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时分,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漫天雪花,呼啸着扑向山旮旯中这个贫瘠的小山村,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急切地把它吞噬掉。
根子娘在灶房里一边忙活着烧热水,一边不停地嘟囔:“老天爷啊,今天是俺家大喜的日子,您就不能消停会儿?”天不好,柴火也潮乎乎的,塞进灶膛里直往外窜生烟,根子娘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老天爷,您可得保佑俺媳妇给俺生个大胖小子,瞅俺老婆子多遭罪啊!”
老娘在灶房里抱怨,根子则在堂屋里急的像狼一样地走来转去,听得内屋里媳妇翠凤无比痛苦地喊叫,心里跟猫抓似的,而且还不时地咬牙攥拳:“使劲!使劲!”虽然帮不上啥忙,可他似乎比媳妇还累。
这个接生婆有个习惯,接生时从不让任何人帮忙,好像怕别人偷学去抢她的饭碗似的,除非有特殊情况才会喊别人。现在已过了晚饭时间,根子娘已送了三盆热水了,可接生婆不叫就代表一切仍正常,娘俩再心急也没用。
“哇啊……,”终于一声稚嫩清亮地啼哭声穿破风雪,回响在小山村的胡同小巷。“生了生了!”根子兴奋地破门而入,“是个啥?”根子娘端着刚烧开的热水也紧跟着进了屋,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瞅这嗓门准是个男娃!”
然而当根子娘俩看到接生婆古里古怪的表情,心一下悬了起来,也不敢上前,齐声问:“咋了?”
“是个丫头,又白又水灵,可,”接生婆欲言又止,扭头瞥了一眼躺在床上如死人一般的翠凤,把孩子抱至根子娘俩跟前说,“你们自己看吧。”
根子娘俩战战兢兢的把头凑过去,“啊!”根子娘只惊得“蹬蹬蹬”后退了几步,险些跌进那盆热水里。根子则转身狠劲地捶了几下脑袋,蹲在当地欲哭无泪。
翠凤乜斜着一双睡眼看见这情景,挣扎着爬起来问:“根子,是个女娃吗?”
根子愤然起身,扭头怒目而视:“你个不争气的,生个女娃也就算了,可,”根子没好气的从接生婆手里抱过孩子,几乎是扔在了翠凤怀里。
翠凤低头一看,眼泪刷就下来了:“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
接生婆有些看不过眼,阴了脸说道:“根子,不管咋地,你媳妇刚生产完了,身子虚得很,你咋这样对她?再说,这也不能全怪她啊,”说完接生婆转身收拾东西,“俺的任务完成了,你们娘俩也该忙啥忙啥吧。”
这会儿根子娘也缓过神来了,一把拽住接生婆急道:“老嫂子,今晚的事求你给俺守住,啊。”
接生婆听了笑道:“俺可不想砸了饭碗。”
“老嫂子真是个开明人,”根子娘边作揖边喊儿子,“根子,拿着娘准备的那些东西送送你大娘,这黑天雪地的。”
根子阴着脸,闷声不响地拿出东西,搀扶着接生婆出了屋。
根子娘看着俩人穿过了院门,便转身急急忙忙地在堂屋中摆上香案,又是焚香又是烧纸,磕头如捣蒜,而且边磕嘴里边不停地念叨:“老天爷啊,俺家几代都是独苗啊,您咋就不可怜可怜俺老婆子呢?生女娃就女娃吧,可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咋养?您别怨俺老婆子心狠,俺也没别的法子,要有报应,您就只管报到俺老婆子身上吧。”
念叨完了,根子娘起身匀了匀气,方进了内屋坐到翠凤身边轻声道:“翠凤啊,别太难过了,把身子养好,俺们家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呢。把孩子给娘,你好好睡会儿,醒了,娘给你做好吃的。”
翠凤紧紧把孩子抱在怀里,含泪道:“娘,俺没事,还是您歇着去吧,俺够让您操心了。”
“翠凤,咋不听话呢?”根子娘有些沉不住气了,“快,把孩子给娘。”
“娘,俺真的没事,一会孩子该饿了。”
“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根子娘似乎不想再做无谓的争执,伸手去翠凤怀里抢夺孩子。
“娘,您这是干啥啊?”翠凤害怕了,“你该不是,”
“是,这么个豁嘴的怪物留在家里,以后甭想安生了,从哪儿来的就让她再回哪儿吧。”
翠凤听了更是死活不放手了,婆媳俩在屋里乱作了一团,把个刚出生的孩子弄得哭叫不止。
婆媳俩正折腾着,根子顶着一头雪回来了,看到屋里的情形忍不住气血上涌,大声吼道:“咋了?咋了?还嫌不够乱啊?”
“根子,根子!娘要把孩子扔了,快过来把她拉开啊!”翠凤虽然刚生产完,但愣是没让婆婆得手。
根子听了这话顾不得多想,上去抓住老娘的一只胳膊便扯,谁知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把老娘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下根子娘更疯了,瘫在地上手舞足蹈的地哭闹开了:“上辈子作孽啊,俺咋这命苦哦。”
“娘,别闹了行不行,这好歹是条人命啊,”根子想把老娘扶起来,可老娘不买账,依旧不依不饶的哭叫道:“啥人命啊,明明就是个怪物,一天不除,家里就甭想清净,明天俺就去找个神婆来驱驱。”
翠凤在床上抱着孩子一个劲地抹眼泪,心想,这孩子在这个家里早晚会被婆婆算计,总不能把她绑在裤带上吧?想到此便一咬牙对婆婆讲:“娘,你要是真看不顺眼,也不能把她扔掉啊,咋说她也是俺身上掉下的肉,是您的亲孙女啊。咱给她一条活路,等有合适的人家就送了行吗?”
“谁家敢要?你这不是存心找骂吗?”根子娘见翠凤口软了,一骨碌爬了起来,道,“听娘的没错,狠狠心来个一了百了。”
“要不,就送俺娘那儿去,她一个人单过,离咱这儿又远,”翠凤把脸紧紧贴在孩子的小脸上,“成不成人,就看她的造化吧。”
儿媳妇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根子娘再疯也不好意思放狠话了,却坚持要儿子连夜把孩子送走,并一再的嘱咐,别人问起就说没福分要这个孩子,孩子已重新投胎去好人家了。翠凤苦苦哀求等孩子满月后再送,婆婆当然不会答应,重要的是根子似也铁了心,她再舍不得也无济于事。这不禁让翠凤暗暗心寒,可又能咋样呢?
于是,这个刚出生的小生命,还没来得及吃上亲娘的一口奶水,便被他的亲爹抱进了风雪里。
【二】
当根子把孩子送到几十里外的岳母家时,已是下半夜,风雪依旧肆虐。他砸开岳母的大门,进到屋里把孩子往床上一放,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看看您闺女生了个啥?”。然后丢下十几元钱,也顾不上暖和暖和,扭头便又逃似的钻进了风雪中,好像害怕孩子会拉住他一样。
此时孩子已被冻得浑身没有了一丝热乎气,翠凤娘急忙解开破棉袄上的衣扣,把孩子揣进去,又爬到床上盖上被子,嘴里不停地咒骂:“亲家母你个老妖婆,咋说这也是你的亲孙女,你还有点人味吗?俺当初真是瞎了眼了,凤啊,你可要挺住,等你出了月子,娘非去好好给她闹一闹。”
翠凤娘边骂边打量怀里的外孙女,头发黑黑的,脸蛋白白的,要不是这张嘴,长大后保准比她娘还俊。“唉,可怜的孩子,你爹娘还没给你取名字吧?姥姥给你取一个,”翠凤娘用干巴巴的嘴唇轻轻亲了下外孙女,“取个啥呢?今天是十五,又没月亮,保不准是月宫里的玉兔下凡来了,呵呵,瞅你这副嘴脸,可不就是,呵呵,”翠凤娘又仔细瞅了瞅,“嗯,就叫‘兔女’吧,呵呵,就叫‘兔女’,小兔子,多招人疼啊。”
兔女好像很满意姥姥给自己取得这个名字,慢慢的身上热乎起来,继而又连踢带哭,把迷迷瞪瞪的姥姥吓了一跳。“俺的小祖宗,你的命还真硬,总算活过来了,”翠凤娘急忙穿好衣服下了床,“该是饿坏了,可这三更半夜的,姥姥也没处给你弄吃的,”她倒了小半碗开水,吹凉了,拿过调羹,抱起兔女,“先喝点水吧,等天亮就有好吃的了。”
但兔女的上嘴唇开裂的厉害,几乎喂多少流多少,这可把翠凤娘愁坏了。孩子饿啊,哭得让人那个揪心啊,没法子,翠凤娘只好嘴对嘴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的往里送。兔女总算止住了哭闹,在姥姥怀里又沉沉睡去。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风雪也消停了,翠凤娘来不及洗把脸,抓起一只碗便跑进了雪地。她知道前邻家有只山羊刚下了崽,奶水也很旺,就寻思着向人家讨一口去,羊奶好着呢。
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邻居家门口,翠凤娘却又停下了,端着碗杵在那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讨饭的。她是在想该怎样对人家讲,是啊,讲啥呢?讲自己的闺女生了个兔嘴娃?不好,说捡的,可俺不会骗人啊。唉,都是亲家母你个老东西害的。就说是捡的,骗就骗吧。想到这儿,翠凤娘才敲开了邻居的院门。
邻居是热心肠,听了翠凤娘的讲述,忙接过碗进了羊圈,挤了满满一大碗热乎乎的奶水,足够小兔女喝一天一夜了。翠凤娘瞅着这碗冒着热气的羊奶,眼泪都下来了。
翠凤娘生下翠凤不到一年,翠凤爹便被国民党的飞机给炸死了,为了女儿,也为了年迈的公婆不再伤心,她决意不再改嫁,因此村人都非常钦佩尊重她,也因此不论她有啥大小困难,村人都会伸出手帮扶一把。自从听说了她捡了个兔嘴女娃,村人们纷纷出钱的出钱,出物的出物,而且所有养羊的人家,只要有羊下崽,便少不了兔女的一碗羊奶。
就这样,兔女在姥姥的悉心照料下,村人们无私的关怀下,健健康康的成长着。而兔女的母亲翠凤只有逢年过节借着回娘家的日子,才能与孩子见上一面,但却不敢让孩子喊“娘”而喊“姨”,这却更加让她难过,来一次哭一次。尤其是当看到自己走时,孩子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不舍,简直心如刀割。翠凤娘也没有去闹腾她的亲家母,想想也没意思,只会让闺女在那个家里更难做。
【三】
日子就像村里那条小河的水一样平平稳稳地流淌着,转眼,兔女已经七岁了。村里人已习惯了她的样貌,再加上她心灵手巧,嘴巴又甜,很讨人喜欢。只是由于嘴唇的缘故,说话腔调鼻音很重,吐字又不太清晰,常常闹出笑话,惹得村人大笑。虽然兔女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和长相都怪怪的,跟其他的小伙伴不太一样,但她似乎还不知道什么是自卑,因为村里没有一个人为这讥讽过她,打击过她,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心里也慢慢长出了一个一个的疑问。
这期间,兔女的母亲翠凤生了第二胎,但仍就是女娃,这让婆婆和男人很是窝火,可毕竟这一个健健康康完完整整,也就没把翠凤怎样。现在翠凤又怀上了,且没命的喜欢吃酸,人人都讲是男娃,“酸儿辣女”吗。这下婆婆可上了天了,家里地里所有的脏活累活都不要媳妇插手,拍摔了怕碰了,怕冻了怕烫了,一下把媳妇当神一样地供了起来。这不,离中秋节还有一段时日呢,翠凤说想娘了,婆婆二话没说赶着儿子套上车就来了,而且还带上了从未进过姥姥家门的二女儿招弟。
这辆马车是今年春上刚分的,也是队里唯一的一辆,在生产队时就由根子摆弄。其他人虽然多少有些眼红,可终究驾驭不了,何况这马似乎也只认得根子,也就没人当真计较了,因为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这已经够让人欢欣鼓舞了。
第一次坐着马车回娘家,而且是自家的,到现在翠凤还有点不太相信。一家三口一路上有说有笑,招弟还没过足瘾车就已到姥姥家门前了。
翠凤下了车不及站稳,兔女已飞奔出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呲着小豁嘴笑道:“姨,您咋来了?”
翠凤的眼泪“唰”的又溢满了眼眶,而根子却一把把兔女拉到一旁,急道:“当心点,你姨身子不舒服。”
兔女被这个陌生男人吓坏了,翠凤白了根子一眼忙又把她拉回怀里,说:“兔女,这是你姨夫,快喊。”
兔女低着头就是不喊。
“算了算了,喊姨夫干啥?别别扭扭的。”
“那俺该喊你啥?”兔女冷不丁接上了话,抬起一双乌黑又天真的眸子看着根子。
根子方觉差点漏了嘴,忙道:“噢,叫姨夫啊,刚才是俺逗你。”
“姨夫真坏,”这下兔女笑了,又恢复了先前的活泼,“咦,车上那个是俺妹妹吧?长得真好看,”说着兔女便去车上抱她。可招弟却连连后退,嘴里直喊:“娘,俺怕,俺怕!”
兔女一下愣住了,她咋怕俺呢?怕俺啥?从来没人说怕俺啊?
翠凤见状忙道:“兔女,你妹妹还小,怕生,一会就好了。”
“嗯,”兔女懂事地点点头,猛地又抓住了翠凤的手,急道,“姨,俺差点都忘了,姥姥病了,在床上躺着呢,”说着就牵起翠凤的手急慌慌的进了屋。
看见娘病仄仄无精打采的的样子,翠凤怜惜的抚摸着她花白的头发,轻声问道:“娘,您这是咋了?”
翠凤娘咳嗽了几声,说道:“老毛病了,没事,躺两天就好了,俺听着你男人也来了,咋不进屋呢?”
不等翠凤说话,兔女已在门口喊上了:“姨夫,姥姥让您进屋呢。”
根子抱起招弟进了屋,却不近前,只远远地不咸不淡的的喊了声“娘”就不再言语。翠凤娘气得又一阵咳嗽,待稍稍平息了些,用手指着根子骂道:“根子,你总算还记得俺,可七年了,来了你就这个熊样,啊?俺老婆子啥地方得罪你了,当初,”翠凤娘一急差点就提起那晚的事,“唉,不说了,就当俺们娘俩欠你们家的,”说完翠凤娘的咳嗽又来了。
“娘,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也是后悔,怕您,”翠凤边不住的用手捋着母亲的胸口边喊根子,“根子,让招弟过来,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来姥姥家。”
半跪在姥姥床前的兔女也扭过头笑着喊道:“妹妹,快过来。”
“娘,俺怕,俺怕,”招弟把头埋进父亲怀里,根子冲翠凤一咧嘴,意思大概是孩子怕,他也没办法。
兔女看看翠凤,瞅瞅姥姥,一脸的忧郁。
“你这孩子,怕啥呀?这是你姐姐,”翠凤好像怕引起误会,忙又说道,“你表姐姐。”
“行了行了,俺有一个兔女就知足了,你们没别的事就赶紧回去吧,”翠凤娘听了闺女的话,心里竟有些厌恶,忍不住气就来了,“俺又没法给你们张罗饭,也没啥好吃的。”
听了这话,根子连忙接上话茬:“翠凤,让娘好好歇着吧,咱有空再来。”
“娘,俺要回家,俺要回家,”招弟似乎对姥姥没有一点亲近感,尤其是这个有着一张兔嘴的“表姐姐”,更是让她心生恐惧。
“唉!”翠凤叹了口气,拉着兔女的手道,“孩子,这趟来,姨本想接你去玩几天,可没想到你姥姥病了,等下次好不好?”
“兔女,姥姥没事,你要想去就去吧,”翠凤娘听了闺女这句话,脸上稍稍有了些笑意。
“姥姥,俺真想去,兔女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门呢,”兔女说着说着把头低下了,“俺知道,就算俺再想去也不能去。”
“你个傻孩子,咋不能去了?姥姥真没事。”
“姥姥,兔女只是想姨,天天想,往后姨要是常常来就好了,”兔女用一双大眼看着翠凤,“姨,兔女想你了你就来好不好?”
“好,好,”翠凤把兔女揽入怀里,忍不住泪如雨下。
直到追着马车没了踪影,兔女才回到家里,似有满腹心事的跪趴在姥姥床头前,低声问道:“姥姥,妹妹为啥害怕俺?”
“傻孩子,你妹妹小,不懂事又怕生,哪有俺兔女乖啊,”翠凤娘用手抚摸着兔女的头发,笑道,“咱村里谁不喜欢你疼你啊。”
兔女害羞把头在姥姥身上蹭了又蹭,忽地又抬起头问:“姥姥,姨喜欢俺吗?”
“咋不喜欢呢?不喜欢你还要你去她家玩啊?”
兔女忽闪着大眼继续问道:“姥姥,俺一见到姨就好像见到俺娘一样亲,您说怪不?”
翠凤娘听了兔女的话心里那个难受就别提了,刚要张嘴安慰兔女几句,兔女却蓦地眼里含了泪花又问:“姥姥,俺爹娘为啥不要俺了?是因为兔女长得丑,不乖吗?”说着说着兔女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落开了,“姥姥,兔女好想俺娘,姥姥。”
虽然翠凤娘知道兔女早晚会问她这些事情,可瞅着她难过的样子竟一时无语,索性揽过兔女的头陪着她大哭起来。
姥姥一哭把兔女吓坏了,慌忙用衣袖给姥姥边擦眼泪边道:“姥姥为啥哭啊?姥姥不哭,都是兔女不好,不该问这些,姥姥的病还没好呢。”
“孩子,哭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啥也不会想了。”
“兔女没事了,不想哭了。”
“姥姥说的没错吧,”翠凤娘止住了眼泪,笑道,“兔女,晌午了吧?你饿不饿?姥姥可是饿坏了,”说着翠凤娘就要起身下炕,但兔女把她摁下转身跑进了灶房。
翠凤娘从窗户里望着灶房里像个大人般忙碌的兔女,忍不住长叹一声:“孩子,真是苦了你了,有些事等你大了慢慢就明白了。”
翠凤娘这一病就是半个多月,亏了兔女跑前跑后,借她的话说:“要不是兔女,俺老婆子早跟阎王爷报道去喽!”可病是好了,然而翠凤娘总觉得身体再也不如从前了,总觉得自己说不定哪会就会倒下。倒不是怕死,磕磕绊绊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也知足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兔女这苦命的丫头,真不知自己走后这孩子该咋活下去。还有就是兔女也到了上学的年纪,这闺女又聪明又机灵,是块上学的料呢。唉,就算不能进学校,也该让她回自己家了,七年了,该让她享享有爹娘疼得滋味了。翠凤娘暗暗下决心,等过了这个年,她要亲自领着兔女回家,不管亲家母和女婿多蛮横,豁出去了。
【四】
眼瞅着就到了腊八节,过了腊八节,年味就一天浓起一天了。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叫花”,昨晚上一夜北风呼啸,屋檐上积雪融化的水结成了一排足有几拃长的冰溜子,像一把把明晃晃锋利的尖刀,刺得人眼睛难受。天上不见一丝云彩,蓝的那个深那个静,似乎也被冰封了一般,让人心里怪怪的。
腊八节了,按照习俗家家户户早上都要熬腊八粥。翠凤娘天刚破晓便醒了,却觉得头有些沉,又眯了一会儿,方才勉强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灶房。
朝霞映红了东山顶的积雪,腊八粥浓浓的香气,飘飘袅袅的进入了还在被窝里蜷缩着的兔女的鼻孔。
“好香啊!”兔女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迫不及待的打开门,一头钻进了灶房,“姥姥,您啥时候起来的?咋不叫兔女呢?”
“这么冷的天,姥姥舍不得呢,”翠凤娘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笑道,“快回屋洗洗去,一会就喝腊八粥了。”
“哎”,兔女应了声出了灶房,这也才发现屋檐上的冰溜子,惊喜的忘记了洗脸,找来一个凳子爬了上去,使劲掰下了一个。然后抱在怀里又往灶房里跑去,边跑边叫:“姥姥,姥姥,好大的冰溜子啊!”
进了灶房,兔女发现刚才还好好的姥姥,这会儿却眯了眼窝在柴火堆里,而且脸色白的吓人,慌得她两手一松,冰溜子“哗”的一声碎了一地。
“姥姥,姥姥,您咋了?您别吓兔女?姥姥!”兔女搂住姥姥又摇又晃。
半天,翠凤娘才缓过劲来,听得兔女连哭带喊,可眼睛好像咋也睁不开,便勉强在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兔女,姥姥累了,别怕,歇一会儿就没事了。粥好了,你先趁热喝吧,趁热喝了暖和,啊,”翠凤娘声音细的还不如灶膛里火苗的响动,说完头又靠在柴草上昏昏睡去。
兔女哪还有心思喝这诱人的腊八粥啊,她想把姥姥弄回屋里去,无奈身单力薄,折腾了几次也没挪动半步,只好把姥姥丢在灶房里,哭喊着跑了出去。
于是左邻右舍都来了,先指派了个人去村卫生室叫大夫,然后大家伙小心地把翠凤娘抬到屋里的床上,兔女静静的守在姥姥床头一刻也不敢离开。
工夫不大,大夫来了,看到翠凤娘这情形,脸色一下严肃起来,反反复复不知把了几次脉后,脸色更凝重了,接着又掀了掀眼皮,而后长叹一声站起了身。他这一叹气,把大家伙都弄得紧张起来,忍不住齐声问道:“咋样?没事吧?”
大夫又叹了口气才道:“赶紧找个人去把翠凤叫回来吧,毕竟咱这里条件差,俺也不能随便定人生死不是,去不去县城的大医院,还得由她说话。”
“有这么严重?”
“今晚可能也熬不过去,赶紧找人去吧。”
大家伙急忙寻了个年轻力壮的小伙,火速前往翠凤家报信去了,而兔女听了大夫和大家伙的话,又伏在姥姥身上嚎啕起来:“姥姥,您不能死,您不能丢下兔女啊,姥姥,您快醒醒吧,姥姥!”
灶膛里的火已息,一锅香喷喷的腊八粥也渐渐没有了热气。
【五】
送信的小伙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紧拧慢拧的来到翠凤家时,虽是隆冬,竟也累得大汗冒流。等他简短讲明来意后,翠凤那里早已哭的稀里哗啦了,赶着男人手忙脚乱的套上车,丢下招弟便匆匆飞奔而去。
根子娘原想阻拦,可碍于翠凤“娘家人”的面子,再加上儿媳妇挺着个大肚子,不好受刺激,就由了她去。而根子再混球也不能不依着媳妇,毕竟那是媳妇的亲娘,自己的丈母娘啊。所以一路不停地把鞭挥的“啪啪”作响,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丈母娘家。
根子搀着媳妇下了车进了屋里,见邻居们围在床前还没散去,有的在抹眼泪,有的在安慰哄劝兔女。翠凤一瞅这情形,腿一下就软了下来,挣开根子的手,顾不得身子不适,连滚带爬的扑了过去:“娘啊,您这是咋了呀?咋说倒就倒了呀?娘,闺女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看看俺啊?”
“姨,姥姥不会丢下兔女的是吧?姨!”兔女的小脸上哭得二灰八道,拽着翠凤的胳膊不停地摇晃。
“孩子,都是姨不好,难为你了,”娘俩抱着头哭作了一团。
“翠凤啊,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看是不是把你娘再送到县城去看看啊?”一直守在这儿的大夫红着眼圈问道。
“是啊,翠凤,您可得拿主意啊,您娘多好的一个人啊,六十岁不到,还没享天福呢?”
“唉,刚分了地,眼瞅着要过好日子了,可,”
“就是,”邻居们几乎众口一词。
“看俺,就跟傻了一样”,听了大家的话翠凤用手拍了下额头,然后便喊根子赶快拾掇拾掇马车,根子“哎”了一声刚要出去,冷不丁翠凤娘说话了:“不用了,俺哪里也不去。”声音虽微弱,但满屋的人听得真真的,大家既惊又喜,尤其翠凤兔女娘俩更是激动的话都讲不出了,只是泪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滚。
“兔女,凤,放心,俺还有好多话要跟你们说呢,”翠凤娘稍顿了顿又问,“根子也来了是吧?让他也过来。”
翠凤道:“娘,啥也别说了,咱赶紧上医院吧,再晚天就黑了。”
“去啥医院,娘这不好了吗,”翠凤娘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娘的病,娘最清楚,赶快的叫根子过来。”
根子慢吞吞的来到床前低低地道:“娘,有啥话您就说吧。”
谁也没想到翠凤娘会当着四邻八舍的面道出了兔女的身世,一屋人又惊讶,又气愤,又同情。兔女听了姥姥的话,幼小的心灵似乎承受不了,也分辨不出是该喜,该悲,还是该恨,一双无助委屈的大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满脸的茫然。而根子与翠凤虽羞愧难当,可也没有阻止,更没敢说半个“不”字。
讲完这些,翠凤娘好像很累,又似乎异常轻松,她缓了口气又道:“这些话,娘不说不行了,兔女该回家了,这是早晚的事,娘总不能照顾她一辈子啊。”
翠凤给母亲掖了掖被子,含泪道:“娘,千错万错都是闺女的错,兔女早就该回家了,您歇会吧,别再说了。”
“娘不累,娘还有话呢”,翠凤娘继续道,“兔女是个好孩子,又心灵又知道疼人,不信你们问问街坊邻居,回去后要好好对她,要不,娘走了都不安心。”
翠凤道:“娘,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还是赶紧去医院吧,没事咱就回来,行吗?”
“真不用了,娘该说的都说了”,说到这儿翠凤娘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好长一段时间才平息下来,所有的人均感觉到了不妙,只听她又断断续续的说道,“根子,娘从没,求过你一件事,你要,答应娘,好好对兔女。”
“哎,哎,”根子满口答应着。
“还有,还有”,翠凤娘努力把手伸进枕头下面,哆哆嗦嗦的摸出一块雪白的手绢递给兔女,挣扎着笑道,“这个是,姥姥给你,偷偷,绣的,要回家了,戴上,让姥姥,看看。”
翠凤帮兔女打开手绢,手绢有两个角各缝着一根同样雪白的带子,中下方绣着两粒叠在一起红艳欲滴的樱桃,满屋的人一下明白了这是何物。翠凤颤抖着双手把手绢系在了兔女的耳后,兔女眼泪汪汪的把头转向姥姥。
“嗯,好看,没有人,比俺兔女,招人,喜欢了,记住,要天天,戴,……”翠凤娘这句话还没说完,蓦地一口鲜血随着一声剧烈的咳嗽喷射而出,而后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嘴角还保留着一丝微笑。
【六】
葬礼简单却无比悲戚。
次日一大早,兔女含泪告别了村邻们,坐上了父亲的马车。
终于找到自己的爹娘了,可她却喊不出口,也高兴不起来,是代价太大了?还是因为知道了她的亲娘竟是这个常常来看她,对她好得不得了的姨之后,有些迷惑,有些不解,甚至还有了几分厌恶。尚不谙世事的兔女,心里怎会装得下这许多让人头疼的问题,一路无语,一路眼泪。
翠凤明白闺女心里难受,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对她讲,只是把她紧紧揽在怀里,直到快进村时才低低的嘱咐兔女:“孩子,回家后要好好听爹和奶奶的话,啥事让着妹妹点,要乖,啊。”
虽然是从一个小山村到另一个小山村,可却有着很大的变化,姥姥村里的山上几乎寸草不生,全是裸露着的石头,房子也大都破败不堪。而这个小山村,所有的山上密密麻麻的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河也不像以前细的就跟麻线一样,宽宽的,冰封的河面上,不时看到有小孩子在嬉戏玩耍。还有听姥姥讲过,爬上最高的那座山头,就能望到县城里的“高楼”呢。
这里就是俺的家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让兔女暂时忘却了苦闷,然而当她下了马车的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就袭上心头。她不知道怕什么,双脚就是不肯挪动半步,甚至还产生了回去的念头。
今天正好是星期天,很多孩子看见马车上下来一个嘴上捂一块白手绢的小女孩,觉得很好奇,纷纷围了过来想一探究竟。
“婶子,这是谁啊?”
“她长得真好看。”
“她为啥要捂着嘴啊?”
……
一下过来这么多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陌生的小伙伴问这问那,原来无拘无束,活泼好动的兔女竟显得很不习惯起来。而其中一个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的男孩却不说话,只是冲着他“嘿嘿”傻笑,这更让兔女恼火,刚才还犹豫不决,这会倒催着母亲领着自己逃也似的进了家。
人还没进屋,根子娘就嚷嚷上了:“咋?啥也没带回来?亲家啥也没留下?”
“娘,您说啥呢?”根子拴好马急道,“赶紧做饭去吧,这两天还没吃顿饱饭呢。”
招弟听见动静知是爹娘回来了,乐颠乐颠地跑出来,却发现了姥姥家的表姐也来了,虽然她那张让她心生恐惧的嘴巴,已被一块漂亮的手绢严严的遮住,但还是躲进了奶奶的背后,不时还偷偷探出头瞄一下。
“兔女,这是你奶奶,叫奶奶,”翠凤已习惯了婆婆的尖酸刻薄,忍住怒气不跟她计较,只是哄着兔女赶快喊奶奶,“奶奶最会疼人了,快叫啊。”
兔女似乎天生就对眼前这个老女人有一种反感和惧怕,低着头就是不肯张嘴。
“你以为俺稀罕?”根子娘冷哼一声,“啥东西没带回来,倒带来一张嘴,丑话说到头里,咱家可不养活吃闲饭的,”说完丢下招弟钻进了灶房。
其实当根子娘第一眼看见兔女的时候,心里也觉得很不安,想不到这丫头竟这么俊俏,尤其是那双眼,如一汪水让人又爱又怜,只可惜了那张嘴。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的内心里仍旧对这个有着一张兔嘴的小女孩,一万分的厌恶,总认为她是不祥之物。
七年了,兔女回家第一天就遭到了这样的礼遇,稚嫩的心灵接连遭受重创,然而这一切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讲,又能怎样呢?她不会考虑太多,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哪儿也去不了,姥姥走了,她所有的亲人都在这儿,这里就是她以后生活的地方了,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啊。
【七】
根子娘后悔那天忘记了嘱咐儿子,可人已经来了,而且都这么大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啥反对的理由,只有憋气先认了,但却提出了苛刻的条件。不许兔女跟翠凤睡在一间屋里,别吓着她那还没出生的孙子;不许兔女随随便便出去,别让那些多嘴的婆娘说三道四;还有,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不许兔女摘掉嘴上的手绢。
翠凤心里那个气啊,但又能怎样呢?可其他的都好办,不让闺女跟自己睡,那让她睡哪儿?自己还没张嘴,婆婆似乎已猜透了她的心思,见她一翻白眼,不冷不热的道:“把西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拾掇拾掇,给她支个小炕。”
“那屋里又没法生火,这大冷的天,”
“行了行了”,根子娘打断翠凤的话极不耐烦的道,“你还要俺咋样?这么大的事你都没跟俺露半个字,俺没把她轰出去就不错了。”
根子只管圪蹴在一旁裹着旱烟卷喷云吐雾,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这两个女人的谈话。翠凤想再跟婆婆理论理论,想得到根子的支持,但瞅到他那样,话还没出口不争气的眼泪倒先下来了。
懂事的兔女不想让娘着急难过,忙拉了拉她的手低声道:“你们别吵了,俺不怕冷,俺也愿意一个人睡。”
翠凤听了这话反而更止不住了,揽过闺女的头哽咽着道:“孩子,都是娘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根子娘望着翠凤母女俩眼泪巴巴的样子,不但没有让她感到丝毫悔意,反而愈加的气愤起来,她“噌”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把桌子拍的“叭叭”响:“嚎啥呀?才奔丧回来,还没哭够啊?哭坏了身子是小,当心你肚里的孩子,俺的孙子!”
“娘,别整天孙子长孙子短的,让人听见还以为咱想孙子想儿子想疯了”,根子把烟屁股一丢,愤愤的起身进了西屋给兔女倒腾睡觉的地方去了。
翠凤跟兔女也止住了眼泪,相跟着进了西屋。
一边玩耍的招弟看见爹娘还有“表姐姐”都钻进了西屋,拉着奶奶的手问道:“奶奶奶奶,那里边是不是有好玩的好吃的?”
根子娘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又被一向唯命是从的儿子抢白一顿,更是气得直哆嗦。正愁着没处发泄,招弟却给了她机会,抡起巴掌便往屁股上拍去,边打边狠狠地道:“就知道玩,就知道吃,就知道气俺,把俺气死了你就高兴了,就上天了。”
【八】
一直到傍黑,几个人才把脏乱的西屋收拾妥当。
几块土坯,几块木板搭就了一张小炕,靠墙的地方再用几张废纸一糊,倒也干净整洁。再把从姥姥家带回来的被褥一铺,心里就涌起了股股暖流。瞅着这个“舒适”的小窝,兔女嘴角浮起了几天来难得一见的笑意。
吃过晚饭,兔女乖巧的收拾起碗筷洗刷干净,然后就早早的钻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小窝。也许是不愿再看奶奶不屑的眼神,和娘愁眉不展的脸,又或是这几天经历了太多的突变,她累了乏了,太想睡一个安稳觉,做一个美梦了。
可窗外冷风飕飕作响,不时从缝隙里挤钻进来,而且屋内又漆黑一团,兔女又冷又怕,把头埋进被窝,哆嗦成了一团。愈冷愈是是睡不着,愈睡不着愈冷,于是就想起了姥姥,想起了姥姥,眼泪也便又不听使唤了。
兔女正在被窝里低低的啜泣着,听得有人轻手轻脚的进了屋,而且还有了亮光。她立刻止住了哭声,猫在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又听得一声叹息,而后感觉身上的分量加重了些,似是有人给她又添了层棉被。兔女知是娘,虽然当下便觉得暖和了许多,但不知哪儿来的倔脾气,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绷着脸道:“俺不冷!”
兔女的这个突然地举动让翠凤吓了一跳,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闺女的脸蛋笑道:“娘以为你睡着了呢?娘知道你是说气话,这是你奶奶让娘拿给你的,奶奶虽然嘴巴厉害,可还是疼你的,你是她孙女吗。”
“俺不是他孙女,他也不是俺奶奶。”
翠凤没想到闺女这么不容易哄,听她这样大呼小叫,惊得慌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道:“小声点,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往后要学的乖一点,嘴巴甜一点,她咋说也是你的亲奶奶啊?这个家她说了算啊!”
“俺不叫,就不叫!俺只有姥姥!”
“好好好,不叫不叫”,翠凤对闺女说的这番话她心里其实也虚得很,别说是让她认下这个奶奶了,到现在她不是也没喊过自己一声娘吗?这不是孩子的错,她这个做娘的没资格要求孩子这样那样,这事急不来的。
“都是娘不好,不该逼你”,翠凤给兔女掖了掖被角,“闺女,娘再跟你商量件事好不好?”
“嗯。”
“娘给你改个名字吧?”
“为啥给俺改名字?”
“小孩子长到这么大都要改名字,改一个好听的,以后上学用呢。”
“俺不信?俺就喜欢姥姥给俺取得名字。”
“姥姥没文化,这个名字不好听。俺闺女长得这么俊,要有个好名字才配呢。”
“俺不稀罕,俺知道你们都不喜欢俺,连名字也不喜欢,姥姥!”兔女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母亲又哀哀的哭了起来。
翠凤一时无了主意,想发火,可她能对孩子发么?她只有恨自己,忍不住长叹一声,也“吧嗒吧嗒”的掉起了泪珠子,边哭边用袄袖给闺女擦拭泪水:“别哭了孩子,哭皴了脸就不好看了,啊。娘往后不说这些了,俺保证。”
直到看着闺女沉沉的睡去,翠凤才吹熄了灯,唉声叹气的出了冰窖一样的西屋。
【九】
就这样兔女回到了原本就属于她的家,虽然每天都要看奶奶的脸色,可她能有啥办法呢?只有默默的忍受着,时间一长也就慢慢习惯了。
一晃小年到了。回家半月来,兔女除了跟爹进山捡了一次柴火,再没越过大门槛半步。不只是因为奶奶的约束,她也从心里不想出去,虽然外面有那么多小伙伴,可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她也不喜欢他们,尤其是刚来时那个只会冲她傻笑的男孩子,每次看见她都是同一个表情,她不清楚那是啥意思,反正最讨厌的就是他了。
其实最主要的是兔女似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相貌有多么的丑陋和可怕,多么的与众不同,不会有人理睬她,跟她玩耍,他们只会拿自己取笑。于是以往活泼调皮的她似乎慢慢变得自卑了,因此平日里宁愿独自呆在这个小院里闷着,即使不得以出门,也是把头埋在胸前,速去速归,多一刻也不逗留。
只是有时候实在无聊的心烦,她便呆坐在门槛前瞅天上飞过的小鸟,而且常常不自觉的就痴迷起来,觉得自己也生了一双翅膀,和小鸟们一起飞啊飞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瞅不到鸟的时候,她便又对一朵一朵的云彩产生了好奇,总觉得她们比小鸟还好看,还自在。她不知道云是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听姥姥讲每一朵云里都住着一位神仙呢,可咋总也看不见神仙呢?一定是住在云彩里太舒服了,他们就不舍得起床了。
姥姥还讲,好人死了以后就会飘到天上去,飘到天上是不是就成了神仙了?也会住进云彩里了?像姥姥这么好的人,肯定要飘到天上做神仙了,可哪一朵是姥姥的呢?姥姥要是看见俺,肯定会把俺带上去的。就这样天天瞅着念着,念着瞅着,可总也看不到姥姥的影子。兔女心就凉了,以为姥姥也不喜欢她了,就暗暗地流眼泪。
瞅着闺女整天的郁郁寡欢,翠凤心里也很难受,可也别无良策,只有加倍的关心体谅她了。幸好兔女好像听从了刚来那晚她说的话,虽然到现在也不肯喊一声奶奶,但家里只要是她能插上手的活,原本就很勤快的她总是抢着去干,而且还干的有模有样。
按理说媳妇接近临产,屋里屋外的活计自然就落在了根子娘身上,但兔女的表现让根子娘感觉轻松了许多,若不然兔女清闲时又瞎想又抹泪,不知要挨多少白眼和谩骂了。有时候根子娘躺在床上寻思:俺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唉,要不是这张嘴,该是多好的一个闺女。
每逢小年,家家户户便要开始扫尘除垢了,辞旧迎新吗。而且今天老天爷也作美,风和日丽。天空似乎也在呼应小年的气氛,干净的就如擦洗过一样,没有一丝云彩。即使有,兔女也没空痴想了,因为今天也正逢镇上的大集,爹和娘照奶奶说的带着妹妹,早早的赶着马车去集上置备年货去了,所以她要留在家里帮奶奶的忙。虽然娘问过她,她也真的想去,年根前的集上很热闹很好玩呢。可奶奶不会答应的,她不想为了她又让母亲挨骂,于是就很乖巧的说她不想去,她要呆在家里干活。
根子娘头上裹一块破手巾,拿一跟轻巧的木棍绑接在一把崭新的笤帚上,挨屋清扫蛛网灰尘,兔女则在后面负责擦洗桌椅橱柜和门窗,两个人从早饭后便忙活,快接近正午了,还没有清理干净,光是院子里扔的要洗的衣物床单等杂七杂八就好大一堆,让人眼晕。而儿子媳妇迟迟不见回来,根子娘沉不住气了,便咋呼兔女:“兔女,趁晌午暖和你先把那些衣服啥的洗出来。”
“哎,”兔女干脆的答应道,“俺先烧点热水去。”
“烧啥热水?”根子娘放下笤帚从另间屋探出头,“就那点柴火了,够你糟蹋的?”
也不知奶奶哪来这么大火气,吓得兔女一时愣在那里耷着头不敢吱声了。
“咋又不动弹了?”根子娘咬牙瞪眼得道,“去河里洗去,别弄的满院里都是水,滑滑擦擦的。”
兔女小声嘟哝道:“河里都冻住了,咋洗啊?”
“你不会砸开啊?”
“噢,”兔女小心的答应着,把那堆赃物统统塞进一个藤筐里,然后一手提着洗衣盆,一手半挎半拖着藤筐出了院门。
【十】
小河穿村而过,与村里唯一一条像样的石板街相依相绕,蜿蜒南去。此时村里赶集回来的人络绎不绝,看到兔女吃力的拖着这么一大筐衣物,忍不住纷纷询问。这段时间,有关兔女就是当年那个一出生便夭亡的婴儿的消息,早已在村里不胫而走,很多人对根子娘的行为深恶痛绝,而对兔女,这个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的小女孩,则是又喜欢又同情。
“孩子,这么冷的天,弄着这么多衣服上哪儿洗去啊?”
“河里全是冰,咋洗啊?”
“这根子娘也真舍得,就不怕把孩子的手冻坏了。”
“孩子,要不去俺家洗吧?”
可兔女只管低着头往河边赶,谁的话也不理。尽管这样很不礼貌,但没有人会责怪她,相反却更加深了他们的同情,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外人也不好插手,只能暗暗咒骂根子娘几句出出气也就罢了。
兔女来到河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寻来一块石头使劲往冰上一下一下砸去,然而折腾了半天,也没有砸开哪怕拳头大的窟窿,倒是溅起的雪一样的冰屑把鞋子都浸湿了。
兔女望着被冰封得死死的河面犯了难,一时呆在那里竟走了神。这时村里有名的捣蛋鬼人人烦,跟兔女年龄相仿的小六子领着几个男孩子来冰上嬉戏,瞅见兔女一个人站在河边发呆,小眼珠一转坏心眼就来了。他把手指抵在嘴巴上示意其他人别做声,然后蹑手蹑脚的来到兔女身后,猛的一下便把兔女的手绢扯了下来。兔女着实吓得不轻,本能的慌忙用两手紧紧捂住了嘴唇。不等她回过头看个究竟,六子他们已挥舞着手绢“嗷嗷”的怪叫着滑进了河里。
“下来啊,下来追俺啊,追上了就还给你,追不上就让俺看看你的嘴,到底是不是跟兔子一样。”
几个人在冰面上滑过来滑过去,不时拿话挑逗兔女。兔女的眼里喷出了怒火,从未有过的,她想下河去抢,可手无法离开嘴巴,也就无法在冰上掌握平衡。她腾出一只手用石块狠狠地丢他们,但这些小坏蛋在冰上跑得比兔子还快。
“你们咋这样欺负人呢?”兔女又急又气又羞,却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眼泪就止不住了。恰巧这一幕被赶集回来的铁蛋和他娘看在了眼里,铁蛋不顾娘的阻拦,几步就奔了过来冲进了河里,与六子厮打起来,惊得其他几个孩子“哗”的散了开去。六子虽是同龄人中出了名的坏种,可身子干瘦的跟木棍一样,动真格的他哪是又高又结实,且又大他一岁的铁蛋的对手。俩人在冰上滚来爬去,几个回合六子便被铁蛋压在了身下。可这小子就有股不服输的犟劲,任凭铁蛋拳头如雨点办砸了过来,死死攥着手绢硬是不放手。
看到这情形,兔女害怕了,却又不知该咋样把他们拉开,急得直跺脚。铁蛋娘瞅两个孩子当了真,慌得扔下手里的东西咋咋呼呼的跑了过来,可只顾着急了,一只脚刚踏到冰上,便“哎哎哎”地摔了个仰面朝天。铁蛋和六子均一走神,虽然是自己的娘,但铁蛋却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一把抓住了手绢的一角,猛地一扯,谁知“嗤啦”,手绢应声成了两半。
兔女惊呆了,泪珠子却加快了速度。所有人都不再吭气,铁蛋更是拿着那半块手绢愣在那里,脸上说不清是笑还是哭。倒是六子气鼓鼓的爬起来,把另一半手绢没好气的丢到铁蛋头上,冷哼了一声,拍拍屁股和他的伙伴们溜之大吉了。
这会儿铁蛋娘也“哎哟呼哟”的爬起来稳住了身子,小心翼翼的走到河中间,把呆在那儿的儿子扯了起来。“你发的哪门子疯啊?气死俺了!”她边骂边揪着儿子上了岸。
兔女这也才看清,铁蛋原来就是那个一看见她就“嘿嘿嘿”傻笑的小男孩。可这次铁蛋却笑不出了,两只手各拿着半块手绢伸到兔女面前,支支吾吾得道:“别哭了,俺,俺也不是故意的。”
兔女用一只手捂着嘴巴,另只手接过手绢,她不知该感激他还是该恨他,只是望着撕成两半的手绢剧烈的抽泣。
“唉,”铁蛋娘叹了口气蹲下身给兔女擦了擦眼泪,道,“闺女,快别哭了,赶明天俺给你弄块新的,啊。”
谁知兔女听了这话反而哭的更厉害了,铁蛋娘怎会知道这手绢对兔女来讲有多重要,她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岔开话题道:“闺女,让铁蛋帮你把衣服弄回去吧,冰这么厚,咋洗啊?一会你爹和你娘也该回来了,别怕。”
兔女突然间对铁蛋娘俩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好感,她止住眼泪点了点头,却发现铁蛋又冲着她“嘿嘿”傻笑起来,不过她已不再觉得厌恶,甚至还差一点就被他感染到。
【十一】
兔女拎着盆子,铁蛋挎着衣服一前一后进了家。根子娘此时正忙着做饭,听见动静出了灶房,看见铁蛋帮着兔女把衣服弄了回来,觉得有些奇怪,再瞅衣服竟还都干着,立刻明白了咋回事,火气“噌”的又窜上来了。
“咋回事?是不是光顾着贪玩了,啊?”
“俺没有,手绢烂了,”兔女嗫嚅着把手绢递给奶奶看。
“手绢烂了就不能洗衣服了?不就一块破手绢吗,整天拿着当宝贝似的,”根子娘抢过手绢转身进了灶房,随手便丢进了灶膛里。
兔女惊呼一声冲进灶屋,可手绢早已化为灰烬,她又气又急,对着奶奶哭喊道:“这是俺姥姥的,你给俺赔,你给俺赔!”
“好,你脾气还不小,俺给你赔,”根子娘咬牙切齿的把兔女拖了出来,抡起巴掌不管哪儿就拍,“这里忙得一团糟,你倒只顾在外面贪玩,看你往后还敢不敢。”
铁蛋赶忙上去把根子娘拉开,急道:“奶奶,别打了,是六子他们欺负她。”
“俺不管,”根子娘把铁蛋扒拉到一边,“今天俺就要给她个厉害,敢和当奶奶的顶嘴,反了她了。”
兔女从地上爬起来,使劲的推了奶奶一把,大声叫道:“你不讲理,俺恨死你了!”说完捂着嘴扭身便往外跑去。
“哎,你上哪儿去啊?”铁蛋边喊边追了出来。
两人还没跑出胡同,迎面根子赶着马车回来了,“吁!”,根子赶紧勒住了缰绳,跳下车把兔女拦下,问道:“咋了这是?”
翠凤把招弟丢在车上,牵住闺女的手问:“到底咋了?手绢咋也没带呢?”
一提手绢,兔女的眼泪又下来了,根子冲铁蛋一瞪眼:“是不是铁蛋欺负你了?”
铁蛋吓得慌忙解释:“叔,俺咋会欺负她呢?是,”铁蛋急的也不知该咋讲才好,“是,”
“哎呀,你结巴啥呀,叔又不揍你?”
“是,是她奶奶。”
“啥?她奶奶?”两口子几乎异口同声的表示出了质疑。
“她奶奶刚刚打她了,还烧了她的手绢。”
听了这番话,根子重重“唉”了一声蹲在那里不再言语。翠凤则抓住铁蛋的胳膊愤愤的道:“铁蛋,跟婶说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
于是铁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然后瞅了眼兔女便跑回家了。
孩子不会骗人,翠凤似乎再也忍无可忍,拉起兔女的手,气冲冲的进了院子。没想到婆婆这会儿也坐在灶房门口不停地抹眼泪呢,但这让翠凤看着更是打心里厌恶。
“娘,孩子惹您生气,媳妇给你赔不是了,”说着翠凤就要跪。
“哎哎,翠凤,肚子,肚子,”慌得根子娘急忙站起来把她搀住。
“娘,兔女这孩子咱已经够对不住她了,您还看她不够可怜吗?别再难为她了,”翠凤以前总嫌自己的眼泪不争气,一掉泪啥话也讲不出,这次她努力抑制住情绪,打算同婆婆做个了断,“因为到现在也没能让您抱上孙子,俺老觉得对不住您们家,所以俺才处处忍让,可您今天也忒过了,有您这样做奶奶的吗?您就不怕人家戳脊梁骨?”
根子娘似乎也知道今天自己做的确实过头了,面对媳妇的质问,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是道:“俺也是忙晕了,急的。”
“娘,俺知道今天把您累坏了,可也不能拿孩子撒气啊?这孩子又乖又勤快,自打她回来后,咱俩就成了闲人一样。您还不就是嫌她是女孩,看不顺她那张嘴,可这能怪她吗?往后再出啥事,俺娘三只有卷铺盖了,再也不会让您瞅着心烦,看着不顺了。”
“翠凤,瞧你说的,你这是吓俺呢?”
“娘,媳妇不是说着玩的,您要真想抱孙子,就积点德吧,再说兔女咋样也是这个家里的人,您的亲孙女啊,咱不会连个外人也不如吧?”翠凤丢下这句话便牵着兔女的手进了西屋。
根子娘没想到媳妇今天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竟然把自己弄得连句囫囵话都讲不出了,讪讪地又钻进了灶房。
【十二】
整个下午根子娘耷着脸没有说一句话,晚饭后躺在床上更是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如烙饼似的折腾开了。她一遍一遍的问自己:“俺想孙子真的想疯了?可这能怨俺吗?”一想到这儿,白天媳妇的话就又清清楚楚的在耳边响起了。“媳妇说的在理啊,唉,俺真是老糊涂了,兔女,奶奶有罪啊,”根子娘一时竟然老泪纵横。
这根子娘还真是怪,往日里作威作福,说一不二,只一个回合便被媳妇驯服了。兴许是这么多年来,媳妇一直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可今天却一反常态,语气咄咄逼人,又句句在理,让她无言以对;又或者是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直都心虚得很,却没有人站出来跟她据理力争,才使她一错再错。以此推想,根子娘转变的这么快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再说兔女,因为手绢没了,她不想把嘴巴暴露给那个可恶的老女人看,所以就一直闷在屋里。翠凤说先给她弄个别的用着,等下个集就去买新的,可兔女死活不肯出来。翠凤知道今天婆婆太伤孩子的心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晚饭给她端过来。兔女午饭赌气没吃,肚子早已饿得“咕呱”乱叫,三下两下便扒拉完了。翠凤怜爱的道:“饱了吗?不够娘再给你弄去?”
“饱了,您出去吧,俺要睡觉了,”兔女说完脱了衣服就钻进了被窝。
“噢,对了,今天集上俺让你爹给你买了个烫壶,娘都忘了,”翠凤边讲边出了屋,不一会就抱着烫壶回来了,掀开被子放到兔女的脚下面,“快,闺女,把脚蹬上去就不冷了。”
兔女试着把脚伸过去,一股暖流立刻涌遍了全身,忍不住高兴得叫道:“娘,您真好。”
翠凤听得兔女喊自己“娘”,不禁一愣,旋即眼中已是热泪滚滚,但似乎又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惊喜的问道:“闺女,你刚才喊俺啥?”
兔女发现娘眼泪哗哗的,以为自己惹娘生气了,忙忙坐起来给娘边擦眼泪边问:“娘,您咋哭了?您不喜欢兔女喊娘,兔女就不喊了。”
翠凤揽过兔女泣不成声的道:“傻孩子,娘咋会不喜欢呢?娘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娘是高兴地,高兴地。”
“娘,你是俺姨的时候俺就老想喊你娘,可知道了你真的是俺娘后,俺却咋也喊不出了,兔女是不是很不乖?”兔女把头深深地扎进娘又软又温暖的怀抱里,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也许就是娘亲的怀抱了。
翠凤用手轻抚着闺女的头发道:“兔女咋不乖呢?兔女最乖了,都是娘不好,娘才不乖呢。”
“是兔女不好,往后兔女再不惹奶奶和娘生气了。”
“嗯,是娘的好闺女,”翠凤扒开兔女紧紧搂着自己的双手,“好了闺女,快进被窝,一会该冻着了。”
兔女在娘的怀里蹭了又蹭不舍地离开,“娘,您等兔女睡着了再走。”
“嗯,往后娘天天等兔女睡着了才走呢,快睡吧,”翠凤给兔女盖好了被子,静静的看着闺女。
兔女很幸福的闭上眼睛,从未有过的温暖,舒适,安全,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她梦见姥姥来看她了,一个劲的抱着她亲了又亲,笑了又笑,还直夸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太阳爬上了山顶,可兔女似乎还沉浸在昨晚的喜悦与梦境之中,要不是听见铁蛋的声音,还不知睡到哪会呢。
“奶奶,兔女还没起床呢?”
“没呢,铁蛋,这么早来找俺兔女啥事啊?”
“俺给他送手绢来了。”
一听见“手绢”俩字,家里人都出来了,兔女也在屋里赶忙喊道:“你等俺一会儿。”
翠凤让铁蛋拿出手绢,呀,咋跟原来那块几乎一模一样啊?还有这樱桃,比娘绣的还像。
“铁蛋,你从哪儿弄来的?”
“俺娘绣的呗,”铁蛋神气十足的道,“昨天集上俺娘刚买了一块,绣了大半夜呢。”
“俺说呢,早就听人家说你娘一手好绣工,可从来没见过,今天可算开了眼了,”翠凤一边端详着一边赞不绝口,“铁蛋,这回俺可要好好谢谢你娘俩了,你等会儿,俺给兔女拿进去。”
工夫不大,兔女出来了,好像还有些害羞,低着头立在那儿笑而不语。
“嗯,跟原来一样好看,”铁蛋一只手挠着头皮又“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从此,兔女与铁蛋成了要好的一对小朋友,整个寒假俩人几乎天天都泡在一块。难得兔女能交上这么一个好伙伴,也难得有人愿意亲近兔女,一家人都替兔女高兴,就由着她跟铁蛋满村里疯。
临近开学那天,铁蛋偷偷带着她爬上了村东那座最高的山头,因为兔女整天嚷嚷着要看县城到底长得啥模样。可气喘吁吁的爬上来,稳住脚四下里一望,娘呀,除了山就是山,没边没棱,瞅着直眼晕。
“铁蛋哥,县城在哪儿啊?你快指给俺看看。”
“就在那座山的后面,”铁蛋指着东面,“看到了没?”
兔女努力的瞪大眼睛:“啥也看不见啊?全是山,姥姥不会是骗俺吧?”
“你姥姥没骗你,可能今天天不好,真倒霉,”铁蛋有些扫兴,好像一心想来的是他而不是兔女。
瞧铁蛋的样子,兔女反而笑了:“铁蛋哥,今天没看成,等下次你再带我来呗。”
“行,下次保险让你看到。”
“铁蛋哥,你以前看到过吗?”
一问这铁蛋可来神气了:“俺不光看到过,还去过呢。”
“真的?”兔女眼里全是羡慕。
“当然喽,”铁蛋很自豪得道,“俺爹是卡车司机,在县城里给人家开车,今年暑假刚带俺去逛了一趟。”
兔女听了眼睛一亮:“那县城里到底有啥好玩的,快讲给俺听听。”
“嘿嘿,嘿嘿,俺是骗你的,俺也没去过,俺只是听爹讲的,嘿嘿。”
“铁蛋哥,你真坏。”
“嘿嘿,”铁蛋挠了挠头皮,“可俺爹不会骗人吧,他说县城里的马路可宽了,就你们家那马车可以并着排跑好几辆呢,路两边好多卖好吃的,见也没见过,还有花花绿绿的衣服,乡下人穿都不敢穿。”
“为啥不敢穿啊?”
“嗨,肯定是买不起才这样讲呗。”
“那县城里的人住在哪儿啊?”
“爹说住在楼上,一座挨着一座,像一排排鸽子笼。”
“他们住鸽子笼啊?俺可不想住那样的房子。”
“哈哈哈,咋会是真的鸽子笼呢。”
“那是啥样的呢?”
……
兔女与铁蛋坐在山顶上冲着县城的方向一会指手划脚,一会笑个没完,似乎远处那座神秘的小县城就是童话里的王国,让人心驰神往。
【十三】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年眨眼就走远了,庄稼人又要开始起早贪黑的忙碌了。兔女一家人尤其干得热火朝天,因为翠凤终于圆了婆婆的心愿。为这根子娘一连烧了三天高香,整日笑得嘴巴都合不拢,逢人就讲,见人就夸。
兔女更是沾了弟弟宝儿的光,等这个暑假过后就可以背起书包上学去了。暑假还不知哪会放呢,可心急地她早早的就让娘给她准备好了书包,一有空就背在身上在家里晃来晃去,眼馋的招弟直撅嘴。
其实让兔女上学这件事,翠凤早有打算,但一直很矛盾。原本想借着这喜庆劲先探探婆婆的口风,可张了几次嘴,最后又都咽了回去。不光是婆婆和家里手头紧的原因,她更担心在学校里兔女会受人欺侮和偏待,刚刚才有了点喜欢脸,要是再受到刺激,谁知道会出啥乱子。
要不是铁蛋整天的来家里嚷囔,口口声声向她保证,有他在谁也不敢欺负兔女,好像他就是学校里的小霸王似的。最主要的是铁蛋娘那晚跟她讲的话,说孩子这么小,不上学干啥去,别跟咱们一样连自己的名儿也不认得。别老想那些没用的,能上一天就上一天,总比当睁眼瞎强。还说他们这个年纪在家里也出不了多少力,只会给添乱子。临了又说要是因为家里困难,就尽管吱声。
总之这事多亏了他娘俩帮她打开了心里的疙瘩,翠凤真不知该怎样谢谢人家,不是他们,谁知道她能为这事愁到啥时候。那天她很小心地同婆婆露了露,没想到婆婆一口就答应了,还说老郭家的孩子,不管是男娃女娃都得去上学,有本事飞出这穷山窝子更好。
翠凤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婆婆真是变了,比俺的思想都先进了,俺这儿子来的可真是时候。
是啊,一切似乎都既称心又如意,可谁能保证往后的日子能一直顺风顺水?俗话讲,“过日子不能盘算”。可不管咋样,至少现在兔女又开始了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且很快就要成为一名小学生了,没有理由不高兴啊。
【十四】
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长时间,兔女终于背起书包迈进了学校的大门,而且也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郭小玉。面对这样一个崭新而陌生的环境,兔女既紧张又兴奋,兴奋的原因不必多说,而紧张似乎也有自卑的原因在里面。
随着年龄的增大,兔女愈来愈对自己的容貌失去了信心,自卑感也随之愈来愈强烈起来。那块雪白漂亮的手绢引来的不是赞美,而是太多异样的目光,走在校园里,就连她自己也觉得那么的与众不同,格格不入。因此,在校园里除非是不得以之事,其他所有时间大都呆在教室里。当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呼啦啦奔出教室,三五成群地追逐打闹,做着各种新奇好玩的游戏,校园里便一阵阵荡起天真烂漫的笑声。每每此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趴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一切,目光里有渴望,有羡慕,更有深深的忧郁。
大凡肢体有残缺之人,似乎都有超出常人的毅力与决心,一方面不如别人,就努力在其他方面做到最好,以此来弥补肢体上的不足,还有那可怜的自尊心。兔女大概就属此类人,不用别人催促,她自己也清楚唯一要做的就是认真而又刻苦地学习。也幸好有高她一级的铁蛋,这孩子无论学习和其他,在学校里样样拔尖,同学们暗地里都称他为“老师的小红人”,再加上他身高体大,状如一只小老虎,所以有这样一个人与她几乎形影不离,倒也没有人敢拿她的缺陷做文章。
秋去冬来,转眼又到年底了,兔女以全班第一的成绩结束了她的第一个学期。老师同学们均对这个终日捂着一块手绢,有着一双漂亮大眼睛的女孩开始刮目相看,在学校里还有什么比成绩更能服人的?
放假那天,兔女被评为了三好学生,还获得了十只铅笔,十本作业本的物质奖励。当然铁蛋也不例外。两人挥舞着大红的奖状,像两只快乐的小鸟,一路欢呼雀跃。来到巷口,兔女坚持要把自己的奖品分一半给铁蛋,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铁蛋哥的帮助,她不会有今天的成绩。谁知铁蛋笑说他不缺这个,而且还把他所得的全部奖励硬塞给了兔女。自己的没送成,反而把铁蛋哥的悉数拐了回来,兔女撅着嘴几乎要掉泪珠子了。铁蛋又笑说等她下个学期再考第一,奖品都归他。兔女破涕为笑,但非嚷着拉了钩才罢。
【十五】
因为孙女学上的好,给老郭家脸上增了光,再加上这两年地里的收成也不错,根子娘从头到脚把兔女打扮一新。过年对于女孩子来讲,还有什么比能拥有一身漂亮的花衣裳而骄傲和高兴呢?兔女便愈发觉得上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于是比以往更加倍的努力了,而且也开始慢慢走出教室,试探着融入校园这个充满快乐的大家庭。
兔女的表现让家人高兴,翠凤也又有喜了,这好事一出接着一出,根子娘心里那个得意那个乐啊。六十余岁的人了,干啥都不觉得累,从未有过的起劲,整天嘴巴笑成一朵花,瞅见熟悉的街坊邻居,隔着老远就打招呼。村人们看惯了这张“死人脸”,一下竟还接受不了,不相信这个曾经把自己亲孙女丢掉的可怕的老太婆,会真的有所转变。
但翠凤心里比谁都清楚,婆婆确实变了,而且婆婆的变化也让她很激动,那种久违的母爱之情,同样作为母亲的她能感受得到。正因此她现在才感觉无比矛盾,本来有了小宝以后,也总算了了婆婆的心愿,她打算不再生了,老觉得身子吃不消了。然而不等她考虑成熟,婆婆就热言热语一个劲的督促她,说啥打铁要趁热,下一胎肯定还是男娃,老天保佑,老郭家几代单传到你们这辈要改了,你要做老郭家的功臣了,大好事啊,可不能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禁不住婆婆再三劝诱,糊里糊涂的便怀上了,而且与上次的反应一般无二,这更让婆婆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转眼已几个月过去了,翠凤却又打起了流产的念头,她愈来愈觉得这个家就眼下这几口人似乎也难以养活了。男人又没其他能耐,只是在农闲时去县城给人拉脚换几个活钱,而且还经常落空。婆婆再能干毕竟已上了年纪,不经累了,要再生下去,大人孩子都要遭罪了。再瞅铁蛋家,铁蛋娘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男人又那么有能耐,可人家就铁蛋一个孩子,那小日子过得,村里人谁不眼红。
翠凤羡慕之余也很不理解,有时与铁蛋娘闲聊起来忍不住就问:“嫂子,看你们家条件这么好,咋不多生几个孩子?铁蛋也好有个伴?”
铁蛋娘每次总是笑道:“一个孩子有啥不好?你瞅多轻省,呵呵。”
翠凤:“咋说一个孩子也忒单了。”
铁蛋娘:“单是单了点,可也不急,等铁蛋懂点事,多攒几个钱再要也不晚。”
翠凤:“唉,俺咋就没你这觉悟和决心呢?咱俩差不多大,你看俺的肚子还没消停过呢。”
铁蛋娘:“呵呵,这也是你的本事啊。”
“呵呵,这算啥本事啊?”翠凤止住了笑,一本正经的道,“嫂子,说真的,要不是为了婆婆,俺还真的不想生了,你瞅俺们家那光景。”
“唉,翠凤,让嫂子说啥好呢?这都啥世道了?你婆婆封建你咋也跟着起哄?”
“可俺能有啥法子呢?”
“你就是忒善,忒没主心骨,”铁蛋娘拉过翠凤的手,“妹妹,不想生就留,趁现在还来的及,这也不光你一个,别老想着别人咋的。说大了是响应国家号召,说小了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十六】
铁蛋娘的话给翠凤造成了不小的冲击,说不上响应国家,也不谈为自己活一回,就为了让这个家少一点负担,让现有的几口人吃得饱穿得暖,稍稍活得舒坦滋润点,咋样也不能再要这个孩子了。翠凤心意已决,便天天寻机会跟婆婆沟通,可婆婆的心意似比她还要铁。她就拿铁蛋娘做例子,婆婆便不耐烦了:“她自己肚子不争气就算了,安得啥心?往后少跟这种人闲扯。”
翠凤拗不过婆婆,却生死说服了男人,两口子打算瞒着老人偷偷去做手术。然而不及翠凤逮住时机,一件谁也不曾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是放暑假的日子,天气又闷又热,人就如在蒸笼里,下午时分蒸笼的温度更是“噌噌”往上蹿,让人坐立难安,心生烦躁。兔女与铁蛋却好像没觉出丝毫不适,因为他俩双双以优异的成绩迈入了下一个年级,又以一张大红的奖状结束了这个难忘的学年。尤其是兔女,面对老师满意的微笑,同学羡慕的目光,一时间自信心迅速膨胀,平日里的自卑感荡然无存,小小的心里塞满了喜悦,甚至还有一丝丝得意。
下午颁完了奖,老师便宣布放假了,无论是获奖的还是没获奖的同学,无不欢呼雀跃,假期的吸引力似乎总能胜过其他。兔女与铁蛋手握着奖状,肩挨着肩,说说笑笑地出了校门。这让跟在后面的小六子和他的那帮死党很是不爽,一个劲冲两人的背影伴着鬼脸,又不屑又羡慕又嫉妒。于是小六子忘记了上次的教训,又一幕恶作剧在他的导演下瞬间拉开了帷幕。
“哎哎哎,闪开闪开,别挡路,别挡路,”小六子打头,几个死党紧随其后,“刷”得一下,硬生生从兔女与铁蛋之间重重撞了过去。
两人毫无防范也不及反应,兔女“哎呀”一声扑在了地上,顿觉手臂一阵火辣辣地疼,再看奖状也被磨出了几颗窟窿,眼泪“哗”就下来了。铁蛋也趔趄了几下方稳住了身子,当他看到跌倒在地的兔女,再瞅小六子几人远远地站在那里又是挤眉又是弄眼,满脸的幸灾乐祸,没有一丝悔过的样子。他心里那个气啊,哪还顾得兔女,丢下手中的奖状,疯似的向小六子他们追扑过去。几个人见这阵势,“娘呀爹呀”的似一群无头苍蝇乱了方向。但铁蛋知是小六子的主意,只紧追他不放,没几步就被他逮个正着,一把揪住衣领把他掀翻在地,就势骑在身上,没轻没重地抡开了拳头。
直到小六子告了饶才气喘吁吁地停了手,这也才发现小六子的脸已被自己打的“惨不忍睹”,不免有些后怕了。而此时兔女还有好多同学,老师,村民已围赶了过来。众人拉起还骑在小六子身上发呆的铁蛋,而后又扶起“哎哟呼哟”,满脸淤青,鼻血直流的小六子。众人没想到孩子的手也会这么重,急忙把他送进了学校附近的卫生室。兔女铁蛋面面相觑,不知该咋办,只管跟随着众人的步子进了卫生室。
工夫不大,听得六子娘骂骂咧咧的气冲冲推开了卫生室的门,看见儿子的惨样,扭头照着铁蛋就是一记大耳光:“铁蛋,俺家六子上辈子欠你啊?上次的帐俺没跟你计较,你倒蹬着鼻子上脸了。你看看你把俺打成啥样了?你俩有啥深仇大恨?你咋下手这么毒呢?你说,今天这事该咋办?”
“他婶子,要不你也把铁蛋打一顿出出气吧?”六子娘火正盛着,铁蛋娘不知啥时候也进了卫生室。
六子娘乜斜着眼睛:“俺可不敢碰你的宝贝疙瘩,俺也没那狠心。”
“你不打,俺打,”铁蛋娘拉过儿子劈头盖脸便打,“你个兔崽子,整天就知道给俺惹祸。”
铁蛋咬着牙忍着泪,动也不动的任凭娘打骂。
众人见铁蛋娘当真下重手,慌忙把她拉开:“都是些孩子,干嘛这么当真?”
兔女更是苦苦哀求:“婶儿,别打了,不怪铁蛋哥,都是俺不好,都是因为俺。”
铁蛋娘怜惜地看看了看兔女受伤的手臂,刚要安慰她几句,六子娘却又疯开了:“啥?又是因为你?俺就纳闷了,铁蛋咋这样拼死拼活地护着你?这么小就会迷人了,妖精胚子,怪不得当初你奶奶狠心把你给丢掉。”
“他婶子,说啥话呢?留点口德吧,这孩子已经够可怜了,”铁蛋娘气得脸都变色了。
六子娘却愈说愈来劲:“你瞅瞅,这小妖精把娘俩都迷住了,难不成大了还要讨这个豁嘴怪物做媳妇吧?”
铁蛋娘听了这话嘴唇直哆嗦:“你啥人啊,他们可还都是孩子。”
“别太过分了六子娘,说两句出出气就行了,”众人也实在听不过耳,纷纷数落六子娘,“因为孩子,犯得上这样大动肝火吗?”
值班大夫也呵斥道:“这里不是演武场,好歹也是个看病的地方,还有别的病人呢。”
可六子娘偏就不依不饶,还是左一个小妖精,右一个豁嘴怪物的咒骂着。兔女瞪着一双大眼望着面前这个女人,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恐,从那张唾沫四溅的嘴中喷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刀子狠狠刺进了她那颗还稚嫩的心。刚刚建立起不久的自信,瞬间便坍塌了,大颗大颗无辜又委屈的泪珠,在那双迷茫的大眼睛里滚滚而落。兔女失声哭叫着夺门而出。
“坏人,坏人!”铁蛋狠劲推了一把还在喋喋不休的六子娘,转身追了出去。此时人们方听得屋外已是雷声隆隆,看来一场大雨要很快落下了。铁蛋娘怕两个孩子跑远了,想把他们追回来,可刚要抬脚却被六子娘一把拽住了:“你们都抬脚跑了,谁给俺支药费?”
【十七】
兔女奔出卫生室,却不回家,径直往村后跑去。而此刻乌压压的黑云伴着雷声,夹着风沙,已从西北方向翻卷了上来。铁蛋边追边喊:“兔女,要下雨了,别跑了。”兔女这会儿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听见铁蛋的声音,反而跑得更快了。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里,两个孩子你追我赶,惹来不少村民好奇的目光,但没人有兴趣加以阻拦,刚才还热的直报怨老天,现在却纷纷忙着躲避这场能带来凉爽,来势汹汹的大雨。
兔女一口气跑进了村后山脚下那座叫做“奶奶庙”的小庙中,“扑通”跪在了“奶奶”跟前,哭得更凶了。小庙几近颓废,山门与院墙已所剩无几,倒是殿堂还算完好,但也已是七窟八窿,无人问津。小庙虽如此破败,却挡不住兔女与铁蛋常来戏耍。只因叫做“奶奶庙”,兔女就觉得亲切,就觉得能被人称为“奶奶”的神仙,一定很慈祥,很喜欢小孩,一定会满足小孩子的愿望。铁蛋也曾多次引逗兔女说只要多磕头,奶奶早晚会让她变得跟其他女孩子一样。虽然每次兔女听了都会跟铁蛋追逐打闹一番,但铁蛋的这些玩笑话却深深烙在了她幼小的心里,经常一个人偷偷跪在“奶奶”跟前,学着大人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嘟念一通。可无数个日夜过去了,她的嘴巴并无丝毫变化,还是要终日捂着手绢过活,而且今天还受了这么大委屈,怎能不难过,不心生怨恨。
“奶奶,您是不是也觉得兔女不乖,是妖精,是怪物啊?”兔女真的就如大人般“嘣嘣”地磕起了响头,磕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磕一会儿。
正兀自伤心着,一道刺目的闪电就从满是蛛网的窗口划过,紧接着一声霹雳炸响,几乎要把原本岌岌可危的小庙震散架了。惊吓的兔女连滚带爬的紧紧倚靠在了神台前,蜷缩在那儿动也不敢动。
“兔女!”早就进庙躲在暗处的铁蛋一步奔过去用身子护住兔女,“别怕!”
“铁蛋哥,”兔女搂住铁蛋的脖子失声大哭,“俺怕,俺要回家。”
“怕啥呀,不就打个雷吗,”铁蛋一边给兔女擦着眼泪一边笑道,“你看这么大的雨,你又怕打雷,咋回家啊?咱看会新发的书吧。”
“嗯,”一说到新书兔女转忧为喜,可光线太暗了,如果不是下雨,这会儿太阳应该还没落山吧。兔女与铁蛋努力地瞪着眼翻看着,或许今天又是跟人干架又是跑步,又喜又悲的经历了太多,不一会儿两个孩子依偎着着竟入了梦乡,崭新的书本滑落到了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都不觉。
【十八】
等大夫给小六子止住了鼻血,外面已是水流成河,一片白亮亮的水世界。瞅着雨愈下愈大,铁蛋娘心里惦记着俩孩子,待给小六子付过了医药费,便不管不顾地钻进了“哗哗”作响的大雨之中。身后模糊听得六子娘大叫:“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俺儿子要是……”
铁蛋娘心想:“你爱咋着咋着吧,俺可没闲功夫跟你磨嘴皮子,”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家时,人早已成了“落汤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发现院门还锁着,便急忙折身来了兔女家,边往屋里走边喊:“翠凤,翠凤,铁蛋在这吗?”
翠凤听见,赶忙把哭闹不止的小宝交给婆婆,拿起伞把铁蛋娘迎进屋里,急道:“这是咋了嫂子?这么大的雨咋连把伞都不打呢?”
铁蛋娘却不答,只立在当地拿眼满屋里一扫:“兔女也没回吗?”
翠凤瞅着铁蛋娘走神的模样,心里不免一惊:“没呢,俺也正想问你去呢,”她拿块毛巾给铁蛋娘,“不会是在学校躲雨吧?”
“嗨,早就放学了,”铁蛋娘胡乱地擦了擦,“你甭管了,俺去找,”说着又要往雨里钻。
“嫂子,到底出啥事了?”翠凤一把扯住铁蛋娘的胳膊,“一下午俺心里就烦得慌。”
“也没啥事,小孩子的事,”铁蛋娘拿开翠凤的手,“等俺找着俩孩子再跟你说,天不早了,你瞅这雨下的。”
“嫂子,咱俩分头找,这样快些,”翠凤转身又取来一把伞,“你去铁蛋爷爷瓜棚里瞅瞅,俺去村后庙里找,这是他俩常去的地方,兴许被雨隔住了。”
“这么大的雨,你又挺着个大肚子,俺一个人就行了。”
“翠凤,听你嫂子的,滑滑擦擦的多危险,着了凉也麻烦,”根子娘板着脸道,“兔女以前从不这样啊,越大越不省心了,等根子回来让他去找。”
铁蛋娘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旋即笑道:“妹子,别争了,这天都要黑了,你还是在家好好呆着吧,放心,嫂子会把兔女安安全全的给你找回来,”说完扭身撑开伞又奔了出去。
“嫂子,”瞅着铁蛋娘的身影,翠凤不免有些上火,回头盯着婆婆的脸道,“娘,咋这样说话呢?人家,”
“俺哪里说错了?”根子娘理直气壮,“还是那句话,你往后少跟他家人来往,还有兔女。”
“唉,不跟你争了,俺在家等着不放心,这么大的雨忒少见了,根子也不会淋着雨回家的,”翠凤没时间也没心情跟婆婆理论,只管撑开伞一头扎进了如瓢泼似的雨中。
小宝伸着双手哭喊着要娘,根子娘平日里虽万般宠爱,此时也忍不住烦躁起来,照着小宝屁股拧了一把:“闹腾了一下午了,还让不让人安生?就知道你娘,奶奶白疼你了。”
已稍懂事的招娣本来还想问奶奶姐姐去哪里了,咋不回家之类的问题,但看到奶奶比外面的天还阴的脸色,还有“嗷嗷”叫唤的弟弟,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她蹲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两手托腮,撅着小嘴,眼巴巴的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幕在心里嘀咕:“姐姐,你去哪里玩了?快回家吧,奶奶都生气了。”
【十九】
翠凤出了院门径直往村后的“奶奶”庙赶去。雨愈下愈欢,风也愈刮愈起劲,伞根本起不到作用,几次还差点被风吹折。再瞅河里的水暴涨,浑浊的浪头夹杂着枯枝败叶几乎要冲上岸来,很是骇人。翠凤越发的不放心了,索性收了伞做了拐杖,踉踉跄跄地往前摸索。
等她赶至庙门口时已是气喘吁吁,她一手托着肚子,透过残破的庙门往里看,不大的院子里己积了厚厚一层水,滋生的杂草只露着一两片叶子晃来荡去。翠凤知道水面下砖石瓦块烂七八糟的啥都有,就立在门口大声地叫喊:“兔女,兔女!”
此刻兔女与铁蛋还在迷糊着,尤其兔女正沉浸在一个奇妙的美梦里。她梦见神台上慈祥的“奶奶”缓缓飘落在眼前,并对她讲现在就满足她的心愿,说着对着她嘴上的手绢轻轻吹了一下,并告诉她回家后摘掉手绢她的心愿就实现了。兔女高兴得忘了给“奶奶”磕头,只一劲地傻笑,朦胧中觉得有人在推他:“兔女,兔女,好像你娘来找咱了?”
兔女猛地站了起来:“哎呀,咱俩咋睡着了?天都快黑了,”她抓起书包就奔出了殿堂,“娘,娘!”谁知刚要下台阶,又一个巨雷在耳边炸响,惊得她“啊”的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扑进了脏兮兮的雨水中。
“兔女!”紧跟出来的铁蛋一把没抓住,竟也被她顺势带了下去。
翠凤看见这一幕,不觉又气又惊又心疼,虽然她知道积水不会太深,但这一跤恐怕摔得不轻,呛上两口也不好受。慌得她顾不得多想,抬脚就上了台阶。然而这青石铺就得石阶经过年深日久的踩踏,早已是光滑如镜,再加上雨水的浸泡,即便好人若不留心也会被其作弄。瞅她刚想抬另一只脚,似乎已觉出不妙,但却又无力补救,任由身子重重地滑在了石阶之上,顷刻,剧烈地疼痛袭遍了全身。
兔女与铁蛋从连哭带喊得从水里扑腾过来。翠凤侧趴在那儿,闭着眼咬着牙捂着肚子说不出半句话,豆大的汗珠伴着雨水自脸上滚滚而落。两个孩子吓坏了,铁蛋急忙举起伞为翠凤遮住雨,而兔女望着娘极痛苦的样子,也不敢碰触其他部位,只是“娘,娘”地哭叫着,不停地为母亲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或是雨水。
这档口铁蛋娘从公爹的瓜棚寻到了这儿,瞅见这情形,心想:“这下完了!”忙不迭紧跑几步,把翠凤揽坐在怀里,急道:“铁蛋,赶快去找人来,就近,赶快的!”
慌得铁蛋把伞一丢,飞似的跑了。
此时雨势有所减缓,而翠凤的身下却似有血开始溢出,顺着石阶流进雨水中,瞬间已是一片刺目的红。
【二十】
大概是命中注定这个孩子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尽管翠凤与根子早有引产的念头,但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而且那计划毕竟还不成熟,所以这个意外让人还是心痛不已。幸好翠凤并没有造成骇人的“大出血”,只要卧床安心好好地调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了。
然而根子娘因这次意外而造成的伤害,似乎远比翠凤严重,短时间内恐怕不会有所减轻,何况那无辜夭折的胎儿正是如她所愿的一男娃。媳妇没有错,就算有错也情有可原,那么害死她未出世的孙儿的就是兔女了。“不是她是谁?这个扫把星!都怪俺当初心软,要不也不会,啊,啊,俺那可怜的没出世的乖孙子哎!”根子娘想起来便哭,想起来拉过兔女便乱打一通。
对奶奶的行为兔女不敢有丝毫地反抗,哪怕是言语上的,因为她知道她闯了大祸,不止害死了弟弟,还差点害死了疼她的亲娘,就任由奶奶骂吧打吧,要是这样能换回弟弟,能让家人心里好受些,就算打死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每每此时家里便乱成了一团,招弟不忍心看着姐姐挨打,总会去拉劝奶奶,但换来的往往是同姐姐一样的下场,而小宝还不谙世事,只会在一旁一味的干嚎。
根子天不亮便要去县城拉脚,而翠凤身子虚的还下不了床,勉强爬起来也经不住婆婆一扒拉,所以当婆婆再拿兔女出气的时候,索性也懒得搭理了,只要她不下死手,就委屈孩子几天吧。心里是这样想的,可一听见婆婆恶狠狠地打骂声,孩子们地哭叫声,翠凤还是忍不住与她理论:“娘,您的气性也忒大了,这都几天了,您是想把兔女打死才解气吗?跟您说多少回了,就算不出这个意外,俺和根子也铁了心不要了,您就别折磨兔女了,行吗?您看她,还有这个家都成啥样了?”
“你甭跟俺说这些没用的话,你们不想要就不要了,那俺算啥?”根子娘听了媳妇的话,眼里的火蹿得更烈了,手也下得更重了,“就是这死丫头闹得,你说俺好心留你在这个家,又花钱供你读书,你倒三天两头的给俺添乱子,这回就是打死你也解不了恨,打死你给俺那小孙子出口气。啊,啊,俺那可怜的没出世的乖孙子哎!”
根子家整天地哭声不断,扰的四邻心里也都烦烦的,虽然也理解根子娘的心情,可也不能这样没完没了啊?但平日里根子娘与领居们几乎没一家处得来的,所以更少有人去管她家的闲事。那次铁蛋娘俩实在听不下去了,可人还未进屋便被根子娘恶言恶语地轰了出来,说啥要不是你们家铁蛋跟人打架咋会弄到这步田地?还莫名其妙地说这下你高兴了你满意了之类的话。临了又语气坚决地说往后不许铁蛋再与兔女来往,也不许她再与翠凤有事没事的便在一块胡乱地叽叽。
这个老太婆,人家那天也算是救了你媳妇一命,不但没摊上半个“谢”字,还挨了一通让人哭笑不得的奚落。铁蛋娘自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些,更不想跟她做无谓的争论,听得她这样讲,头也不回地拉着儿子便返回了家。但一听到几个孩子的哭声,娘俩就坐立不安,一个在心里不断地咒骂,一个锁着眉头咬着牙发狠。而根子娘再无端生事的时候,干脆就把院门栓得死死的。
【二一】
暑假好像已过一周了吧。
这天早晨,天蓝云白,清风阵阵,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经过上次那场大雨地冲刷,河道似乎变宽了些,水也肥了些,且汩汩有声,清澈见底。似乎这是浣洗的好时机,刚吃过早饭,两岸就陆陆续续挤满了前来浣洗衣物的婆娘。婆娘之中自然也包括铁蛋娘,还有六子娘,俩人隔岸相对,前几日的火气大概还没有下去,时不时拿话挑逗,明讽暗讥,引得众婆娘嘻哈阵阵,如《刘三姐》里一样热闹。再加上俩一伙,仨一群或戏水或摸鱼虾的孩童,一时间人声鼎沸,比河水还要欢腾,像是在欢庆啥重大节日似的。
此时,兔女吃力地拖垮着满满一蓝衣物出现在了河边。其实当她远远地望见河里竟有这么多人,便想寻个别处去洗,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回家吧,那肯定会无端挨一顿打骂,只好硬着头皮低眉垂眼地凑了过来。这群婆娘兴致正浓着,冷不丁瞅见兔女,一时竟都噤了声。而兔女瞅着满满一河人,也不知该挤在哪里,只是立在那儿用眼角的余光扫来扫去。
还是铁蛋娘先发觉了兔女的窘迫,同就近的几个婆娘丢了个眼色,几人稍稍一挪便又腾出了一个空位。然后铁蛋娘招呼兔女挨着她洗,兔女这才如生人般怯怯的拖着衣物靠了过去。
当兔女卷起衣袖准备洗衣的时候,一直悄悄留意她的铁蛋娘忍不住一声低呼,一把扯过她的手,发现从手腕往上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再看脖子里也是同样,可想而知,兔女浑身肯定是没一块好地方了。铁蛋娘不觉鼻子一酸,她轻轻抚摸着兔女胳膊上的伤痕,怜惜地道:“这是你奶奶打的?她可真下的了手!还疼不?来,大娘帮你洗,”说着就从兔女手里抢过衣服搓洗起来。
兔女似乎很不情愿,猛地又把衣服夺回,,但泪珠子却“哗哗啦啦”地滚落进了河水里,如一条小小的支流。此情此景不免又惹得满河的婆娘炸了锅,纷纷咒骂根子娘忒没人味,就连不可理喻的六子娘也忍不住可怜起了她眼里的“小妖女”。然而兔女听到这些同情的话语,却倍感刺耳,她不知道这是为啥,反正就是不喜欢,甚至还有些厌恶。她洗衣的动作愈来愈快,好像恨不得即刻便洗完,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闺女,把你奶奶的话当真了?”铁蛋娘见兔女这样心里愈发的不忍,“甭怕,这么多人给你撑腰,你奶奶还没王法了不成?把衣服给俺,都打成这样了,咋洗?”
这回兔女却没阻拦,任铁蛋娘把所有的衣服都拿了过去,身旁的几个婆娘也分了些,并道:“闺女,听你大娘的,往后俺们给你撑着。”面对这些热心好心的大娘婶子,兔女不知该怎样拒绝,也不知该说些啥,只是坐在那儿低着头用手指划拉着水面。
很快,所有的衣物都已浣洗完毕,铁蛋娘低声对兔女说:“闺女,先到大娘家去,大娘煮几个鸡蛋给你滚滚身上的青。”兔女没有反对也没说愿意,心里大概正在做激烈的斗争。
铁蛋娘自然猜得透兔女的心思,喊过在下游不远处玩耍的儿子:“铁蛋,帮兔女把衣服先弄咱家去。”
铁蛋溅着水花飞速地跑了过来,而后冲兔女“嘿嘿”一笑,挎起湿漉漉的篮筐就走。兔女只好乖乖地跟了上去,两人就如刚认识时一样拘谨。铁蛋娘在后面望着既怨愤又心疼。
这一幕被其他婆娘看到便又寻到了新话题,尤其六子娘这张嘴更是没把门的了:“哟,这回你们可都看到了,不是我瞎说吧?这丫头福气不小呢。”
“六子她娘,玩笑开一回就够了,你这没玩了!”铁蛋娘转过身怒道,“闭住嘴洗你的衣服吧,小心掉进河里呛着。”
“呵呵,俺可不是开玩笑,俺也管不住这张嘴,你还没掉河里,可呛得还不轻呢,哈哈,”六子娘愈讲愈得意,谁想是鬼使神差还是屁股底下的石块咋了,正笑得起劲,忽然“哎——”,整个人斜斜地就滑进了水中。因为河水并不深,没有人去伸手“相救”,有的只是众婆娘前仰后合的大笑。
【二二】
铁蛋娘回到家中,衣服也不及晾晒,匆忙进灶房煮了几个鸡蛋,把兔女身上所有的淤青处反复滚揉了几遍,而后又关切地问:“闺女,觉得轻快了吗?”
“嗯!”兔女眼里噙着泪,“谢谢大娘。”
“谢啥?跟大娘还客气?”铁蛋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闺女啊,不是大娘说你,以后你奶奶在发疯的时候就赶紧地躲开她,上大娘这儿来也行,别太倔了,啊。你瞅瞅,这身上还能挨她几回打?”
“嗯!”兔女又用力点点了头。
“哎,这才乖嘛,”铁蛋娘给兔女整理好衣服,顺手拿过俩鸡蛋塞进她手里,“快,把这吃了,还温和呢。”
兔女握着鸡蛋既不吃也不言语,低着头兀自抹开了眼泪。
“闺女,这是咋了?”铁蛋娘见状忙蹲下身轻声问,“是不是守着外人不好意思啊?俺和铁蛋这就出去晾衣服,你在屋里慢慢吃,听话。”
娘俩刚要出去,兔女却一把拉住了铁蛋娘:“大娘,您对兔女真好,除了姥姥和您,没人对兔女好了。”
“傻闺女,说啥呢?”铁蛋娘把兔女揽进怀里,“兔女是好孩子,没人会对兔女不好,你奶奶这是在气头上,过一阵子就没事了,小孩子家家的别胡思乱想。来,快擦擦眼泪,大娘给你剥鸡蛋。”
“大娘,俺想把这给招弟和小宝,行吗?”兔女抬起一双泪眼望着铁蛋娘。
铁蛋娘笑道:“俺就说兔女最懂事了,你只管吃你的,那不还有俩吗,大娘早就想到了,呵呵。”
“谢谢大娘!”兔女终于破涕为笑,她侧头看了看一旁的铁蛋哥,见他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鸡蛋,而且喉咙处还一下下地动着。她虽然知道铁蛋哥家比她家的家境要好很多,但也不是平白天上掉下的,平日里饭食也很清苦,只有铁蛋爹回家的时候才会改善一下。于是她把手伸过去笑道:“铁蛋哥,咱俩一人一个。”
“你吃吧,等会儿让俺娘再煮,”铁蛋依旧是挠着头“嘿嘿”笑着,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兔女的手。
兔女把嘴一撅:“你不吃,俺也不吃了。”
“铁蛋,吃吧,一会儿娘再煮几个让兔女带着,”院子里正在晾晒衣物的铁蛋娘听着俩孩子你推我让的,忍不住笑道,“才多大的人啊,咋都婆婆妈妈的。”
既然娘发话了,铁蛋也便不再难为情了,只见他伸手从兔女手中摸过一个鸡蛋,三下五除二剥去了蛋壳,几口便进了肚。
“你也不怕噎着,”兔女笑的腰都直不起了。
“你咋不吃啊?”铁蛋一个嗝接着一个嗝,“再笑不理你了。
兔女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好,好,俺吃,可是你得到外面去,”
铁蛋知兔女的心思,冲她扮个大鬼脸方跑出了屋子。兔女这也才解下手绢,细嚼慢品起那枚还有余温的鸡蛋。
享用完“美食”,天已近晌午,兔女不敢再多做逗留。铁蛋娘把另两个鸡蛋塞进兔女口袋中,又嘱咐铁蛋把兔女送至家门口。兔女瞅着铁蛋跑出胡同方才挎起衣筐进了院门。
“就几件衣服洗了这大半天,是不是瞅这个空在外面发疯了?”兔女刚放下衣筐,根子娘便从屋里冲出来劈头盖脸就一巴掌。
兔女捂着腮帮,抬着头委屈地看着怒容满面的奶奶,泪水在眼里打着转。
“咋,俺还冤枉你了不成?别整天的一副可怜相,”根子娘极厌恶的把兔女捂着腮的手打了下来,就在这瞬间,她忽然发觉了兔女嘴角的“秘密”,这座“活火山”立刻爆发了。“俺说早晨给你娘煮的鸡蛋咋少了一个,没成想是让你这个豁嘴的怪物给偷了,”根子娘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看你往后还敢不敢。”
兔女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洇红了那方好看的雪白的手绢。
翠凤着实听不下去了,晕晕乎乎地下了床,扶着门框往院里一瞅:“俺的娘啊,你这是真要孩子的命吗?”她踉踉跄跄地奔过来,一把推开婆婆,由于用力过猛,自己竟也瘫倒在地上。
“娘!”兔女顾不得疼痛忙把母亲搀了起来,“您没事吧?”
“孩子,娘没事”,翠凤心疼地轻轻摩挲着兔女的脸,而后转过身怒视着婆婆:“娘,您这火气到底啥时候能下去?您是孩子的奶奶吗?您真让俺害怕让俺寒心。再这样下去俺可要去村委讨个说法了。”
“好,俺今天就把她打死了一了百了,你只管去讨说法吧,”根子娘把翠凤拨拉开,又抡起了巴掌。
此时一直吓得不敢出声的招弟跑过来,“忽”地搂住了奶奶的双腿,哭道:“奶奶,别打姐姐了,鸡蛋是俺偷得,是俺偷得,你打俺吧。”
“啊?你们这是成心要气死俺啊!”根子娘抡起的巴掌便狠狠落在了招弟身上,“让你馋,让你偷。”
一时间院子里又孩子哭大人叫的乱作了一团。这会儿院门外响起了马车的声音,紧接着根子出现在了院子里。他瞅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气血上涌,吼道:“娘!您这是干啥呢?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啊?”
几个人除了小宝之外都被根子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均立在那儿耷着个脸谁也不吭声。
“娘,说你啥好呢?别再揪着这事不放了,跟你说多少回了,这能怨孩子吗?以前俺知道您难过您有气,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您越来越过火了,咋说兔女也是您的亲孙女,您不怕外人说闲话啊?”根子走到水缸边抄起水瓢猛灌了一通又接着道,“暑假过后招弟也该上学了,翠凤的身子还这么弱,里里外外用钱的地方多了。这不牲口也病了,又得耽误几天,别再添乱了行吗?。”
根子娘被儿子当着媳妇和孙女孙子的面数落,有些下不来台,却又自知理亏也不好再闹下去,可她却接着儿子的话道:“这个家用钱的地方是忒多了,兔女的学就别上了,别说还这样,就算好好的,一个女娃子认再多的字也没啥用。”
“奶奶,兔女不上了,俺就在家里帮爹和娘,好好供妹妹和弟弟上学,”兔女懂事地看着余气未消的奶奶。
根子娘乜斜着眼冷哼了一声转身进了灶房。翠凤与根子听了闺女的话则连连摇头叹气,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
【二三】
自这次“鸡蛋风波”之后,根子娘似乎已从媳妇意外流产的阴影中渐渐走出。而且这个意外还不足一月,国家的计生政策仿佛一夜之间便在这穷乡僻壤处异常严厉起来,就如改革开放的春风一样,这山旮旯里总是慢几拍。以往村里对此只是简单地说服教育,其实就连这简单地说服教育也无人认真地执行,这项基本国策形同虚设,生多生少全凭自愿。总之一句话:爱咋咋地,只要你知道有这项基本国策就行。
但这政策就如六月的云,说变就变,让人措手不及。有好事之人还编了一句极贴切极生动的顺口溜:上吊给绳,喝药给瓶,二胎不扎,墙倒屋塌。如此,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村子里一片“腥风血雨”。胆大地弃房舍丢老幼做起了“超生游击队”,胆小的只好含悲忍泪,一刀绝育。
这一切根子娘自然看在眼里,竟也自觉有些庆幸,若不然就凭这已是第四胎,谁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唉,该着俺小孙子就是这命啊。”尽管如此,但根子娘对兔女似乎在也提不起兴趣,兔女在她眼里已成了可有可无之人。而兔女心中却还是对奶奶一如既往,每日里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再次触怒奶奶。虽然往往是热脸贴冷屁股,但又能怎样呢?
翠凤的身子总算是好了许多,可动大力气还是不行,幸好离秋收还有一段时日,若不然地里的活便全落在了婆婆和兔女这一老一幼身上。因为根子所在的市场为了规范经营,便于管理,把所有拉脚的集中了起来,成立了一个运输队。而根子凭着在市场里良好的口碑,过硬的赶车技术,被选做了副队长。虽然根子身为副队长,但市场里只是利用他的威信搞好内部团结,不争抢客户罢了,并不会浪费他太多精力与时间。然而这个差事却会每月为他带来一笔“不小”的额外收入,即便一天揽不到活计,市场里照样会为他发放工资,他怎舍得轻易缺工。根子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也与县城里的人一样吃起了工资,而且寒酸的家境慢慢竟也有了“盈余”。这让全家人尤其是根子娘乐上眉梢,更有了向村人炫耀的资本。
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觉有奔头,心情大好了。所以暑假结束后兔女又背起了书包,当然这里面依旧少不了铁蛋娘俩的功劳。日子好转了,大人孩子又都康健康康的,招弟也要上学了,有个姐姐做伴自然最好不过了,何乐而不为呢?
兔女感觉头顶上的天更蓝了,就如梦里的一样美,于是愈发珍惜这失而复得的上学机会。
时光如梭,一晃兔女竟初中毕业了,而且也已出落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多俊的闺女,可惜了这张嘴”,村人议论最多的还是兔女的嘴。但兔女早已不把这放在心上,老天已经够照顾她了,差点连小学也读不成的她竟然还读完了初中,还有啥不满足的,眼下她心中所焦虑的是这个家。
以往她是看着奶奶甚至全家人的脸色读书,而现在她是铁了心不参加中考。虽然学习那么优秀,虽然高她一级的铁蛋哥已在县城读高中,更屡屡为她加油鼓劲,但她知道在这条路上她不会走太远了。奶奶已年迈,旧病不去新病便接着来。娘似乎还被多年前的那次意外所影响,她看得出她是在咬牙硬挺,只不过不在人前显露出来罢了。招弟小宝同样学习异常出色,尽管爹的拉脚所得比从前又有了增加,但学费更是一年比一年攀高,所以地里的收入对这个家来说仍是尤为重要。而眼下唯一能帮上忙的也只有她这个做大姐的了,也该是她为娘亲为这个家有所付出的时候了。
当兔女把这个决定向家人提起的时候,根子娘剧烈地咳嗽着道:“俺早就跟你娘说过多回了,别硬撑,可她,”
翠凤也确实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听闺女这样讲,也只好无奈地叹口气道:“闺女,又要委屈你了。”
而做爹的根子,以前因兔女的残疾,做出了一些有违人理的事情,可他的内心也一直承受着良心地折磨,然而一瞅到这闺女心里就又会不自主地产生厌恶的情绪。但这些年过来,他渐渐接受了兔女的存在,更喜欢上了她的聪明乖巧,善良勤快。俗语讲“血浓于水”,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何来接受与不接受?因此兔女的这番话让他既感动又羞愧,有心继续让闺女读下去,可眼下这状况确实很难,于是长叹一声道:“小玉,听说你这种病现在省城里能治,爹向你保证,等咱攒够了钱,就去省城。”
“嗯!”兔女重重应了声道,“等招弟和小宝都考上大学也不晚。”
兔女虽然告别了学校的大门,虽然有些失落,可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而等升级考试结束回到家后的铁蛋知道了此消息,心里却一下沉重起来。他立刻把兔女叫了出来,但知为时已晚,因此看着她的脸只是一劲地摇头叹道:“可惜啊,可惜。”
兔女知道铁蛋口中“可惜”的意思,但她心里的那种“可惜”铁蛋哥未必能清楚。其实自从铁蛋以绝对的优势考入县高中时,兔女心里便隐隐觉得他与铁蛋哥产生了一种无形的距离,随着自己做出退学的决定,这距离倏地就更加遥不可及了。
唉,就算能一起读高中,读大学,又能怎样呢?谁会喜欢一个像怪物一样的女孩?更别说现在这种情况了。兔女不知自己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有时她想疏远她的铁蛋哥,可总也做不到,每逢周末都会强烈地期待着他的到来,而铁蛋也几乎从未让她失望过。若凑巧一周相见不着,心里的那种失落要一直持续到下一周才会消除。对此兔女心里既兴奋又苦恼,她不知道铁蛋哥是不是也同她一样,每每想到此她便脸红耳热,之后便是或对着窗,或对着天空独自发呆。
这种事不能对铁蛋哥讲吧?绝对不能。
【二四】
暑假里农活相对也极少,因此兔女除了辅导弟弟妹妹做作业之外,其余的空闲大都与铁蛋在一起。铁蛋喜欢教她高中的课本,她也学得津津有味,且一点即透。每每至此铁蛋老是拿这话逗她:“可惜啊,可惜。”兔女便故意阴了脸不理他。铁蛋就推说累了,要出去玩会儿才能再教。于是几乎一整个暑假两人不是泡在家里学东西,便是在外面毫无拘束的疯耍。山野里,小河旁,处处都有他们青春爽朗的笑声。
然而两人毕竟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了,久而久之,即便无人挑拨,村里也已是闲言四起。尤其小六子,更是首当其冲。自从铁蛋升入高中后,他见兔女身边没有了“守护神”,便有事没事大献殷勤,想尽一切办法接近讨好她。而兔女虽然心里极怕,但还有老师呵护着,小六子也不敢太过造次。这也让班里的女生甚至老师有些迷惑,这样一个奇怪的女孩子,怎么会如此讨男生喜欢呢?先前是学校里一号学习标兵林志刚(铁蛋),后是学校里一号渣滓典型冯六(小六子)。两个极端,两个风云人物。嗨,谁能猜得透这些少男少女微妙的心思。
小六子见兔女不为所动,只是干着急也别无他法。可每当见俩人打得如此火热,心里就如同打翻了数个醋罐子,无名之火蹭蹭往上窜。可又奈何不得,于是便学他母亲一般造谣生事,恶语中伤。当然他的主要对象是铁蛋,恨不得即刻便把他踩在脚底,使他再无法接近兔女。
兔女对这些风言风语似乎从小就习以为常了,并没觉得有多难为情,也没太放在心上。然而铁蛋娘可坐不住了,别说旁人看出了啥,就连她也觉得两个孩子再这样下去也危险了。而且儿子还在读书,大好的前程等着呢,说啥也不能出意外。所以临开学那天,她语重心长的极婉转的对儿子谈起了这事。但铁蛋还是听出了母亲的话中话,可他却不以为然,而且还冲着母亲大笑道:“娘,您啥时也把这当真了?这可不是您的作风。”
铁蛋娘白了儿子一眼,继续严肃地道:“铁蛋,你是大人了,别老顾着贪玩,你爹就你一根独苗,全指望你光宗耀祖呢。过两年就要考大学了,你可给娘抓紧了,脑子里千万不能开小差,啊。”
“娘,咋突然跟俺说这些?怪严肃地,”铁蛋咧嘴一笑,“您还信不过您的儿子啊?从小学到现在儿子可是一直名列前茅,从没给您和爹丢过脸。”
“去去去!别跟俺贫嘴,”铁蛋娘板了脸道,“不管咋样,这两年你少跟兔女来往,好好给俺安心读书。”
“安不安心读书跟兔女有啥关系?娘,您真信了?”铁蛋有些急躁,“就算是真的,兔女有啥不好、您也不是一直很喜欢她吗?再说她这病省城里已经能治了。”
“哎哟俺的小祖宗,你才多大点人啊,这是你现在考虑的事吗?”铁蛋娘听儿子这样说恨不得狠狠敲他脑袋几下,“你现在是学生,学生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好好读书!”
“娘,儿子书读得还不够好吗?俺知道了,您现在就是反对俺跟兔女来往,您就快跟兔女奶奶一样了”,铁蛋小声嗫嚅着。
“你这孩子越说越不像话了,咋不明白娘的话呢?”铁蛋娘说着竟少见地抹起了眼泪,“你说娘跟你爹拉扯你容易吗?你爹一年回家几趟你数过吗?还不都是为你,指望着你以后能有大出息,飞出这穷山窝,俺们也跟着风光风光。你要喜欢这穷山窝,娘也不拦你,到时别埋怨俺跟你爹就行。”
铁蛋哪见过娘流眼泪,知道自己这次真的让娘伤心了,忙递过一条毛巾说道:“娘,你咋还哭了?儿子错了,儿子听您的就是了。”铁蛋娘接过毛巾擦了把眼泪,道:“铁蛋,只要你熬过这两年考上大学,你爱咋样就咋样,娘绝对不会说半个不字。”
“真的,娘?”铁蛋高兴的一把抱住娘,“儿子肯定一定会考上的,您可不能变卦啊。”
瞅着儿子的高兴劲,铁蛋娘心里也不知是啥滋味,总之她清楚,只要儿子考上了大学,与兔女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二五】
两年的时间只一眨眼就过了,但这一眨眼的工夫,兔女家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全家人的努力下,原先破旧的院落已是焕然一新,根子也换了一辆能拉更多货物的骡车,招弟小宝的学习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尤其招弟在今春举行的全镇数学竞赛上获得了第一名,不但得到了“丰厚”的物质奖励,还有一张崭新的大团结,这可是一个壮劳力拼死拼活一天才能赚到的啊。所有这一切都被村人看在眼里,满满的艳羡。而翠凤对家中这些让人称道的变化似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每日里拧着个眉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成,“乒乒乓乓”,又摔又砸,动不动就一通火,谁也不能让她称心。
兔女觉得娘变了,但她理解甚至还有些可怜她。已经成人且善解人意的她知道娘变成这样,不是因为她的身体迟迟不能彻底康复,多半是因为爹的缘故。
原来这两年根子明显的回家晚了,有时甚至整夜不归,每次翠凤问起总说是在赶活。一次两次还可,然而时间已久也难免使人起疑心。翠凤知道自己的身子不中用,而男人又值虎狼之年,可她也真的不知该咋办才好。然而明知道男人在外面与人相好,做老婆的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委屈甚至羞辱谁又能理解,于是满腔怨恨便发在了别处。
根子娘也不糊涂,一有机会便拿话敲打儿子,可根本不起作用,她也无其他办法,更不知该咋样劝解媳妇,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兔女也不知道娘和爹这样下去,究竟何时才是个头。唉,日子好了,咋还有这么多烦心事啊?还有他的铁蛋哥,这两年来每到周末再也不心急火燎地来找她,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埋进书本里,几乎成了书呆子。他说他要苦读两年,争取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为他,也为她。还要她坚持,忍耐。铁蛋哥的话让她很感动,可感动之后就又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梦而已,她认为铁蛋是在故意疏远她,她不怪他,她比谁都清楚他和铁蛋不会有啥结果,而且清晰的让人害怕。然而无论再怎么明白,却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情感更是愈来愈浓烈。但不管如何地想念,只要铁蛋哥不来找他,她是断不会去寻他的。她似乎比任何人都希望她的铁蛋哥能飞得更远,她不想打扰他的学习,更不想再因她而给他制造麻烦,无端的连累他。
眼瞅着再过半月就要高考了,然而这个周末的一大清早铁蛋便把兔女约了出来,这让兔女又惊讶又生气:“刚子哥,不是都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吗,关键时候你不好好复习,又该挨训了。”
“俺才不信那一套呢,俺现在最需要的是放松,小玉,爬山去吧?”俩人不知从何时起都不在喊小名了,难怪,都成大人了吗,且两人的小名也实在拿不上“桌面”。
“好啊,好久没爬了,俺正好有空,”兔女也很兴奋,“俺大娘知道不?”
“知道,知道,俺对她讲现在俺最需要的是你的鼓励,呵呵,”刚子笑道,“快点,趁凉快。”
【二六】
正值盛夏,山野里一片蓊郁葱茏。昨晚刚落下一场大雨,天蓝蓝,云悠悠,处处泉水叮咚,溪水欢腾。一路野花扑面,蝉鸣蝶舞。铁蛋与兔女双双被这美景所陶醉,说说笑笑,追追打打,不觉便爬上了山顶。等寻至老地方,又大呼小叫了一番后,铁蛋不管不顾的四仰八叉地仰躺在了光滑的岩石上,嘴里还直呼“痛快”。
兔女挨着铁蛋坐下,不由细细端详起他的脸庞:那眼动也不动的在看着天,双重眼皮便分外明显,又挺又直的鼻子随着胸脯的起伏,鼻翼一收一缩。好看的嘴唇上已长出了胡子,在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配在这张微黑健美的脸上倒是恰到了好处。铁蛋哥已长成一个男子汉了。想到这儿兔女不禁一阵脸红耳热,但再想起小时候竟又忍不住“扑哧”笑了。
“笑啥?”正看着天空发呆的铁蛋听见兔女的笑声“忽”地坐了起来。
“谁笑了?俺没笑。”
“你在偷看俺。”
“哎呀,你再说俺不理你了,”兔女说着背过了身。
“好了好了,咋不经逗了呢?”铁蛋又把兔女扳了回来,“跟你说正经的,你知道俺第一志愿填的是啥吗?”
“俺咋知道?反正是你喜欢的呗。”
“俺填的是医科大学。”
“医科大学?”
“咋,你不喜欢?”
“喜欢,只要你喜欢的,俺一定支持。”
“呵呵,支持就好,”铁蛋一顿,“等俺毕了业更需要你的支持。”
“俺不明白,”兔女一头雾水。
“俺的意思是将来俺要亲自给你医治,要你成为世上最漂亮的女孩,”铁蛋揽过兔女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最美的新娘。”
兔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弄得不知所措,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成了一团,但旋即她推开铁蛋的手,慌慌地站了起来:“刚子哥,你今天咋了?尽说些离谱的话。”
“小玉,俺说的都是真话,咱俩也别在互相掩饰了,”铁蛋站起身,“你要相信俺,更要相信自己。”
“刚子哥,别再说了,咱俩是不可能的,”兔女泣不成声。
“没有啥可能不可能的?小玉,拿出信心好不好?你知道吗,俺娘已经答应了。”
“啥,大娘也愿意?”兔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他说只要俺能考上大学,俺喜欢谁她都没意见,”铁蛋给兔女擦着眼泪,“所以你不要想太多,还是那句话,相信哥,相信自己,其他的都不重要。”
“嗯!”兔女哽咽着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眼睛都哭红了,送给你样东西,”铁蛋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两幅口罩,“以后就戴这个,又方便又好看。”
“刚子哥,你真好,”兔女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她的铁蛋哥,眼泪又管不住了。
“呵呵,也不知你的眼泪打哪儿来的,赶快戴上让俺看看。”
兔女转过身解下跟随她多年的手绢,小心地叠好放进口袋里,然后戴上口罩,有些难为情的回过身。
一阵清爽的风吹过,兔女乌黑的秀发便柔柔地飘着,铁蛋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把拉过兔女,紧紧把她拥入怀中。兔女的眼泪再次滑下,她觉得那个梦已成真,且就在眼前,可却又是那么的虚无飘缈,遥不可及。
日头越来越毒,铁蛋与兔女无心再多做逗留,便一路手牵着手下了山。
来到“奶奶”庙附近兔女忽然停住了脚步:“刚子哥,你先回吧,让人看见又要多事了。”
“刚刚不是说好了吗,你咋又怕了?”
兔女笑道:“俺不是怕,马上就要高考了,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影响了你的情绪。”
“呵呵,还是你心细,不过俺要看着你先走。”
“哎呀,别争了,俺又不是小孩子了,让你走你就走吗?”兔女连推带桑,“俺顺道去学校接弟弟。”
“那行,”铁蛋调皮地冲兔女挤了下眼,才恋恋不舍得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瞅着铁蛋走远,兔女闪身进了庙中。
俩人卿卿我我的一幕,恰巧让不知何时来这里瞎逛的小六子看在了眼里,原以为这两年极少见他们在一块的身影,应是忌讳了传言,草草的断了。他也觉得自己有的是机会对兔女狂轰乱追了,可今天他才发现,两人不但没断,关系竟然发展到可以光天化日下手牵着手了。
“可恶!”小六子醋意大发,眼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情敌置于死地而后快,但当他看到铁蛋离开,兔女进了庙,一个恶毒的计划蓦地涌上心头。他尾随着兔女进了庙堂,隐身在了一处阴暗的角落里。
此刻兔女虔诚地跪在“奶奶”跟前双手合十,口中反复念叨着:“奶奶,求您保佑刚子哥考上他理想的大学,到时俺再来给您磕头,给您打扫卫生,”兔女头磕的“砰砰”响,“奶奶,您一定要满足俺的这个愿望,一定要。”
躲在暗处的小六子听见这些话,心里那个恶毒的念头骤然无限膨胀起来,咬牙暗道:“好,俺现在就满足你的愿望。”说着他蹑手蹑脚地来道兔女身后,抡起了拳头,照着毫无防备的兔女的脑袋便砸了下去。可怜的兔女怎受得了这铁一样的拳头,只一下便昏死了过去。
看着倒在尘土里的兔女依然还是那样美,小六子迫不及待地一件一件剥去兔女的衣服,眼睛里留露着贪婪与淫欲:“今天就让俺满足你,兔女,你是俺的,是俺的!”
【二七】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村人们才刚刚开始吃晌饭吧。兔女费力地张开双眼,头疼的跟炸开了一般,而下身更是火辣辣的如同被刀刺似的。当她再瞅到自己一丝不挂的样子,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刚刚还沉浸在无比幸福的喜悦之中,这会儿却,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想骂却不知该骂谁,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好脏,脏的连自己也一万分的厌恶。她默默地穿好衣服,挣扎着爬起身,对着神台上无比慈祥的“奶奶”挤出了一句话:“奶奶,俺恨您!”说完疾步出了庙门,向着附近的水库奔去。
来到水库,兔女望着碧绿幽深的库水毫不犹豫地抬起了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再次变得干净,只有这样才能不愧对家人还有她的铁蛋哥,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铁蛋哥,其实俺还是喜欢这样叫你,可惜你再也听不到了。兔女不能在支持你了,可你还是要考你喜欢的大学哦,因为不会只有兔女需要你,应该还会有别人。再见了铁蛋哥,再见了奶奶,爹,娘,招弟,小宝,咱们下辈子有缘再见吧。”
水已没到了胸部,兔女几乎无力再支撑住身体了,且愈往深处水愈冷,使得头脑发热处在癫狂状态中的她渐渐有所清醒。
“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不是便宜了那畜生?不能,不能,俺要找到他,俺要报仇!”兔女心中一时间被太多的东西牵绊,“还有俺娘咋办?弟弟妹妹该咋办?”但她想得最多的便是报仇,此深仇大恨高于一切。于是她被强烈的复仇欲望又拉回了岸上。
兔女一路走一路搜寻着残存在脑海里的蛛丝马迹。“今天你是俺的人了,跟你的铁蛋哥哭去吧,看他还会不会可怜你,”迷迷糊糊中听得这个声音好熟,兔女反复回忆着,尽管她不愿去想,“对,是他,就是他!小六子,混蛋!畜生!”兔女牙齿咬得“嘎巴”响,恨不得即刻就把小六子碎尸万段。她怀着满腔怒火与屈辱躲躲闪闪地回到家中,一头扎进自己的屋里,拴住门扑在床上,紧紧捂住嘴巴任泪水狂涌而出。
翠凤见闺女狼狈又反常的样子,撂下碗筷来到闺女门前:“咋了?饭也不吃了?”
兔女强忍住悲声:“爬山爬的累了,俺睡一会儿再吃。”
“又跟铁蛋去的是吧?都这么大个姑娘了,别介整天的在外面疯,你瞅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嫌人家说的少啊!”翠凤昨晚刚跟男人吵了一架,这口气还没出来,可她还是第一次对兔女发这么大的火,又觉得不忍,便道,“娘给你留着饭,你只管睡吧,反正地里也没啥活。”
总算是没起疑心,兔女心里稍稍平稳了些,可哪能真的会睡着,一整个下午都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寻思着她的复仇计划。
【二八】
其实一个弱小的山村女孩子能有什么强大的复仇计划。兔女想了半天也无非是把家里废弃的一把剪刀拆了开来,把其中一半磨得锋利无比,出门时便揣在身上,如果哪一天遇见小六子,就毫不手软地刺过去。然而不知为何,自这之后小六子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这让兔女心里很是窝火,而这似乎也证实了她当初的猜测,所以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计划。
转瞬一个多月的时间又溜走了,兔女的计划仍旧没有实现,铁蛋已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个消息现在来讲无疑对她更是一个不小的刺激。铁蛋哥正大步的向他的理想靠近,而如今占据她心灵的只有“报仇”两个字。
那天铁蛋来向她报喜,并信心满满地对她说:“咱们的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了,你可不能变卦哦。”她只是胡乱地答应着,却再不敢直视那双深情的眼睛。因为她知道她的那个梦眼下当真就成了梦,就连做这样的梦也觉得是对铁蛋哥的羞辱。一想到此便会钻心的疼痛,对小六子的仇恨更是无以复加。可刚刚才得到消息,讲小六子早就跟着别人出了远门打工去了。兔女那个恨啊,然而更让她恨,且让她几近发狂的事情又悄然而至。
一连几天,尤其是早上,兔女便感到恶心难忍,呕吐不已。起先她以为自己可能得了啥病,可奇怪的是这只会在早上发生,也无其他症状。直到她忽然发觉“那事”好像迟了好多天了,再联想起娘怀小宝的时候一些反应,不由的冷汗直流,惊恐万分。“不会的,不可能,”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天爷不会这样折磨俺的。
年纪尚嫩的兔女不知该怎样才能把肚子里的“孽种”除掉,或许现在死掉是最好的选择,也能保一个清白之名。但大仇未报,不到万不得已她还不想这样做,可小六子这畜生又不知何时何月才能回来,她只有耐住性子等。于是每有反应的时候便想方设法避开家人的视线,然而这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今天早上一口粥还没下肚,兔女已感到事情不妙,因为这次的反应比任何一次都剧烈,果然不及她跑进茅房,便“哇哇”地吐了起来。翠凤这段日子虽然与男人的关系很紧张,但做娘的还是留意到了兔女近几天的异常。她瞅闺女难受的样子有些不忍,放下碗筷出了屋,边给闺女捶着后背边关切地问:“闺女,最近到底咋了?整天跟没魂似的,饭也吃不下,就知道吐。”
“娘,没啥,可能是胃口的事,一会儿就好了,”兔女直起身勉强对娘一笑。
根子娘冷不丁干咳了两声:“咳,咳,要是真没事就好喽。”
兔女听奶奶这样讲,不由心里一阵“突突”乱跳。而翠凤听了婆婆这话又想起那天晌午兔女奇奇怪怪的模样,心里蓦地一惊,而后拉起她的手进了孩子的屋。
“小玉,跟娘说实话,到底咋了?”
“娘,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没事,这么紧张干啥呀,”兔女佯装欢笑。
“娘可是过来人,你骗不了俺,”翠凤语气坚决得道,“你老实讲,那天去爬山铁蛋是不是欺负你了?”
“娘,您说啥呢?他咋会欺负俺呢?您知道从小俺俩就没红过脸。”
“娘说的不是这个,你别给俺瞎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闺女!”
“娘,俺知道,可俺俩真的没啥,”兔女虽然嘴巴上硬,可心里已是乱做了一团麻,“俺就是胃里的毛病。”
见闺女嘴巴这样硬翠凤急道:“你不说是吧?好,不管哪里的毛病,等会儿跟娘去镇上看看代夫就知道了。”
这下兔女真的慌了,忙道:“娘,这点小毛病值当地去医院吗?”
“小毛病拖久了也会成大毛病的,”翠凤叹了口气,用手抚着兔女的头发道,“闺女,其实娘也不想,还是看看大夫放心,说不定真就是你讲得胃病呢,是吧?”
兔女知道瞒不下去了,有心对娘讲了吧,可听了她刚才的分析,不知为何心中竟也起了一丝侥幸。“豁出去了!”兔女暗下狠心。
【二九】
“这孩子已有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在焦虑不安中终于等来了大夫的答案,但无疑也是一声晴天霹雳,虽然早有预料,但翠凤还是忍不住悲愤交加,一走出医院大门便对兔女吼道:“让你别整天跟一个大小伙子在外面疯,你不听,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说该咋整?啊!”翠凤愈说愈来气,“看来你奶奶说的真没错!”说完把诊断书丢给兔女,独自愤愤而去。
兔女彻底绝望了,不只为这一张诊断书,给让她受不了的是亲人的态度,而且还是最疼她的娘亲。娘的话一遍遍在耳边炸响,忽然她就觉得报仇已不重要,况且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多等一天对她都是莫大的屈辱与考验,此刻她恨不得立即结束这个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也极厌恶的生命。但现在不能,因为她还有好多事要做,最起码也不能让铁蛋哥为她蒙受不白之冤啊。想到此,兔女把诊断书撕得粉碎,而后随手一抛,就如抛掉了一个无比沉重包袱一般,霎时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而后抹去泪水,疾步往家赶去。
幸好翠凤不是六子娘那样的人,若不然等兔女赶到家时早已经跑去大吵大闹了。一回到家她便躲进屋里悄悄地抹开了眼泪,思前想后,愈想愈恼,愈想愈来气,忍不住抓过枕头狠劲往头上砸了起来:“老天爷,俺上辈子到底做了啥孽啊,您行行好,行行好吧?”
兔女推开娘的房门,“扑通”跪了下来:“娘,都是俺不好,您别这样,您打俺一顿消消气吧。”
翠凤没把枕头狠狠仍在兔女身上:“要是能打你一顿啥事就没了,娘早就该打你多少回了。你个不争气的死妮子,你还有脸回来,说,是不是铁蛋?”
“不是,娘,真的不是,俺讲的是真话,是真话,娘,”兔女跪爬到翠凤跟前,“娘,这事您千万不能怨铁蛋哥,更不能让他知道。”
“不是他那是谁?那总得有个人吧?”
“娘,俺也不清楚,也没有多少证据。”
“啊?”翠凤听了这话更是气血攻心,“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便落在了兔女脸上,“谁把你肚子搞大了都不清楚,俺真是怕了你了,你是俺的闺女吗?你还真随你爹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打哪儿来再回哪儿去吧,俺受够了!当初真后悔没听你奶奶的!”
兔女没想到一向柔善,且对她疼爱有加的娘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她跪在那儿一劲地喃喃道:“不是的,娘,不是您想的那样。”
“啥是不是的?俺累了,出去,出去!”
屋内娘俩又哭又闹,外面根子娘的耳朵还好使,俩人的话听得真真的,见兔女痴痴傻傻地出了儿媳的房间,又唯恐天下不乱地哭道:“哎哟,这个家是咋了?个个都跟中了邪似的,天天不得安生。眼下又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传出去叫俺老婆子咋抬头哦,丢祖宗的脸啊。”
兔女并不去理会奶奶,她不想再跟任何人做无谓地辩解,她还有啥可计较可留恋的?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特别想见铁蛋哥一面,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已去了他理想的地方。她默默地走进自己的屋子,理了理头发,坐在简陋的书桌前,长长地“吁”了口气,而后铺开纸张,一气写了两封信,接着把招弟喊了进来。
招弟不知姐姐叫她做啥,只怯怯地立在那儿一言不发。兔女把她拉到身边,笑道:“招弟,咋又怕姐姐了?”
“招弟咋会怕姐姐,招弟是怕说错了话让姐姐生气难过。”
“好妹妹,姐姐没白疼你,”兔女拿过信,“招弟,姐姐让你做回邮递员行不?”
“好啊!”招弟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都是给谁的?”
“这封是给爹和娘的。”
“咋还有爹和娘的信呢?”招弟既迷惑又好奇。
“你别问那么多,记得要他俩一起看,”兔女拉着招弟的手,“你也长大了,记得多照顾下弟弟,多劝劝爹和娘,别再整天地吵来吵去,啊。”
招弟感觉今天姐姐说的话有些怪怪的,可又猜不出是为啥,只是“嗯,嗯”地点着头。
“这封是给铁蛋哥哥的,可他要等寒假才会回来,”兔女一脸严肃地道,“很重要,你要保存好了,还要替姐姐保密,更不许偷看哦。”
“两封俺都不会偷看,”招弟也极认真地向姐姐保证。
“招弟,吃饭了!”
兔女还想对招弟交代些什么,奶奶哑着嗓子没好气地喊上了,便道:“招弟,先吃饭去吧,姐姐有些累,也不饿,等姐姐醒了再跟你说。”
“嗯,”招弟把信藏进口袋,轻手轻脚地出了姐姐的屋子。
等妹妹一离开,兔女迅速的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半把剪刀,用那方伴她多年的手绢包裹好,然后悄悄的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三十】
“打哪儿来再回哪儿去吧”,正午火辣辣的日头下,兔女步履蹒跚的往姥姥家的方向晃悠着,娘的话似乎比她失去童贞更使人伤心万分。
“姥姥现在该不会也和其他人一样嫌俺脏了吧?姥姥,俺知道您不会,不管兔女变成啥样,您都还会和以前一样疼俺的对不对?姥姥,兔女现在真的没地方去了”兔女一路走一路眼泪,几十里的路程她竟走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她寻至姥姥坟前时,已是晚霞如血。她又累又乏,一看到坟墓,仿佛便瞅见慈爱的姥姥正在对着她微笑,于是双腿一软跪抱住姥姥的墓碑悲声大放。
而此刻家里,甚至整个村子里正在满山满野地搜寻兔女。所有的池塘,水库,水井,旮旮旯旯,几乎已把村子翻了个遍,却始终没一个人想到兔女现在所在的地方,包括后悔得要死的翠凤。再加上兔女离家时走的是小路,又值正午,一直出了村子也没遇上半个人影。或许是鬼使神差,或许是兔女的生命当真已走到尽头。
兔女哭了好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与羞辱,统统随着泪水流出,流尽,才能轻轻松松,干干净净地去见姥姥。
不觉夜色渐深,坟地里有幽绿的“鬼火”点点闪闪,兔女自语道:“俺马上就和你们一样了,俺会怕吗?哈哈。”说完,她倚坐在姥姥墓碑上,打开手绢,握紧那半把剪刀狠狠地划向了手腕。这半把剪刀本是给那个毁掉她一生的畜生所准备的,想不到竟给自己派上了用场,兔女记得姥姥常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迟早的事”,而像小六子这样的畜生更是不会有好的下场。所以兔女一点也不后悔,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快点与姥姥团聚。
“姥姥,兔女来跟您做伴了。铁蛋哥,兔女让你失望了,要真的有下辈子,俺一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小玉,再见了,你可要好好的,……”
兔女的呼吸愈来愈微弱,恍惚中她忽然发现姥姥不知何时来在了眼前,见她笑吟吟地蹲下来:“兔女,你咋来了?”
兔女大哭:“兔女想姥姥了。”
“兔女乖,兔女不哭,一哭就不好看了,”姥姥把兔女揽进怀里,“现在俺兔女可是世上最俊的姑娘。”
兔女撅起嘴:“姥姥不好,兔女要生气了。”
“呵呵,不信你自己看,”说着姥姥轻轻一挥手,一面明晃晃漂亮的大镜子出现在了兔女面前。
兔女异常惊喜地看着镜子里那个俊俏的女孩,手指轻触着自己的嘴唇,眼泪早已如决堤之水。
姥姥抚摸着兔女的秀发微微一笑:“孩子,该走了。”
“去哪儿?”
“当然是姥姥家了。”
“嗯!”
兔女紧紧握住姥姥的手,缓缓向那朵最美的云彩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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