中一个女孩挽着男人的胳膊,小鸟依人的样子。几山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其间夹杂着一片一片金黄的油菜花,飘飞着迷人的香气。河边有许多漂亮的房子,有各种不同的造型,在阳光下映照在河面上,放射出迷人的光彩。不知是谁家的高音喇叭里正高唱着“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我以为是支儿歌,后来才了解是一支情歌。其实,这算什么情歌呀,胡扯,有点“狗爱吃屎”的意思,简直是对爱的污蔑!我当初和娣娣的关系绝对不是老鼠和大米的关系,就像这河里的水,是透明的,纯净的;也像这山,不是紫红的羞涩,便是绿油油的情深。好在这支歌很快唱完了,是“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这使我想起,我和娣娣在这条堰沟上,在电筒光的指引下踏着黑夜走路的情形:那时,要是真有一轮月亮,那该是多有诗情画意的故事啊!

我看见堰沟前面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正朝着我这边靠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待她走近了,我才发现是四妹。她也认出我来,亲热地喊了一声“老表”,很激动。我有些目瞪口呆:四妹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非常入时,而且,那身体似乎是突然之间发育成熟了:该凸起的绝对凸起,该凹下去的也是自然地凹下去;那脸,红扑扑地,光滑而细腻;眼睛里有一种非常活泼的神韵,一种欢快的笑容就在眼睛里跳跃。很多年前,她是娣娣家的一只丑小鸭,所以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最后嫁给了一个很不起眼的男人。可是,真是让人不可思议,现在她居然成为了一只白天鹅。

和四妹打过招呼,我又往上走了。但是,我没有找到原来的那几家养狗的人户,房子都没有了,宅基地变成了菜土,青菜白菜萝卜什么的正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只有原来过河的地方还是老样子,水很凉,扎骨头。我没有从这里过去,因为不远处就有一座小木桥。过桥之后,我在沙滩上走走,又返回来,往河沟下游走去。我没有再到小河街,而是沿着河边的一条小路走到了一片很大的沙滩上:这里是娣娣经常送别我的地方。我在沙滩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没有走小木桥,而是卷起裤脚走进河水中去。太阳十分明亮,河面上波光粼粼;风很暖和,轻柔地抚摸我的脸和身体。水异常冰凉,脚下的小石头扎着我的脚,有一种隐隐的疼痛。有一些人在远远地看我,好像他们是遇上了疯子,遇上疯子是让人快乐的。但是,我不想去置理别人,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我感觉这样非常好,心里自有一种甜甜的滋味。

回到家里,我病了,但是,我却坚持坐到了电脑前边,用键盘敲打出许多文字,后来居然发表了几首诗和几篇散文。但是,当我收到第一本样刊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娣娣不见了。我打她的电话,一个女孩的颤悠悠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您播打的电话已停机……




【编辑:娄山关】 





已经有 1 条评论
最新评论

追命 : 2013-12-11 18:51:17

此爱情故事让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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